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程金顺,河南省邓州市赵集镇人。闲爱读书,现为南阳市作协会员。

一朵豌豆花,迎着初春的寒风盛开了。我发现它时,正散发着幽幽的芬芳。它洁白的身躯,如一颗寒星,散发着生命的光亮,使我仿佛看到一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深情……

程金顺完整(程金顺豆花)(1)

忽然这双眼睛变身为一个素白的小女孩,她骑着时光的骏马,从岁月深处奔驰而来,那哒哒的马蹄声,踏醒我沉睡的记忆……

她叫白豆花,是我小娘的亲妹妹,也是我童年的玩伴。当我想起豆花的时候,已是四十多年以后,小娘沉痛地对我说,豆花已经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了。

“那怎么可能,她年纪那么轻就走了?”

“我骗你干嘛?她是我的亲妹妹,我能咒她吗?她是患乳腺癌去世的,当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才二十八岁。”

小娘说罢,脸上挂满了哀愁,眼里垂下了泪水。

我的心里也不由一沉,世事难料,没成想,留在我心里美好记忆的豆花竟成了古人。

四十多年前有关豆花的记忆如在眼前……

那时我九岁,而她比我大一岁,论辈分,我应该向她喊小姨。

那时,小娘生了一个小儿子,三岁多,没人照看,而豆花正好放暑假,被小娘接来看孩子。

我也有一个小弟弟,比我小五岁,母亲让我经常照看着他,我带着他在村里到处跑。

豆花被小娘接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带着弟弟到她家去串门,看见豆花正带着她的小外甥在院子里玩。

“你好,我叫豆花,你叫什么?”

豆花看见我也在看孩子,亲热地问道。

“他叫山娃子,是咱们邻居家的孩子。”

小娘不等我回答,抢先说道。

我本来就口拙,对于别人的问话反应迟钝,小娘的回答解除了我的难堪。

我注意到,豆花长得很大气,白净的圆脸庞,亮晶晶的眼睛显得有些泼辣。脑后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显得很滑稽。

时间正是夏天,她穿着一件细布蓝底白碎花汗衫,下边穿着一条红色细布短裤,脚穿一双带攀黑布鞋,人看上去很纯净利落。

而我的身上,除了穿一条黑色粗布短裤外,几乎再没穿其他衣服。夏天光着脊梁,赤着脚,是我的常态。

“山娃子——,不如叫你山猴子更像。”

豆花掩嘴笑了起来。

“人们都说我是一条山泥鳅……”

我嗫嚅道。

“对对,叫山泥鳅更像!看你长得黑不溜秋的,真像一条泥鳅。”

“其实,我有自己的名字,那是父亲给我起的,我的大名叫山中树,山娃子是我的外号。”

“山娃子,你应该向豆花喊小姨,以后你们在一起玩,可不能欺负她。”

小娘一边准备晚饭,一边嘱咐我道。

“小娘,我知道了。”我随口答应道。

“你说你是泥鳅,你会在河里洗澡(游泳)吗?”

豆花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不会。”

我不敢直视她充满挑战的眼睛,低着头,嘟哝道。

“哈哈哈!你说你是泥鳅,却不会下河洗澡,那你是一条旱泥鳅!死泥鳅!”

听着她放肆的笑声,我的脸火辣辣地发烧。

“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变成活泥鳅。以后我教你洗澡。”

“你敢再下河洗澡,我打断你的腿!”

小娘怒不可遏地喝住了她,转头对我说:“山娃子,你别听她的,因为下河洗澡,她差点淹死了。为了不让她下河洗澡,我父母才把她送到我这里来,说是让她帮我看孩子,其实是让我看住她,不让她下河洗澡。你是乖孩子,可不能学她。”

我诺诺着带着弟弟离开了。

豆花狠狠地看了她姐姐一眼,大声喊到:“山娃子,明天我去找你玩,我教你玩抓子儿。”

抓子儿,就是抓小石头子儿,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有五子和七子的区别。我经常看哥哥玩抓石子儿,就是学不会。

