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那段时间,女儿殷丽杰去探望他,有一次他抄起枕头砸过去,“因为我穿了件黑色的衣服,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黑影就觉得是熊。”
遭黑熊袭击的李和平手术后在医院接受治疗。图片来自网络
文|新京报记者刘珍妮 实习生王双兴 闫姣
编辑|胡杰 校对|陆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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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平躺在伊春林业中心医院的病床上,头部、双腿裹着纱布。手术后的缝线断断续续从额头延伸至下颌。
“捡了条命。”5月18日,缝了100多针的李和平叹了口气。
5月2日上午10点左右,在林区作业的他与一头黑熊遭遇,在拼死搏斗后,他幸运地逃脱熊口。
54岁的李和平是伊春市泉石林场的一名森林调查员,再有一年,他就将退休。
5月2日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带着GPS定位仪和砍刀前往施业区工作。
施业区位于离家半小时车程的一片山坡林区,林子里种着白桦、杨树、柞树,没长几年的幼苗树干不粗,最高的树也就四米。
施业区面积大,上午8点,他和三名同事一进林子就分头行动。
危险在两个小时后悄然出现。他刚给树木做好标记,走到一个石砬子(一块或多块岩石形成的悬崖地貌,坡度较缓)边上,底下一头黑乎乎的熊抬头盯着他。
“我俩对上了,距离不到2米。”李和平说,根本没有反应的速度,黑熊一下爬上石砬子向他扑来,瞬间搂住了他的脑袋。
《荒野猎人》剧照,人熊搏斗的瞬间。
“砍刀早就不知道撇到了哪。”李和平说,幸亏旁边还有一棵树,他用尽力气扭身抱住那棵树,右腿本能地向熊踢踹。
李和平回忆,扑过来的黑熊至少有200斤,记不得踹了多少脚,黑熊终于被踢下石砬子,打了两个滚跑了。
后来几乎是李和平和时间的搏斗,他用已经被熊撕碎的衣服包上头,摇摇晃晃往山下走,“全身肿胀,但意识还清醒。”所幸他离山下停放的摩托车不远,骑车时,血汩汩地流了满脸。
“唯一的念想就是往有人的地方走。”强睁着眼睛骑了15分钟左右,终于在一个养猪场看到了人,“一点力气没有了,这才感觉到疼。”
伊春林业中心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杨明从医20年,头回诊治被熊袭击的伤者。
伤情触目惊心,“四肢和面部都是皮肤的撕脱伤,头皮从眼眉到头顶都没了。”清创、缝合外加植皮,当天的手术做了近6个小时。
熊出没
李和平在泉河林场工作了近30年,遇袭前从未见过黑熊出没。
尚志市冲河林场退休职工殷从信更觉得黑熊像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传说,“这几年封山育林了,只是听同事说,看见树上有黑瞎子抓过的爪印,林场也没有警示过山里有黑瞎子。”
殷从信受伤前的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张明海是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研究所所长,他介绍,在黑龙江袭击人的“黑瞎子”是黑熊的东北亚种,主要分布在大小兴安岭和东部林区。
资料显示,东北黑熊一般体长在120-190厘米、体重约100-250公斤,胸部有白色或黄白色月牙形斑纹。它们四肢粗健,前后足肥厚,视觉不好但嗅觉灵敏。
冲河林场47岁的职工宋文华见过黑熊的脚印,“比45号的鞋都大。”宋文华说,最近的七八年,林场封山育林,黑熊脚印变得越来越常见,野猪、狍子时常能在林子里看到,野猪甚至还会出来拱坏农田。
上世纪70年代,这些动物对于刚工作的宋文华来说都是稀罕物。“那时候还有打猎的,猎枪一响,野生动物都跑了。”
森林砍伐也让黑熊无处栖身,油锯、运材车的轰鸣声也会把这些野生动物吓跑,“听说很多都往俄罗斯跑了。”宋文华说。
1996年,国家林业局启动全国陆生野生动物调查,张明海参与调查了黑龙江省熊类资源的状况。
2002年,他参与撰写的报告显示,当时黑龙江省黑熊的数量在1100头左右,棕熊数量约631头。
那一年,黑熊的地理分布范围和数量在缩减当中。以森工国有林区为例,两种熊的数量与1992年相比,6年间减少了1886头,减少率达61.7% ,每年平均减少16%。
张明海在报告中给出三个原因:森林长期超强度采伐,人类活动对熊类栖息生活的干扰,人为捕杀。
张明海说,后来国家启动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开始推进,东北的林区退耕还林、封山育林的力度逐渐加大,野生动物数量、种群都有了明显回升。
