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
◎暝瞑
在坂本龙一的传记——《音乐即自由》当中,曾提到自己幼儿园时期创作的《小兔之歌》,有一次,幼儿园放暑假,要求学生把幼儿园发的兔子带回家照料,培养对生命的责任感。新学期伊始,老师对全班同学说,照顾动物好不好玩?请大家把照顾兔子的感受编成一首歌,歌词、旋律都要自己写。坂本龙一说他写的歌词很普通,类似“兔子有双红眼睛”的句子,然后编成曲子唱出来。后来老师帮他们录成薄膜唱片,每人一份。“小白兔这个物体,与我所做的歌曲原本应该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起,但却相互产生了关联……那个时候,我当然无法如此客观地思考,但是确实感受到,这件事情有着矛盾不协调的地方。就算我当时还只是幼儿园的小孩子,也能有这样的感受。我想那正是相当贴近音乐本质的感觉。”
近年来,我越发感受到,在坂本龙一参与的各类活动和创作中,始终也在找寻着这份感觉。
3月17日晚,坂本龙一特别线上音乐会《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在国内音乐平台上线,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在疫情期间他还参与过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一场名为“良樂”的线上音乐会。《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这场演出最初发布于2020年全球疫情暴发之初,动机源于“为在新冠疫情之下生活经受着影响、怀揣着巨大的不安和压力的人们传达安慰并献上声援”的心境而促成。演出时长约为100分钟,精选15首曲目,其中包括有近年较活跃的日本三味线演奏家本条秀慈郎的三味线独奏,以及二人的实验即兴音乐表演。在坂本龙一的钢琴独奏部分,囊括了他经典的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近年发行的带有实验哲学色彩的专辑《异步》中的曲目,以及他多年前热销的钢琴独奏专辑《BTTB》(back to the basic)中的曲目。
看着这场线上音乐会,不由得也回归到了疫情暴发之初时的心境之中,除了隔离的无奈与烦躁以外,还有对疫情未知的恐惧。在这种状态中,平和反而成了最难能可贵的心境。而坂本龙一的这场线上音乐会,无疑是能够带给人以抚慰的。在音乐会上,坂本龙一表示:“一直待在家里可能很艰难。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这样做,希望这能给你一点安慰……在大流行病结束后,我希望这种过度全球化和金融资本主义的状态能够减缓。我祈祷有一个更慷慨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
一直以来,坂本龙一很关心环保等社会性问题,对生态、自然与气候的关注一直也是他创作中的重要元素。在节目《十三邀》中,许知远对他访谈时,他曾提到:“我希望人类在未来可以更加谦逊地意识到大自然里其他物种的存在,我希望下一代可以意识到他们有责任去修复这些问题。”
在关于他的记录电影《终曲》中,记录了一架2011年日本大地震海啸后,被冲上岸边的钢琴。面对这架钢琴的遗骸,坂本觉得那些因琴键被自然侵蚀而跑掉的音,正是自然中的物质在为自我修复,做着努力的挣扎。“工业革命开始后,我们创造了钢琴,把原本自然存在的物质形态,全部按我们的意愿扭曲。这些木头需要多年的机器压力,嵌在模具里,才能固定成一架琴的样子。声音也如此,每过一段时间我们会说,琴松了、音跑了。可那其实是自然正对抗着人类所谓的自然,回到过去的形态。”
后来这架钢琴出现在了他的艺术作品中,并于去年在木木艺术社区的“观音听时”坂本个展上与中国观众见面。这个命名为《你的时间》的艺术作品,对于坂本龙一而言,体现了自然力量的难以掌控以及对周遭环境的塑造作用。海啸钢琴自地震发生后便没有再经过人工的调试,而一直接受着大地与自然最原本的律动与频率。他相信,在某种程度上这一力量也留存在了这件乐器之中,并因其暴露于自然因素以及全球性灾害之下,而展现出新的音色和声调。这来自自然的声音,才贴近音乐的本质。
这次线上音乐会,是对疫情中忍受着不安和压力的人们的抚慰,是试图使人们回归平和与正常的背景音乐,也是给积极、热爱生活的人们行动中的配乐。
说到配乐,这次的选曲中,还包括莫里康内的《1900》、坂本为电影《通天塔》《水俣病》所做的配乐。众所周知,他参与的电影配乐多达40余部,且多为获奖影片。法国《电影手册》杂志曾问坂本龙一:“音乐在电影中的作用是什么?”坂本龙一说,默片时代,给电影配乐的音乐家们手里都有一本厚厚的乐谱标签,里面有“悲伤,爆发,打斗或者爱情故事”之类的条目,那时的电影配乐就是根据银幕上的画面选择曲子。他很喜欢以前那样的做法,但现在不能这么做。对于“音乐在电影中的作用是什么?”这个问题,坂本龙一援引了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摄影指导厚田雄春的话来回答,厚田雄春在拍《东京物语》时说过:“在电影最悲伤的场景中,就是老爷爷失去了他的妻子时,他身后应该加上蓝色的天空。”坂本龙一说,“与加上悲伤的音乐相比,最后他们选择用一个蓝天的镜头。没有声音的烘托,这仍然是影史上最悲伤的一幕之一。我也喜欢让我的音乐表达出那样的东西:悲伤时的蓝天。”
在他的书中,他也提到过这样的观点,就音乐的表现而言,最终如果不是能让他人理解的形式、不是能与他人共享的形式,那就是没有成立的东西。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经历抽象化或共通化的过程,其间个人体验、情绪的喜悲难免会遭到拭除。这个过程中,存在着无法逾越的绝对界线以及难以磨灭的缺憾。然而这种绝对界线反而促使了另一条道路的出现,让完全不同国家、不同世界的人,都能够产生同样的理解。
在他的观点中,音乐有它的作用,但更是抽象的,是置身于音乐世界之中的,是跨越人类族群,更能够唤起共鸣的。
“我不认为音乐是表达思想的工具,音乐就是音乐,有时会给我带来欢乐。有时我可以把它当成工具来表达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但我不经常这样做,我很少会把其他的信息、其他的表达放进我的音乐里。对我来说,音乐比作为传达我的声音的工具要广泛得多。音乐宽广得像海洋,而我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岛,甚至还不如一个岛。”
让疫情平息,让人们的心灵恢复平和,让自然回到她的和谐状态,让音乐贴近本质,也许这就是坂本龙一一直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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