“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平野恒常,山寒水瘦,荣枯更迭中,换了人间。
年之将至,冬至已来。早起霜寒,雾凇沆砀,故人踏雪而归,旧友围炉推杯换盏。节气,是沾染千年智慧和浪漫的一方方锦笺,让我们在庸碌琐碎的日子里也能享受岁时节序的欢喜。
当古老的黄河流域步入隆冬,冬至便啸气而来,从此四方交泰,万物昭苏。白居易有诗云“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放眼长廊尽头,竹枝映雪,红梅染霜,年关将近,你我守岁同听椒颂。
古人释义“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故曰‘冬至’”。后世,百姓也将冬至俗称为“冬节”“亚岁”等。此日,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冬至过后,极阴散去,阳气日盛。
冬至三候: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蚯蚓,可感知气候,遇日暖阳盛则舒展筋骨身姿,遇阴冷寒气则蜷缩周身如同绳结。古书中鹿属阳,是山中走兽,感阴气而在夏至解角。麋属阴,是水泽边兽,感阳气而在冬至解角。水被认为是上天感受阳气而生。一阳初生,水泉已在冰封雪飘的地下暗流涌动。隆冬将尽,阳春将来,我们一同在凛冽的北风中,静待花开。
在古老的中国,在推崇“阳”的社会教化中,冬至历来隆重,从“冬至大如年”中便可知晓。悠悠的历史长廊里,贺冬之礼,拜节之风,如若要细细探寻,那些散落在典籍里的文字,便会染了色彩一般,跳脱尘封的卷轴,跃然眼前。
“乡人重亚岁,羔黍荐履长。”原始的农耕社会,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收冬藏。人们对于更替的日月,对于广袤天地总是有着刻入骨血的崇拜和敬畏。
如冬至之祭礼,人们祭天迎日,感怀先辈。《周礼》记载:冬至日祀天于地上之圜丘。商历,十一月为岁首,而冬至后,阳气生,万物复苏。这一天,天子亲率重臣,祭祀日月神祇,祝祷国运亨通、百姓安乐。君臣宴乐尽欢,恭候新岁,祈祷来年。
冬至是古之节气,更是节日。冬至节同样也是先人缅怀祖先荫庇,感念祖辈圣德的日子。一生沉郁、半世零落的杜子美,穿过霓裳羽衣笙歌夜舞的大明宫,阅过万国来朝、车马如流、谪仙放歌的盛唐,终是辗转于烽火硝烟、支离破碎、日渐式微的中唐。为了家国天下,他四处漂泊,草堂掩身。在这个如此重要的节日里,他无法立于家祠焚香叩拜,唯有落寞写下“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他叩拜天地,遥寄相思,举杯祭酒,只愿家人康健,来年五谷丰登。山河依旧在,只是朱颜改。将天下苍生藏于心的杜子美,那一刻应是携着最虔诚的一颗心,祝愿大唐山河再无硝烟、将军不再百战死、壮士无需十年归。
唐人以“小岁”称冬至,北宋更有“肥冬瘦年”的说法。冬至犹如一曲贺冬迎祥的古乐曲,雅重却悠长,文人骚客佐之以笔墨,布衣百姓为之尊奉天命。恰逢佳节,上至天子下到黎民,都要摆宴庆贺。唐代皎然便有诗云:“亚岁崇佳宴,华轩照渌波。”
冬至的风味如同一锅文火慢煮的羹汤,质朴温良。冬至日影最长,也称“长至”。所以从古以来,冬至这天就有晚辈向亲长敬献袜履的礼俗,寓意长辈穿上晚辈赠送的袜履,从此步履平稳,福寿绵长。有八斗之才的曹植也曾在冬至日,向父亲曹操敬献白纹履七双、罗袜若干,并巧思华章《冬至献袜履颂表》。该文写道:“千载昌期,一阳嘉节。四方交泰,万物昭苏。”
昭昭星野,几度春秋,旧仪已随风消逝。那一幕幕仿若藏在古画卷轴中的孝亲敬师图,已经随着时光消逝而墨淡色浅,但萦绕千年的风骨如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的这一千古名句,让我们感受到冬日的融融暖意。大冬至,小团圆。天寒地冻,家人团坐,围炉烤火。低眉垂首,炉边尽是熟悉亲友,细闻声响,耳郭里都是熟悉乡音。从前,你只懂得天地宽广,岁月有尽,洒脱不羁客走他乡追逐梦想,而今才知时光温厚。当岁末风寒,霜雪将层林尽染,当喧闹归于沉寂,有人对你翘首企盼,有人为你牵肠挂肚,才是最抚慰人心的烟火人间。所以,千年前的那个冬夜,在邯郸的驿站里,那个为诗而疯魔的白居易,落寞写道“邯郸驿里逢冬至,抱灯膝前影伴身”。而我们只需在这漫长的冬至夜里,在灯火昏黄之际,向那些对你投以殷切目光的鬓角染霜的亲长,道一声安康,说一句珍重,便是“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热气腾腾的家宴上,尽是熟悉的味道。此时回味,冬至的餐桌上尽是魂萦梦中的珍馐琼浆。北方人,冬至日惯吃饺子,无论多忙碌,总是要有一桌饺子来搅动味蕾,浇灭风霜。北方的饺子,也是有讲究的,月牙状的皮代表阴,浑圆的馅代表阳,饺子上的十二道褶皱,是一年的十二个月。更有一趣说,天寒之至,得吃一碗饺子,不然会冻掉耳朵。历久不衰的习俗,令我们时至今日依旧能感受到节气的礼重与传承。
“九九已从南至尽,芊芊初傍北篱新。”冬至,更是一幅风雅绝伦的数九消寒图。消寒图是记载进九以后天气阴晴的“日历”,以此来占卜来岁丰收或欠缺。消寒图形式多样,有简单的纵横九格,选用九个九画的字连成句置于格中,每日染涂一笔。数九消寒,是古人文雅的闲趣,一如赌书泼茶一般,倾注了美好的期盼。盼望寒去春来,柳梢再添新绿,枯枝又绽繁花。
除此之外,还有“画梅数九”的旧俗。元人杨允孚就有文句疏注,“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卿卿佳人,以绯红胭脂染白雪素梅,九九尽,春天临。如此雅趣,让我们不禁赞叹古人的浪漫。
唐诗宋词里那一场冬至的大雪,簌簌落落下了千年,而街市屋宇里的礼重与惬意,如同《清明上河图》中有人围炉煮酒品茶的微微一角。迁客骚人,往来商贾,州官平民都在这个漫长的寒夜里,等待来年春寒料峭,人面桃花,十里荷香。
从前墨色中的宫殿、祭台、城郭、茅舍和稻田,在留白的衬托下,清新隽永。而今忙碌的剪影、长辈的絮叨,把遥远的距离,折叠成家中的圆桌,冬至的浊酒一杯,经由舌尖流淌至喉头,将所有的微醺都写满祝祷与贺词。
就着寒夜里的一抹清辉,让我们一饮而尽,道一句:冬至喜乐。(王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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