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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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当一条河流被人类赋予名称,就意味着人类与河流开始发生关系,这种关系既标识河流自身,也标识人类对河流的需求。环境史视域下“人—河”互动过程中的澜沧江流域河流之名的由来、内涵及演变,不仅体现流域内民族文化和河流环境的差异性,而且反映流域内不同民族河流环境认知和河流资源利用实践的关系。河流之名折射的人类对河流环境的认知和利用空间,揭示了人随水行而形成的生态空间和生产生活空间,构成流域内各民族水文化心理和水患灾害防治文化的重要内容,是流域内不同民族水生态文明观的体现。
[关键词]澜沧江流域;流域环境史;河流命名文化;水生态文明观
“地名是一种文化,地名的起源与人类的语言、生产、社会活动同步。”当前,研究者多从文化地理学视角探讨地名文化演变中的人地关系、文化扩散、空间认知、地方认同等问题,从地名角度探讨族群活动空间、文化变迁及其蕴含的区域自然地理特性。现有研究表明,地名文化与区域环境及特定群体的环境认知和实践密切相关,但还需进一步探讨以山川、河流等自然地理特征标识区域差异的地名与人类环境认知和实践的关系。澜沧江流域水文水系类地名居多,这类地名揭示了水域环境差异及各民族用水实践和水文化的差异。基于此,本文以澜沧江流域河流名称为例,试图从环境史视角揭示河流命名文化所反映的人类认识、适应不同的河流环境并开发利用各类河流资源的过程,以及水生态文明观在生态环境保护和水患灾害防御中发挥的作用。
一、“澜沧江”一名的由来与演变
(一)传统说
中国境内的澜沧江流域作为国际河流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上游河段,发源于今青海省杂多县,流经青海、西藏、云南三省,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关累镇出境。历史时期狭义的“澜沧江”一般是指流经云南境内塔城关(今迪庆州维西县塔城镇)至车里(今西双版纳)的一段干流的名称,其支流则各有名称。《卫藏通志》载:“澜沧江有二源,一源于喀木之噶尔机杂噶尔山,名杂楮河,一源于喀木之济鲁肯他拉,名敖木楮河。二水会于察木多庙之南,名拉克楮河。流入云南境,为澜沧江。南流至车里宣抚司为九龙江,流入缅国。”杂楮河即今杂曲,敖木河即今鄂穆曲,察木多即今西藏自治区的昌都市。又:“澜沧江(注:番名杂楮必拉)······至云南塔城关西,入丽江府,曰澜沧江。”根据上述材料,上游西藏境内二源于今昌都市合流之后至云南塔城关干流一段的名称为拉克楮河,中游云南境内纵贯横断山脉至哀牢—无量山脉一段的干流为澜沧江,而下游纵贯西双版纳九龙(隆)山一段则称九龙江。可见,同一干流在不同流段有不同的名称,“澜沧江”由一段干流之名成为全干流和全流域的通称,是特殊性代表流域整体性的衍生意义。
澜沧江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名称。先秦时期,《禹贡》和《山海经》分别记载澜沧江为“黑水”和“洛水”。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澜沧江称“劳水”,又名“兰沧(仓)水”。《华阳国志·南中志》行者歌:“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黄懋材的《澜沧江源流考》认为“澜沧之名始于此”。又《水经注》:“按:永昌郡有兰仓水,出西南博南县。”兰沧(仓)水即澜沧江中游干流流经博南山一段的名称。方国瑜先生考证汉朝时期流经益州郡、牂牁郡、交趾郡而入南海的劳水为澜沧江。唐朝时期,发源于昆仑山脉之诸水,山北者一般称河,山南者一般称江,兰沧水源于昆仑以南,故被称作“兰沧江”。明朝时期,李元阳称:“澜沧江,俗名浪沧,源出金齿,流经府西南二百余里,南至车里。”胡蔚按:“兰沧江,即黑水也,源出吐番鹿石山,本名鹿沧,流入滇境,首过丽江府,今废兰州,故名兰沧,后讹名澜沧,今又讹为浪沧。”这里以山名水和以城镇名水,均为古人地名命名的惯常方式。
