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
作者: 刀下留糖
简介:
红妆,红妆。 她像南疆大漠永不落下的湛阳,心里有火,所到之处皆为荒芜,师姐是她唯一的软肋,也是她来中原复仇的原因。 遇到季寒初在她的意料之外,那个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珍贵又纯净的少年,照亮了她心里的荒原。 但他和她终究是不一样的,她的仇动不了他的义,他的情也改不了她的心。 “季三公子,美酒三杯。 一祝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二祝你同殷姑娘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三祝我们天各一方各安所得,祝你永远不要想起我。 自此一别,山河远阔,后会无期。”
精彩节选:
季三公子被人绑架了。
绑他的是一个女人。
季寒初刚睁眼时还未反应过来。
他正躺在一张不算柔软的床褥上,被人用白绫捆了双手,视线里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白色轻纱,将他围困在一方天地里。
季寒初许久未出家门,他曾在一场武林争斗中受过伤,自那以后精神便大不如前,干脆闭门谢客。谁料第一次踏出家门,就被人给五花大绑跟个粽子似的丢在床上。
丢脸,着实丢脸。
但好在季寒初不好面子,他稍稍冷静下来后便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他伸脚撩起大半白纱,看向周围。不远处摆放着桌椅,桌子缺了个腿儿,用石头垫着,上头搁着喝了大半的水碗,碗和桌子一样,也缺了个口,衬着那石头垫着的桌子看起来摇摇欲坠,整间屋子简陋到寒酸。
季寒初收腿,默默思索着。季氏乃是武林大家,现任家主季承暄是他三叔,性子孤僻,一心好武,不爱与人交往,所以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仇人。他自己更是如此,平日便不太爱出门,怎么也不像会与人结仇的样子。
那绑他的人是谁?
季寒初一边想,一边试着挣脱手上的白绫。然而,他肢体不听使唤,软绵无力,挣了几下也挣不开。他动的那几下已费极力气,再要动作竟然已经使不上力。
季寒初自己掌管的便是季氏“五扇门”中专司药理的第三门,自是知晓自己这是被人下了软骨散,他只能慢慢靠墙坐着,继续打量周遭。
春寒料峭,风从外头吹进帘幕,将他冻了个彻底。
季寒初手脚无力,但听力还算过人,他静下心来分辨,依稀能够听到潺潺水声。
潺潺水声里夹杂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很轻,有人在慢慢地向他走近。
火一样的红色映入眼底,隔着层层的白色纱幔,着一袭红衣的人影越靠越近,身形纤细娇小。
女人?
季寒初凝目看去,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绑他的真是一个女人。
紧接着,还未待他想清,穿过重重帘幕,一根冰冷带刺的东西就贴上了他的脸颊。
季寒初低头一看,是一条细细的长鞭,有些刺人,划过他下颌的时候让他感到不适。
长鞭的主人没有露面,只露出了一只手,纤细白皙,小小的,握着长鞭时,就像是小孩儿抢了大人的物件一样。
季寒初不说话,红衣姑娘也不往前,两个人隔着白色的纱幔对望。
红衣姑娘出声说道:“季三公子醒了呀?”
季寒初坐得很端直,靠在墙面上的腰身也挺直如木板。他就着自己坐在床上的姿势,问道:“姑娘何人?为何绑我?”
“我是何人?”
红衣姑娘的声音清浅,淡淡的四个字听起来却充满嘲讽。她的音色很是清润,像是深山月色下的清泉,季寒初听得一愣。
长鞭缓缓移到他眼下,粗糙的鞭子刮着他鼻子来回磨蹭。
“我姓姑,名奶奶。”
"……"
沉寂过后,季寒初抬眼,眼中全是雾似的氤氲,他正了正声音,道:“姑娘为何绑我来此处?”
红衣姑娘道:“自然是因为你欠了我东西没还,我得问你讨要。”
“何物?”
“季三公子好差的记性。”红衣姑娘嗲嗲地说,鞭子快把他鼻头刮红了,“男人欠女人的还能是什么东西?季三公子你说呢。”
季寒初道:“季某不记得有欠任何人钱债,如若有,姑娘大可直接去姑苏问季家讨要,季某不会不认账。”
姑娘嗤笑:“你们姑苏季氏可没几个好人。”
涉及家族,季寒初神色敛了许多。他淡淡说道:“我不记得欠过任何人的债,姑娘若是心有怨怼大可讲明,该我受的我不会躲,请姑娘不要无端辱我氏族。”
红衣姑娘身子一歪,把鞭子收回手里,声音高了几分,隐隐有怒意:“季寒初你这个迂腐的木头!”
她靠近了些,略低了头望他,手指摩挲着长鞭,朗声问道:“你当真忘了我?”