第二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我带着弟弟,豆花带着她的小外甥来到了一片小树林里。那是村边一块坟地,树木长得很茂盛,周边没有危险地方,坟前有一片较平坦的草地,有树木遮着,夏日很凉快。

豆花仍穿着她那身衣裳,我还是光着脊梁,赤着脚。

小家伙们在草地上捉蚂蚱,我和豆花玩抓子游戏。有几只鸟在林子里欢快地叫着,驱赶着坟地的阴沉恐怖。

豆花带的石头子儿大小一致,共有五个,磨得很光滑。我们平整出一小块土地,豆花教我如何玩抓石子游戏。

她说,玩石头子儿,关键在接住抛出石头子的同时,要抓起地上的石头子。抛出石头子的高度,决定你是否能抓起地上的石头子。经常玩这种游戏,有利于锻炼手指的灵活度,大脑的反应速度。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她的小手把一个石头子迅速向上抛出,然后麻利抓起地上的一个石头子,在抓起地上的石头子的那一刻,抛出的石头子正好落下,手掌伸开,眼疾手快的一把接住。她不厌其烦地教,我不厌其烦地学,她的小嘴不时说着,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敲打着我,把我心智打开,我居然很快学会了抓石子儿的游戏。

这抓五子的游戏,比赛的是谁最后抓的石子多。

游戏开始,五个石头子,留一个在手中,作为抛子,其他四个作为抓子,共四局。

第一局,右手把四个子儿散开,抛出子儿的同时,抓起地上的一个子儿,连抛四次,四次都能接住抛出的石子儿,又能抓起地上的子儿,算胜利。才能进入第二局。对于我这种生手,往往不是接住抛出去的石子,却没有抓起地上的子儿,就是抓起地上的子儿,却没有接住抛出的子儿。

第二局,地上的四个子儿分做两份儿,每份两个子儿。两个子儿的距离,不是用手摆的,而是随手撒出的,难度提高了,失误的几率也提高了。

第三局,四个子儿仍分作两份,一份一个,另一份三个。这考验你的撒子技术,一个子儿若离其他三个子儿太近,抓子时碰动了其他三个子儿,就是犯规,这一局就算失败。当然,前两局也是如此,既要抓起地上的子儿,接住抛出的子儿,还不能触动其他子儿,否则,都不过关。

第四局,是四个石头子儿聚拢在一起,要在接住抛出去的子儿的同时,一把全部抓起这四个子儿,漏掉一个都算失败。

四关过罢,最后一关是拼子儿,五个石头子从手掌抛出,手一翻用手背接住,接几个算几个,用手背再抛出,手要迅疾伸出,劈空抓住,抓到手掌里几个子儿,就是你赢了几个子儿。

豆花向我讲明,比赛规则是谁抓的石子少,刮谁的鼻子。我才学会抓子,每次都是我输。豆花毫不客气地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她的手指头刮到我的鼻子上,都很疼,终于我受不了了,我不让她刮。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像一只小老虎扑过来,把我按到在地,狠狠地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我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她得胜地坐起来,命令我继续和她玩抓子游戏,说,不吃点苦头,你永远长进不了。

“我就是这样学会抓子的。”

她自豪地告诉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白豆花吗?”

她一边撒子儿,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

“你长得好看呗。”

“那不完全对。我妈说,她要生我的时候,正在豌豆地里干活。她十分喜欢种豌豆,更喜欢豌豆花,白白的,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因此,我出生后,就起名叫豆花。”

“是因为豌豆花是白色的,你才叫白豆花吗?”

“错!我们白家沟里的人都姓白,我姐生在秋天桂花开的时候,叫白桂花;我生在春天,正赶上豌豆花开,就叫白豆花了。”

“那你姐为啥不让你下河洗澡呢?你真的曾经差点在河里淹死过吗?”

