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生而自由的,却为何无处不在枷锁中?法国哲学家卢梭的思想中的矛盾性,犹如一层迷雾笼罩在后世研究者眼前,也为他的思想赋予了持久的魅力。
1712年6月28日,卢梭生于瑞士日内瓦一个贫苦家庭,没有读过书的卢梭,凭借刻苦自学和异禀的天赋,成为法国启蒙运动的先驱,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哲学家。6月28日是卢梭诞辰 307 周年,华夏出版社于推出英国作家尼古拉斯·登特的评传《卢梭》,并邀请法国哲学专家、中国社科院的研究院尚杰,为读者分享他研究卢梭思想的所得。
卢梭思想充满了爆发性的灵感,在世时就在诸多的同代思想家中凸显其异样的存在,在时间之河的激荡中,又对后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其道德情操论震撼了康德;社会对个人的疏离-异化概念被马克思采纳;《社会契约论》被一度认为是直接导致法国大革命的理论基础,《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宣言》的基本原则与民主共和的思想,早在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就有提及;其写作风格影响到了法国的思想方式与文艺创作理念、使得法国大陆成为独特的文化高地。
卢梭思想为何能经久不衰?在尚杰看来,不能把卢梭的思想归结为某种立场、某个清晰明白的观念,“因为卢梭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过时的思想家。卢梭思想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思想的细节中有许多非常微妙的精神,这些精神是在暗处,“不是他不想说明白,而是他怎么也说不明白,正因为如此,他才永远不会过时”。卢梭思想的意义在于,他能洞察到人性的深处,那个变化多端的无底深渊。
尚杰分享如何理解卢梭的“矛盾性”
卢梭思想没有统一立场
作为一个300多年前的历史人物,卢梭仍对今天人类精神文明的政治、道德、法律等领域产生持续影响。尚杰认为,书斋里的学者也能对社会有如此贡献,卢梭当之无愧可被称为知识分子第一人。
卢梭一生的著作并不多,但每一本著作都在该领域奠定其不可撼动的地位,但要理解卢梭却并非易事,其思想中的矛盾之处,如一层迷雾,笼罩在后世人眼前。他似乎与我们如影随形,我们却又无法彻底走近他。
尚杰说,两百多年来,对卢梭的研究文献汗牛充栋,但是绝大多数的研究者都预设了一个前提:卢梭有一个统一的思想立场,他们一定要把卢梭的思想统一起来。这样的研究方式存在着误区,并非研究者们文献看得不够,而是因为卢梭本人就反对这样一种思想:刀枪不入的这样一种体系。
对卢梭之谜的争论,直到现在还无休无止。这些争论的原因,往往在于要使卢梭的思想变得清晰起来,还原出某一种统一的立场,但这就远离了原汁原味的卢梭。
尚杰认为,要解开卢梭之谜,先重新审视卢梭的“自相矛盾”。
通常,我们所谓的“矛盾”,或者说黑格尔那样的辩证法,是一种对立统一的立场,它按照概念对立的方式思维,比如肯定与否定、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进步与蒙昧,这些矛盾的双方有一方是起主导作用的,是进步与文明的,它朝向未来的理想社会。
但这不是卢梭的本意。
卢梭理解的“自相矛盾”,它相当于“圆的正方形”,既是圆形,又是正方形。“比如海德格尔,他是一个纳粹分子,这是真的,证据确凿,但他同时又是一个伟大哲学家。他同时是纳粹和天才哲学家,这两者都是真的,相当于‘圆的正方形’,而不要说什么‘以圆形为主’或者‘以正方形为主’。”尚杰说。
卢梭的这种“自相矛盾”思想,也贯穿在他的私人生活中。从世俗的观点看,他的很多行为是不道德的,他从小就偷东西、他撒谎、他在《忏悔录》中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他与华伦夫人的爱情,动人心魄,但是后来他对落魄穷困的华伦夫人很冷淡,尤其是他把自己的5个孩子送到孤儿院。有很多研究者据此认为,卢梭是一个自私虚伪的人,进而贬低卢梭作品的价值。但尚杰认为,这种看法是站不住脚的,忽略了人性的复杂性。
“卢梭之谜,恰恰就在于他是自相矛盾的,他的智慧主要不体现在他的智力,而在于他的心灵高度敏感,他用心灵思考,头脑的思考服从心灵。”尚杰说,在卢梭那里,感情的力量高于智力,“首先是爱人类,哲学智慧是爱出来的”。
卢梭曾经说过,“我的感受就是我的判断,我既是判断者又是当事人,我怎么会错呢?”尚杰反问:“卢梭这段话属于哲学还是文学?我说它既是哲学又是文学,这又是典型的卢梭式的雄辩,就是说把感情和思想融合在一起说,其中没有任何刻意和做作,他说的非常朴素。”
尚杰说,卢梭式的雄辩,既让人信服,又易让人误解,他举例说,当卢梭讨论对立的观点时,对两者都谈得非常雄辩,都令人信服。“比如‘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来自造物主的东西,本来都是好的,但是一旦到了人的手里,就全都变坏了。’这是典型的卢梭式的雄辩方式,它既是描述也是分析,具有强烈的思想感情力量、爱的力量、道德的力量,不完全出自智力,这明显区别于康德和黑格尔这样的思辨哲学家。”
