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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显宗六年三月,皇帝亲政,同时迎娶太原裴氏嫡女为后。
显宗大婚广选天下女子,太原裴氏百年世家,对双方来说都算得上是不错的选择,而对于帝后本人来说——
十六岁的显宗掀开盖头,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掩饰不住的笑意,眼睛比冠上的宝石还要明亮,声音比碗中的牛乳还要温润:“朕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与朕为妻?”
距离太近了,裴婉垂着眼眸,又忍不住想要看。
她与显宗相识于大选之前,那时显宗便问了她这个问题,她点了点头,竟真的成了他的皇后。
她的轻微恍惚落在他眼中成了犹豫,显宗姿态更低,更有耐心地逗她:“你反悔也来不及了,从此与我夫妻一体,是要共同进退,荣辱相依的。”
显宗语气轻佻地仿佛小孩子之间轻易的诺言,裴婉却懂得他目光灼灼之下的郑重。她将牛乳一饮而尽,才极认真地说道;“是,我与皇上永结同心,从此并立九天,生死不离。”
礼成。
显宗亲手为她除下凤冠,吻在她额头上,仍然像是哄她:“你不要怕。”
裴婉眨了眨眼,累得直接躺倒在床上才说:“年节时家中常有说书,都是些聚散悲欢的故事。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如今我诸事圆满,不免惴惴不安。”
显宗仍坐着,裴婉只能瞧见他的背影,单薄的、瘦弱的,很难和天子联系在一起。裴婉抓着他手,显宗回过头来,与她交握:“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那天么?”
裴婉当然记得。
显宗亲政必定伴随着大婚,消息自两年前就有了,直到去年真的落定。
为显皇家重视,天下胸怀,各地都会选送品性优异的女子,这是辅政大臣张行宜的决定,而太后出身世家,自然希望新后能拥有高贵的门楣。
双方约定以皇帝自身意愿为主,太后执掌内宫多年,为防止意外发生,便在大选之日前半月举办了一场赏花会,名为赏花,实则鉴赏美人,为皇帝早结亲缘。
裴婉就是在赏花会上见到显宗的。她是家中次女,自幼生活在长姐的光环之下,此番应召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她没想到显宗会主动和她搭话,初春寒气仍盛,他花团锦簇之中仍能注意到她,特意问她一句你冷不冷。
她确实有点冷,家中为了好看,备的已是春装,她又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躲在无人处更是挨了不少风,但显宗站在她面前,她唯独只剩一个念头:他生的真好看。
裴婉不爱女红刺绣,也不爱赏花弄草,唯一的兴趣是听说书看话本,这个瞬间直击灵魂,就像是书中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生十六年,从未有如此出格的念头。
待她反应过来,用以打发时间的话本竟然在惊慌之下脱手。她一直藏得很好的,没有人发现她的闲心,话本落入池塘噗嗤一声,她赶紧伸手去捞,显宗却把她拉住了。
万金之体在她面前匍匐而下,替她捞起话本。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就像守护两个人共同的秘密。
话本湿漉漉滴着水,裴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然窜起一股羞恼之意,飞速将话本抛入池塘,直到看到它沉下去才松了一口气。
她只是不想被人发现,未免显宗错意,便想着说些什么来解释,搜肠刮肚中却听见显宗轻声一笑。
实在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可下一刻裴婉就听见显宗的求亲,就像是天空迅速破开了乌云,晴日迅速笼罩了大地,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来不及分辨她就狠狠点头,点完又觉得失了矜持,忙不迭地跑走了。
直到大选,直到定亲,直到礼成,就像一场梦一样。
新帝选秀,家中次女的她去充人头,没想被一眼看中立为皇后
“再难的路都会走过,何况我们还有彼此。”
显宗的笑意总是很轻,融化在深更鼓漏之中。裴婉当然知道自己并非后位的第一人选,显宗的意思却好像不止于此。
裴婉第二天就知道了:皇帝大婚大赦天下,太后借机提出赦免前辅政大臣,也就是皇帝的亲舅舅,余定波。
“婉儿,哀家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贪腐之事是定波做的不对,但他是受人蛊惑,至于其他的罪状,完全是牵强附会。你一定要好好劝劝皇帝,定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做这种舅甥相残,外人痛快的事情。”
裴婉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皇帝,显宗听了无甚反应,只问:“你知道余定波犯了什么罪么?”
这件事情闹的很大,裴婉在闺中有所耳闻,一件件掰着指头数:“贪腐,售爵,侵占良田……”
显宗仍然没有表情,告诉她:“定波之罪,罪在不臣。”
裴婉的手指头还立在半空,像是没有听懂。
“朕十岁登基,十六岁亲政,中间六年的时间,只闻国舅名,不听皇帝声。若非张行宜相助,朕至今日仍然是余家傀儡。”这话已是极重:“余辅一派失了余定波群龙无首,朕怎可放虎归山?”