“嗨,怨我倒霉。我们白家沟靠近丹江,整个沟里都是丹江河里的水。我们村的大人小孩都会游泳。我从五岁就会洗澡了。九岁那年,村里有几个大孩子要在丹江河里比赛游泳,就是从我们那边游到你们这边,我也参加了。起初他们不让我参加,说我年纪小,体力不够。我死缠硬磨,他们告诉我,横渡丹江,不比在沟里的小河汊里学狗刨,不到一定年龄,是不敢玩这种游戏的。我不相信,他们只好让我也参加了,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我感到游不过去,不要强勉,要及时往回游。否则,就不要参加。”

“你?要和大孩子们一起横渡丹江?”

我曾和父亲一起到过丹江河边,那几百米宽的河面,乌深深的河水,我望着就头晕。

“哪有啥子?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我没有泳装,又不能像他们那样只穿着裤头游泳,我就穿着裤头和小背心和他们一起游,从丹江北岸游到了南岸。就在我往回游的时候,我的腿突然抽筋了,越来越使不上劲,身子直往水下面沉,我再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心里想,这下完了,我死定了。”

我的心也揪紧了,完全忘记了抓子。

“大家都在使劲往回游,我慢慢落在后面,起初我只是觉得自己游的慢,最后完全游不动了,两腿抽筋得厉害,就在我最后一次往水里沉的时候,我拼尽全力,挣出水面,大喊救命。他们才注意到我,赶快游过来,托起我的身体,把我带过了丹江河。”

“好险!”我终于缓过一口气。

“真的好险!所以,他们才不让我再下河洗澡了。”

“那你为啥还要教我洗澡呢?”

“我们不能因为吃饭噎了一下,就不吃饭了呀。游泳是一门技术,虽然有危险,但在关键时候还能救你的命。我那次差点被淹死,不是我游泳技术不好,是我运气不好,腿突然抽筋了。”

“哦,你说的有道理,那你啥时间教我洗澡呢?”

“现在不行,我姐看得很紧,等等时间,等她看得不紧了,我一定教你。”

两个小家伙在草地里追赶着一只逃跑的蚂蚱,那只蚂蚱太狡猾了,飞飞停停,逗的两个小家伙欢笑不停,完全不在意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一边玩着抓子游戏,一边看着身边的两个小不点儿。

突然,我看见我的弟弟向坟墓的墓门口跑去,我吓得抛了石子儿,赶紧去拦住他。但是我的小弟弟人很执拗,挣脱我的阻拦,坚持跑向墓门口。

我们老家的坟墓,像一个平放的半圆锥体,锥底成了一座高高的坟头,坟头要用石头(后来用砖头)砌一个类似半圆形的扇面,在扇面的靠近圆心的位置,要修一个墓门洞,墓门的大小以有无嵌入石碑决定。有石碑的,墓门就高大许多,没有石碑的,墓门就比较矮小。

树林中的这几座墓,是我们的家族墓,其中一座是始祖墓,立有一块二尺多高的墓碑。

这个高大的墓门吸引了弟弟,他不顾我的吆喝,坚持向那里跑去,一屁股坐在墓门前,自顾自地玩着手中的蚂蚱。

我站在远处,惊叫着让他离开,他就是不离开,我却不敢去把他拉过来,为难得哭了起来。

那时,我的胆子十分小,总认为墓门是坟墓里的鬼魂们出入的地方,从来不敢一个人靠近墓门,生怕墓门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把自己拉到坟墓里去。

更令我惊恐的是一次堂弟的得病,那是一个秋天,堂弟和我们一起到一块玉米地里折甜玉米杆,堂弟忽然惊恐地哭叫起来,他说,他看见一个戴红肚兜的小孩子从一座坟墓的墓门里爬出来了,坐在坟头上,向他招手笑,然后又从坟头上爬下去,从墓门里钻进坟墓里去了。如此反复几次,那穿红肚兜的孩子的笑容很怪异,因此,他吓得哭叫起来。他手指着玉米地深处的那座坟头,让我们看那个孩子,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们认为他在说胡话,把他送回家里,结果,他大病了一场。

堂弟的奶奶说,小孩子不到十二岁,没有煞气,福身低时,容易看见邪物,受它们的欺负。

豆花看着我的熊样子,吃吃直笑,见我恐惧地哭了起来,赶忙安慰我:“别怕,我去把他拉过来!”

