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意识到,《金瓶梅》的“人名设计”,不仅有“谐音谐趣”,甚或还大有深意,乃至有“魔幻意味”。
其“谐音谐趣”在此不谈,只想说下我在《金瓶梅》的“人名设计”上,所感悟到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
一
西门庆之所以三十三岁便“英年早逝”,自然有咎由自取之嫌,但是,也当与这三个人大有干系:王六儿,潘金莲,李瓶儿。
那晚,西门庆醉酒后,先与王六儿极度缠绵。待到三更时分,他被左右扶进潘金莲房中,潘金莲又借着烧酒,喂了他三粒胡僧药,重又与他极度缠绵。如此这般,终致西门庆“油枯灯尽,髓竭人亡”。(第七十九回)
而该三人,名字或身份中,都带个“六”。“王六儿”自不必说,“六”字赫然;潘金莲在家时排行“老六”,人称“潘六儿”;李瓶儿是西门庆的第六房小妾,皆呼“六娘”。
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吗?恐是未必。
毋庸置疑,潘六儿自然是最后压死西门庆的“那根稻草”,但此前的王六儿,确已使他“疲惫不堪”了,潘六儿只不过是雪上了加层霜,才导致了西门庆的整个身心的“雪崩”,或“血崩”。
而他在“性事”上的“极度放纵”,窃以为,恐是和他的“六房”李瓶儿有关。
李瓶儿虽不能说是西门庆的最爱,但他俩的“后期”,最像“夫妻”,最具“家庭意味”。可是,造物弄人,官哥儿(李瓶儿的孩子)死了,李瓶儿也死了,这令西门庆悲痛欲绝,“如丧考妣”,总是不知该如何释怀,于是便更是纵情酒色。从某种性质上说,西门庆可以说是在“自暴自弃”“自毁长城”了。在我看来,他的这种极度放纵,即便是他本人恐都是无意识的。但,本质上恐是如此。
毋庸置疑,西门庆的死,和该三人有着切实关系,而该三人名字中都带个“六”,这是作者才思枯竭起不出别的名字?恐怕不是。
而兰陵笑笑生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名设计”?这令人想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仅人名就很“魔幻”。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名字,大致相似,诸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何塞·阿尔卡蒂奥、阿尔卡蒂奥、奥雷里亚诺·何塞等,而且自始至终都把“奥雷里亚诺”和“阿尔卡蒂奥”这两个名字“循环利用”,常常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名字当然是故意起的。有人说,重复是一种力量,是让读者彻底记住他。再就是,相同的人名也是预示着相同的性格,重复的人名代表殊途同归的宿命。
我有时会胡乱地想:西门庆在与女人“交接”时,常常“六儿”“六儿”地叫,那在他的潜意识里,叫的是哪个“六儿”?潘金莲在极度兴奋时,大呼“六儿死了”!而这句“六儿死了”,是自己“死”了,还是曾经的“六儿”(李瓶儿)死了?潘金莲的话外之音,是不是在说:曾经的“六儿”死了,世间只有我这个“六儿”了。
当西门庆听着这句“六儿死了”,会不会更加亢奋?我想,他无论是追怀曾经的“六儿”,还是珍惜眼下的“六儿”,都会亢奋异常的。
这还不“魔幻”?
二
潘金莲自然是《金瓶梅》的女一号,而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女性,且也和西门庆“有染”的,即家仆来旺儿的媳妇,却叫宋惠莲,也带一“莲”字。
“莲”字颇富象征意义,西门庆对其更是情有独钟。
更为奇巧的是,宋惠莲本名“宋金莲”。她是到西门庆家,嫁给来旺儿后,“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蕙莲”。(第二十二回)
此处,作者的闲闲一笔,或许别有“深意”存焉。
我此时所想到的所谓“深意”,或有两个:其一,宋惠莲其实就是另一个潘金莲,其人生遭际和潘金莲如出一辙,只不过一个是自缢,一个是被杀;其二,吴月娘压根儿就不喜欢潘金莲,有一个“金莲”就够了,焉能容得两个“金莲”?不然的话,本可以“大金莲”“小金莲”之类的称谓来区分二人啊!可她偏不。
众所周知,西门庆是有“恶趣味”的。其“恶趣味”之一,就是太过醉心于女人的“三寸金莲”。西门庆喜欢潘金莲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潘金莲有双“三寸金莲”。而偏偏,宋惠莲的“金莲”比潘金莲的更小。甚至,潘金莲的鞋她都能套着自己的鞋穿。她的脚小到什么程度,说来匪夷所思,用秋菊(潘金莲房中丫头)的话说就是:“娘(宋惠莲)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也因此,难怪遭到潘金莲的斥骂:一是不该称宋惠莲为“娘”,尤其不能当着潘金莲的面称;二是不能说宋惠莲的脚,比潘金莲的还小。想想,宋惠莲的脚果真会小到如此程度吗?也太匪夷所思了!也太“魔幻”了!倘若现实中果真如此,那么她宋惠莲还能走路吗?