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不见君
夏日蔷薇
雯雯，你已远去，短歌终，明月缺。在深秋，在35岁如锦的年华，你作别红尘回归钟灵毓秀。西风吹来，我亦憔悴，但我仍在痴心收集与你的记忆，像徒劳穿起断了线的珍珠，且让我通过这些散落的芳华追忆你，认取你。在我心底，在我眼眸深处，你永远是那个惊鸿照影、容颜不改的女子。
提笔泪目，却不知哪一个是你。是刚入职时，如缎长发、纷披两肩、眉眼灵动、盈盈独立的是你，还是在大漠敦煌的飞天前，仙姿绰约、衣袂飘飘的是你，还是在迎新年晚会上，身穿藏袍呼哨一声说“扎西德勒”的是你，还是在夜晚的秦淮河畔，神采飞扬眸子犹胜漫天星子的是你？
八年前，你们杂志社举办的新闻写作培训会报到处，有个温雅如春的女子对我微笑，并递给我她的名片，一刹间，千人万人里，熙熙攘攘中，都黯淡成了灰色的背景，唯独两个女子的相遇鲜艳夺目。微山湖的万亩荷花荡漾在万顷碧波里，熊耳山的艳橘色野柿映衬在夕阳余晖里，清爽的微风拂过山谷、拂过你我光洁的脸庞，彼时你我青春正好，抱负满怀。
初任编辑的你有着小鹿样清澈的眼睛，神形兼似灵巧机敏的探春，你的名字排在编辑栏的最后一个，而你在我眼里，也正如滴露玫瑰在美好清晨初初绽放。那时我心头烟岚缠绕强展笑颜，聪慧如你一定了然，但你不说，却只说，我像一朵睡莲，沉睡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来。多年的浮生爱恨皆湮没淡忘，但我仍记得，你当时对我的柔情与慈悲，如此芬芳的一句话，足以温柔澄净所有岁月。
而后我向你投稿，现在已经忘了我初学写的是一篇什么新闻稿，只记得当时稚嫩青涩的文笔，等你定夺时七上八下的心情，还有你再一次地让我惊讶感动——电脑那端几分钟你看完后联系我，对我说改动了两处，问是否合适。我打开你发来的文件，看到在我的原稿上，你用红色字体仔细标出了需要改动和替换的字句，这一举动对你来说可能再寻常不过，于我却是字字惊心。
在这之前，我已经在写散文并闲散投稿，从来没有一个编辑在定夺稿件时如此礼貌有心地征询我，而你，是第一个。雯雯，你微微地俯身，便是花开灿然，明媚了整个春天。以至于在以后收到你们的杂志，总会觉得触手微温，心里陡生柔情几许。在以后的人世间，泥泞满身时，想起你，便想起一份动人的美好。
与君长相知，别后长相忆。与你开始的相遇，似一阙明快活泼的小令，又似一道清澈透明的小溪，聊的多是娇憨小女儿话题，继而是华美悠长的汉赋，如大河奔涌翻卷千堆雪，我们的话题多涉及理想、追求，取舍、有度，我很少对人敞开心扉，但遇见你，却如孤独的旅人在寂寞行路时，遇见一树艳艳繁花的惊喜与美好，涉过浅滩，迈过岁月的斑驳与荒芜，生命的宽度与厚度，因你而不同。
雯雯，你是我人生不期而遇的美丽。还记得久别之后的那次见面吗？在那座秀美小山城建在半山腰的宾馆，又一次的培训使我们聚到了一起，我惊喜赞叹于你的绽放，你更加洒脱干练、灵动自如，工作起来颇有大将之风，如一朵无拘无束的野玫瑰迎风开放，你们杂志社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谈起你来时，也满是赞许爱才之意。
晚上休息时，我们偷偷溜出去“后花园私会”，秋日绵绵，明月皎皎，山风阵阵，竹林瑟瑟，宝石蓝涌动的暗夜，两个年轻的女子在笑谈天下事，一同仰慕圣贤，忧心世人思想上的匮乏与贫瘠……很久以后，我仍记得在我们年轻的岁月里，那幅美好的画面——月明林下美人来。
三毛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她说：“天真的人，不代表没有见过世间的黑暗，恰恰因为见到过，才知道天真的好。”入世极深，仍保持赤子之心不改，你我皆是如此。工作之余，我们不说春妆儿女竞豪奢，而是脉脉书香染年华，《道德经》、《诗经》、《论语》、《弟子规》……一部部的国学经典，是我们立志读通、也要教授给我们下一代娃娃们的。读到了妙文绝佳注释，必会热烈地讨论一番，有了心得感悟，我们也会彼此分享，唱和间，一波三折，一咏三叹。
后来，我也做了编辑，但不会编稿，你举重若轻地说，做编辑就是缝缝补补的差事，而当我迟迟不能落笔写作时，你轻轻调笑我“语不惊人死不休”，你的话，总使我灵光乍现、茅塞顿开。我们也曾约好一起看尽世间好景致，赏桃花看晚霞，骑马草原驰骋天涯，一起优雅到老，我有了出书的念头，你是第一个拍手赞成支持我逐梦的人，此后我写的每一篇文章，你总是第一个读者……我关于未来的所有梦想和期许里，你都在，你是我共此花朝共此月夕年年岁岁的人啊！