豆花不信邪,更不信坟墓有鬼娃子的说法,她说,那都是骗人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她让我看住他的小外甥,自己走到墓门前,把小弟拉了回来。

豆花的壮举,让我自愧不如,仔细审视她白净的脸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更好看了。

惊魂稍定,忽然村里传来吵架声,我们俩仔细一听,好像是我母亲和她姐姐的声音,我们二话不说,赶紧带着两个小家伙往家里赶去。

“我家的母鸡把鸡蛋撂到你家了,你为啥不把鸡蛋给我?”

“你家母鸡从我家跑出去不假,但它没有嬎蛋,我咋给你鸡蛋?”

“我家的母鸡我知道,一天准准的嬎一个鸡蛋,你说没见鸡蛋,谁信?”

“咋,你还想讹我?你家母鸡在我家没嬔蛋就是没嬔蛋,你让我给你拿鸡蛋,没门!”

“我是看着我家母鸡咯哒咯哒叫着离开你家的,它每次嬎蛋后都是那样叫着的,近几天不见它下蛋,原来都撂到你家了,你昧下我家的鸡蛋,天打五雷轰!”

“我没见你家鸡蛋,就是没见你家鸡蛋。你想讹诈我,不得好死!”

我和豆花从外边一走进家门,就听见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姐因为母鸡撂蛋吵得不可开交。两个人你挖我鼻子,我挖你眼,吵架声离很远都能听到。

豆花向我挤挤眼,我们分别把孩子送到她们的怀里,吵闹着肚子饿了,快做饭!我们顺手又在小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下,两个小孩子立即大哭起来。

小孩是娘的心头肉,他们的哭声揉碎了娘的心,两个大人相互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我的母亲斗气说道:“几个鸡蛋发不了你!”豆花的姐姐也恨恨说地道:“几个鸡蛋也发不了你!”

两人草草收场,把梁子结在心里,各自抱着孩子回家了。

两人吵架是上午收工后的事儿。吃罢晌午饭,随着队长的上工铃声响,她们又下地干活去了。两个小家伙还没有睡醒,我和豆花自然又承担起看孩子的任务。

豆花对我说:“我姐确实没有收到你家母鸡下的鸡蛋,她收工回家,看见你家母鸡“咯哒咯哒”叫着从家里跑出去,看看鸡窝里没有鸡蛋,不知道那母鸡把鸡蛋嬎到哪里去了。不如我们两个仔细找找,把这个谜解开咋样?”

“那感情好,你姐姐和我母亲平时没犯过声色,不能因为几个鸡蛋,闹得两家不愉快。”

于是,我们两个在大娘家找起鸡蛋来。她负责在堂屋找,我负责在厨房找。

豆花仔细看了鸡笼里,没有鸡蛋;我灶火里看了,也没有鸡蛋。她又看了床上的被窝里,没有;爬上顶棚,各个角落寻了,还是没有。我也在柴火堆里,牛圈里仔细翻找,仍然没有。

豆花白净的脸上沾满了灰尘,像一个大花猫,我的头上沾满了蜘蛛网,肚皮、脊梁沾满了灰,变成了真正的灰泥鳅。我们相互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我们还是不甘心。认真梳理大娘房屋的每一个地方,豆花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脑袋:“那个地方我咋忘记找了?”

她俯下身子,用手电筒照着麦箱子下面。

“原来它躲在这里下蛋!”

豆花惊喜的叫了起来。

我赶忙俯下身子,趴在地上,顺着手电光看去,在麦箱子的东北角果然有一窝鸡蛋。我们用木棍轻轻地一个一个赶出来,一查,竟然有五个。如果我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可不高兴得蹦起来?

“山娃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得听我的安排。”豆花看着鸡蛋,郑重地对我说道。

“鸡蛋在你姐家找到的,当然要听你的了。”

我不加思索地说道。

“你知道的,为了这几个鸡蛋,上午我姐和你妈大吵一架,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谁也不愿低头。我们要利用这几个鸡蛋,让她们重新和好,你说行不行?”