季寒初一愣,嘴唇嗫嚅,却未说话,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可他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红衣姑娘将他的默然当作回答,一时怔忪,声音也低了下去。她讷讷地道:“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到这时,季寒初才终于想明了一切,他抬起眼帘,眼底坦荡,虽有疑惑但不曾犹豫。
“我不曾见过姑娘,何来忘记一说,恐怕是误会一场罢了。”
话音落,清风起,白色的纱幔四散飞扬,细长的鞭子带着凌厉的力道凌空向他袭来。
季寒初凭着习武者的本能往边上一躲,堪堪避过,鞭子擦着他的耳边过去,“啪”的一声脆响,白色墙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凹痕。
简直泼辣!
“既然想不起,那就打到你想起来为止!”
带着内劲的长鞭破空而来,季寒初狼狈地躲避着,但总归手脚不便,躲避不及也得生生挨一下。
红衣姑娘下手有轻重,只是划破了季寒初的衣裳,没造成皮肉伤,但一鞭一鞭,抽得又凶又狠。被这么纠缠,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季寒初温润如玉的性子也难免怒上心头。
他看准时机,躲过一鞭,在下一鞭挥来时迎了上去,用嘴将那长鞭用力咬住。
他微微喘着粗气,束起的长发都乱了几分,衣裳更是破烂,活像个乞儿。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是用力咬住嘴里的长鞭,眯着眼看向面前的人。
这一眼,就看失了神。
红衣姑娘俏生生地站立在他面前,如那小小的细白的手一样,她整个人也都是小小的,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只能说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又妩媚,不像是中原女子的长相,脸盘很小,还带着肉乎乎的肉感,但她眼睛却很大,鼻梁高挺,穿一套红色的衣裙,人比花娇。季寒初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书中描写的桃花林里的妖精。
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姑娘。
特别好看,也特别凶悍。
红衣姑娘的鞭子被季寒初咬住了也不恼,她手一扬将细鞭直接丢了,落到季寒初腿上。
季寒初吐了口中的长鞭,目光警惕地看着她。
红衣姑娘三两下跟猴儿似的爬上床,蹭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臂膀,似是不甘心,又重复问道:“季寒初,你当真当真当真不记得我了?”
季寒初头疼:“我当真未曾见过姑娘。”
红衣姑娘沉默几许,用手指勾着他下巴,又问:“那你可记得殷青湮?”
季寒初说:“青湮乃我三叔母外甥女,唤我一声‘表哥’。”
“谢离忧呢?”
“是我义兄。”季寒初说,“也是至交好友。”
红衣姑娘点头:“的确,整个季家也就他还算个好人。”说完又问,“季承暄呢?”
“乃三叔名讳。”
“殷萋萋?”
“三叔母。”
红衣姑娘颇为不解:“这么看你也不像傻了啊。”
"……"
红衣姑娘咳了咳,又问:“那……红妆呢?”
季寒初立时便猜出这是她的名字,但脑子里着实没什么印象,迎着她的目光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低声道:“我确实不认识你。”
这话一出,红妆的脸色登时暗了下去。
她看起来像是有点难以置信,很是呆愣了一番,坐在那里盯着他一眨不眨,似在怀疑他是不是说谎,待到确定他眼底一片清明,确实不像在骗她,整个人气焰立时翻涌,啪啪甩着鞭子。那声音轻轻重重,鞭子几次擦着季寒初过去,却始终没落到他身上。
待到甩累了,她直接一屁股坐到床边,非常挫败地用手捶了下床榻,咬牙切齿道:“季家这群混账东西!”
季寒初有些难忍:“姑娘注意言辞。”
红妆哼了声,继续骂:“姑苏季氏浑蛋,他殷家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一个一个都要骂过去,你奈我何!”
打完了他再将同他有关的两大世家都骂了个透,季寒初涵养再好此时也恼了:“红妆姑娘,我氏族何故惹你?你捆了我便也罢了,怎么……”
“季家和殷家联手,夺我性命,抢我宝贝,我怎么不能骂!”
“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无妄之言。”
红妆冷笑:“狗屁。”
季寒初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姑娘,油盐不进,偏生他被下了药,封了几处大穴动弹不得,判断不出来这是敌是友,心里更急躁,但他面上不显,仍保持那副淡淡的模样问道:“敢问,季家和殷家抢了你什么宝贝?”
红妆用手支着下颌,道:“他们抢走了我的小郎君。”
季寒初静默,良久不语。
季家是望族,不可能干出偷偷绑人这种事,就算是他三叔季承暄这种古怪脾气,也是不屑绑架的。三叔好武成痴,对下属门生也极为严苛,若真有人背着他绑人,先过不去的就是他这一关。
季寒初断定这是误会一场,只想劝说她放人,便问道:“你郎君何人?”
红妆不说话,两手撑着脸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眉目含情,春水荡漾。
"……"
季寒初被她这含情脉脉的目光盯得面如火烧,他不自在地扭过头,低声道:“红妆姑娘。”
“嗯?”
