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难为》
作者:雪灵之
精彩节选:
胡纯坐在供桌上,用爪子捋自己的胡须,左边三根,右边三根,换只爪子,再来一次——破草蒲团上哭诉哀求的张老爷还没念叨完。
“狐仙奶奶,狐仙奶奶,就求你救救我小儿子的命吧!我年过四十,就这么一个幼子,是我和老伴儿吃了多少药,拜了多少神才得来的,万万不能没有啊!”张老爷鼻涕一把泪一把,跪不住了,趴在地上,破砖地上原本都是灰,被他哭出一滩泥来。“附近的城隍,观音,菩萨,三清我都求遍了啊,孩子也没起色,这不就来求您老了嘛!”
胡纯挠了挠后背,觉得这句是张老爷的肺腑之言了,作为濯州城里人儿,都拜到荒山野岭她这个狐仙小破庙的,算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张老爷哆嗦着起身,从手臂上挽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小金元宝,巴结地笑着,放在狐仙娘娘的供桌上。他当然看不见蹲坐在塑像前的狐仙娘娘真身,所以金条直接摞到胡纯的一只后爪上。
胡纯“咝”了一声,略疼,有点儿份量嘛。
张老爷又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烧鸡,恭恭敬敬放在胡纯身前。
“狐仙奶奶,看小人心诚份上,救救小儿的命吧!”
胡纯双眼发亮,口水涌了出来,好不容易等张老爷离开,立刻捧起来大啃特啃,嗯不错,是濯州义香斋的烧鸡,张老爷的确心诚,这事她管了!
濯州,是嘉岭一带最大的城镇,人口稠密,商业发达,晚上从山上远远地望过去,真是一座灯火流丽的水晶城。
胡纯虽然贵为山里的狐仙娘娘,却是最草根的狐仙,没门没派,没老大罩着,所以仙界是个条款她就得守着,比如没成人形就不能腾云驾雾,能不能不是问题,关键是她还不会。所以狐仙娘娘放开四爪,一路奔跑,尾巴展成一条直线,倒比二条腿走路的张老爷先赶到城门口。
乡下人爱到城里玩,乡下狐仙也爱来,从城门往里看,正是夜市开张的时分,大街小巷那个热闹,食物那个香啊!胡纯向烤肉摊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忍住,忍住,完成使命重要,她要对得起张老爷的香火钱嘛。
她就是这么靠谱的狐仙,从她的毛色就能看出来。她每做成一桩功德,就会掉一撮灰毛,长一撮白毛,这百十年来,她都从一只土灰土灰的狐狸,变成几乎雪白的圣洁狐狸了。
几乎……是指她背上还有二撮灰毛。
可恨的是,居然组成一个“八”字。她的梦想就是变成一只美貌的纯白狐狸,所以给自己起名叫胡纯,可是这迟迟不褪的二撮灰毛却拖累了她,现在没人叫她胡纯,都叫她老八,她的内心也是绝望的。
她做过很多尝试,帮西村的老太太挑点儿水,帮北村的小寡妇引个郎君,这在掉毛初期都算大功德了,可现在不行,“八”字毛岿然不掉,看来必须狠狠的做两桩大买卖,才能圆满褪毛。
希望保住小张能算一件。
总算看见张老爷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城门口,胡纯耐着性子放慢脚步跟他回家,在大门口竟然碰见了濯州的丁神——炬峰大人。
其实丁神的工作范围很广,一城百姓的人口增减,灾病残障都属其管辖,但是由于求子求女的人太多,慢慢就成了主要业务,又因为这个神职大多由婆婆形象的地仙担任,所以就有了“子孙婆婆”这个说法。
濯州的丁神是丁神里的另类,是由一位噗噗噗直冒仙气的年轻帅哥来担任的。因为另类,所以有名,五百里嘉岭的神鬼妖怪都知道他。据说他原本是天上的神仙,不知道闯了什么祸,被贬下来干了份这样的活儿。
“哟,这不是子孙婆婆——公公?叔叔?”胡纯的本意是巴结一下,毕竟一方丁神也算是势力强大的地头蛇,可是这位大人十分难恭维,胡纯只得讪讪地继续说下去,“您也是受了张老爷的香火,来救张少爷的吗?”