“你直接说咋安排吧。”

“我们两个要分头行动,你负责向你妈说明,你家母鸡确实把鸡蛋撂在你小娘家了,但不是撂在鸡窝里,而是撂在麦箱子底下的角落里,是咱们俩一起找到的,你小娘说没见鸡蛋,是真的,她没有撒谎。”

我点头称是。

“我负责做我姐的工作,你家母鸡把鸡蛋撂在她家里,她没看见是事实,现在从麦箱子底下找到了,也是事实,现在既然找到了就要物归原主,吵归吵,还归还,做人要凭良心,我让她把鸡蛋送到你家去,你妈要好好待我姐,不能再说怪话了,你明白不?”

我点头称是,对豆花处理事情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古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都是一家人,不能因为几个鸡蛋结下仇怨,对咱们两家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是,肯定是!”

“咱们也要让她们明白这个道理,通过这几个鸡蛋,让她们和好如初。”

“我一定努力说服我妈!”我向她保证。

按着豆花的安排,我们做通了两个大人的思想工作,当小娘把鸡蛋送到我家时,我母亲非要用这几个鸡蛋给她烧碗鸡蛋茶,小娘笑着说,嫂子,鸡蛋茶我就不喝了,留着开学给山娃做学费吧。咱们姊妹还和以前一样好,就行了。

母亲腆笑着说,好妹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以后你要对我多担待点,哪些处儿不方不圆,你多包涵。

两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小娘看得紧,我们身边又带着小孩子,豆花说的教我学洗澡,一直没有兑现。

眼看暑假时间已过了一半,地里的玉米苗子已长了一人多高,头上开起了顶花,腰里吐出了红的、白的胡须。风吹过,玉米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只又一只蜻蜓在玉米顶花上飞来飞去。我的心里不由焦急起来。

豆花说,洗澡的事儿,等有机会了再教你。现在咱们来玩捉蜻蜓。你看那一只只蜻蜓,就像一架架小飞机,我们要把这些小飞机捉过来,让它们在我们的手上飞。

她用铁丝握了个圆圈,绑在竹竿上,到处网蜘蛛网,铁丝圈很快沾满了蜘蛛网丝,像一个大网拍。用它来粘蜻蜓,一粘一个准。蜻蜓被铁丝网粘住后,奋力挣扎,被我们轻而易举地捉到手里。

豆花在蜻蜓的腰上栓一根细线,让她的小外甥和我弟弟玩。小家伙们乐的手舞足蹈,手一松,蜻蜓拖着细线飞跑了,小家伙们望着飞跑了的蜻蜓大哭起来。

我们只好又重新粘,吸取上次的教训,把细线拴在小家伙们的手腕上,小家伙们看着蜻蜓在自己的眼前飞,再挣也挣不跑了,重新又笑了起来。

小家伙们安稳了,豆花又忙起来了。

她说,我们要玩个过家家的游戏。我当媳妇,你当丈夫。我们先盖一座自己的房子。

村边有个小池塘,我负责从池塘边挖泥,运到麦场里,在她的指导下,把泥做成一个个长方形和正方形,然后把它们竖起来,做成墙,再做两个三角形,当作房子的山墙。找来几根端直的木棍做檩条,用细木棍做椽子,椽子上铺上薄泥片,就有了房子的形貌。她又用木棍在前面开了门、窗,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就落成了。

她说只有房子不行,还需要有人、有鸡、有狗,有猪、有牛,还要有床、有锅碗瓢勺、灶台和麦箱子。

小家伙们玩蜻蜓,很快就玩厌烦了,也来凑热闹,豆花随手给他们一人一块泥巴,他们乐颠颠的在一边玩了起来。

豆花的手好巧,一块普普通通的泥巴,在她的手里,捏几下,就成了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牲口,家具,灶台应有尽有。