季寒初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自重。”
红妆那个稍稍弯起弧度的笑顿时僵在了唇边,她缓缓放下手,整个人挪过去,半靠在他身旁,脑袋凑到他跟前,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嘴角冷笑毫不掩饰。
“季寒初,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徒然。季寒初不想同她多争辩,只好侧过身去,用尽力气将身子往边上挪开了些,想躲开她的触碰。
谁料,红妆凶悍异常,看到他的动作,竟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直接拽到了自己面前。
可怜季寒初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就这么被她扯了两下,便和她鼻尖对鼻尖,脸贴脸,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
红妆抓住他的衣领,冷笑着重复道:“季寒初,你、给、我、再、说、一、遍。”
季寒初垂下眼睑,细长的眼睛在眼尾形成锋利一笔,他不疾不徐,柔声道:“红妆姑娘,请自重。”
红妆恶狠狠地打断他,道:“你让我自重?”
她倏地放手,拍拍衣摆,嘲讽道:“当初许了我终身,也同我行了周公之礼,如今你让我自重?季三公子做那些事时倒是很开心,怎么那时没同我说自重?”
季寒初越听越荒谬,越听越羞耻,整张脸白了些又红了些,忍了又忍,反复吸气。
他绝无可能干过此等荒唐之事!
堂堂姑苏季氏的三少爷,医者仁心的公子初,被一个小姑娘堵得哑口无言。偏偏季寒初亏就亏在涵养太好,从小到大都不会骂人,拼死拼活也只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姑娘自重!”
和季寒初气得几乎快恼了不同,红妆闻言,竟淡淡地笑了。
她一扬脖子,挑眉笑道:“也是,季三公子医者仁心,素来宽厚,合该是看不惯我这杀人放火的妖女,如今不过一句‘自重’,倒还算轻的了。”
话语之间,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季寒初淡淡地看着她,缓缓地吸了口气。
若不是身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红妆姑娘……”季寒初看着她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子,无奈至极,话在嘴边绕了两绕,才慢慢说出口,“我的确不认识你,也许我们之间真的有误会,还请你……”
话没说完,一根柔软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红妆将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钩住他修长的手指,小小的手掌细腻温软,钩着指尖绕啊绕,让人心跳平白快了几分。
“季三,换个词,你总说这句,我会伤心的。”
窗外,溪水慢慢流淌,漫天长风拨弄树叶簌簌作响,白纱翻飞,圈出寂静天地。大片纱幔里,眼前的一抹红色太过耀眼,灼痛了季寒初的眼。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转开眼:“误会一场,何苦为难。”
红妆挨着他坐下,道:“怎么是误会呢?你只是忘记了,季三,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娶我,还说要跟我回南疆看星星,这些都是真的,怎么就成了误会……我真的没有骗你,是他们一直在骗你。”
季寒初愣住。
红妆边解开绑着他的束缚,边说:“季家和殷家的人都在骗你,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给你下了药,所以你才不记得我了。”
屋外水流声渐响,慢慢掩盖过了风声,季寒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少女的体形很是玲珑,趴在他身边给他解束缚,小小一团像个火红色小狐狸,正好窝在他怀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季寒初获得自由,但手脚还是无力,依旧不大能动弹。
莫名地,他不想再问下去,她说的话这样荒谬,可他竟已信了几分。
他低头掩去眼中的几分疑惑,觉得自己更加荒谬。
红妆丢了绳子,捡起自己的鞭子绑到腰间,说道:“我们走吧。”
季寒初问:“去哪里?”
红妆摸着鞭子,神色自然,道:“自然是去做我们当初未做完的那件事。”
“什么事?”
红妆微微一笑:“私奔。”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逃命。”
季寒初一惊,黑瞳紧缩,险些失了风度:“你说什么?”
红妆回眸,转身弯下腰,半靠到他身上。
她抬起手,指尖掠过季寒初额前的碎发,再轻轻摸着他的下颌。
“小郎君,我要带你私奔。
“殷家那么多人死于我手,他们想报仇,可我懒得和他们打,所以我们得快些,趁没人发现赶紧走。”
私奔、杀人、妖女、郎君……
每个词响在耳边,划在心头,如锋利的刀,裹挟着变态的熟悉感,字字诛心。
恍惚似一道惊雷响彻,炸得季寒初只差魂飞天外。
红妆并不想多言,收拾了一番后便伸手扶起季寒初。
季寒初脚步虚浮,额头青筋显露,双手几次按在腰后,费尽了力气也只是蜷缩了手指,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红妆。
红妆瞥过去一眼,淡笑着看向他:“想逃?”