话虽如此,裴婉却觉得不尽然。
显宗瞅她一眼,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皇帝大婚,余家也送了人来,论关系算是朕的表妹,自幼见过的。若非余定波入了大狱,太后怎会轻易让步,太后让了步,就是在这里等着朕。”
这是早就离心,无可转圜了。裴婉心头闷堵,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家中常见各房争执,甚至还有大打出手的,但是父亲总说亲缘难舍,到底没出过大事。”
显宗不置可否,问她:“你怎么看?”
他很认真,裴婉则完全答不上来:“我、我……”
“话本里不讲这些么?”
裴婉涨红了脸,没好意思说自己看的爱情故事居多,挣扎了半天才试探性地问:“皇上会放了国舅爷吧。”
显宗摸她的头发,多了几分宠溺的意味,证明她猜对了:“你说说为什么?”
裴婉想的很简单,太后逼到此处,显宗不可能完全撩了面子:“皇上担心余家复势,会有别的办法平衡吧。”
“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明。”显宗直勾勾看着她,眼睛里有她害怕的深意:“余定波是朕亲舅,朕也不愿留下弑亲的恶名。总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此圈禁在余家,留他一条命罢了。朕已亲政,首辅罢官,那么辅政大臣也不必再有。此后唯一的相位,属于张行宜。”
杀伐决断尽在掌握,显宗却不是快活的样子。
裴婉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快活呢?
2
囿于深宫的时候,裴婉还在看话本,她把自己喜欢的情爱主题都搁置了,而是寻来居家时曾在父亲手边瞥见的通俗故事,以此窥探男性的世界。
她不喜欢。
但是为了距离显宗更近,她还是硬着头皮啃了下来。原来这样是那样,那样又是这样。
张行宜为相的诏令是和余定波出狱圈禁的诏令一起下的,注定是忙碌的一天,显宗早已说过不用等,裴婉还是等到了深夜。
烛光把显宗疲惫的面容衬得更加模糊,裴婉眷恋地抱着他:“皇上是不愿张行宜为相么?”
声音很轻,问的话却很大胆。
显宗与她惯常闺阁情趣,很少谈论政事,此时显宗脊背微僵,声音低低地:“为什么问这个?”
他既没有说她错,也没有责怪她,裴婉抱着他不敢松手,反而拿头蹭了蹭:“突然想到了。”
孩子气的举动,显宗被她逗笑:“好些天的事情了,一直在想?”
她和显宗同龄,此时此刻却仿佛有了长幼之别,他未曾否定她,反而一直引导她。这绳索并不明晰,她不敢抓,所以只是闷闷地回答:“是。”
显宗攥着她手,叹声道:“你记挂朕,朕十分开心。”
裴婉则仍在意答案:“不是么?”
“是,也不是。”显宗答得很稳,夜风吹起他的发梢,就像为她说一个入睡前的故事:“张行宜身为辅政大臣,于朕有拥从之功,加上余定波已倒,相位除了他朝中再无人选。但朕偏偏不喜欢无从选择的感觉。”
显宗重重扬起又轻轻放下,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给予这种想法一个准确的定义。
“定波之罪,罪在不臣。”裴婉想到了:“张相之患,患在将来。”
显宗语气都变了:“谁告诉你的?”
裴婉赶紧起身,没想到闲话突然生变,但只是一刻,显宗已经恢复了平常。
“话本里说的。”
她拿当日的话来还他,算是取了一个巧,实则他们都明白,裴婉那八个字着实戳到了显宗心里最隐秘尖锐的痛点。
“朕无恶意。”显宗语速急促,足见诚意,好多欲言又止的话,或许是不知如何说起,或许还不合时宜,他到底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口,以当日迎娶她的坚定宽慰她:“万事有朕。”
她当然想分担他的愁绪,如同他们大婚当日发过的誓,但他背身而驰,她唯有默默等他驻足而已,所以裴婉温顺地说:“不过是夫妻闲话而已。”
“夫妻啊……”显宗喃喃重复,当然也察觉到裴婉的一丝低落,他细碎地吻她,闺房之乐终于化开了这少有的凝滞,显宗逗得她咯咯直笑,又带一点郑重:“什么时候给朕生一个小孩?”
裴婉仰着头明知故问:“男孩女孩?”