“黑熊数量有所回升,活动的范围也开始恢复正常。退耕还林后,农田镶嵌在林区,人类生产、生活的范围和黑熊发生了重叠,与黑熊相遇的概率就增加了。”
检索最近10年的报道,黑熊袭人致伤、致死、扰民的事件几乎每年都会发生。
2006年,鹤岗一村民遭黑熊袭击住院。
2009年,鸡西居民高某上山采蘑菇时被黑熊袭击缝了200多针。
2013年,伊春一名护林员在巡山途中受到黑熊袭击身亡。
张明海说,黑熊袭击人的事件一直存在,特别是四、五月份,黑熊冬眠结束,开始觅食。而此时也正是东北农业生产开始的时候,特别是这几年禁止随意砍伐,国家倡导林下经济,林区的老百姓开始种山野菜、采集木耳、蘑菇,人与黑熊相遇的概率加大。
张明海说,黑熊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袭击事件往往都发生在狭路相逢、面对面的时候,“近距离下,黑熊如果感觉受到威胁,才会攻击人。”
一位摄影师正在阿拉斯加拍摄一头棕熊。
熊把人伤了谁负责?
半年多了,殷从信仍忘不了攻击他的那头熊,“那黑瞎子有2米多高,600多斤,还带着一只小崽儿。”
三次大手术挽救了殷从信的性命。但疤痕像拉锁一样从右耳延伸到左耳,横亘在他头顶上,那是头皮缝合时留下的。
有时摸起那道疤,他就会想起熊瞎子的利爪。他再也没留过分头,不对称的脸让他很少出门。
不愿意在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殷从信又不得不照镜子。鼻梁塌陷,鼻涕总是不自觉地流出来,嘴上皮肤丧失了知觉。他身上备着一枚小镜子,时不时得看看鼻涕是不是流到了嘴里。
右眼受伤导致视力下降,他走路总向一边偏,眼球一天天带着眼睑往下垂令他十分难受。坠得厉害时,殷从信会在眼角上绷一条2厘米长的胶带。
养伤那段时间,女儿殷丽杰去探望他,有一次他抄起枕头砸过去,“因为我穿了件黑色的衣服,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黑影就觉得是熊。”殷丽杰说。
摆在他们眼前更现实的是经济压力。
殷从信受伤后,冲河林场场长姜玉勤查阅了大量资料,“跑到资源科、社保部门、总工会都问了,始终没有找到国家对突发性的野生动物致伤事件在补偿上有什么明文规定。”姜玉勤受林业局局长委派,和社保部门的人专门去哈尔滨咨询了市社保局,想通过社保解决殷从信部分治疗费用,“但他的用药和治疗不在社保报销的清单上面,没法核销。”在没有可供补偿依据的情况下,姜玉勤只能和家属商量,林场、林业局和伤者各自承担一部分,“林业局给了7万,林场组织员工捐了几千块,大部分还是伤者个人承担。”
“但这些钱都是杯水车薪。” 殷丽杰提供的记录显示,殷从信手术、治疗的费用已经近30万。
她希望能获得一次性的补偿,找到了冲河林场的上级单位苇河林业局,“但局里的领导说,黑龙江没有相关的文件。”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因保护本法规定保护的野生动物,造成人员伤亡、农作物或者其他财产损失的,由当地人民政府给予补偿。具体办法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制定。
记者查询发现,目前,全国有云南、陕西、吉林等8个省级政府对外公布了野生动物造成损害的补偿办法。
殷从信所在的黑龙江省还没有相关办法出台。黑龙江省林业厅政策法规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多年前林业厅曾计划出台这样的政策或立法,但调研发现存在一些困难,“需要各级政府财政支持,但这方面不好办。”
该工作人员表示,今年林业厅相关的业务处室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没法给出具体实施的时间表。
李和平暂时没有殷从信面临的苦恼,他受伤时属于在职员工,病床上的他还不太知道治疗花费多少,“应该可以走工伤报销。”
李和平、殷从信被黑熊袭击的消息传开后,附近的居民不敢再独自上山。
宋文华听说,居民即便结伴上山,都会点上一鞭炮仗,喊上两嗓子,“先把熊吓走。”
洋葱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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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伤了人,你觉得该谁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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