豆花说,那两个大泥人,就是我们俩,两个小泥人就是我们的孩子。现在上午了,我们要做饭。她采了一把树叶当青菜,我捡了几个石头当蒸馍,她用木棍擀着泥团说是在擀面条,我捡来一个破勺子当锅,把树叶用石片切碎,勺子里滴几滴水当作放了油,放在灶台上,假装烧火炒菜。

正当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只小脚把我们的锅台踏扁了,另一只小脚把我们的房屋踩在脚下,一只小手仅一捏,就把我们的小泥人捏不见了,当另一只小手伸向两个大泥人时,豆花的巴掌落在她小外甥的身上,小外甥疼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个劲的要找妈妈。引得我的弟弟也大哭起来,跟着要找妈妈。

小娘正在不远处的红薯地里薅草,闻讯立马赶了过来,问豆花,孩子为啥哭。

豆花愤愤说道,他踏坏了我们的房子和锅台,又弄坏了我们的孩子,我就是要打他!

小娘哭笑不得:“让你看孩子,你是玩的,他也是玩的,你不该打他呀?”

“他弄坏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打你的孩子!”豆花委屈得呜呜大哭起来。

小娘无奈的摇摇头:“这死妮子,屁大的人儿,你哪里有孩子!”

豆花拿着小泥人说:“这就是我的孩子!”

小娘姐看着面目全非的小泥团子,眼泪都笑出来了:“这就是你的孩子呀?你好好看你的小外甥,等我有空了,姐赔你的孩子!”

很多时候,我和豆花带着孩子坐在村后的山头上,俯视着袁平河从西南方的深山沟里流出来,在我们村前方不远处向南拐了一个大湾,紧接着又掉头向东流去。浅浅的河水在河道里明灭可见,在拐弯处漩出一个大深潭,成为村里孩子们洗澡的好地方,每年都有几个孩子淹死在那些深潭里。我生来体质弱,胆子小,每次随着哥哥下河玩,都是眼巴巴的看他们在河里游泳,自己根本不敢下水。

随着年龄增加,特别是豆花说要教我学洗澡,竟对学游泳产生了向往,眼前的袁平河也显得亲切起来。

“要是我能学会游泳,该多好啊。”

望着山下的小河,我怅然说道。

“我说过的,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教你学会洗澡的。”

豆花坚定地说道。

“但愿吧。”我喃喃道。

随后,我们在山坡上玩起了捉迷藏,很快把不会洗澡的烦恼忘到了脑后面。

临近假期结束的时候,一场大暴雨从天而降,不到半个多小时,一道道洪水从山沟里的沟氹子上倾泻而下,向袁平河里汇入,河水顿然漫过河岸,将河两岸耕地的虚土层席卷一空,咆哮着向下游的丹江河里流去。

袁平河里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座拦河石坝,洪水迅猛的浪头拍向石坝,石坝轰然倒塌,坝体的大石块随着混浊的泥水滚滚而下,形成巨大的的泥石流,所向披靡,犁过河道,形成了许多深水潭。洪水过后,原先窄窄的河道变宽了,河道两岸布满了巨大的石头,洪水变成清水,在宽宽的河道里漫流着,有几个地方,水深只淹住我们的肚脐。

时令已是三伏,中午的太阳像一团火球,烤得知了在杨树枝上声嘶力竭的叫着。赤脚走在地上,就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烙得直跳脚。

大人们照例要睡午觉,我弟弟和豆花的小外甥也要睡会儿午觉。只有我们睡不着,但大人们生怕我们偷偷下河洗澡,勒令我们也躺到床上去。

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取凉都用蒲扇。大人们往往扇着扇着就睡着了。

豆花偷偷溜出来,把我叫出家门,说,她已找到一处洗澡的好地方,趁这个时间,她要教我洗澡。

我一听,高兴极了,赤着脚顺着一条小路往河里跑去。

小路两边是一大块、一大块玉米地,玉米已长齐了身子,顶花已经败落,粗大的玉米穗子顶着红的、白的缨须,很是威武。

这天,豆花穿一件月白色起蓝碎花短袖汗衫,下穿一条绿色短裤,脚穿一双偏耳布凉草鞋,像一只花蝴蝶在玉米地里飞舞。

我们很快到了她所说的那个适合洗澡的地方。

这是一段比较平直的河道,河面较宽,河水缓缓地向前流着,能看见一群群小鱼小虾在自由的游动。中午的太阳直直的照在河面上,白亮亮的,如一面大镜子,晃得人眼发花。也许是歇晌时间,河道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哗哗的流水声。