“男孩。”显宗毫不犹豫,轻轻摸着她的肚子:“他会是这个天下最坚固的后盾。”
裴婉拍开他的手:“一上来就是天下,他会不敢来的。”
“不会不会。”这下是真的闲话了,裴婉还没见过显宗如此活泼的一面。他把耳朵贴上裴婉的肚子,仿佛里面真的有一个孩子:“他只管来见他的父皇母后,天下不足重,朕会将一切都做好的……”
与其说是嘱咐,倒不如说是许愿,裴婉由着他玩儿,没想到半天没了声音。
年轻的显宗已经睡着了。
这应该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裴婉犹豫着要不要先叫醒他,但是他眉头皱着,叫她不忍。
他有愁绪。
她一夜未眠。
那一夜那口气像是一直梗在她心里,直到显宗六年十二月,帝后大婚足足九个月之后,椒房专宠的裴后终于有孕。
裴婉预料到显宗的狂喜,却没有预料到显宗狂喜之后的热泪。他紧紧抱着她,只有一瞬便迅速收了力,仿佛这样一个动作就会压坏腹中的胎儿,但他仍拥着她。
“婉儿,婉儿……”显宗在她耳边叫个不停,一声比一声用力:“朕没有选错人,朕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裴婉摸着尚不显怀的腹部,情绪出奇的冷静:“若是个公主呢?”
她没有开玩笑,显宗也没有,他没有看她的眼睛:“那也是十月之后的事情了,而赵王年节必至,这是时机。”
这一刻没有任何的欺瞒,他们是真正的同盟。
3
先帝英年早逝,嫡子只有两个,显宗是较大的那个,他即位的时候,赵王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也就是说,即使到了今天,赵王仍然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孩。
七岁——显宗在笑,笑意模模糊糊的,得掰开了揉碎了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尖锐。他对赵王没有恶意,那时候他们都太小了,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推上了帝位,等他反应过来,赵王已经被送出了宫。
赵王在京郊有封邑,距离余氏的食户不过咫尺之距,年幼的赵王依旧活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出宫,只是因为余氏已不再信任他。
无可转圜的离心,从显宗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帝王开始。
自从余定波出事,赵王就不再进宫了。显宗当然可以派人监视,但在余氏的干扰下收效甚微,他必须要了解自己的幼弟,皇后有孕的合宫家宴是赵王无法推脱的存在。
奇怪的是,年底明明很忙,显宗却比之前多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
“有张相就可以了。”裴婉的隐忧印在脸上,显宗的隐忧则在心里。他挤出一个笑容才问:“最近又看了什么新鲜的话本?”
裴婉有孕以来精神不济,已经好些日子把兴趣搁置了,嘴上只推脱着:“如今都等着年节上新呢!”
“那朕为你读吧。听宫人说你兴趣渐转,也许你会喜欢。”
显宗看似随口一句,却像是预谋已久,裴婉点点头,微合的双目示意她已做好了准备。
她不知道会从显宗口中听到怎样的故事,既新奇,又紧张,既紧张,又好奇。
显宗执书而来,读的是史记。裴婉虽然出身世家能识文断字,但身为女流并不通文史。显宗大概怕她无聊,特意用自己的话给她讲解,当真如睡前故事一般轻快。
从三皇五帝,到春秋战国,挑的都是史上出名的事情,裴婉没有听出什么不妥。
直到显宗读到郑庄公黄泉见母的故事:太后武姜偏宠幼子,做了太叔段起兵夺权的内应,太叔段兵败自刎,愤怒的郑庄公发誓与母亲“不到黄泉,绝不相见”!但郑庄公是个孝子,思母心切,于是在臣子的建议下与母亲地宫相见,这样既不算违背誓言,又全了孝心,最后两人重归于好。
裴婉握紧了显宗的手:“陛下是在害怕么?”
“朕不是庄公,赵王也不是太叔段。”显宗的表情很冷:“和好不过是因为太叔段已死,武姜再无别的选择。郑庄公孝心可证,但未免太过愚蠢了。”
裴婉靠在显宗肩上轻声宽慰:“陛下还有臣妾。”
“朕不是恶人。”显宗握着她的手颇为唏嘘:“朕也未曾想让赵王死。”
未曾得到的母爱,因偏宠而生的隔阂,这些都在显宗心中。她是真的想过的,在这个故事里,倘若显宗要赵王的命,她只会无奈于争斗的凶狠而不会埋怨显宗的为人。显宗看穿了她的想法,就像在哄她:“剩下的故事,下次再读。”
正月里的合宫家宴,裴婉第一次见到赵王。平心而论是个可爱的小孩子,眉眼之间和显宗很像,但是有显宗没有的灵动、活泼。
显宗问他:“喜欢你的嫂嫂么?”
赵王点点头。
“那你肯定也会喜欢你的侄儿了?”