她摊开手,掌心不知何时已然放着几枚尖锐的银色小针,手轻轻一抖,针便化作齑粉,被她随意抛撒在地上。
她像看着一个顽劣的不懂事的孩子,柔声哄道:“别闹了,我们还要赶路。”
季寒初笔直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最后是红妆牵了马来到门前,冲他招手。
红妆从马厩里牵出的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马蹄在地面上嘚嘚踏了两下。红妆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耳朵,它便立刻又安静下来,温顺无比地在她掌心里蹭着。
红妆翻身上马,歪过身子向季寒初伸出手掌,说道:“上来。”
季寒初沉默地站在门口。
红妆很有耐心,坐在马上保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没挪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季寒初的眼睛,以前这个人是温惇的,是和煦的,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温柔,可看她时除却温柔,还余了七分情意,三分缠绵。
但现在不了,他看她的眼神和看其他人并无二致,那些缠绵和情意,随着他的记忆一同被封锁在了最深处。
她不甘心,也不接受。
他会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来,这人她也要定了。
当初他既然招惹了她,便早该做好如此准备。
红妆吹了吹指尖,看着地面,漫不经心地说:“季三。”
季寒初抬头看她,目光如刺。
红妆皮笑肉不笑:“你打不过我。”
"……"
你现在打不过我,所以最好乖乖就范。
后面那句话她没说完,给他余了三分薄面。
季寒初丢了七分面子,人也不恼,像是泰然地接受了命运,上了马。马儿踢踢踏踏,带着他们离开了简陋的客栈。
红妆执着缰绳,季寒初挨着她坐在马上,她虽说很急,但真的赶路时反而慢吞吞,也不催马儿,甚至一派悠闲地哼起了歌。
那歌曲的调子很怪,季氏驻于姑苏一带,听的是江南的吴侬软语,女儿家唱歌吟曲时自带一股风流和软糯,很少有像她这样调子时高时低,曲儿跟十八弯似的转啊转的歌。
待她一曲唱毕,又要高歌一曲时,季寒初伸手拉过缰绳,极快地向她瞥去一眼。
红妆察觉,笑嘻嘻地回头:“季三公子,我唱得很难听吗?”
季寒初无言。
红妆恍然大悟:“那是心疼那些被我杀的人,想替他们报仇?”
季寒初面色凝重,眉头深深皱起。
他被她下了药,真要打起来,只有招式毫无内力,没有半分胜算。
季寒初有风骨,可也识时务,他不想死。
红妆晃了晃他的手,笑道:“季寒初,你还是那么善良,一点都没变。”
季寒初抬眼,看着她的笑,神色不明。
红妆笑着笑着又开始哼小曲,哼了两句回头看他:“真的难听?”
季寒初斜眼看夕阳,并不作声。
红妆说:“三公子没听过我们南疆歌谣,听不惯也是正常。”
季寒初捕捉到她的话,诧异道:“姑娘来自南疆?”
红妆坐在马上晃腿,蹬着红色小靴的长腿在夕阳下一晃而过,少女娇俏尽显无遗。
沉默便算作回答。
季寒初问:“姑娘是南疆哪个氏族门派?”
红妆难得配合,朗声道:“我姓季,是季家的。”
话音软软,简直要戳到人心里头去。说起这简单三个字,她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眉眼如弦月,跟个得意的小孩儿一样。
季寒初看她天真娇憨的样子,忍不住勾唇,又很快抑制下去,道:“原来姑娘也姓季。”
红妆点头,深情款款:“我随夫姓。”
"……"
季寒初觉得她真的很奇怪,他扯着缰绳,望了眼不远处西下的夕阳,思虑片刻,问出那个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季姑娘,你是怎么将我带出季家的?”
姑苏季氏看守森严,他所在的季氏“五扇门”更因其中第二门司情报之职,布防尤为严密,单凭她一人之力将他带出季家,难于登天。
红妆往后靠了些,惬意道:“你猜。”
这姿势有些亲密,她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他鼻尖又能闻到那股很淡的兰花香。
季寒初猜测:“你在季家有内应?”
不然以季家的严防密布,他实在想不出理由。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料红妆竟然一点头,坦然道:“是又如何。”
季寒初紧声道:“是谁?”
红妆娇笑,说道:“我不告诉你。”
季寒初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头一次在心里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能称之为“无可奈何”的情绪。
偏生红妆更加惬意了,她两腿一夹马肚子,又优哉游哉地哼起了小调。
马儿踏着蹄,嘚嘚嘚地将他们带往未知的方向。
夕阳斜,疏影黄昏,红鬃马。
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红的娇俏白的俊朗,端的举世无双。
马背轻轻颠晃,载着莫名其妙的红衣姑娘和无奈至极的世家公子缓缓奔赴远方,一路调子轻扬,就这样渐渐远了江南水乡。
天光浩渺,山河俊朗,正是人间好炊烟。
入夜,路旁小道,有间客栈。
红妆一手牵着季寒初的袖子,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丢给了面前挺着胖乎乎肚子的老板娘。
老板娘眯着双眼,接过银子咬了一口,再在手心里掂量掂量,哼唧道:“不够,你打发叫花子呢,再来一锭。”
季寒初瞄去一眼,那银子分明能买她两间上房不止。
红妆不傻,提高声音:“姓柳的你又来骗钱,真以为我没见过银子!”
柳新绿用力挺着肚子,胸脯都快顶到人脸上,啐道:“哪个杀千刀的说老娘骗钱,你个穷酸鬼!”
二人明显是旧识,红妆鞭子甩得啪啪响,每每擦着柳新绿的衣摆过去,气势倒是威风,但没一下真打在她身上。
红妆叉腰:“你个财奴!”
柳新绿瞪眼:“你个泼皮!”