她脱衣服的时候,让我背转身去,她很快脱光衣服,晾干了身上的汗,跳到了河里,让清清的河水掩盖了她的身子,只把头露在外面,脸扭在背对我的方向。

我也很快脱光衣服,附身用河水将身上淋湿,然后才跳到河里。河水果然只齐我肚脐深。

豆花命令我把脸扭到另一边,离她远点,不准我看她洗澡。

我很纳闷,她说要教我洗澡(游泳),这个样子,怎能教我?但我不敢问,很享受河水的凉爽,蹲在水里,默默搓洗着自己的身子,更不敢偷看她一眼。

“山娃子,你扭过来!”

我乖觉的扭转身体,看见她已站立起来,定定地看着我。

“你说我长得好看吗?”她突然问道。

她第一次暴露自己的身体,通体的白净,像出水的莲藕,在中午热辣辣的阳光下散射着瓷白的光泽。

“你的身体很白,比我好看多了。”我怯怯地说道。

“你说,我为啥就是女孩,你就是男孩子呢?”

这个问题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一直以为,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从来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你比我白吧?”

在我眼里,她除了胸部的乳头比我大一点外,其他并没有什么两样。

“还有呢?”

她又往水浅处站了站,把下半身露出来。她命令我也往水浅处站,把下半身露出来。

“还有……,你下面没有虫虫,我有。”

她立马又回到水深处,把身体隐藏起来,哀怨地说道:“我妈说,本来我也有小虫虫的,只是跑的太快了,把虫虫挂掉了。”

“因此你就成女孩子了。”我有点恍然大悟。

“我妈说,女孩子大了,不能像男孩子那样赤身裸体,要用衣服遮住自己的羞羞。”

“喔,怪不得天那么热,你身上还要穿一件汗衫,不像我,整个夏天,上半身从来不用穿衣裳。”

“我妈还说,女孩子的身体不能轻易让别人看,只有自己的男人才能看。今天你看了我的身体,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不行,你是我小姨,我不能做你的男人。”

“我不想当你的小姨,我要当你的媳妇。”

“我还没有上学呢,等我长大以后再说,好吗?”

“你要说话算数,否则,我会揪烂你的耳朵的。”

她说着,从水里冲过来,就要揪我的耳朵。

我赶紧捂住耳朵,保证道:“算数,我说话一定算数。”

“好,现在咱们不闹了,开始学洗澡。你会扎迷子吗?”

“会。”

我闭了嘴巴和眼睛,捏住鼻子,把整个头沉到了水中。几秒钟后,伸出了水面。

“这样不行,真正的扎迷子是不需要捏鼻子,闭眼睛的。只需闭紧嘴巴就可以了。”

她说着,给我做了个示范,不捏鼻子,整个人就沉到了水中,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

她耐心教着,我跟着学着。我们忘记了性别,也忘记了时间。

紧接着,她要教我学蛙泳。

我见过青蛙在水里游泳的样子,它的前两条腿向前平伸,后面的两条腿用力一蹬,整个青蛙像一支箭向河里射去。入水后,它的前腿优雅的向前划动着,后腿自如的在后面摆动着,姿势优美极了。可是,我就是学不会青蛙游泳的样子。

现在,豆花要教我像青蛙那样的游泳,我怎么不高兴呢?