“不是。”子孙叔叔炬峰斜眼俯视她。
胡纯有非常标致的狐狸相,眼睛弯弯的,嘴角天生向上,是很标准的笑面狐狸。都说微笑的狐狸运气不会太差,这是果然的,自带了三分巴结三分喜气四分欢脱,谁看了都觉得她十分高兴。
炬峰原本不想理这个荒山野岭的小草根,看在她一团欢快,还是说了一句:“我是来收张少爷,交给阴界的。”
“啊?”胡纯大惊失色,“张少爷保不住吗?可是……”她忐忑起来,“我收了张老爷一锭元宝,答应帮他保住儿子呀!”她隐瞒了烧鸡,要脸。“叔叔……小仙自从接受香火以来,从未愧对嘱托,我知道此事难办,请叔叔帮帮胡纯,胡纯一定尽力回报叔叔。”
胡纯在五百里嘉岭的精怪里人缘不错,靠得就是好意思开口相求,又能积极回报。她拍马屁之豁的出去,在狐狸里也是出类拔萃的,这不,叔叔都认了。
认了叔叔还不算完,四爪小颠绕着炬峰的腿蹭了一圈,其实这是猫的技能,狐狸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毕竟外形也不是差很多。
炬峰理了下鬓角的那绺长发,缓缓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转圜的。”
“您说,您说。”胡纯蹲坐起来,两只前爪垂下,十分殷勤。其实这是狗的技能,狐狸用起来也相得益彰,毕竟外形也不是差很多。
“可以用张少爷十年阳寿换他度过此劫。只是……你能替他做这个主么?”
胡纯踌躇起来,她自然知道,做了这个主,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其实这不用选,不愿意换,立刻就死了,啥阳寿都没了。“我愿意替他做主,可不知道……”她怯怯地看炬峰,担心他的交换条件太过苛刻,超出她的能力所及。
“只要你帮我摘来汤伽山最甜的香梨。”炬峰顿了顿,补充说,“越多越好。”
胡纯的心咚地掉回原地,汤伽山的香梨啊……她要多少就有多少!她极力忍住不要喜形于色,无奈天生笑面,眼睛里一有笑意,就显得特别欢天喜地。
“汤伽山啊……是嘉岭地势最险峻的山岭……找甜梨可不容易。”她也知道要唱唱苦调,凸显一下任务艰巨。她说得的确是事实,就因为地势险峻,梨树都在山坳石洞的旮旮旯旯,十棵有九棵结着苦涩干瘪的果子,可只要一棵树结好果,就能甜透心扉。即便在百妖大会上,香梨都能算道甜品。
炬峰双眼一瞪,“好找还用你去?我自己就摘来了!”
胡纯呲了呲牙,看上去笑得更开心了,其实她是在鄙视这位子孙叔叔,他该不是因为馋才被贬下濯州的吧?
“只要您说话,胡纯一定为您找来嘛!”她又套近乎,“那您先保住张少爷,我明天就把梨送来,给您送哪儿去啊?”
“城西子孙婆婆庙。”炬峰毫不尴尬地说。
胡纯从濯州赶到汤伽山的时候,已经快戌时了,天上云多,月亮星星都不见,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也是黑黢黢一片,树林的影子很是怕人。胡纯升起一堆火,把城里带来的栗子扔进火堆,不一会儿就发出噼啪爆开的声音,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她拣出长点儿的树枝,不停拨弄。
顺着香味,一个黑影嗖嗖嗖地从树林里跑出来,其实它跑得不快,但因为腿短紧倒腾,发出比正常动物更杂乱的脚步声,听上去感觉速度挺快。
“给我扒拉出来几颗,我不喜欢太熟的。”黑影老远就很不见外地嚷嚷,话音未落,已经跑到光亮处来,原来是只刺猬。
“老白,你来啦。”有求于她,胡纯更是笑得甜蜜,飞快地从火堆里拨出几颗栗子,贴心地推到刺猬面前。
刺猬仙叫白光,光滑的光,她的梦想是变成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姑娘。
白光边等栗子变凉边打量胡纯——一只狐狸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抓着和她身高一样的树棍,划船一样翻着栗子,欢快的样子格外可笑。
“我说老八……”白光有点儿看不上她这一出,“就你差两件功德了,还变不成人形吗?用手多方便啊!”
胡纯感受到来自老友的恶意,扔下树棍,小心翼翼地拔下一颗白光背上扎着的香梨,故意很嫌弃地避开刺扎出的小洞,美滋滋地咬了一口,果然香甜无比。白光这只刺猬虽然说话也带刺,人到是很好的,每次相见都知道给她带梨。
“你要能变,就变个看看呗,用腿走路多方便啊。”胡纯噎她。
白光受不住激,哼了一声,傲娇道:“变就变!”