纵然“三寸金莲”是种比喻,但一个人的“金莲”若比“三寸金莲”还小,恐怕真真成“圆规”了,恐怕真真要拄双拐了。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后,她的鞋找不到了,便令秋菊去找,结果,竟在西门庆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双,颜色、样式都一样,却是死了的宋惠莲的。起初潘金莲要把这双鞋赏给秋菊,那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却被潘金莲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是啊,宋惠莲自然“永世不得超生”了,而她的如此举动,也便意味着,她也将“万劫不复”。兰陵笑笑生此处又是闲闲一笔,却也颇具“魔幻意味”
三
西门庆和宋惠莲有“交接”。宋惠莲是西门庆的家仆来旺儿的老婆,而西门庆另有一个家仆来爵儿的老婆,名叫“惠元”,竟是“宋惠莲第二”,也和西门庆有“交接”。(第七十八回)
她为什么会成为“宋惠莲第二”?仅仅是她俩的名字中都带个“惠”字?仅仅都是西门庆家的仆妇吗?似乎并不能这样认为。
西门庆还和他的另一个家仆贲四的老婆有“交接”呢。
贲四的老婆,人称“贲四娘子”,她的本名中带不带“惠”字,书中并未言明,但我想,恐是带的。西门庆家所有仆妇的名字都带“惠”,她似乎没有不带的道理。
可是,带不带“惠”并不稀奇,而令人感到稀奇的是,那西门庆在床上问她:“你小名叫甚么?说与我。”老婆道:“奴娘家姓叶,排行五姐。”这西门庆口中喃喃呐呐,就叫:“叶五儿!”(第七十八回)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她娘家偏偏姓“叶”,偏偏“行五”,小名偏偏是“叶五儿”——“行五”的小名未必都叫“五儿”啊!
此时我想说的是:姑且不说这个“叶”字和“莲”都属植物,有着某种撕扯不掉的关联,可是兰陵笑笑生为什么非要让她“行五”,小名“叶五儿”呢?潘金莲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正是排行“第五”,人称“五娘”“五姐”的啊!
这真真是偶然的巧合吗?还是兰陵笑笑生“江郎才尽”,想不出其他的“排行”或“小名”?
四
在《金瓶梅》中,若夸赞一个人长于游艺,总是称其“双陆象棋,无所不通”。
书中称西门庆:“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白道字,无不通晓。”(第二回)
称陈经济:“当时月娘只知经济是个志诚的女婿,却不道这小伙子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白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第十八回)
称孟玉楼:“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第七回,薛嫂语)
称潘金莲:“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白道字皆通,一笔好写。”(第三回,王婆语)
书中人物,诸如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等,也常常在一起“打双陆”。
“双陆”本是一种类似赌博的棋戏,多是用来消闲的,而秋水堂(田晓菲)却称:“陆者,六也。双陆其实暗合潘六儿、王六儿两个人的名字。”
秋水堂又称:“韩道国兄弟与王六儿,俨然与武大兄弟与金莲(也称潘六儿)形成平行对比之势。韩家与武家互为镜像,互为映照,是此书极着意之处。”
秋水堂还称:“金莲是裁缝之女,蕙莲是棺材商人之女,及至到了王六儿,便已是宰牲口王屠的妹子:西门庆固然越来越不堪,而这些女人的来历也越来越具有暗示性了。”
秋水堂为何这样说?
我一时难谙其中三昧。但想来,或也有种“魔幻意味”吧。
五
西门庆死后,孙雪娥卷财与来旺儿私奔,不想被官府拿住。春梅得知消息,便将孙雪娥买了去,让她在府里上灶,侍候自己。您想想,孙雪娥与春梅有“宿怨”,她在春梅眼吧前,能有好果子吃?春梅自然是想好好折磨折磨她,出出当年在西门府的诸多恶气。
然而,陈经济出现了,春梅想和陈经济重续旧缘,接他到守备府。但是,守备府里就不能有孙雪娥。于是,春梅便找茬想把孙雪娥卖掉。她找来薛嫂,并背地吩咐:“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与娼门!随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便领了雪娥出去。
接下来,就有点儿像欧·亨利的小说了,结局出人所料。薛嫂亲口对孙雪娥说,不把她卖到娼门,而邻居介绍的那汉子,说是山东卖绵花客人,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扶侍。而最终,孙雪娥还是被卖与了娼门,而转卖她的那汉子,竟然叫“潘五”!
“潘金莲”的“潘”,“五娘”“五姐”的“五”。——西门庆、吴大妗子等曾称潘金莲为“潘五姐”!