她回身从账台上摸出个金制的小算盘,啪啪打得极响。
“让我算算,你和你夫君上回来我这儿,光是酒水钱就没付,现在住店的钱加上那会子的,你还得再给我几两来着……”
伙计顶着红妆杀人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抱着脑袋挪过去,小声提醒:“掌柜的,人家成婚那会儿,你自己说的,酒水都是送的……”
柳新绿一个算盘甩过去。
“老娘现在心情不好,不送了!”
伙计见状,一扭腰肢,脚底抹油开溜,跑得飞快。
柳新绿捡回算盘:“你小子吃里爬外,我要扣你工钱,这个月的工钱统统扣光!”
小伙计已经跑没影了。
红妆甩起鞭子:“别废话了,我再问你一句,这银子到底够不够?”
柳新绿道:“不够,这怎么够?当家的立的规矩,不能改!”
红妆面无表情地格开季寒初,一鞭子抽在地上,地面上啪地现出一道凹痕,深陷至寸余。
柳新绿:“老娘刚修的板石地面!”
红妆:“够了吗?”
柳新绿恶狠狠地盯着那凹痕看了两眼,一字一顿:“红、妆。”
红妆从口袋里又摸出几锭银子,递给她。
“现在可以了吗?”
柳新绿在见到红妆掏钱的时候就偃旗息鼓,眼睛开始放光,等银子递到眼前,那眼里的光真是挡也挡不住。
柳新绿美滋滋地接过,在衣裳上擦了两下后满意地收进口袋,在季寒初错愕的目光中迅速换了一副热情笑脸,忙不迭点头。她算盘一拎,嘴角带笑,又是客客气气的老板娘。
红妆嗤道:“见钱眼开。”
柳新绿找出钥匙,装作听不见。
她施施然回身,往后一瞥,正对上季寒初的眼,顿时一停。
这位站立在旁的公子,芝兰玉树,气质斐然,仿若身后夜空中的一轮望月,令人见之过目不忘。
比起那时初见,竟更添风华。
柳新绿望着望着,有些痴了。
突然,耳边响起响亮的一声“啪”,惊得她腰上肥肉抖了三下。
红妆一手执着鞭子直接拍到了桌上,横眉冷笑:“你看什么!”
柳新绿不受威慑,知她不过故作大声,心里毫不惧怕:“看你男人怎么了,长成这副模样还不许旁人看了?”
红妆嘴角一抿,溢出笑:“就不许你看。”
“我乐意看。”
柳新绿送他们上楼后,又噔噔噔下了楼。
未几,只见她抱着一坛酒上来,灵巧地凑近季寒初,笑容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季公子要不要尝尝?本店招牌‘一坛酒’,送你,不要钱。”
季寒初有些惊奇,敛了敛袖子,问她:“你认识我?”
柳新绿捂嘴笑:“公子这样的人儿,我哪能忘记呀!当年你和这泼皮是在我这客栈成的婚,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多亏公子风华绝代,简直见之难忘,就比我当家的差了一点点而已……”
一颗脑袋从他身侧探出,冷飕飕道:“你说够没有?”
“说够了。”柳新绿把酒往季寒初怀里一塞,“公子慢用。”
她往外走去,刚跨出两步,又停下。
她转头,似有疑惑,不解地问:“不是私奔去了,怎么又回来了?私奔还带故地重游的?”
季寒初:“……”
红妆瞪了她一眼。
“嗖”的一声,柳新绿跑得飞快。
夜里,柳新绿拎着有间客栈名品“一坛酒”,踩着梯子上了屋顶。
一瞄,果然那小女子独坐在屋顶上,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只用发带轻轻束着,不似江南女子总爱梳着各种发髻,一眼便知道不是中原人。
红妆是泼辣的,也是自由散漫的。
可此刻在夜色下的身影却是难得的孤独,这模样柳新绿倒是第一回见。
“怎么自己一个人枯坐着,白天那股子嚣张气焰去哪儿了?”
红妆没回头,从柳新绿靠近梯子时她便已确认来者是谁。
好的武者是不需要回头的。
柳新绿挨着她坐下,看她面色不豫,欲言又止。“想说就说。”
“你那夫君好像不太对劲。”柳新绿说,“瞧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也不大爱说话了。”
红妆直说:“他失忆了。”
柳新绿惊奇:“啊?变傻了?”
“不是,只忘了与我的那段。”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
“那他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是。”
柳新绿没再问下去了。也不必问,失忆的原因无非那几种,不是寻仇便是阴谋,再不济吃错药了也算,反正木已成舟,何必再多惹一分伤心。
她贴近红妆,瞧红妆懒散模样,哀其不争:“那人家现在都不记得你了,你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也不怕他跑了?”
红妆想起刚才房内的情景,学着季寒初的口吻,怏怏开口:“你我二人非亲非故,无名无分,不可同住。”
柳新绿眨眼,一时无言。
便是知道缘由,也同情他遭遇,但这话听着也觉得真是伤人。
她想起当初二人在她店内的那场简陋的婚仪,小公子看向姑娘的眼神,全然是情根深种,怎么才过了些日子,就成这般光景。
这季公子,杀人诛心啊。
“你不怕他跑了吗?”