一阵白雾散去,胡纯叼着半只梨,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光的人形,她怔怔地又咬了一口梨,吐掉梨核,感慨说:“您老这脸是扣着脸盆长的吧,圆得也太规矩了……”
白光泄了气,又冒一阵烟,变回本体。她懊恼地承认,“我也不太满意,所以再看看吧……”
胡纯用爪子把滚落一地的梨拢起来,又啃一颗,满足地笑嘻嘻。白光是个吃货,尤其喜欢吃果子,嘉岭的各类果子她都吃遍了,最后因为香梨定居在汤伽山,可以说很有追求了。
“老白,我这次来,还真是因为这梨。”胡纯把前因后果一说,最后又略含嫌弃,“你带我去找甜梨吧,你运出来的都有洞,不好送人呢。”
老白爽快答应,“这个容易,不过……”她转了转眼珠子,“你也得帮我一个忙。百妖大会不是就要开了吗,老犀牛让我去送香梨,你也说了,我要扎着梨去吧,全是洞,妖友们也不满意。我要人形去吧,这脸……毕竟百妖大会一亮相,就算在大家心里定了形,以后再变什么样,都算施障眼法了。嘉岭有头有脸的妖怪都会去赴宴,谁知道我的相好在不在里面呢?”
白光说着,竟然色眯眯地畅想起来了,还发出鬼祟的笑声。
胡纯再次露出嫌弃的表情。
“懂了,你是让我一起去送梨。”胡纯苦笑,其实她是鄙夷,都怪这副天生的笑模样,鄙视和无奈都是一个嘴脸。
“嗯嗯。”白光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看来濯州的子孙婆……叔也挺会吃,和我志同道合,什么时候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胡纯再次苦笑,还是鄙夷,“等你脸不像脸盆的时候吧。”
白光听了不高兴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不好呢?当初你功德做了一半,毛色黑的黑,白的白,像奶牛似的,我笑话你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胡纯都跳起来了,配上笑脸,看上去还挺惊喜,她尖声喝问:“你少笑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胡纯就背着一袋香梨,匆匆赶往城西子孙庙。她觉得自己来得够早了,没想到来奉香火的女人们已经把院子都挤满了,正中的大香炉里插了满满的高香,供品堆在供桌上,香火钱已经摞了不少。
胡纯艳羡不已,想要香火旺盛,神明有求必应是一方面,庙在热闹方便的地点也很重要,哪像她,小庙在乡下,不是张老爷这样狗急跳墙的善信,也不怎么肯去呢。
子孙叔叔炬峰懒洋洋的,像是刚起床,端坐在塑像前,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有求于他的女人们。胡纯知道,他是在记住她们,看应不应她们的许愿。她巴结地赶上前献梨,炬峰拿出一个吃了一口,虽然没有露出微笑什么的,还是缓缓地说:“放心去吧,张公子没事了。至于阳寿长短,就要看他的命数了。”
胡纯笑着一抱爪,就知道在吃方面,白光绝对靠得住,她说是最甜的就是最甜的。刚跑到庙门,背上一热,八字毛就掉了一撇。胡纯大喜过望,看来这竟然算件大功德,她实心实意向炬峰拜了拜,欢欢喜喜地回她的地盘了。
远远她就瞧见了阿红,它正在狐仙庙前的树下乘阴凉,较之上回见面又胖了不少。阿红也算是有点儿道行的狐狸了,只是又娶妻又生崽,于仙缘上始终就差了一些。作为狐狸本家,阿红是可以看见胡纯本体的,它也瞧见了胡纯,红红的大尾巴在地上一扫,整只狐蹦了起来,笑嘻嘻地迎上来。
“姑姑,姑姑,您这一向可好啊?”阿红虽然是只大火狐,算不得笑面,但狐狸眼睛天生弯弯,稍微一点儿巴结讨好的意思,就能表现出十足的笑脸殷勤。
“你可是无事不登我的庙,有什么事,说吧,姑姑正忙,没功夫和你绕圈子。”胡纯有点儿摆谱,口气虽然不客气,爪子却摸了摸阿红的尾巴,不无羡慕。阿红的毛色在火狐里也算上乘了,一根杂毛都没有,就尾巴尖上是黑的,油光锃亮,好像能照出影来。
阿红红了红脸,虽然看不太出来,说话还是略含羞涩的,“姑姑,我媳妇肚子里又有了一窝崽,是我俩的第三窝了,看看我们夫妻的年纪,这恐怕就是最后一窝了……”
胡纯听出他还有些意犹未尽,觉得十分无语,一般的狐狸夫妻能生两窝都很不错了,听说这两口子每窝也没少生,可算得上子孙满堂了,还拼着生第三窝,还觉得不太尽兴,这也有点儿太……
“就这么生,我们夫妻也没一生出一个公的,一窝一窝的小母狐。”阿红痛心疾首。
胡纯哦了一声,觉得阿红这也是在人世间混久了,受了人类的影响,狐狸还用有传宗接代的观念吗?难道狐狸洞还传公不传母?人口多了,大家随随便便就换个洞,也无恒产可言吧。
“我估摸着,我那口子今天就生了,姑姑——”阿红抱爪,一脸希冀,“送子仙使来了,你帮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还是一窝母的,就给我换个公的吧。”
胡纯想不管它吧,也是多年相识了,阿红的大女儿还认过她当干妈。说起来也不是大事,就当积德吧。她就悻悻地跟着阿红回了它的狐狸洞。
在洞外的时候就听见里面很吵,敢情来得正是时候,阿红媳妇要生了。阿红着急,呲溜就窜进洞里。
胡纯站在洞外四处张望,阿红它们住在石锅山,送子什么的应该是山神的活吧?石锅山神是个矮个子老头,不仔细看着,真怕一时错过。
果然来了一片雾,胡纯赶紧整顿了一下笑脸,正打算开口相求,定睛一看却咦了一声,来的竟然是炬峰。
炬峰看见她,有一些赧然,正想着干完活就走,不打招呼了。没想到胡纯笑嘻嘻地向他施礼,直问到他的痛处。
“叔叔,连动物添丁也是您的职责吗?”