后来，你在合适的年纪遇到合适的人，走入婚姻，并添了娇女，你本来就是将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的女子，既从得了雅，又入得了俗。而我，一直寻寻觅觅无所终，也只有你，真心疼惜我的“拣尽寒枝不肯栖”，空旷的人世，我的心事只有对你一人倾吐，有你在，我便平添了一份从容与勇气，我以为，我们会永远一起携手走下去，直到暮年老去。总是觉得以后还有时间，年轻的日子是用来打拼的，那些与你的共同梦想碍于现实一次次搁浅。
当时，省内一家报社有借调地市人员工作学习的机会，你几次三番动员要我去，你说要跟我一起逛遍大街小巷，吃遍所有美食醉扶归。而这是你我刚认识时，我们两人的戏言，你仍记得。无奈我当时身体失于调养，经不起舟车劳顿，无法答应你，隔着电脑屏幕，我仍能感受到你深深的失望，我猜测你可能有不顺心的事，只是你不说，我便没有追问。现在想来，我错过的，是我们此生唯一一次相偎依的机会。
最后一次见你，是我去省城做研究生答辩，答辩结束，因你还在上班，我便去了城外一座山中的古寺，来看久远的佛教遗迹，寺里有个老禅师，他见有人来便热心为我说法，我不好推脱，耽搁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我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奔向等待许久的你，你告诉我，你来了后，一直在山下等我，本来是在门外等的，但是想到我们总是聚散匆匆，遂买了票进来等，就当是跟我一起逛过了。
你还买了鲜红朱砂做的玫瑰戒指送我，等我欣喜地带上后，你调皮地一伸手：“看！我也有。”逗得我咯咯笑个不住。在门口，我们请人拍了合影，这也是我们此生唯一的一次合影。那枚戒指我一直珍藏着，包括我们初相识时你递给我的名片，它们，成为我此生追忆你唯一的凭依。
你曾问我，我们是怎样的一种友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君子之交、莫逆之交，并发了清代文学家顾贞观创作的《金缕曲》给你看，当时吴兆骞因被诬陷流放宁古塔，挚友顾贞观求救于纳兰性德，一开始不允，顾贞观做《金缕曲》两首，纳兰性德读过后泪下数行，当即担保援救吴兆骞。后经纳兰父子的营救，吴兆骞终于在五年之后获赎还乡：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悲切的问答之间，写不尽的冰雪肝胆，叹至交零落。你看完后，也是大为感动，为我们可与先贤比肩的深情厚谊，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互以“雯雯君”、“英明君”来戏称对方，而因身为女子，却更添了一份红袖添香的曲折幽思。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在你生病后，你却没有给我一点机会让我来救你，等查出重病，你便彻底放弃了治疗，对所有人隐瞒了消息。
我知拗不过生死，但你可知我有为你上天入地之心？不忍、不愿、不敢想象你最后的日子，是怎样地无助与绝望，每念至此，我便如遭受凌迟。直到你离去后的两个月，我才迟迟得到这个冰冷的消息，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曾与你一起吟风弄月的我，会有那么一天，来亲手写纪念你的文章。
我曾无数次地想，当我们老了，风霜染上鬓角眉梢，人世间甘苦尝遍，历练，看透，无悔，我们仍在一起。当卸下一身的疲惫与伤，抛下各种不得已的羁绊，来春水煮茶，赤脚到海边听潮音，笑看世事繁华。如今，睡莲已醒，栉风沐雨并无惧，心有所伤仍有所爱，养了一只白胖的猫咪，出书的梦想一步步照进现实，经历了这么多，我仍在努力地、努力地活下去。
只是呵只是！此后，无人伴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我知道，我深知，当我歌，当我哭，当我舞，当我醉，当我痛，当我转身落寞，当我抚卷长思，当我眼前尽收万里江山，你都不会在。雯雯，山中的桃花又开了，连绵不绝的粉色缠绕遍天涯，与你相伴的日子，阡陌多暖春，而今落红成阵，望眼欲穿不见与我邀约之人。
花开时节，再不见君。
2018.6.15榆木斋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