“异化”给人类以永久幸福
尚杰说,理解卢梭的主要难点,在于他对自相矛盾持一种肯定的态度,他返回心理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是由卢梭独特的思想激情引导的,在弄清楚这些问题之后,就需要更容易理解卢梭哲学的一个最为关键的概念:异化(aliénation)。在某种意义上,理解了“异化”概念,就等于拥有了打开卢梭全部思想迷宫的钥匙。
卢梭曾经这样说,人们只有从他的作品而不是社交生活中,才能真正了解他,这是因为在人面前,他是腼腆害羞的,任性、说话不得体,从休谟的回忆录中可以看出卢梭多么难以相处,他疑心非常重,朋友们要是经常去看望他,他会抱怨打扰了他的正常生活;要是不看望他,他又抱怨朋友们不关心他。
从日常生活中,根本看不出卢梭是一个伟大的人,有人说卢梭很令人讨厌,也有人说卢梭很可怜。卢梭的伟业在于他的作品之中,也就是他的写作生涯。但是,卢梭在自己的著作中贬低文字,他认为与活生生的口语相比,文字远离了现实生活,文字是一种堕落,文字有利于统治人。卢梭由此引出一个发现:文字的表达是一种异化现象。
卢梭认为,识字之后,人就变得不天真了,他甚至在《爱弥儿》中说,小孩子12岁之前都不要学习认字,因为文字教会人说谎。他意思是,与口语相比,用文字说谎更为方便,因为文字是躲在人背后的,当面说谎容易被发现,但是要检测文字在撒谎,就困难得多。
但是,另一方面,卢梭是以异化的方式从事写作,最为典型通俗的例子,在《忏悔录》里他生动描写了人类的一种新感情方式,就是后来被文学史称为浪漫主义的感情,有人称它是“爱情原理”,或“思念原理”。
“也就是说,只有所爱的人不再现场的情形下,才会感到多么爱对方。如果成天守在一起,爱的强烈程度就会淡化。卢梭是这样描写的:他亲吻华伦夫人走过的地板、碰过的窗帘,这使他成为一个疯狂的人。至于卢梭是否真的这样做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发明了一种新的感情方式,他说这种方式使他成为一个快乐得要死的人。”尚杰说。
尚杰认为,这里发生了原始感情的置换,或者说代替。“在某种意义上,它相似于用文字代替现实生活,当代人很少写情书了,或者说不会写了,但是在卢梭时代,甚至在40年前,情书是表达爱情的重要方式,它是直接交往不可取代的。”
但是,用情书代替爱情,是非常危险的,我们知道文字会撒谎。但是,卢梭在这里说的,与其说是道德问题,不如说是一切置换或者替换现象本身的危险性。卢梭在这里所揭示的现象,具有普遍意义,替换、置换,或者说交换,也是人类经济生活的基本原则。
尚杰认为,置换是一种疯狂,也可以叫做“思想的激情”,它既是危险的又是积极的,置换是一种发现与发明的过程。
以爱情为例,什么是爱情呢?“有人说根本就不存在爱情这种东西,这么说的人,肯定没有哲学头脑。为什么呢?因为说这种话的人,头脑里已经对‘爱情’有一个固定说法了。但是,按照卢梭描述的浪漫主义原理,我们可以把爱情描述为一种真实的幻觉。它既是真实的同时又是一种幻觉,就像我以上说的‘圆的正方形’——就是说,它形不成一个单纯的意思,它有拐弯抹角的、厚重的复杂意思,其中的众多意思之间是相互冲突的,正是这些冲突才使人感到一种高难度的幸福。”
尚杰认为,我们精神生活所拥抱的,一方面是物质生活,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其实是物质因素所产生的精神幻觉,它是以多余、剩余的形式体现出来的,也就是卢梭所谓“危险的增补性”。这里所谓“危险”指的是它是某种置换,以至于真实的对象可以不在现场。它所增补的东西既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这种现象,用当今的哲学术语,叫做“后真实”,也就是虚拟、虚幻,它被用来概括当今的网络时代。卢梭所处的时代当然没有互联网,但是他通过自身的感受,描述了类似现象。
尚杰说,我们读卢梭的书,会发现他很少用“正确”与“错误”这样的字眼描述他的思想。他所谓讲真话不是指讲正确的话,要把真与真理区别开来。“他所谓真,指的是一种思想的冲劲,仿佛是一口气从内心里喷出来的。这种冲劲,甚至也包括他不得已为了掩饰某种东西而说了假话,他虚构了某种思想感情的场景,他不像黑格尔那样只用概念去思维,他总是描述某种场景,这些场景既是感情的又是思想的。”
最后,尚杰澄清了关键事实,即卢梭的本意,并非批判异化现象的,返回美好的原始状态;卢梭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揭示出异化现象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他的快乐来自于他享受这种异化。不仅如此,正是异化现象,给人类以永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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