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连城
本文节选自作者《载满乡愁的村庄》一书,原章节标题:乡村夜话。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
题图来自网络,仅为配图,和本文无关
儿时乡间的夏天,是一个火辣辣的季节,日头从村东头的树梢上一冒出头来,就激情洋溢的炙烤着大地。只有到了晚上,满天的星星驱走了暑气,夜风才会带来一阵阵凉意。
这时候,随着一扇扇柴门发出的窸窸窣窣响声,村街上开始晃动起一个个身影。他们或胳膊下夹一个用麦秸、高粱叶拧的“墩子”,或摇摇着一把蒲扇,边走边寻找着有共同话题的人,而后便凑成一个圈子,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人群中有的还端着饭碗,饭碗空了,放在一边,就地坐下,开始享受这夜晚带来的消遣和快乐。
歇凉的人,各有各的话题,也各有各的圈子和地盘。
古老的村庄里,流淌着尊老爱老传统,这在歇凉时也有所表现。村中央老槐树下,是村街的最高处,这里通风干燥,还有一个用石碑架起的石凳。那石碑被日头晒了一天,到了夜晚还是热乎乎的,坐在上面比家里的老炕头还舒服。
这里理所当然成为了村里老人们歇凉的地方。
这些老人,大都七八十岁了。他们当中有的耳朵聋了,有的眼睛花了,有的牙齿快要掉光了,是村里辈分和年纪最大的老人。他们的话题也是古老的,岳母刺字、杨家将、七侠五义……这些故事,大多是过来歇凉时听来的,故事的内容和情节,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完整过,也就免不了有张冠李戴和关公战秦琼的事情发生。结果便你插一嘴,他补充几句,讲故事的人不停地更换着,到头来却是越讲越乱,有时候还要为此争个脸红脖子粗。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因为他们崇尚的是精忠报国的精神和仗义行侠的义举。
他们中也有好些人,整个晚上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坐在那里。偶尔传递一下手中的烟袋,也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倒是那被点燃的烟袋锅,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在和天上的星星交流着什么。他们非常留恋这块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地方,留恋这星光下的夜晚,直到天上的三星过午,北斗星转动了勺子把儿,才互相告别一声,回家里睡觉去了。有的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永远睡到他们劳作了一生的土地里去了。
女人们因为要刷锅洗碗,为第二天的早饭做些准备,会出来的晚些。但她们一出现,街道上就会热闹起来。她们的话题,大多集中在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吃喝拉撒上。张家媳妇不孝敬公婆,李家妯娌为分家产拌嘴吵架,谁家的姑娘和小伙子钻了麦秸垛、高粱地,都要借着夜幕的掩护是是非非,评说一阵,议论一番。说的高兴了,连在被窝里和男人睡觉的事,也往外抖搂,街道上便不时响起她们的阵阵笑声。
话题最广的是那些中年男人,他们关心着地里庄稼的长势,也关心着国家的大事。农活上种子、肥料、青苗管理,要交流一下;走亲访友时,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和故事,也要传播一番。从听说有了一种杂交新高粱品种,到邻村的姑娘被公社革委会主任看中,调去当了电话员,两人狗扯羊皮关系撇不清;再到林彪是个大烟鬼,上天门城楼讲话前要先扎一针吗啡……让人感到偏僻的乡野,消息并不那么闭塞。
姑娘和小伙子们,在歇凉时是坐不住的,他们有的在白天劳动中生出了爱慕,会从这个圈子转到那个圈子,去寻找自己的意中人,而后悄悄离开人群,去背静处发展和升华他们的爱情。这白天的庄稼地和夜晚的星光,孕育出的爱情,进展到钻麦秸垛、钻高粱地时,是逃不过过来人的眼睛的。于是,夜晚歇凉儿时,又有了新的话题。
这样的夜晚,对孩子们最有吸引力的是听“古言儿”,也就是去老槐树下听老人们讲故事。讲故事的主角,大多数时间里是五爷。
五爷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知道自己在歇凉时扮演着重要角色,常常要搞些特殊化和端架子。白天时,他坐在老槐树下石凳上闲的无聊,一帮孩子在街道上玩时,他要喊我们去听讲故事,到了晚上却变的矜持起来。他搞特殊化的表现是,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老槐树下那个用石碑架起的石凳上,要给他留一个位置。端架子的表现则是,常常要姗姗来迟。星光下,听他来讲故事的人,已围着老槐树坐了一片,却左等不来,右等不到,要有人去家里请,才慢腾腾出来。而坐下后,也不马上讲,摇着一把芭蕉叶扇子,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磨磨蹭蹭地吧嗒烟袋,吊大家的胃口,要人们央求几遍才肯开口。年轻的小伙子喜欢要五爷讲“聊斋”,讲“画中人”,讲“牛郎织女天河配”。他讲的“聊斋”故事,有很多杜撰成分,尤其是狐狸精变成的美女,说起长相来很像村里的某个小寡妇,或者谁家娶来的新媳妇。
后来,读《聊斋志异》,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面一个个故事,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村子里歇凉儿的情景。蒲松龄的同乡好友王士祯,还为《聊斋志异》题过一首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
瓜棚豆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
爱听秋坟鬼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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