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蝉戏剧中心在中间剧场演出《罗慕路斯大帝》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我仍在为它只演几场深感惋惜。因为,在这个不断有人呼唤原创戏剧的年代,易立明可称得上是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戏剧家。

该剧讲了西罗马帝国末代皇帝罗慕路斯,全然不顾前线告急,终日喂鸡嬉戏,神定气闲地满足于当一个无所作为的皇帝。帝国危在旦夕,群臣心急如焚。最终,行差踏错又绝非偶然地在入侵者日耳曼人的军礼前,宣告引退并解散罗马帝国,亲自宣判一个残暴而腐朽的王朝的死刑。剧中的罗慕路斯与史籍中的罗慕路斯毫无相同之处。剧作家迪伦马特说:“罗慕路斯十六岁继位,十七岁下台……我则把他的在朝时间延长二十年,并称他为‘大帝’。”剧中,罗慕路斯是一位披着小丑彩衣的智者,一个被历史宣判其政治生命终结、也终结一个残暴而衰颓王朝的历史法官。

易立明的罗慕路斯(易立明版罗慕路斯)(1)

剧照。图源网络

迪伦马特将《罗慕路斯大帝》称为“非历史的历史剧”。历史剧本来就是虚构之作,在“历史剧”之前再冠以“非历史”,分明是告诉观众,此剧虚构套着虚构,虚幻中隐含虚幻。迪伦马特在《戏剧的问题》(1955年)一文中写道:世界(还有表现这个世界的舞台)对于我是个奇怪的东西。在这个怪诞、荒唐、颠倒了的世界中,一切都充满着不确定性。世界的面目就是没有面目,使严酷的历史显出滑稽的真相,将游戏于其中的主人公打扮成小丑,正是理解历史可能性的一种工具,或者说是迪伦马特理解历史与在舞台上表现历史的独特方法。

易立明是国内少数几个极富幽默感和创造才情的戏剧人之一,在其执导的《帝国专列》《秦国喜剧》等作品中,我们已领略了他对历史及更广泛的现实的反讽意识。同迪伦马特一样,易立明也直接或间接地承受着乔叟、薄伽丘等伟大作家的恩泽。相信嘲讽式故事自有其内在的力量,它既不是表达终极真理的媒介,也不必受教诲与道德的拘囿。他们嘴角带着笑意,喜剧性地从一个角度跳到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评价生活,以一个任何历史哲学范畴都无法涵盖的奇异故事,去表现世界的怪异与历史的荒诞。

在《罗慕路斯大帝》的演出中,舞台布景稳定的对称结构,表现的是一个颓败、荒芜、混乱的巨型鸡舍。台口陈列着一排鸡模型,台中放养着一群惊慌失措的活鸡。帝国的文武大臣几乎都从舞台两侧有如鸡笼入口般低矮、逼仄的门洞进进出出。人鸡混杂、国事废弛。鸡窝就是世界的面目,虚有其表的稳定结构便是帝国的真相。

易立明的罗慕路斯(易立明版罗慕路斯)(2)

舞台布景,活鸡在舞台上。图源网络

没有任何一个个人能终结历史,像巴思妇人或福斯塔夫爵士一样,尽情沉浸在孩童式游戏之中的罗慕路斯,其实只是迪伦马特的奇思异想。对易立明来说,或许对世界的荒诞比对历史的终结更感兴趣。一个徒有其表又随心所欲的帝国,其实只是一个鸡窝,一个完全颠倒了的世界。这是集体性的历史不幸,或如迪伦马特所说,“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不幸的谜语”。

全剧最妙的一场是,日耳曼人兵临城下,帝国油尽灯枯,一群居心叵测的廷臣趁夜潜入罗慕路斯的寝室,藏在沙发、睡床底下,紧贴在壁橱之中,企图刺杀皇帝,夺回一己的私利和权力。罗慕路斯轻易地破解这一图谋,义正词严地指证他们的虚伪、欺骗和罪行。这是全剧政论色彩最浓烈的段落。易立明删节了罗慕路斯大段大段的台词,将慷慨陈词化为滑稽的戏法。导演将所有图谋不轨的廷臣统统塞进低矮的桌子底下。罗慕路斯掀起桌布,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狼狈不堪的廷臣;罗慕路斯放下桌布,又故弄玄虚地掀开桌布给观众看,桌底下空空如也;他又面不改色地掀起桌布,桌子底下又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如此反复多次。所有谋反的廷臣统统变成罗慕路斯剧终变戏法的道具。易立明无意将罗慕路斯塑造成一个窥破生死、大义凛然的圣者,也无意从中钩索出什么深在的道理来 。面对历史的荒诞,喜剧是我们的权利。与其使观众义愤填膺,不如让观众哈哈一笑。

□林克欢(戏剧评论家)

新京报编辑 吴龙珍 校对 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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