由上可知,“兰沧江”“澜沧江”“浪沧江”属于同音异写的河流名称。该名称源于汉代,关于其由来,一说澜沧、浪沧一名因澜沧江下游一段的金齿而得,二说鹿沧江一名因上游河源吐蕃鹿石山而得。显然,同一河流不同流段的名称与特定流域内常住居民的命名方式有关。今人则认为,“澜沧江在汉代称为兰苍水,其字义是青水或绿水,而现在藏语称为杂曲,汉义是清水”。可见,“澜沧江”一名的由来与其河源相关,与水文特征相关,与流域内不同民族的河流命名方式相关,还与不同时代人的认识和传承方式相关。至明朝时期,“澜沧江”一名成为澜沧江流域的通称,具有标识河流自身及其影响力的内涵。
由于澜沧江流域上中下游自然地理环境的差异性,不同河段的土著居民对澜沧江有不同的称呼。上游的藏族牧民称之为“拉楚”,拉楚河、拉克楚河意为“獐子河”。澜沧江河源区河谷的森林、灌木丛中多獐子,是牧民们捕猎的对象;中下游山居彝族称之为“拉策”,意为“老虎跌入的江”,而连老虎行走于澜沧江岸边都可能不慎跌入江流坠亡,足见其两岸形势之险峻;下游的傣族则称之为“南洭罕”,意为“金江水”,强调其对稻作民族生产生活的重要性。又说,傣语“澜沧”意为百万大象,澜沧江下游是象群栖居之地。可见,澜沧江上中下游的名称均明显带有流域内各民族独特的河流命名文化特征,揭示了同一流域不同流段的民族地理观、水文化观及水文情势的差异,这在上中下游支流水系的命名文化中尤为显著。
(二)衍生说
澜沧江流域内众多民族对河流环境认知和河流资源利用实践的多元化,使得“澜沧江”一词具有更多的衍生意义。明朝时期,与澜沧江同时出现还有澜沧山、澜沧卫军民指挥使司、澜沧驿,这些地名实际上是澜沧江作为人类政治和军事活动的产物。明洪武“二十九年,置澜沧卫军民指挥使司,以州隶之”。而澜沧卫军民指挥使司所处的蒗蕖州“唐时,地名罗共赕,㑩㑩、麽㱔三种蛮世居之”。事实上,蒗蕖州并不位于澜沧江流域的核心区域,而是在挨近金沙江更北的地区。这是出于边疆界限和军事防御的需要,而且“澜沧山,卫、驿皆以此得名”,即澜沧卫、澜沧驿都是以澜沧山来命名的。明王朝认识并利用澜沧江主要干支流的险峻形势,将之作为军事布防重点和区分民族统治政策的界限,“江内”“江外”之分,“因人而治”“因俗而治”的土司政策便是这样的产物。
澜沧江干支流险峻的环境形势有二:其一,山高谷深,水势汹涌,难以渡济。澜沧江“自发源至此,历五千余里,两岸皆崇岗叠巘,无一隙之坦途,急溜奔泷如银河倒泻,舟楫罔通。下游经历南掌、暹罗又五千余里,亦复如是”。澜沧江上中游如银河倒泻,舟楫罔通,可见其水势落差之大,流速之快,水体环境之复杂。澜沧江上的霁虹桥畔,“洪武间,镇抚华岳铸二铁柱于两岸以维舟,然岸陡水悍,时遭覆溺”。即便在可通舟架桥的流段,其水势亦猛悍至极,维系在铁柱上的船只也难免覆溺的厄运。其二,河谷地带,毒瘴丛生,涉水易丧命。澜沧江河谷地带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一直都是重瘴区域。澜沧江干流山高水深、水势迅疾、水瘴恶毒,是阻断交通、军事防御、阻隔文化扩散的安全屏障。这是“澜沧江”一词被赋予的文化或军事意义,是地名文化空间扩散的结果。
“澜沧江”流域内以江河之名命名的城镇,皆可反映人类择水而居的聚落分布规律。如:1915年镇边县更名为澜沧县,因东濒澜沧江而得名;临沧县名、专区名取濒临澜沧江之意;双江县因澜沧江、小黑江两江纵贯一县而得名;沧源县1934年由澜沧县析置,取来源于澜沧之意。这些以濒临澜沧江而得名的城镇,反映了澜沧江在政治区划和区域行政差异方面的意义,代表着一种确认其统治范围的寓意。