恰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母亲喊我的声音,小娘也在四处寻找着豆花。

我们赶紧上岸穿上衣服,一溜烟向家里跑去。

这次私自下河洗澡,我受到了母亲的严厉惩罚,她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几鞋底子,那个疼,让我终身铭记。

但是,下午,我仍然要看孩子。母亲下地干活去了,弟弟还没有睡醒,我仔细回味在河里豆花教我洗澡的情景,觉得这顿打挨得值得。

弟弟终于睡醒了,我带着弟弟再去找豆花玩,却见小娘家铁将军把门,不见了豆花和她的小外甥。在大树下乘凉的邻家奶奶告诉我,豆花被她的姐姐送走了。

我着急了,带着弟弟去追赶豆花,让她留下来,我的游泳还没有学会呢。

“山娃子,你别追了,这时她们可能已经到丹江河边坐上船了。”

奶奶喊住了我,劝我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哭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她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临走,豆花是要去跟你说的,但她的姐姐拉住了她,不让她跟你说。她姐姐说,为了送她,特意跟队长请了假,耽误了半天工分。她要在天黑前赶回来,不能再耽误明天的工分。”

听了邻家奶奶的话,我无话可说了,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午都提不起精神。当天夜晚,我又梦见豆花,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皮肤还是那么白净,我们还在一起抓石子儿、粘蜻蜓、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在她的耐心教导下,终于学会了洗澡,扎迷子,蛙泳、仰泳,踩水,我在水中如鱼得水,豆花陪伴在我身边,不时为我鼓掌加油,最后,我们又打起了水仗,溅起的水花,笼罩着我们,慢慢的,豆花在水花中消失了,我着急得喊叫起来。母亲叫醒了我,叹息道,这娃为了豆花开始做噩梦了。她姐姐做的对,如果让她在这里再多呆几天,弄不好就把我娃儿的魂勾走了。

到了九月,我挎上书包,成为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我猜想豆花也该上二年级了吧。

再后来,我们家搬出村庄居住,离大娘家远了,但我的心里仍然装着豆花要教我学洗澡的事儿,每到暑假,我都到小娘家里去看看,豆花来了没有。

可是,豆花再也不来了。

有时,我听到豆花来小娘家了,我匆忙赶过去见她。小娘冷冷说道:“豆花长大了,不想再见你了。她来,不让我告诉你,为了怕见到你,只在我家吃了顿饭就走了。”

大娘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浑身冷透了,竟打起了寒战。

她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随着年龄增加,她真的变得这么无情吗?

我坚信豆花不是这么无情的人!阻隔我和豆花之间的正是小娘。也许豆花过江来小娘家正是来找我玩的,但被小娘以同样的话支走了。

在我心里她就像一朵洁白的豌豆花,热烈地开放着,散发着幽幽的芬芳,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期间,我也曾试图过河找豆花玩,奈何我生来胆小,人又懦弱,几次走到丹江边,面对滔滔丹江水,心生胆怯,我望洋兴叹,郁郁寡欢,怅怅而返。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会治疗每个人心底的伤痛。

随着年级的不断递增,我的课业日益繁重起来,豆花的影子慢慢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起来。她慢慢沉入我的心底,被时间的泥沙层层掩埋。

我的学业在我的努力下不断进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娶妻生子。我的生活按着正常人的节拍进行。年少时,豆花让我做她丈夫的承诺,完全成了过家家的游戏。

由于我家与小娘家距离远,我每次回家,居住的时间都不长,轻易遇不到小娘,即使遇见了,也只匆匆说几句碰面的话,小娘又去忙乎自己的,不再给我问候豆花的空间。一来二去,也就想不到豆花,更无从知道她后来的消息。

直到四十多年以后,我再次看见小娘,忽然想起了豆花,便立定了身体,向她询问起豆花的现状,才知道豆花已经不在了。我没有看见长大后的豆花终究是什么样子,她在河里要求我做出来的承诺,随着岁月的流逝,就如袁平河里的一滴水,早已消弭无踪。而她过早的离世,也似一朵豌豆花,凋落在岁月的风尘里,就像一只鸟在空中飞过,若不留意,难觅其痕。

但我知道,她在这个世界曾经停留过;它的丈夫和孩子们也知道,她曾在这个世界停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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