赵王再点点头。
显宗拉他到身边来,宠溺地刮刮鼻子:“你的嫂嫂和侄儿都喜欢你,留下来陪陪他们如何?”
赵王为难地看向太后。
“你是个大人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赵王看了一眼显宗,就是这个时机,裴婉对上了赵王的目光,她对他张开手:“殿下,到嫂嫂这里来。”
赵王迟疑了一下,奔向了裴婉的怀抱,裴婉高兴地抱着他,看到太后绝不高兴的脸色。
裴婉问显宗:“赵王要一直住到臣妾生产么?”
显宗在挑烛花,室内又亮了一层:“准确来说,是到你生出皇子为止。”
裴婉想起太后:“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显宗的脸上有对裴婉的愧疚,他说的很慢,很小心:“最简单的方法是杀了赵王,可是……可是朕下不了手,他还那么小,他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赵王不死,太后就可能对你下手,养在身边固然是一种威慑,到底是朕把你置于危墙之下。”
“臣妾不怕。”
裴婉目光灼灼,倒让显宗有些不敢看,隔了一会儿,显宗才说:“是朕对不起你。”
裴婉抱着显宗,腻着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他仍垂着头,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婉儿,朕是真的喜欢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呀。”裴婉的声音仍旧轻快,又重复了一遍:“我全都知道。”
他喜欢她,而她深爱他。
当一个女子开始深爱,就没有什么能逃脱她的感知。赏花会一见钟情,先走近的人是显宗,像话本一样深深沉入的是她自己。感情是世界上最难对等的事情,所以她惴惴不安地戴上后冠,她想要了解他所有不曾出口的心事——
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年少的帝王艰难立着,他需要为自己找到更多的砝码。大婚,先是立后,才是娶妻。
裴婉看着他的眼睛,既有温柔也有爱意:“赏花会那么多人,你选中了我,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赏花会都是世家女子,他选中裴家,也选中她。
是不是证明,一点点喜欢。
如今他告诉她,不止一点点,是很多很多。
“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4
裴婉与赵王相处愉快,每一道食物都经银针测毒,从未发现不妥。令人安心,又令人生疑。
“为何……”裴婉努力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控制在语言之内:“为何赵王的也要测?”
“汉朝吕后当政,惠帝无权,吕后曾有戚夫人夺宠之恨,设计杀害了幼子刘如意,哪怕刘如意就养在惠帝眼前。”显宗仍有迟疑:“史记之中唯有这一节故事没有与你讲过,实在是……”
太残酷了。
“母后虽然有余氏私心,但并非阴险恶毒之人。”裴婉仔细思索:“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人呢?”
“母后的确无甚筹谋,这才更令人难过。”显宗沉沉叹气:“怎可为一姓之私枉顾天下大义,母后站在天下高处,却还是不明白。”
这是皇权也无法改变的东西,显宗站在这头,他未曾得到的母爱和母亲一起站在那头。
“朕已释怀了。”显宗在笑,抱着裴婉笑意更加绵软:“还未告诉你,朕打算擢升裴瑜为羽林少将。”
裴瑜是裴婉兄长,裴家年轻一代中最出众的男子,年纪轻轻已颇有美名。然而裴家世代从文,裴瑜也不例外,突然将裴瑜调任武官——
羽林军掌握内宫安危,显宗是将身家性命都交予裴家了。
裴婉仔细思考了之后才说:“皇上良苦用心,只是兄长未有武力,裴家在军营一脉也未有势力,恐怕难以扎根服众。”
“这是朕对裴瑜的重用,也是朕对裴瑜的考验。”显宗停了一会儿,说的很直白:“裴家已经不是当年的裴家,满朝都是张相桃李,裴瑜再有才行也无法再升。与其让他倾轧受挫,不如另辟蹊径。他若能在羽林成功,必有作为之地,如若不行,不如朕从此弃了他。莫怪朕心狠,朕亦是在保护他。”
“兄长是个聪明人,必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朕不要他明白。”显宗加重了语气:“朕要他做到。”
正巧这时御医来了,裴婉定期问诊,这一次御医眉头紧锁,吓得裴婉大气都不敢出,还是显宗定了心神:“不若有话直言。”
“臣不敢妄言。”御医说的谨慎:“皇后娘娘有孕四月,胎儿已经成型,或许……或许是位皇子。”
大大之喜。
“卿可当真?”