二、澜沧江流域“人—河”互动中的河流命名文化
澜沧江流域每一条河流的名称都浓缩着人类与河流互动的密切联系,是对河流水文环境状况和自然地理特征的记录,更是人类认识、适应河流环境,并利用河流资源的直接体现。
(一)河流命名体现民族文化和河流环境差异性
澜沧江流域众多支流的名称差异,源于不同流段的河流水文环境、自然地理条件及不同民族的语言文化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性。具体来说,澜沧江上游的河流名称带有以藏族为主的氐羌族系文化特征,下游的河流名称带有以傣族为主的濮越族系文化特征,而中游的河流名称有显著的融合少数民族和汉族文化的“混合多元”特征。
1.上游以藏族为主的氐羌族系
河流命名方式
澜沧江流域青海、西藏境内昌都以北至河源的范围属于上游区域,澜沧江上游的河流、山川之名多取自当地番名,几乎都带曲、楚(又写作楮、褚)、云、水等地名通名,根据藏语命名规律和释义,“番名山曰拉,水曰曲(一作楚),滩曰通(一作塘),沟中有滩曰云,无曰囊或曰隆曰科,两水之交曰松多,峡曰朶,湖泊曰错,今概循用蕃称,以符名从主人之义”。再者,曲意为河;贡或岗、冈即山梁;“咱”意为“急”,指流水急响声大,反映了河流流速产生的视听效果;岗久即雪山尖,反映了雪山的形态和河流水源于雪山融水的事实。例如,杂曲的藏语意为“从山岩中流出的河”,说明河源区水源主要是积雪融水,因积雪融水量有限,往往无法形成明流,大多伏流于山岩砾石之中,形成湿地、河滩地或沼泽地。又,昌都的藏语意为“水汇合口处”,因地处三河一江交汇之处(昂曲、扎曲、色曲、澜沧江)而得名。以藏族为主的蕃民山川命名方式体现了其对河流水源、水系、水势等水文环境的认知和描述。
澜沧江上游河源区的河流名称明显异于中下游河流名称,前者的特点是带“曲、涌”等地名通名。从字义来看,“曲、涌”二字描述了河源区水源以雪山冰川融水或沼泽滩地涌水为主的状态,而细少的水量、弯曲的河道、平缓的水势不易造成水患,却是滋养草山、草原的重要水源。因此,每一条支流河谷、河湖周边及沼泽滩地皆为宜牧之地,均分布着随季迁徙的牧帐,是牧民最为集中的牧区。例如,“子曲,又名孜曲,均系藏语音译,意为‘百花草河’,因流经一条长满百花草的峡谷而得名”。该河“上游为夏季牧帐,牧民多在近水避风处扎帐;中游以下渐为冬季牧场,牧帐增多,尤其在一些支流山谷中较为密集”。藏区“夏牧于高山,冬牧于河谷”的季节性放牧,既避免了夏季河谷水势泛涨可能造成的水患,也利用了冬季河谷温暖、湿润可供放牧、可避雪灾的优势。而牧民定居点和少量的农田几乎都分布在支流下游的河谷两岸。可见,上游牧民的河流命名既揭示了河源区河流以季节性雪融水为主,水势平缓、水量少等水文环境特点,也标识了牧民逐水草而居的季节性游牧空间。
2.中游融合了少数民族和汉族文化的
河流命名方式
澜沧江中游的洱海流域居住着白族、彝族、纳西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也是汉族集中聚居区,河流名称带有各民族的文化特色。例如,洱海、西洱河古称“昆明池”(昆渳池),不同民族对“昆明”一词的释义各自不同。彝语地名说认为昆明是彝语“呵密”“沽弥”“嘿米”的音译,意为海边或水边之地;白语地名说认为古代的昆明族是白族先民,原居住于洱海一带,后向外迁徙。此外,“洱、贰中古音俱作ni,与磨些文鱼字音同,则洱河者或是古代磨些族地名,意为多鱼之河耳”。磨些族即纳西族,多鱼之河表明洱海盛产鱼类的良好生态环境。而“大理府,三代时,国曰昆弥,以水名”。以水名国反映了历史时期洱海对当地社会群体生产生活的重要性。可见,白族、彝族、纳西族等对洱海的命名及释义反映了该流域适宜人居的水域环境特征,即水质清澈、水势缓和、河湾湖滨之地盛产鱼虾等,为当地居民提供清洁的饮用水和鱼虾等水生食物,而且水势和缓不致造成严重水患,民众皆沿水而居。