炬峰板着脸,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跌份,冷声较劲说:“对,怎么了?”
胡纯知道完蛋了,马屁没拍好,赶紧又多笑了几分,把阿红所求说了。
炬峰心情不好,皱眉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骂阿红还是骂胡纯,“一只小小的狐狸,这么多事!生男生女,生公生母,自有天意,我只不过负责快递,难道还能随便换货?”
胡纯搓了搓爪,恳求说:“叔叔,就帮帮阿红的忙,它们夫妻辛辛苦苦生了一辈子,就想要个儿子嘛。只要您帮了这个忙,有什么差遣胡纯的,尽管说!”胡纯拍胸脯,心想,大不了就是再去收一袋子梨呗。
“那你这个人情可大了。”炬峰冷笑,手向胡纯一指,胡纯顿觉一股冷风直扑她的面部而来,冻得她一哆嗦。“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看见你的笑脸吧,又不好拒绝你,看来这副笑脸对你很是有用,你就一直带着它吧!”
胡纯莫名其妙,正想再问,只听狐狸洞里一阵欢呼,阿红尖声吱吱叫:“儿子,儿子,我终于有儿子了!”
她一恍神,再回头,炬峰已经不见踪影了。
惊喜这种东西,要越意外才越好,原本以为帮助阿红换个男娃是件细枝末节的小事,没想到八字毛仅剩的一捺竟然掉了,她居然因为这件小事而功德圆满了。
胡纯原本想找白光好好庆祝一下,可是白光没这个心情,挟恩求报地指使她爬高上低地采了好几袋香梨,辛辛苦苦运到百寿山。
百寿山因为举办十年一次百妖大会而闻名遐迩,同时也是嘉岭妖王辉牙的洞府所在地。五百里嘉岭群山连脉,涧谷盘桓,号称千峰无尽,主峰就是这座峻奇巍峨的百寿山。
可嘉岭之中,最有名的却是祖山珈冥山,是嘉岭的千峰之峰,不仅最高,还在嘉岭龙脉的龙眼上。因为地势太好,风水太盛,连天界都降下一位神主镇守此山。胡纯白光都听说过,这位神主明面上是镇守嘉岭祖山,不让嘉岭龙气腾天,影响天界,更是为了防止妖神精怪利用嘉岭龙气作乱,引发六界血劫。
嘉岭祖山裂,六界应血劫——这个血腥的说法,嘉岭万千妖怪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就算祖山没有神主的禁制,大家也都不敢靠近,生怕谁的尾巴扫一下,谁的犄角撞一下,珈冥山裂开一个小缝缝,那可就惹了大祸。
站在百寿山上,就能遥看珈冥山全貌——除了阴雾遮蔽的山顶。
白光眯着眼仔细看,用胳膊怼了怼身旁的胡纯,再用尖尖的鼻子一点高耸入云的珈冥山,煞有介事地问:“这位天上来的大佬你认识吗?”
胡纯真有点儿受不了她了,质问道:“我认识的人,兽,你不都认识吗?你还这么问我?我连大佬的名字都不知道!”
白光点头,突然不满,反击道:“不对!你还没给我介绍子孙叔叔!”
胡纯无语,看来白光是相当介意这件事了,她抬爪挠了挠毛茸茸的后脑,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看!”