“应有七八分把握,不敢不报。”
话虽如此,目光却在帝后身上试探。裴婉和显宗对视一眼,显宗的欣喜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裴婉率先作出了决定:“既然不是完全把握,便不必声张。”
“这样太危险了!”显宗难得失态,又是惶然:“为什么……”
裴婉也想知道答案。
这是单纯的请示,还是晦涩的暗示,如果一向安定的御医也被非己所有的势力干预,又会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也许是我们想多了。”裴婉轻声安抚,下一句却转回现实:“倘若真有异心,我们也会很快察觉,对方会暴露。”
半月之后,裴婉身怀皇子的消息走漏,验证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一种结果。
“嫂嫂,送你的礼物。”赵王像是一种天真的不满:“嫂嫂怀了侄儿,怎么没亲口告诉我?”
裴婉牵着他,温和地说:“因为还没有来得及,大约显宗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嫂嫂也是朝堂上说起才知道的。”
赵王狠狠点头:“是了,皇子不止家事,还是国事。”
裴婉笑容犹在:“谁告诉你的?”
庙堂之上已有显宗,显宗年轻有妻,无论如何不会教授赵王君王之道。
“我看书里讲的。”赵王眼睛睁的很大:“授学教我读史记,我最爱周公旦。”
这一篇章显宗为裴婉读过,周朝武王子幼,全赖叔叔周公旦辅佐朝政。他有美名却无野心,是个真正有德行的人物。
显宗知道后没有评价,只说:“朕一直拿他当个孩子,却忘了天家都是早慧。”
赵王藏锋或是投诚未曾分明,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余氏当真请立太子?”
“余定波虽然没有职位,爵位却还在,朝堂上仍然说得上话。”显宗非喜非怒,若有所思:“无论是不是他做的,朕才十七岁,就提出拥立太子,究竟是何居心,倘若是看着余氏失势,想要以此示好裴家,亦未免愚蠢。朕怎会有这么一个舅舅,还当了六年辅政大臣,当真是……可笑至极。”
裴婉入宫以来对政事多有了解,自然知道余氏被称为外戚之患,余定波能当首辅,靠的当然不是自身的才能。
“陛下觉得不是余氏做的么?”
“朕是天子,仍有看不清的事情。”
自从裴婉有孕以来,显宗情绪外露更多,也惶惑更多。他撑着头,眉头紧紧皱着,裴婉关切地问:“可是忧思过甚,伤了神了?”
显宗还在硬撑,裴婉难免担忧:“这都多长时间了,该好好养着了。”
“没有时间。”显宗并未放松,或者说从他决定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开始,就从未放松过。“朕之身侧,岂容他人染指。余氏、张相,甚至朕的弟弟赵王,无一不是好相与。皇权若无鼎盛,又怎能防住官场蝇营狗苟,予天下海晏河清?”
显宗苦笑:“朕与你第一个孩子,如何担不起太子之位?可是太子是要承继天下的,朕希望交到他手上的是每个君王都希冀的天下,而不是……”
裴婉赶紧揉着显宗的太阳穴:“莫再想了。”
那时的裴婉想着,只要熬到她生产就好了,这个多事之秋就会结束。结束,她没有想过,这并非一个纯良的词语。
显宗七年九月初十,裴婉生下了一个男婴,这是显宗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嫡子。巨大的喜悦冲昏了显宗的头脑,以至于他在消息传来的几个时辰之后一晕不起。
这是表象。
真相是毒发。
太医之中的奸细在此时暴露无遗,裴婉在极度的愤恨之中下令处以极刑。犯人缚于政殿之前,终日暴晒,不予食水,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死法,甚至是裴婉征求了许多人的意见之后采取的手段,以儆效尤,以昭天下。
在此之下,是裴婉对于失去显宗的深深的恐惧。
“婉儿……”
太医已经给出了最坏的结果,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终日守着他,没想到真的醒来。但是显宗比她更明白现状,他在笑,笑容凄苦:“朕不成了……”
泪如雨下,她不想听,不想信。
“朕听说了太医的事情。”裴婉并非性情酷烈之人,还以为显宗会失望会责备,没想到显宗夸了她:“你做的极好。”
显宗没有力气,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似生怕她不知道似的,又一遍地重复:“婉儿,朕是真的爱你,可惜好物大多不长久,终于还是验证了。朕多想与你一生相守,可真是……”
裴婉很想说不要再说了,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怕这一次就是永恒,她甚至不敢打断他。
“你还年轻,虽然没有先例,朕亦不舍……”他停顿了很久,深吸一口气:“朕可以下旨,令你改嫁。”
她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如瓢泼大雨:“不,我不要。”
比他们初见时多了更多的爱怜与不舍,也多了更多的惶然:“是朕将你卷进了宫墙之中,也是朕再也无法挡在你的身前。不要留在这里,婉儿,朕希望你余生都能平安愉快。”
“不。”裴婉强行压下了哽咽。她早已不是十八个月只会看话本的少女,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陛下就是我的平安喜乐,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他有深深叹息:“你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走。”
“我会替陛下走下去。”裴婉压抑着极度的心痛:“我深知陛下的每一寸野心,每一缕抱负,倘若真有倘若,我便是陛下的延续。朝堂未平,山川有恙,陛下放得下么?”