另外,澜沧江中游一些河流名称带有区域历史演变的痕迹。以“漾濞江”为例:据考证,唐朝时期六诏之一的蒙嶲诏又名“样备诏”,“疑样备即蒙嶲,因在漾濞江上得名,样备即漾濞音字也”。漾濞江因地势险峻为古代军防区域,因漾濞江而衍生出的名称有南诏时期的样备诏,以及明清时期沿江而设的样备巡检司、样备驿、样备堡,反映了漾濞江流域从独立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管辖区域演变为受中原王朝直接统治的边疆区域。如今因漾濞江而得名的漾濞彝族自治县直接说明河流之名所指称的人群及其聚居空间。此外,澜沧江中游流域以水利事迹命名河流的方式较为突出,如“罗时江”是为纪念唐南诏时期当地居民罗时兄弟开凿河道排涝的事迹。这种以水利英雄之名作为河流名称的情况,在整个澜沧江的上、下流域都很少见,说明中游洱海流域是整个流域内古代水利工程事业最为兴盛的区域,这与其作为人口、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直接相关。
同时,澜沧江中下游流域的傈僳族、怒族、布朗族、佤族等山居旱作民族为避免河谷瘴气、洪涝等灾害,多居于山腰、半山腰或山顶平缓坡,生活生产所需水源多依赖森林龙潭之水。例如,傈僳族认为龙居于水中,龙潭(傈僳语为lut ku,鲁枯)、洪水(傈僳语为mutmel lomel,姆梦捞梦)因神龙降暴雨所致,泥石流、滑坡(傈僳语皆为lut hoq,鲁胡)因龙滑动所致。因此,水旱之际于龙潭祈福祷告,干旱则求龙神降雨,水涝则求龙神收雨。山居旱作民族关于龙潭及水患灾害的命名释义,体现了一种畏水、避水、敬水的水患灾害防御方式。
3.下游以傣族为主的濮越族系
河流命名方式
澜沧江下游的河流之名均有傣族、佤族、布朗族等濮越民族的文化特征。例如,普洱“为哈尼语地名,意为水湾寨”。拉祜语的南戛意为小溪,南(na)意为水。壮族、泰族与傣族同为古老的百越稻作民族,他们聚居的村落、城镇等地名普遍使用板(版)、猛(勐)、孟、汪、那等地名专名。在傣语中,勐、孟、木、谋、猛、蒙意为地方、区域,曼、芒、忙、漫、蛮意为村寨,东、董、栋意为坝子,景、姐、井、遮意为城镇,南、琅意为水、江、河。勐戛河流经的勐戛坝、勐遮河流经的勐遮坝等多为傣族聚居之地,傣语“勐戛”意为盛产水稻的地方,“勐遮”意指被水浸泡过的平坝。这些河流名称揭示了澜沧江下游各民族村寨的分布状况,同时也记录了其依靠河流水源灌溉农田,以水田稻作为主的生产实践。
值得注意的是,澜沧江下游流域以“南”为江河通名的居多,这揭示了水傣喜水、傍水而居的分布特点。如南碧河,傣语“碧”意为错,即错谬的河;南斑河,“南斑”意为凉快舒适的河;南阿河,傣语意为臭水河;南腊河,傣语“腊”为茶,意即茶水河等。这些河流名称揭示的河流水文情势,表明傍水而居的居民最了解哪些河流环境适宜居住,哪些河流环境险恶,不能轻易涉水。例如,“猛迺河,水极恶毒,夏秋山溪泛溢,瘴毒尤甚,即沿河居民无有敢涉,其水者盖恶溪也”。猛撒渡、猛戛渡、蛮铁渡、蛮乐渡、蛮叠渡、猛班渡、蛮白渡,这七个渡口因水势险峻,“俱是紧要江口,每渡额设土练一百名,常川巡防,堵御江外猡黑”。可见,傣族关于河流的命名规律揭示了水文情势对人类活动空间的限制,即水质良好、水势缓和的河流成为居民生产生活的空间,而水质臭毒、水势险恶的河流不仅是居民日常活动的禁区,也是边地关隘布防的重镇,是居民防御外敌侵犯的屏障。
文章作者:袁晓仙
文章来源:《潘阳湖学刊》2022年第4期
选稿:甄艺涵
编辑:李春燕
校对:汪依婷
审定:计梦菲
责任编辑:李春燕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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