“什么!什么!”白光一缩脖子,警觉地顺着胡纯爪指方向仔细观瞧。
这招也算万试万灵了,胡纯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老友,敷衍说道:“你看珈冥山头,既然是天上神主居所,怎么会阴云密布呢?比妖还妖!这么浓的黑雾,就算老犀牛也弄不出来吧。”
白光边思索边摸下巴,一副深思的样子,“听说地上的大妖修炼到一定境界,也是可以上天的,这位莫不是大妖上天,又被派回来吧?”
“谁在哪儿胡说八道!”一声断喝,颇有威严。
胡纯和白光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原来是百寿山的总管乌鸦精。乌鸦精正怒冲冲地瞪着她们,恨不得把她们从悬崖上推下去。
“哎呀,乌总管,只是我们两个闲磕牙,你干吗这么认真呢。”白光总来给辉牙送梨,与乌鸦还算熟悉,所以倒也没太把他的怒气当回事。
乌鸦皱眉摇头,用手指她们,“听大王说,今天他也请了神主,虽然来不来要看他老人家赏不赏这个脸,可你们这样胡说八道,万一被神主听到,那可不得了,搞不好连我们大王都要跟着吃挂落!”
“不说,不说了。”胡纯是个见风使舵的马屁精,立刻笑眯眯地做了个封嘴的动作。“我们这就帮您把梨送到席上,您老看看还有什么吩咐我们做的吗?”
双拳不打笑脸人,乌鸦见胡纯这么喜庆,也不好再横眉立目下去,吩咐她们帮着把梨给各桌都摆上。“记得,最好最甜的梨,放在主桌上。”他不忘郑重嘱咐了一句。
“好嘞。”胡纯和白光殷勤应声,跟随他来到设宴的大山崮上。
果然是百妖盛会,场面十分宏大,光是桌子都像布阵一般,每个桌子上用小红绸写着名字:xx大王,xx仙子,方便众妖就坐。
胡纯和白光就往高处走,主桌特别大,大到能架起一副棺材板子,桌上贴的红绸是用金粉题字的:雍唯神主。
白光又用胳膊怼胡纯了,获知什么大秘密似的,“原来神主叫乡住。”
胡纯刚想点头,她也不认识那两个看上去笔画很多的字,就看见乌鸦总管做了个飞踢的动作,眼看都要踢到白光了,又硬生生地停住,谁让白光有刺呢。
“雍唯!雍唯!”乌鸦气得嗓音都岔了。
因为辉牙的夫人来云公主驾到,乌鸦总管也顾不上和白光胡纯较劲了,一整黑袍,殷殷勤勤地跑到来云公主身边嘘寒问暖,笑容之甜蜜,态度之热络,连胡纯这个天生笑脸,惯会巴结的都自叹不如。
来云公主也是嘉岭名人,她的法器是面小鼓,据说轻敲来云,重敲放电,是嘉岭众妖中最厉害的。辉牙也是因为求娶来云公主成功,才成为嘉岭霸王的。来云公主自视甚高,嫁给老犀牛辉牙后,并没搬来百寿山与辉牙同住,还是住在明光山来云洞。嘉岭众妖要是被其他山头水面的妖怪欺负了,习惯上还是立刻到明光山向来云公主求助,辉牙都要排在第二位,大家背地都把辉牙叫成老犀牛,但却不敢对来云公主不敬,人前人后都要尊称她一声来云娘娘。
来云公主赴宴一般晚来,可是百妖大会是辉牙主持的,她多少都要尽到妻子的本分,早些来帮着布置布置。
胡纯和白光都很兴奋,她们从来没见过来云公主施法,这次机缘巧合,可以大开眼界。
来云公主和嘉岭其他女妖的装扮大有不同,其他女妖求的是美艳妖娆,怎么新奇怎么来,裙子洒上五色霞光啊,缀着明珠啊,发簪上镶着星星碎屑,用七彩翠鸟的毛贴在眉尾……只要能搞得到,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都敢往身上招呼。来云公主只穿了一件像云一样飘逸的裙子,淡淡有些晚霞的颜色,越向裙摆颜色越深,裙上笼罩着浅浅的光晕,应该是洒了晚霞的柔光,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能有二三尺,像把傍晚的天空穿在身上。头上只用一顶雕工精美的羊脂玉冠高高地绾住头发,再无其他装饰。很华丽,却无豪奢俗气之感,真正的女神范儿。