“不怕,给他下了软骨散,跑不掉。”
“你夫君不是百毒不侵吗?”
“特制的。”红妆说,“专克他这‘百毒不侵’。”
"……"
柳新绿将手里的酒递给她,苦口婆心地说:“好好的漂亮姑娘,何必为了一个男人这么费神伤怀。”
红妆睨她,也不知是谁一口一个当家的。
柳新绿看出红妆眼中含义,一拍胸膛:“那不一样,我当家的那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这么多年念着他,念着念着就念顺口了,这可不一遇到什么事儿就想喊他了嘛。”
红妆灌了口酒,烈酒入喉,她竟清醒了些。
甩开心头乱绪,红妆随口问:“你当家的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被山贼砍死了。”
“劫财?”
柳新绿幽幽道:“劫色。”
红妆看了她的肚子一眼。
柳新绿笑骂:“老娘当年的姿色不逊于你,你别不信。”
红妆道:“为什么不再嫁?”
“嫁什么嫁?”柳新绿拿过酒坛,手指抚摸心口处,“这里头有人。都说人死如灯灭,但我心里的灯还燃着,我这辈子就守着他过日子。”
她眼眶有湿意,水滴淌过脸颊,啪嗒掉在酒里,消失无踪。
柳新绿灌了口酒,仰头看月亮,嘴里念念叨叨:“唉,没给他生个孩子,死而有憾啊……”
红妆静静地望着柳新绿。
她想,她比起柳新绿还是好些的。
季寒初不记得她,但至少他还在她身边。
她嘴角勾了下。
就在此时,近处冷不防一道寒光一闪而过,极其凌厉,带着呼啸而来的刀风,猛地划破夜空。
红妆大惊,敏捷地往侧边一躲。柳新绿却不会武,迎着刀风三魂六魄都去了一半,许是太害怕了,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红妆立时背手,往指尖灌了十成内力,骑马钉直直掷出,破开夜色,犹如电闪,狠狠地打在了来者的刀面上。
“叮——”
声响过后,四周静谧下来。
柳新绿面如土色,额头冷汗直冒,她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我刚才都以为我要去见我当家的了!”
红妆皱眉看向远处。月色下,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不见容貌,只觉得气势冷冽如霜。
柳新绿顺着转头,见到那人,疑惑道:“那是谁?”
红妆:“无妨,一个熟人。”
熟人?
那这见面的方式真是有够“熟人”,有够吓人。
红妆:“他只是提醒,并无意伤你,以他的功力若真的出手,你死时根本不会有感觉。”
柳新绿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红妆抬手拦了。
“你先回去,我有话同他说。”
待柳新绿走后,红妆才猛地抽出长鞭,沉声道:“既然来了,又躲什么。”
那高大的身影慢慢行来,迎着月光,面庞渐渐明亮。
来人面目生得俊美,剑眉星目,周身气质如冰雪凛冽,侧脸一道极长的刀疤自眉角延伸至下颌,给这份凛冽里又添了几分肃杀。
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男人。
红妆攥紧长鞭,眉梢眼角一下冷了下去。
“季宗主跟来做什么?”
眼前这人,不是姑苏季氏的家主,季寒初的三叔季承暄又是谁?
季承暄站在红妆面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问道:“她在哪儿?”
红妆指着客栈屋檐:“天字间,第二号房。”
季承暄像是没听到,冷声道:“她在哪儿?”
语气听起来无异,可他手中的刀锋却越发冰寒,那是刀客见血的前兆。
这刀名唤“逐风”,刀如其名,是难得的快刀。
季氏家主刀法冠绝天下,而红妆擅长的武器却不是刀剑一流,真要打起来,必定是她落下风。
季承暄的武学造诣比她高出许多,红妆早就领教过,可她依然是一派轻松,讥笑着,径自转身后退。
“这和我们当初说好交换的东西不同,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无可奉告。”
闻言,季承暄倏地沉默。
半晌,他开口:“我拿寒初与你换。”
红妆旋身,勾唇嘲讽:“那是上回的条件。”
“不,是这回的。”季承暄抬起眼,眉宇间的固执浓得化不开,“你若不说,我便会带走他。既然我能让你从季家带走他,自然也有法子将他重新带回季家。”
“回去?你季家如今乱得就快成武林的笑话了,我奉劝一句,不如你自己尽快回去,少撵着我四处跑,否则你们姑苏季氏的盛名只怕要在你这一代全数喂进狗肚子里去了。”
季承暄抬眼看她,一字一顿道:“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在乎吗?”
红妆陡然收紧手指。
“我若就是不答应呢?”
