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情长(一)
□吴波
在苏北淮阴东郊张许村,不知道是基因使然还是水土不同,嫁到这里的女人生孩子,经常是双胞胎,而且,时常是这一家女人怀孕了,时隔不长总有另一家女人也巧了怀孕了。更离奇的是,这家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另一家女人生的往往是双胞胎女儿;还有一回,两个差不多时间怀孕的女人,一家生了男大女小龙凤胎,另一家就正好倒过来,生的女大男小龙凤胎。
张许村两大姓,张姓是土生土长的本村大姓,人口占多,许姓则是百年前从外地逃难而来的一大家子人落脚于此繁衍生息。一村两姓,表面和气,却总有不同,界限间隔一直存在。两姓之间也偶有通婚,但大多情况下,还是各找各的外村外姓媳妇。
老张头和许老三两家人同住一个庄上,泥草房“一条龙”,只相隔几个人家。两人年龄相仿,从小在一起玩,两家大人往来也比较亲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巧了,老张头和许老三在差不多时间都成了家,媳妇也来自隔壁同一个村,从小也是一起玩的同姓远房堂姊妹,两家人走得就更近了。过了年把,两家媳妇也是差不多时间怀孕了,老张头与许老三都很高兴,兄弟俩时常在一起喝顿红薯酒,好不开心。
待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不同了。老张头媳妇先生产的,双胞胎,一对闺女。过了十几天,许老三媳妇也生了,却是一对大胖小子。许老三家高兴啊!添丁进口,还一下子就是俩儿,在庄上到处发喜糖;老张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整天耷拉个脑袋,连女儿满月酒都没办,去许老三家喝喜酒,更是一个劲地喝闷酒。自此,兄弟俩有点生分了,见面也总是不咸不淡地说两句话。
老张头回家,抱着媳妇就上床,再生,不生个儿子哪成?过了不多久,媳妇肚皮争气,又怀上了,说来也巧,许老三家媳妇也怀上了。转眼八九个月后,老张头守在自家东头房门帘外,来来回回焦急地等着,听到“哇”的一声哭,赶忙跑到门口,一会儿,接生的许大奶奶抱出包着包被的孩子,脸上没多少笑容,老张头一屁股坐在了门旁。也是过了十几天,许老三家里屋传来一声啼哭,又是一小子!许大奶奶抱着孩子,笑眯眯地恭喜许老三,许老三也是开心:“老老三有了小老三”。
老张头和许老三几乎不讲话了。看到一两岁的双胞胎闺女和许老三家那一对小子摇摇晃晃地在一起玩,他气不打一处出,狠狠地打骂孩子回家。看着家里三个闺女一个哭两个闹,老张头心里憋不下这口气:一定要生出个儿子来!也是,在这庄上村里,家里没得个儿子,头都抬不起来啊。你看人家许老三,三个儿子,整天一家人大呼小叫的,好不神气!
又过两年,1973年了,老张头与许老三家双胞胎都五六岁了,四个孩子拖着各自的弟弟妹妹经常在一起玩;都在一个庄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家媳妇又是堂姊妹,两家人才重新有了些走动。老张头媳妇又怀孕了,巧的是,许老三媳妇也怀孕了,两兄弟偶尔坐一起喝点酒,脸红脖子粗时,都各有心思,老张头想,事不过三,这下终于可以生个儿子了吧?许老三也想,我想要个闺女啊。
第二年春,这一回倒是许老三媳妇先生了,还是个小子!在地里干活的的许老三听大儿子许强跑过来告诉他,许老三一惊,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四个小子,我大也就生了三个儿子,我这是“欺祖”了!回到家,看到许大奶奶手里抱着小四子,许老三不大笑得出来,连声说:过了,过了!生三个儿子已经行了,第四个还是儿子,实在是过了。于是,许老三干脆把许家老四取名为许过。
