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一候 虹藏不见」

一年双立春黑土变黄金(廿四时野)(1)

山里的红叶,是可以当花来赏的。

妙的是,在这赤焰一片中,玄天自远古现身。


小雪,天地积阴,想来入冬不远。山里的红叶,也越来越浓烈,算是弥补了逐渐稀少的花色,不至“无花可赏”。

比如我用来做“主花”,大如手掌的擦木红叶,再有黄连木和野漆,比之繁花也不逊色。

一年双立春黑土变黄金(廿四时野)(2)

花有花语,叶也有“叶语”,草木关情,这是千万年相伴中,草木和人的“隐喻”:以人为源,为天地为镜,形、色、香、味、用被赋予特定意义,并不断投射,又不断影响人类“集体无意识”——所以,每一刻,你看花,看木,看得都是或多或少的你自己。

所谓“菩提即佛”,“植物灵魂”,往无意识的深海潜伏,寓意在此。

这一期的草木,很适合来聊聊“红与黑”:

中国“红与黑”的草木,容易想起三种:前文提到的乌桕,此次入山所见的黄连木和漆树。

乌桕“老染工”,不仅染秋红,也“染皂”,即染黑色,和被称为“孔木”,有“楷模”榜样的黄连木一起,都是传统染黑的草木。

但说来最具象征的,还是野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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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是亚洲的血液

此话得自时年90岁的大西长利(日本当代漆艺大师),原话更虔诚:“漆是神赐予亚洲的礼物,是神的血液。”

漆艺发源中国,位居浙江余姚的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朱漆碗、黑漆筒,是世界最古老的漆器(七千多年前),其工艺,大西先生说,“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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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得不说,随着瓷器技艺日益精湛,“舜作食器”、“禹作祭器”(《韩非子》),比青铜器尚“贵十倍”的漆器,在宋,尤其清朝以后,是于毗邻的日本,找到生活重心的。日本“Japan漆器”、中国 “China/瓷器”,由此想见,数百年前初入两国的欧洲人,这两种器物带来怎样的震撼。

今年,国内出版了大西先生《漆 亚洲血液》的中译本,读来很有意思。跟着先生一路探访藏族、彝族、楚地以及东南亚各国的漆器文化与生活,从源流到器魂,仿若眼见这种温润器物,在亚洲乃至南美,开出“红与黑”的明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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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长利 《波风之眼》

先生说:“在众多的造型材料中,只有漆是亚洲所独有的。”他认为 “漆的存在和使用,是一种极具灵性的行为”。

别的不说,北京故宫,那是一座除了屋顶,所有木制建筑都刷成红色的超级髹漆大工程;亚洲绝大多数寺庙,包括中国孔庙、关帝庙等,从建筑到供品器具,都会髹漆,或涂红,或髹黑,“人的灵魂被温暖的净域所笼罩”,红与黑在信仰上,指向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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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宗教,漆本和生活休戚相关。无论是河姆渡的碗,还是舜帝作的“食器”,生活是漆器的另一面,甚至代言起富贵生活,这在《红楼梦》中可窥一二:

全文前80回,足有25处提到漆器,但荣宁两府,主人家仆近千,使用漆器的不过寥寥数人,最多者贾母、熙凤和宝玉。黑漆大门,雕漆、填漆、洋漆以及螺钿、描金的茶盘、案几、椅子和床等,显示着百年世家最后的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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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漆荷叶式盘 《如意宫盒》

铜、漆、玉、瓷,四大中国器文明中,不比铜在“祀与戎”,玉在“德与权”,瓷在“雅与俗”,漆器是以颜色来呈现普世人文:

所谓“墨染其外,朱画其内”,即便后世 “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但依然秉持着“凡漆不言色者,皆黑”(贾公彦《礼记疏》)。诚如大西先生所说:“漆的红和漆的黑是古人创造的美,它们被视为接近神灵的神圣色彩”。


黑红之间,有中国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五色之分,何由识之?

遂古之先的东、西方人,如苏美尔、埃及、希腊和中国等,几乎不约而同选择“黑”与“红”,来沟通神人、万物,想来在文明混沌之初,这两种颜色具有强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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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意思的是,红和黑在两大体系中寓意有很大不同:

▼ 『西方』

「黑 」

古埃及的黑,总体是死神阿努比斯的颜色。我曾在埃及文物展中,站在不及手掌大的黑色阿努比斯雕像前,感受到不被控制的强烈心跳,那是另一个空间的灵魂威慑;

及至希腊、罗马以及天主教,黑色往往是地狱、冥界、毁灭的颜色,属于恶与黑暗之花,只有到了近代,黑色的收敛才具备严肃、庄重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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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博物馆 阿努比斯雕像