她长得不算最美丽,却很端庄,眼睛总是半垂着,让人看了就想向她顶礼膜拜。她从袖子里拿出一面小鼓,只比人间儿童玩的拨浪鼓大了一点点,用圣兽蒲牢的胸骨打磨成手柄,说是一面鼓,更像是面镜。来云公主的手极美,在鼓面轻敲慢叩的时候,胡纯看得如痴如醉,魂都好像变成一缕烟,缠在来云公主的纤白指尖上。
果然涌来了很多云,竟然都是朝霞,慢慢形成了巨大的穹顶云幕,把山崮笼罩住,山崮原本不算高,但四下飞霞,不见天高地广,就有一种遥上浮云的感觉,宛如身在九天。
白晃晃的阳光也变成淡粉的朝阳之色,又明亮,又喜庆,甚至整个筵席的气氛都变得很神圣。
胡纯目眩神迷,看着来云公主吸口水,憧憬说:“我要是能成盖世大妖,也想娶来云娘娘当老婆。”
白光原本偷了个香瓜啃,看得入了迷,香瓜也掉在地上摔碎了,这会儿忙着捡,嘴上也没闲着,讽刺胡纯说:“慢说你是个女的,就算是个男的,一个狐狸精,小白脸,来云娘娘也看不上呢。”
胡纯反驳不得,狐狸这一脉在众妖心中形象都固化了,男的小白脸,女的小妖精,好看是好看,都是谄媚样儿。想想辉牙魁梧的身材,就知道来云喜欢哪一挂的了,狐狸精们再漂亮都没戏。
乌鸦总管虽然总穿着一身黑袍,也不爱笑,看上去很丧气,人却是很好的。像白光胡纯这样的,原本是没资格参加百妖大会的,可乌总管说,来都来了,就留下见见世面吧,于是二人就在上菜通道边上,获得小小席位。
其实来的这些妖,胡纯和白光平时都见过,毕竟都是嘉岭名妖,可一旦出现在盛会上,都好像有些不认识了。装扮得太华丽了。这时候就看得出嘉岭跨峰接海,绵延数州了,山里海里城市乡村的奇珍异宝都被装饰在妖们的头上身上。
其中最扎眼的要数山霸辉牙了,一身紫光玄金甲配赤红鳞色披风,坐在他老婆弄出的漫天红光里,像盏铜灯般闪闪发亮。他长得不错,但是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就显得智慧不太够的样子。尤其他老婆气质那么仙,往他身边一坐,衬得他更加俗气,就是一山里土妖。
胡纯眼睛不够用,被这个晃瞎眼,又被那个吓掉魂,白光也顾不上吃,张着嘴,来回看。
妖们互相寒暄恭维,上前给辉牙来云见礼,陆续就坐。
蝴蝶精们跳起了胡旋舞,喜鹊精们演奏起九铃曲,蜜蜂精在天上飞来飞去,把花瓣像下雨一样撒下来。虽未开席,气氛却已热闹到极点,欢声笑语直冲云霄。
等妖们来得差不多,胡纯以为辉牙要宣布开席的时候,她竟然惊愕地看见了炬峰。炬峰是从她们这侧通道落下云头的,所以也一眼就看见了她,两下都比较无语。
“您老也来了啊?”胡纯在炬峰贴着她尾巴走过的时候,出于一贯的巴结德行,笑眯眯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炬峰觉得她话里有话,丁神虽然在地头上品阶较低,但萝卜头咸菜也是菜,混得再惨也是神仙,不该和妖精们你来我往自降身份。所以他眼睛冷冷地向下一瞟,哼了一声,昂首走了过去。
胡纯真是冤枉,她可没炬峰想得这么多,反而觉得炬峰来得名正言顺。这一山的飞禽走兽添丁丧子不都是炬峰的责任吗,他来熟悉一下所辖众妖,也是尽职尽责,忠于工作。对于炬峰的傲慢,她也没生气,毕竟人家也是濯州子孙叔叔,脾气大点儿正常。
妖怪们对他也很尊敬,见他到来都纷纷起身,向他施礼问候,就连辉牙都从上首的席面上走下来迎接,亲自把他送到贵宾席位上。
可是大家谈论的话题却不是他的到来,所有人都在说:炬峰大人来的话,神主也会赏光降临吧?