过了十几天,老张头家媳妇也有了动静,胎儿有点大,虽然是第三胎,许大奶奶接生还是费了点功夫,守在门外的老张头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这回,一定是个大胖小子了吧?哪知道,一声啼哭后,许大奶奶抱着娃出来,脸上还是没得笑容!老张头心慌慌的,又是一屁股坐门槛地上,老半天喘不上气回不过神来。过了好几天,老张头家都没得一点欢笑,老张头愁眉苦脸的,老张头媳妇抱着小四闺女,嘴里不停念叨着:你咋就不是个小子呢?门旁张二奶奶对老张头媳妇说:“看来你是要生‘七仙女’后才能生个儿子的,后面还要生三个闺女。不如把你家小四丫头取名‘小七子’,在观音菩萨面前祷告祷告,告诉观音菩萨你家已经生‘七仙女’了,下胎肯定是男的。”张家四丫头,就叫张小七了。
乡下的娃,见风长,转眼五六年过去了,老张头和许老三家两对双胞胎都十多岁了,小三子也是半大的娃了,都能帮家里干活了。许过和张小七也是一般大,一个庄上的孩子可不管大人们怎么相处,经常在一块儿玩。
老张头和许老三彻底不讲话了,对面不啃西瓜皮。不仅如此,老张头还处处与许老三家作对,在生产队里劳动,老张头不是想办法让掌权的本家兄弟扣许老三家工分,就是在集体分配时故意难为许老三。在庄上,张姓人家本就时常压着许姓,许老三有苦说不出,只能忍着,有时远远看到老张头,就掉个头绕着走。
不管老张头怎么努力,老张头媳妇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这个时候,国家计划生育已经严格起来了,慢慢地,老张头也就死了心。许老三家也是一样,已经四个儿子了,负担很重,许老三也不敢再生了,许老三媳妇肚子也不大了。
可是,许老三苦啊!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六张嘴,四个儿子,每天饭都不够吃的,早晚烧一大锅棒面粥,不够喝的,娃子经常吃不饱喊饿,四个小子就像四根竹竿子,一排溜站在许老三面前,许老三既高兴,也时常叹气。老张头家日子要好过点,老张头是家里老大,父母都跟着他过的,家里劳动力多,老张头憋着一口气,又肯干,所以一家人吃饭没问题,四个闺女个个养得都不丑。
1980年了,农村也逐渐改革了,庄户头人家有了不少自由活路。许老三在家门前几分自留地上种了蔬菜,每天起早贪黑在地里头忙,推平板车把菜拖到城里淮海菜场卖给公家,有时也偷偷自己在菜场边上摆个地摊子卖菜,卖点钱,到“黑市”上买点米面回家。老张头操持起豆腐行手艺,和老婆两人起早贪黑推磨磨豆子,上午挑着豆腐担子走村串庄叫卖,家里攒了钱,推倒泥草房,盖起一条龙四间大瓦房,连西头锅屋都是砖砌瓦苫的。老张头家的瓦房“鹤立鸡群”,在整个庄上最是神气。
老张头家大闺女二闺女双胞胎和许老三家双胞胎弟兄俩小学毕业都不上学了,老张头两个闺女留在家帮忙做豆腐做家务,许老三把兄弟两个送去学了手艺:一个木匠一个漆匠。两家小三子也上小学五年级了,许过和张小七刚上一年级。
一转眼,又三四年过去了,村上孩子都在一块儿玩。许家大儿子许强经常跟着师傅在周围村子打家具,与十几里外黄庄一户人家的闺女好上了,十六七岁的娃,就闹着要娶媳妇结婚成家,可把许老三难为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家里实在没得一点钱呐!许家老二许刚倒好,偏偏就看上了老张头家的大闺女张小红,张小红也喜欢许刚,两人小学毕业五年级时在一个班上,各自都是双胞胎,从小在一起玩,到了今天,两人就更好上了。这让许老三更着急,两家大人都不和,老张头还时不时促弄自己,这两家子人咋能结亲呐!