季承暄收紧气息,右手不知何时已然搭上了逐风的刀柄,他浑身紧紧绷起,肆无忌惮地释放杀意。
红妆笑起来,笑容邪气:“你不敢杀我的,你若真杀了我,全天下再不会有人告诉你师姐在哪里。”
“我自会寻她。”
“找了二十年,你找到了吗?”红妆眉一挑,“怕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吧。”
季承暄神情冷漠,刀锋更盛:“我可以关你,关上几年,几十年,我不信她不来寻你。”
红妆面上这才显出些微慌乱,她无措地咬了咬唇。
她不怕季承暄出手,若光是她一人,以她的轻功绝对有信心能够逃脱,可现在客栈里还住着一个被她下了软骨散的季寒初,而她是决计不会丢下他然后自己一人脱身。
可真要被抓回去关起来,莫说找回季寒初的记忆,恐怕下半辈子连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殷家和季家有姻亲,殷家与她有仇,自然不可能放过她。
红妆抿唇,沉默地甩出长鞭。
季承暄按刀,凝眉道:“你是她师妹,我不想伤你。”
他在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换作平日,他绝无这般耐心。
红妆:“伤不伤的,打过一场才知道。”
风过,鞭来,裹挟凶猛攻势,直指季承暄心口。
她没留后手,招招下的都是死手,可季承暄却不敢用尽全力。
正如她所说,她若真要死了,再没人能告知他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于是一个祭出杀招,一个只守不攻,在屋顶上打过十几轮,反倒是季承暄身上的伤更多些。
季承暄侧身,躲过朝面门来的一鞭,皱眉道:“真逼我出刀,便不是如今局势,你莫要后悔。”
红妆咬牙:“你有本事便出手,别在这里假惺惺。”
她踏步过去,右手刚收了长鞭,左手便灵巧地握上一柄弯刀,由远攻改为近战。
目的不在伤人,而是攻心。
“季承暄。”红妆紧紧盯着他,“你见过那个冰棺里的孩子吗?”
面前男人面色一僵,动作缓了下来。
“真是可怜,浑身青青紫紫的,躺在冰棺里那么小小一个。也是,还不足月就被拖去雪山活埋,死相自然凄惨。”
季承暄的指尖几乎嵌入掌心,眼里弥漫出一股戾气,红妆被逼得接连后退。
“师姐每天都会去看她,同她说话,可怜她半句都不能回应。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学会叫爹就已长眠,我若是你,就是合上眼睛也无法安眠,恨不能日日祈祷,愿她来世投个好人家,至少平安长大。”
一字一句,全都精确无比地打在季承暄的心上。
刀客最要清醒,但此时此刻的季承暄简直心乱如麻,心中想着那些话,又得应对迎面来的越来越密的攻击,少不得分了神。
这下立刻被红妆抓住空当,她抽出弯刀,狠了心拼着受伤的危险上前。季承暄躲闪不及,一掌拍在了她的肩头,鲜血顿时从她的嘴角溢出。
然而红妆的刀锋也划开了他的手臂,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
伤口不深,甚至根本算不得伤,却泛起了绵绵密密的疼,如同针扎在他的心口,叫人站都站不稳。
红妆擦净唇边鲜血,笑道:“我说过了,伤不伤的,要打过才知道。”
季承暄眼睛通红,发力站起,牵得他心口更狠地发疼。
“别乱动,越动越痛。”红妆收起长鞭和弯刀,捂着肩膀的伤口说道,“我只抹了一点点毒,不会死人,只是让你几个时辰内都无法动武罢了。”
她轻轻喘气,几个跃身翻到檐下,回头望见屋顶上那道身影,轻声道:“季宗主,你说得真好,事到如今你是终于不在乎季氏的虚名了,可这话二十年前说或许还有用,到现在二十年已过,你不在乎得太晚了。”
红妆脸色发白,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回到天字房。
房内的灯还亮着,那小古板固执地认为男女有别,非要把房间让给她,她气恼地拂袖而去,他肯定会一直点着灯等她。
红妆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硬生生地受了季承暄一掌,现下气息不稳,只觉得肩膀痛到快没了知觉。
她吸口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靠在门板边,嘴唇嗫嚅,哑声道:“季、季寒初……开门……”
话音落,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古板就站在房内,身后燃着的灯未灭,床上半点躺过的痕迹也无。
果然如她所料,等不到她,他是不会睡的。
红妆嘴唇煞白,勉强笑了笑:“你接着我点……”
话没说完,她便倏地软了下去。
季寒初没做多想立刻伸手,她顺势落到了他的怀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像极了从前的味道。
望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季寒初愣怔了会儿,心中涌起莫名的刺痛。他几乎是仓皇地将人抱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放到床上,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那双下针时极稳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他伸手拉过红妆的手腕,手指搭在她脉搏上,正要细细察看,不料她却猛地缩回手腕。
“来不及了,快走。”她从怀中掏出棵手掌大小的药草,囫囵吞下,勉强缓过些力来。
红妆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
季寒初不清楚她的伤势,但见她眼中执着,便吞下了喉头反对的话,移步过来,揽过她的背,将她轻轻地背到了背上。
红妆靠在他肩头,已再没力气动作,两条细瘦的手臂挂在他的胸前,意识逐渐涣散。她轻声说:“你去找匹最好的快马来,记得,一定要最快的,我们走……”
季寒初应了,背着她顺着楼阶往下走。
他担心她睡过去便醒不来,轻晃了下脊背,问她:“怎么受伤了?”