胡纯竖尖耳朵,到处听消息,所获颇丰,比如:炬峰大人和神主在天上的时候就认识。再比如:炬峰大人在神主大人面前比较说得上话。
大家的预测成真了,天色一暗,阴雾滚滚而来,挡住了来云公主的霞光,原本欢快喜庆的朝霞天,变成阴风怒号黑雾压顶的风雷日。阴雾中一队黑衣仙童点着防风琉璃灯,引着一位黑衣男子缓缓落在山崮边。
排场很大,气势很强,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没人说笑,都站着垂首肃立,恭迎神主驾到。
胡纯站着的时候,没有桌子高,靠在桌腿上,有偷窥全场的感觉。
她真是很怀疑这位神主大人,不是她见识少,她真没见过一位神仙是这个风格的,阴界的除外。他比乌鸦总管还令人高兴不起来。
长得么——
因为躲在角落,胡纯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神主大人,长得确实是好,那点儿仙气全在脸上。妖怪再漂亮,比起天上神仙总还是少了些韵味。神主大人是小白脸型的,一身华丽黑袍,样式简单,飘逸拖地,原来来云娘娘是模仿他,只不过来云娘娘穿的是晚霞,这位大人穿的是乌云。头上的墨玉冠也是高高的,乌黑的长发从冠里披下,一丝不乱地垂在后背,在这样一派的黑色中,隐隐有光,更显得发质极佳。
一身黑色衬得他脸特别的白,于是眼睛和嘴唇就很显著了,眼睛黑得像宝石,嘴唇红得像水蜜桃的尖尖,虽然嘴巴不悦地抿着,却不经意地有那么点儿俏皮,大概实在是看着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会场寂静无声,就连辉牙的金甲都没光了。
雍唯眼睛里也没这些妖,在仙童的引导下,坐到给他准备的位置,桌子在辉牙和来云之上。他坐下后,眼皮也没抬,阔大的广袖一甩,阴雾便瞬间散去,仙童的琉璃灯也齐齐熄灭。
来云召来的霞光再次照拂山崮,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胡纯也觉得胸口好像松了松,毕竟阴云压顶的滋味太沉重了。
雍唯又抬了下手,仙童们便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大大的碧玉托盘,给各桌都送去了一小盒仙丹。
领头的仙童傲然说道:“这是太乙真人炼制的仙丹,神主赐予你们,与你们同庆盛会。”
众妖都轻声欢呼,很短暂,齐齐跪下感谢神主厚赐。
太乙真人的仙丹对下界众妖来说何等珍贵,也怪不得大家喜出望外。神主大人果然大手笔,见者有份,就连胡纯白光这样的陪客都每人捞到一颗。众妖道谢后,都一脸郑重地吃了,胡纯也赶紧塞嘴巴里咽下,她正好功德圆满,借仙丹之力,更能早日拥有人形。
筵席上只有一个人不急着吃,甚至还有些瞧不上眼,撇撇嘴小声说:“拿这些锅底料糊弄人。”
此人正是炬峰,他也不怕雍唯怪罪,甚至还故意挑衅,朗声道:“这货色我可不吃,来,小狐狸,叔叔赏你吧。”他向胡纯一勾手指。
慢说多给一颗仙丹,就是啥都不给,胡纯也不敢不过去,说到底她还欠着炬峰的人情呢。她这会儿不过去,炬峰下不来台,她算是没有好果子吃了,这点胡纯还是很明白的。
于是她赶紧装作受宠若惊,实则胆战心惊地快步跑到炬峰腿边,正准备伸爪去接,炬峰却不怕招人恨地把仙丹丢在地上,让胡纯捡。
众妖都倒吸一口凉气,觉得炬峰大概是活到头了。
神主大人并没发火,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也不看炬峰。可他越是没反应,越是吓人,众妖都惴惴不安起来,生怕神主一个震怒,招来一排霹雳,大家今天全交代在这儿。
恰逢这个节骨眼,有个娇俏的女声说:“我竟比神主大人来得还迟,失礼失礼。”她嘴上说失礼,却全无觉得自己失礼的态度,笑意缓缓,有股子恃宠而骄的意味。
神主大人也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挪了挪身体,算是邀请她坐到旁边。
来的这位姑娘,周身都笼罩着仙女的气息,长得清纯甜美,俏丽而不妖艳,端庄却不失灵巧。她还是一副少女的样貌,说起话来浅笑清兮,笑语晏晏,却有一股天生的骄傲,不像胡纯,一笑就巴巴结结的。
众妖都不认识她,神主和她自己也并没有想要大家认识的意思。她也和雍唯一样,眼睛里没有这群妖,她和雍唯有一点不同,雍唯眼里谁都没有,她的眼里却有雍唯。她走向雍唯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笑意,一瞬都没从雍唯身上移开。