最后一根稻草,她抓住了。
显宗挤出一个笑容,仍旧是心疼的,但是他也没有退路了。他给她讲了最后一个故事,为她填上历史中属于女性的那一块拼图——
史记中,唯一非以帝王之尊而名列本纪的吕后。她杀丞相杀皇子甚至逼疯了帝王,但是她站在权力的至高点,众生俯首。
显宗不信女子干政,只信铁血手腕。
裴婉听着心惊肉跳,她内心害怕极了,但是她倏而明白,打动显宗的非是她的豪言壮语,而是处死御医的那一道酷刑。
“做一个勇敢的人,也做一个狠心的人。”这是显宗都未必做得到的事情,连同未竟的大业一同交给她:“朕走之后,你就是朕,朕还有几句话交待你……”
显宗七年十月,显宗薨逝。
裴婉生了一场大病。
5
裴婉直接病到了英宗元年的春天,她起身去看新柳,宫人都提心吊胆的。
“嫂嫂,小心。”
赵王仍居宫中,自显宗去后他格外谨慎,亦格外关心裴婉的病症。裴婉摸摸他的头,不意看见了不远处的兄长裴瑜。
“兄长不必如此挂念,我尚年轻,再不多时便会好的。”
裴婉微微一笑,裴瑜执掌内宫近卫,担心和卖力她都看在眼里,她却没法告诉他,赵王未曾出宫,张相还等着把持御座之上的小皇帝,波诡云谲之中谁也不敢妄动,他虽好心,却是多余。
“今日皇上又在朝堂上哭闹了,议事几乎难以进行下去,张相为此很是头痛。”
闲话一般,他把最新的消息带给她,他当然期待得到回应,怎么样都好,然而裴婉仍旧只是淡淡笑着。
“婉儿。”裴瑜不走了,立在原地又改了口:“太后,为什么我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去我为裴氏幼女,如今按例我可自称哀家,如何一样?”裴婉撩开了柳枝,太液池对面便是朝堂,在她眼中慢慢清晰:“皇帝孤身朝堂,我为皇帝生母,如何能不心痛?可朝堂上没有女子容身的地方,或许曾经有过,但不曾予我。”
所以裴婉只能等待。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她只能凭借着自己仅有的才学,凭借着自己还不算特别愚笨的脑袋,从无数前人的故事中模拟揣测,然后做一个决定。
她还不算太笨,她做对了第一道题。
果真如她所料,自己三月病愈,张行宜便领着朝臣上书,恳请裴后称制——朝堂是张相的朝堂,余氏死灰犹在,定然不能重蹈覆辙,裴婉年轻无依,正是最好的人选,况且小皇帝倘若没有母亲看顾,若真在朝堂上出了事,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裴婉的确可以称制,此事早有先例,可若她不退,怎能凸显张行宜对于孤儿寡母的恩情?
“张相仁义,无以为报。”裴婉在珠帘之后泫然欲泣:“可我年轻如此,怎可担此重任?知道的是朝臣可怜我母子分离,不知道的还要非议我枉顾太皇太后,长者在前,裴婉不敢僭越。”
“亲生母子,怎可相较?况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合该颐养天年。”
“可为人晚辈,怎能不体谅长者之意。我虽然太后,内宫之事一应由太皇太后做主,我……我会为难。”
张行宜看着垂帘之后的女子,当初是他力同显宗选定了这位皇后,果真如她的家室一般,显赫有余,积威不足。
但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张行宜的前半生都用在了与余定波的斗争上,他领着年幼的显宗步步而来。显宗虽死,幼子犹在,裴婉自是个不中用的,但太皇太后未免太过中用,他怎会甘心余氏在此时此刻挟天子以令朝臣,怎会忍受多年付出在此刻付之东流。
张行宜压下轻微的不耐:“朝堂之事,内宫之事,本就互不相干。内宫之事,朝臣不涉,朝堂之事,臣会竭力相佐。”
裴婉大病初愈,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潮气,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像是勉力压下那些恐惧:“这对我委实难了,但我亦不忍心皇儿在朝堂之中孤单,如此……如此皆倚仗于相爷了。”
“太后言重。”
张行宜事务繁多,此刻无暇理会裴婉的依依之意。终究妇人眼界,他应当安心,却觉得烦闷,没想到刚要迈出大殿,裴婉又将他叫住了:
“先帝临去之时,一再嘱咐我相爷可亲,相爷是看着先帝长大的,此刻一定会帮我们孤儿寡母的,对吧?”