许刚个子长得和老大许强一般高,瘦瘦长长,眉清目秀,而且很会做人做事,机灵能干,在庄上见到叔伯长辈,老远就大声喊“三大爷好”“四老爹好”,就是看到老张头,许刚嘴都很甜,不管老张头睬不睬,他都是一嘴一个“大爷”。老张头媳妇很喜欢这个“侄子”,每次看到许刚弟兄俩和自家张小红姐妹两个一起玩,她都笑眯眯的。门旁许大奶奶看在眼里,有一天和老张头媳妇拉呱时就说:“我看许老三家的小二子许刚小伙子真是不丑,干脆,把他招上门来,和你家老大张小红成亲,多好。”老张头媳妇听了,正合心意,于是晚上在床头枕边和老张头说起此事。
老张头听了,也是有点心动。许老三家小二子的确是个好小伙子,他也喜欢,他也早就看出来,许强和自家大闺女有点意思。招许家老二做上门女婿,自己家里也就有了撑门立户的人。老张头转念又一想,总觉得许老三生了四个儿子,而自己生个四个闺女没得儿子,许老三每次看到自己,都是把头昂高高的,一副贬薄自己的神态,所以,自己咽不下这口气。“许老三这样的东西,他家儿子再好,我也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家儿子,就是做上门女婿,我也不要。”
此时,许老三的烦恼一点不比老张头小,许大奶奶来溜门子,提到这件事情,自己倒不是不愿意,自家四个儿子,送一个出去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一想到老张头处处与自己作对,让自己在庄上不好过,就来气。“老张头要是亲自来跟我讲这件事情,向我低个头,这事情也不是不能成。”
过了几天,老张头还真与许老三碰上了。老张头心里也有点想这件好事,可是一张嘴,就不是好话了:“听许大奶奶讲,你家小二子想和我家大闺女张小红结亲,还想到我家做上门女婿,你想什么好事呢?想到我家得现成的?门都没得。”许老三一听,也来气了:“你说什么话呢?我家儿子,就是个个打光棍,也绝对不会找你家闺女的。”两人话不投机,吵到最后,干脆动起手来,都是快四十岁的人,有力气,下手重,老张头被打得头破脸肿,许老三被老张头一脚揣断了三根肋巴骨。
村上人拉开两人,村干部到各家调解,因为两人都动手了,都伤了,各打五十大板,拉倒。于是,两家的仇更深了,两家人在庄上更是丝毫不来往,就是几个孩子,也不敢到一起玩了。许刚知道自己和张小红不得成,一气,离开家,到清河城里进厂当临时工去了。
许家老三许祥和老张头家三闺娘张小娣上学也在一个班上,两人年龄一样大,从小在一起玩,熟悉得不得了。这年把,因为两家大人结仇,两人到城里三中上初中,上学放学从不一起走,但是两人心里都有数,都想着对方,也都知道对方想着自己。农村的娃子,成熟得都早,虽然两家大人不和,但是这两个孩子却相互喜欢上了。
许过和张小七还在村里小学上学呢。两人也是同年,与上面哥哥姐姐又都有几岁差距,所以两个孩子更是从小在一起尿尿和拉泥,一起玩到大,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头十岁的娃子,虽然对两家大人的矛盾不懂怎回事,但也知道二哥许刚喜欢大姐张小红,可是大人不同意;他们也知道许祥和张小娣好上了,还帮他们打过马虎眼。两人在村里小学倒是经常玩到一块儿去,有说有笑,但是一回到庄上,两人就不说话了,生怕被自家大人骂。
村里,不时有人家娶媳妇、嫁闺女,村上小孩子们会一窝蜂涌过去看新娘子。许过和张小七跑得欢,总能挤在人堆里挤到最前头,看人家闹洞房,要到人家发的喜糖。两人周六放学时就约好了,星期天中午,两个人吃完饭,从家里溜出来,到村东头东大河边一片树林里,分享各自得到的喜糖。嘴里含着张小七给的大白兔奶糖,许过对张小七说:“我二哥欢喜你大姐,三哥欢喜你三姐,我也欢喜你。”张小七有点懂事了,脸红了:“你瞎说什么啊。”许过抓起张小七的手不放:“我说真的,我长大要娶你。”“你怎么娶我啊?”“就像这样。”许过学着昨天看到闹洞房时新郎趴在新娘身上亲嘴的样子,轻轻推倒张小七,趴她身上,也要亲她嘴。张小七慌死了,使命推许过,把他推到一旁:“你欺负我!”张小七眼泪都要淌下来了。许过一看,慌了,赶忙拉着张小七的手,说:“我是说真的,我长大一定会对你好的。”说说劝劝,许过一直拉着自己的手摇晃着,小七破涕为笑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吴波,男,网名:荸荠。1979年5月生,江苏淮安人,中学政治教师,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清江浦区作家协会理事。2005年起在报刊发表文章,已约千篇逾两百万字。著有文集《里运河北大运河南》《清江浦家常饮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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