直到她路过胡纯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经意向下一瞟,淡淡地看着正把捡起来的仙丹捧在手里的白狐狸。她一抬手,大大的袖子像一面瀑布一样展开,煞是好看,胡纯却无法抗拒地飞离地面,被她的仙力缚住,四肢无力地悬在离她手边一寸的空中。
仙女细看她,却很嫌弃地没有用手触碰她,看了几眼就遗憾地一皱眉,“毛色倒好,只可惜背上最关键的位置掉了两撮毛,做不得披肩了。”
胡纯听了,怒火攻心,但仙力的差距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她就是再愤怒又能怎么样?就连挣脱的力量都没有。可她心里不服,她修炼百年,为了功德圆满付出了很多艰难的努力,可在这样一个小毛丫头眼里,她只是一张皮毛。
平时她很圆滑的,也能受气伏低,可偏偏就在她功德圆满的时候被人这样轻贱,一股不平便变作傲气。趁仙女放手,束缚她的仙力减弱的时候,胡纯挣扎着,一后爪蹬在仙女的胸口。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还有人比炬峰还能作死。
“放肆!”仙女明显没想到,一个下界的低等狐妖竟敢当众蹬了她一脚!这一脚不疼,却特别丢面子,气得她都不知道要骂什么,放肆两个字出口,她觉得很不解气。干脆,手一抓,手心的仙力即刻变得凌厉,已动了杀意。
胡纯早知道不好,一落地就急速逃命,只要跑下山崮,周围地形她熟,随便找个山洞躲一躲,什么神主仙女都是要回珈冥山的,未必就因为这点小事就非对她穷追猛打。
她眼看要跑到山路边,只觉得两耳生风,后背剧寒,瞬间像有橡皮筋拉着她似的,极快向后飞去,一眨眼就被人揪住颈后的皮毛。
她肝胆俱裂,在一双眼睛里看见了惊恐的自己,是神主的眼睛。
“好!雍唯,替我杀了她,就算做不了披肩,做个手筒也好。”仙女顿时又高兴起来,言语里又有了笑意。
席间鸦雀无声,众妖虽然没有说话,脸上都有了忿忿之色。他们中有认识胡纯的,也有不认识的,可大家都是嘉岭的妖怪,深知成精成妖要付出多大努力,这两个来自天上,生而为仙的人,竟这样作践山岭里的灵物,不免物伤其类,愤恨在心。
“琇乔。”炬峰端起酒杯,缓缓啜了一口,似乎很不满意,又放下了杯子。“你这样骄横,你姐姐知道了,应该不会高兴。”
琇乔撅了撅嘴,没有顶撞炬峰。
雍唯把胡纯提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冷淡地说:“我不喜欢它的笑脸。”
胡纯真觉得自己今天是要没命了,后颈被神主捏住的地方,像有冰针往肉里刺一样,又冷又疼,全身都不听她自己使唤。
琇乔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她怎么忘了,雍唯下界以后,不喜欢看人笑,也不喜欢听到笑声,整个珈冥山世棠宫不许见一张笑脸,不许有一声笑音。
她又想起姐姐玲乔那张冷如山雪的脸,无喜无悲的态度,怪不得雍唯更喜欢玲乔一些,还允许玲乔往来珈冥山。她只能趁下界小妖聚会的时候,来见一见他。想到这里,琇乔不由满心酸涩,不用特意收起笑脸,实实在在地笑不出来了。
雍唯空着的手微微一抖,一颗金光灿灿的药丸就出现在他手心,他用手指一弹,药丸像自己认识路一样,飞进胡纯嘴里,不是她咽下,根本是药丸自己钻进她嗓子眼里,咕噜一声,不由自主吞进肚里。
“变成人,就不要笑了。”雍唯嫌恶地一松手。
胡纯啪叽掉在地上,因为浑身无力,所以摔得很疼。她扶着腰,没摔断吧?咦……毛呢?新鲜的手感让她震惊,她愣愣地看过去,扶着腰的是手……她有手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很普通的白,头发却很黑,也出奇的长,拖到地上还有好长一截,很亮,比她的毛皮还滑,胡纯拖起发尾,像摸自己尾巴一样,摸得称心如意。
她的手也很好看,她一凛,想起白光正圆正圆的脸,赶紧胡乱地摸索自己的脸,她摸到了尖尖的下巴,滑嫩的脸颊,好像是瓜子型的。
“你成心找死。”头顶有人冷冷地说,已经非常不高兴了。
胡纯认得是神主大人的声音,她坐在地上,只能仰头看他,他的眼睛太黑,又太清澈,于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眼睛里的自己。
是副好相貌,特别漂亮的,在狐狸精里都算出众。
她顾不上高兴,因为她理解了神主大人的不悦,他明明讨厌她的笑脸才赏了她一颗金丹,还命令她变成人就不要笑。
可是……她偏偏生了张永远都在笑的脸。
即便如此惊恐了,还笑得似乎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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