太凄苦,也太软弱。
张行宜顿住脚步,却是隔了一刻才回头,躬身行礼:“先帝遗爱,臣自当以死相报。”
以死相报。
实在是太远了,又隔着珠帘,珠帘背后的裴婉看不清他的反应,他也看不见裴婉颤抖发白的脸色。
称制之事,就此落定。
裴婉获得了登上朝堂的资格,却只是抱着皇帝坐在帘后。张相安定一切,唯有余氏残存的势力尚且一波,她一味听着,有时英宗发出几声婴宁,是这对母子在朝堂上唯一的声音。
她有时觉得可笑,内宫是余氏的内宫,朝堂是张相的朝堂,可怜那冰冷的王座,竟是她母子仅存的容身之地。
为此,她也会好好忍耐下去。
从前她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少的好脾性,无论在家中还是显宗身边,使小性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偏偏此刻,最孤独最落寞最无助的时候,她心如止水,出奇冷静。
“我知道我还有许多不足,可是我一直都在努力。”显宗已成牌位,她站在冰冷的牌位前,思念和爱意都无处安置,只有她一路向前的决心:“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定会有转机。”
内宫朝堂斗如水火,无一不与她相关,又无一将她置于事外。她是中间最关键亦最薄弱的一点,她苦苦挣扎,却骤然破落。
裴后三日不朝,此后传来消息,她又病了。
“张相救我!”裴婉直接从床上爬起来扑向张行宜,此举与礼不和,却叫人心惊。张行宜推开她,却不敢离她太远,她是真的怕了:“近日我头疼不止,夜来多梦,这和先帝去时的状况一模一样!此事虽未声张,但你我都知道先帝是被人毒害的,张相,有人害我!”
她披头散发,口语无序,但此刻忽然一停,裹着张相的目光向太皇太后宫中的方向看去。
行毒之事,再起尖端。
风雨欲来。
6
裴瑜行使内宫拱卫之权,将裴婉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相呢,张相不管我了?”
“张相亦派了人来。”
“在哪儿?”
裴瑜指给她看,她像孩童痴迷于糖果,竟然露出古怪的笑意。
裴瑜非常担心她的状态:“你还好么?”
“好啊。”裴婉记住张行宜派来的每一个人,冲着裴瑜露齿而笑:“有张相在,我死不了。”
裴瑜皱了皱眉,蹲在她面前,又是心疼又是忧虑:“婉儿,你还能明白我说的话么?从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真的十分后悔当初同意你入宫了。”
“不。”裴婉偏过脸,笃定而执拗:“这是你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裴瑜当然知道裴婉与显宗有过一段恩爱时光,可她如今的样子,当真是连孩童都不如了。他无法与她说的更多,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气。这时候,又传来赵王求见的消息。
余氏仍有外戚余晖,且手中留有赵王这张底牌,但是赵王留于宫中仍如稚子。如果说英宗尚有王座一地,赵王就像是完全消失了行迹。
裴瑜也不意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你出去。”
裴婉不高兴,已经在推他了。赵王不过是余氏的傀儡,手中并无权柄,况且他留于宫中与裴婉素来交好,料得此刻也出不了大事,这才安心离开。
裴瑜前脚刚走,赵王后脚便上前来。他又长了个子,样貌仍然是天真的:“嫂嫂,都说你病了,多日不见,我担心的紧。”
裴婉指了指自己的头,委委屈屈的:“嫂嫂头疼。”
赵王也笑了,退开一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嫂嫂不是头疼,嫂嫂是心疼,还是提前恭喜嫂嫂,心病可解。”
他看着裴婉,裴婉也看着他。
他眼中有超乎年龄的成熟,裴婉噗嗤一笑:“不害怕不怨恨么?”
“我有嫂嫂,何须害怕。嫂嫂与兄长夫妻同心,为的是我江山人民,我又有何怨恨?”赵王睁着溜圆的眼睛,无害而真挚:“夜深忽梦,方通此节,否则嫂嫂体弱多病,我才真是无处容身。”
该不该信?