这也仅仅是“巧合”?也太撩人遐想了。想来确有种“魔幻意味”。潘金莲生前不能如愿狠狠地惩治孙雪娥,却在死后,假借春梅,假借那汉子“潘五”,终于让孙雪娥“生不如死”。
六
陈经济被春梅接到守备府后,又出资让陈经济开了家酒楼。陈经济在酒楼上,遇见了从东京逃回来的韩道国一家三口。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女儿韩爱姐一路上是靠卖身挣得盘缠的,对“欢事”自是“久惯牢成”的。书中写道:“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挑勾经济。经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很快,“两个情兴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此时,经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第九十八回)——这等问法,和当年西门庆在床上问惠元时,何其相似乃尔。
看官可要留意了:此处,又是一个“五姐”!
然而,又是然而!然而那日,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经济道:“这早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于是,爱姐卸下浓妆,留经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当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将来东京,在蔡太师府中曾扶持过翟管家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诉说一遍。经济听了,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整宿。
此处的“就同六姐一般”,自然是“就同潘六姐一般”。
真真“亦真亦幻”!
七
孟玉楼嫁给西门庆时,带来一个小厮,名唤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门庆教他拿钥匙看管花园打扫,晚夕就在花园门前一间小耳房内安歇。潘金莲和孟玉楼白日里常在花园中亭子上坐在一处做针指,或下棋。这小厮专一通小殷勤,常观见西门庆来,就先来告报。以此妇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赏酒与他吃。两个朝朝暮暮,眉来眼去,都有意了。
此后,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一直在院中缠绵,久不回家。那日,潘金莲归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知道西门庆不来家,把两个丫头打发睡了。推在花园中游玩,将琴童叫进房,与他酒吃,把小厮灌醉了,掩闭了房门,褪衣解带,两个就干做在一处。(第十二回)
事发后,西门庆把琴童打了一顿,并轰了出去。也把潘金莲打了一顿。
然而,第二十回,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
西门庆为何如此?“琴童”这个名字在他的心理上没有留下任何阴影?还有,当别人“琴童”“琴童”地叫着的时候,潘金莲听到了,会有何想?
此时我只是有点不大明白:兰陵笑笑生为何会让天福儿改名“琴童”?为何书中会有两个“琴童”?
后来这第二个“琴童”,被西门庆聘请的师爷温秀才给“奸”了。此事和潘金莲有何关联吗?有何隐喻吗?不得而知。只是隐隐地感觉有点儿“魔幻意味”。但,无论怎样说,也绝不是兰陵笑笑生想不出别的名字。
八
书中竟还有两个“苗员外”,说来也是有点儿“魔幻”的。
第一个“苗员外”,名唤苗天秀。家有万贯资财,颇好诗礼。一日,他的表兄差人寄了一封书,要请他上东京,一则游玩,二者为谋其前程。苗天秀得书,不胜欢喜,于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装,多打点两箱金银,载一船货物,带了个安童,并苗青,来上东京,不想在去往东京的船上,被家人苗青害死。(第四十七回)
第二个“苗员外”,是西门庆去东京在给蔡京上寿时邂逅的,且是“故人”。这个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给蔡京上寿的。(第五十五回)
为何这两个“员外”,都姓“苗”,都是“扬州”的,都是“财主”,都是去往“东京”?只是一个没去成,一个去成了。
我知道两个人都是“员外”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何都姓“苗”,都是“扬州”的?这个兰陵笑笑生给其中的任何一个换个“姓”,换个“籍贯”,真的很费劲儿吗?
我不清楚兰陵笑笑生为何这样设计人名。
被杀的“苗员外”,叫“苗天秀”,秋水堂称:这是“取秀而不实之意”。
给蔡京上寿的“苗员外”,没有名字,但他送给西门庆的两个歌童,名叫“苗秀、苗实”。秋水堂称:“苗实”是“苗而有实之谓”。
关于在东京的“苗员外”送给西门庆俩歌童一节,秋水堂称:“也是游戏笔墨的细心之处,更与后文苗青送歌女楚云未果相映成趣。”
我一是懵懂,尚不知“趣”在何处?
但我知道,第一个“苗员外”被害后,西门庆不仅不申张正义,反倒贪赃枉法,替凶手打掩护,让其逍遥法外。而第二个“苗员外”,却上赶着送给西门庆两个歌童,不知想“报答”或“得到”什么?
还有全书最终的第一百回,吴月娘去往济南府投奔云离守,一来那里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其亲事去。不曾想,云离守新近没了娘子,想让月娘做他的主家娘子,却央浼邻舍王婆来说合。这个“王婆”,不正是当初替西门庆说合的“王婆”吗?
尾
如此等等,令我更为清晰地意识到:《金瓶梅》的“人名设计”,委实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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