“刚刚被你三叔打的,但我也算计了他,他现在肯定还困在屋顶吹风。”
季寒初脚步顿住,在原地呆立了会儿,半晌,他又慢慢挪步,一步一步往下走。
“三叔为何伤你?”
“他问我师姐下落……我不肯告诉他,他便说要抓我回去关起来,关起来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不应与他起争执。”季寒初把她往上背了背,“你如果真被他抓回去,我总能找到法子救你出去。”
红妆伏在他背上娇娇地笑:“你怎么又要救我,第一次见我,你就说你一定会救我……怎么你总在救我……”
季寒初:“哦?我第一次为什么会救你?”
“我骗你的,你可真好骗,我说我是通房丫鬟你就信了……”
季寒初摇摇头,尽管记忆不清,但听她这样说起心里却并不意外,仿佛那些事确实真真实实地在他身上发生过。
“我好骗吗?”
他笑了,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将她圈在怀里。
红妆眼皮越来越沉,颠簸的马儿却不让她睡,她咕哝着,说:“好骗啊,说什么你都信。”
宽厚的手掌扣着她臂膀,季寒初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季寒初:“不是我好骗,是你太聪明了。”
“是吗,我本来就聪明……”
夜色下,马儿飞奔过无人的街道。
季寒初执着缰绳策马,垂眸望向红妆,道:“你究竟何门何派,到底为何绑我?”
红妆早混沌了去,迷糊中有问必答:“南疆,七星谷……你……夫君……”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季寒初的耳朵里,令他着实惊奇了一瞬。
南疆七星谷,那是个连中原武林都几乎尽人皆知的地方。
七星谷立于正邪两道之间,修的全是邪门歪道,行的尽是阴诡之事,然而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常年不问世事。
七星谷的主人便是“七星”,传闻中乃是七人,均由北斗七星化名而来。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姓甚名谁,只知道每一位“北斗星”死后,便由其徒儿舍了姓名身份,继任成为新的“北斗星”,世代相传。
季寒初回想了下,根据季氏第二门呈上的情报,七星涉及的武功极广,甚至修习巫蛊之术的亦有之,只是专习鞭法与制毒的,似乎只有一位。
季寒初:“你是‘摇光’的徒弟?”
可惜红妆双目紧闭,意识全无,已回答不了他的话。
大约半个时辰后,季寒初握着缰绳,令马儿停留在一家新的客栈前。他小心地背着红妆上去,顾不得男女之防,打发走店小二后便坐到床边,挑出匕首划破她肩头的衣衫。
衣衫褪去,露出她白嫩的肩膀,上头一个紫红发黑的掌印,十分骇人。
季寒初极力稳住有些慌乱的心神,执起红妆的手腕,轻轻将手指搭了上去。
只是奇怪,指尖下的脉象,似乎有些不对。
季寒初皱眉,换了手,重新搭脉。
感受到指下的脉象,他眉头轻蹙,沉默着收回手。
两次的结果都是相同的,不是错觉,她的心脉损伤得厉害,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
这绝不是三叔的手笔,那一掌虽伤势不轻,但从肩上的痕迹看他下手时已然收了大半的力道,不可能将她伤成这样。
那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习武之人,这样弱的心脉,该是卧床不起才对,她怎么有能力将他带出,后又与三叔过招,甚至困住了三叔?
好一阵,季寒初回不过神来。
他无从下手。
红妆却在此时从混沌中迷糊出声。
她紧闭双眼,没能觉醒过来,只是两片嘴唇张合,从喉头发出轻声,一下又一下地叫着什么。
季寒初俯身,将耳朵凑到她唇边,细细地听。
“你在说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柔软的唇无意间划过他的耳垂,那触感酥酥麻麻的,他跟碰着火似的一下坐直,僵在那儿动也不动。
但她说什么却是听清了的。
“季寒初,季寒初……”
“季寒初……小浑蛋……”
季寒初低头,往她脸上看去,又像被烫着一般收回了目光。
红妆虚虚地叫了十几声后音便也低了下去,最后喃喃地喊着:“小古板,我疼……”
季寒初胡乱地说:“你,我……我……”
他面皮泛起红晕,不知所措,想不出法子应对,局促得不得了。
“季寒初……”
“季三哥哥……”
“季郎……”
季寒初的面颊越来越红,盼着她能别再叫了,叫得他心头慌乱,如小鹿乱撞。
可她却不依不饶,声声喊着,越发可怜。
季寒初微微侧过身,心绪纷乱,再三稳住气息。
“小古板……”
季寒初闭了闭眼,试探着伸出手,摸到了红妆的指尖,轻轻钩住,将她的手指钩到掌心,那绵软的触感握在手里,如刀刃归于剑鞘,不偏不倚,像本就该这样。
他也不敢转头去看她,只在她再次喊着“季三哥哥”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声。
“嗯,我在。”
他道:“红妆,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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