「红 」

红色在西方,寓意并不总是美好:拿英文词“red”来说,有学者统计,其75个文化意义词条中, 54.7%(41个)为负面意义,正面仅占9.2%(7个),而汉字“红”则53.8%为正面含义(仅10.2%为负面)。

红色更多和战争、暴力关联。苏美尔、埃及文化中,红是混乱之神、战争和沙漠之神赛斯的颜色;古希腊、罗马的战神也是红色;基督教的红,是撒旦的颜色,罪恶代表,《圣经》耶和华说:“你们的罪恶像朱红。”

但红同时也象征着耶稣受难时的鲜血,意味着救赎,可以得到爱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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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涅瓦与玛尔斯之战》局部 罗浮宫藏

▼ 『中国』

红和黑是中国颜色之首,黑白赤三色,本是中国五色之上的“三统色”。

「天之玄」

很少人知道,中国颜色,最初以黑为首。

《千字文》开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告知小儿“天玄而地黄”(《易经》),黑色可以指代天,黑白阴阳为万物始。

道家的黑,是道的衍生,万物之母。老子说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庄秉持“知其白,守其黑”,称作“玄德”。

儒家的黑,为五正色、三统色之一。自诩水德的大秦帝国以黑唯尊,“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史记》)。但喜欢黑色这件事,早在夏朝便开始,《礼记·檀弓上》:“夏后氏尚黑,大事敛用昏, 戎事乘骊,牲用玄”。商朝尽管尚白,但也承认自己是玄鸟后代,“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经·商颂·玄鸟》),及周至汉,黑色从不脱尊贵之色,天子冕服、缁衣诸侯、乌衣巷……黑,首先是天,然后才归于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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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 咸阳宫壁画 车马图

漆告诉我们,崇黑远早于夏。这在《山海经》里,有太多佐证:

比如那个沟通天地的巨树“建木”,为“玄华黄实”;

从众神之地“昆仑墟”,或鬼魂所在“幽都山”流出的“黑水”,一路经颛顼后裔苗民国、朝云国、司彘国,以及“为人黑色,寿,不死”的不死国,和“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的都广之野,流经帝舜沐浴的从渊,最终汇入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木)。这条“流向生命与光明的河流”(王小盾《中国早期艺术与宗教》),黑是河水及沿途生灵,“不死”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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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 巴蛇 (黑蛇青首)

“降而生商”的玄鸟,也在幽都山;而长寿的黑色旋龟,则多在西方,可能本是众神大本营?昆仑上有不死树,峚山有 “天地鬼神,是食是飨”的玄玉,据说做了大禹定九州后,“告厥成功”(《尚书·禹贡》)所赐的玄圭;

黑,既是天玄,也是地幽,阴界入口的幽都山,所有生灵都很“玄”,大幽国一般认为是传说中的冥界。但死生轮转,相邻的“赤胫人”,不知死为何物,屈原都在问“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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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在王维那里有了“五色”:以墨为画,“墨分五彩”,“墨即是色”,其中所包容的,恰是中国人的宇宙洪荒,圆通灵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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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王维 江干雪霁图局部

「阳之赤」

红的欣赏,历来是中国一大特色,一年的传统节庆,会体会到“红”对这个国家的鲜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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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五帝御笔福字 故宫博物院

五色学中,红,严格说是赤,“从大从火,凡赤之属皆从赤”(《说文解字》),是炎火色彩,凤凰属性,大人的磅礴力量,位属南方。

周代是尚赤的,“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汉书》),虽短暂经秦二世之“黑”,但自汉开始,红黄二色从未变下,总归和权杖脱不开关系。朱门深似海,非一般小户可以窥视。

五色之上,红和创世也有莫大关联:“赤,赫也,太阳之色也”(《释名》),而太阳,在世界各大文化体系中,都是创世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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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堆汉墓 彩色帛画 局部

《淮南子》言:“日至而万物生”,被当做太阳神的炎帝,教会人们播百谷,“尝百草”以“疗民族”,后来作为南方火德之帝,凤凰和祝融都是其属神,同归赤色。

中国的红,不似西方,多从血液和战争中看见恐惧,而是兼具“日德”和“火德”,是希望、光明、仁德的煌煌之色,自然也是热闹,喜庆,甚至龙凤呈祥的。尚红在中国,从来没有媚俗一说,而是持久不变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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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也就不难理解,黑和红这一经典搭配,何以万年经典了。


待文章写完,窗外初雪已绽,又渐化归大地,一瓶“红与黑”,伴着雪落雪杳,也算黑白赤三统“天地”,有无相生。

瞧,无事不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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