这是显宗生前都没有得出定论的事情,裴婉在犹豫。张行宜得势,彻底除去余家已现决心,倘若赵王再不站在余家那边——
也就是这一个刹那,裴婉豁然开朗。
赵王不站在余家那边,余家必败,这不就是裴婉想要的局面么?至于赵王是否诚心,她日后当再有机会试探,于是裴婉微笑:
“先帝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幼弟,我当为先帝尽心竭力,况且赵王肖似先帝,亦令我挂心不舍。”
“嫂嫂,我一直在你这边。”
虚情,还是假意,裴婉拥住他瘦弱的身躯:“多谢。”
英宗元年九月,裴后又病牵扯下毒之事,语涉先帝,朝野震惊。
英宗次月六月,余氏倾覆。
7
六月蝉鸣,一丝风也没有,裴婉好不容易哄睡了英宗,内心烦躁不堪。
赵王又来。
余氏倾覆之后,太皇太后愧对先帝祖宗,自请出宫入寺,昼夜祈祷——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倾轧之后张相留她一命的最后的仁慈,而太皇太后一去,裴婉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后宫之主。
早在显宗之时,便十分注意后宫的安危,裴婉一直示弱,才使得余氏处处高嚣,此一落既是时势所致,也算得上是权柄再归。
她比旁人以为的更具有对内宫的统治力,这份权力虽然有所限制,但总算予了她一分自由之地,苦了的只有赵王。
曾心照不宣的余氏傀儡,今时今日余氏尽败,连宫人都敢对他甩脸色了。
裴婉在窗前坐着,看着耀眼逼人的天空,看着转瞬即化的冰块。她无事,她只是在考验赵王的忍耐力。赵王既然能看出她的目的,如此聪明,应当比她更有耐心。
一个时辰了。
“还不快请赵王进来。”
他和显宗即位之时一样大了,显宗说自己那时仍然懵懂,赵王却懂得更多。这是一把双刃剑,裴婉想要用他,甚至内心期望与他同路,所以她必须要自己安心:“皇帝苦夏,冷落赵王了。”
“无妨。”他变得更能隐藏情绪,淡淡的,他不去追究冷遇的源头,非是他不能,倒像是从未放在心上:“今日是余氏问罪之日,成年者斩首,幼年者流放。所谓余晖,难逃落日。”
“这天上可曾有过两个太阳?”
“嫂嫂说的是。”玩笑般的语气,甚至连裴婉自己都不曾察觉其中的轻蔑,赵王没有笑,口吻都换了:“我终得自由,自由却是无用,愿为剑刃,再铺一层前路。”
“我的路,就在这里。”
“江山之路,不止于此。”
裴婉盯着他:“江山,就这么重要么?”
“当然重要。”赵王挺直了腰杆,坦然无畏:“我心所向,唯有周公。江山非是一人一姓的江山,而是万民的江山。这一句,兄长必定与你讲过。”
虚与委蛇的话裴婉听过无数,就是从她自己口中所出,亦不计其数。但是最后一句,他打动她了。
裴婉垂下眼眸,轻声道:“若得赵王真心,婉亦真心相报。”
其实就像张行宜没有过多的选择,裴婉也没有,此起彼伏的小心谨慎之中,赵王忽然为她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让旁人束手无策,而对自己没有分毫损害的可能。
余氏覆灭,所余家财、爵位尚可一夺了之,可是除余定波以外尚有七人在朝中任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昭尹之职,此位也是余氏斗争角力的立足点。张行宜已有相位,门生多居要位,从前他有贤名,此刻却为人忌惮。余氏已灭,少数者可以指望的唯有太后,所以不多时便有人不断进言:此位切不可交由张相一党。
但妇人多误国,倘若由着裴婉将昭尹之位交给裴氏,岂知裴氏不会成为第二个外戚之祸?
“诸卿听我一言。”朝堂上打得火热的舌战刹那静止,谁也想不到珠帘之后的太后骤然开口。她称制一年有余,所有事务皆交由堂议,最后由张相决断,所呈之事,哪怕有所偏颇,亦不置一词,是而此刻突兀,却无人置喙。裴婉声音惴惴,像是不耐这份注目:“昭尹之位事关京中安危,各位大人争执不下,我深感其言。旁的事也便罢了,既然我与皇帝皆受益于此,那么我有一个极可信的人选。”
“太后请言。”
“赵王。”
这一刻,比之前更加静默,像是刻意屏住的呼吸。她在珠帘之后探寻众人的表情,连老道的张行宜亦没有绷住,仿佛遭人暗算,露出片刻轻蔑的惊讶。
此一刻,算得上刀剑俱现。
但少数者极速厘清了其中的脉络:赵王身为皇室血脉,英宗亲叔,谁敢轻易非议?纵使有余氏倚重,但此刻余氏已灭,更重要的是赵王在余氏覆灭之中作壁上观,浑然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如此,倒是比裴氏或者张党中任何一人都要安心。
“太后所言极是!”
不知是谁抢先喊了一声,千岁之声迭起,裴婉终于在珠链之后露出一笑。
赵王在宫中近四年,终于要出宫了,临行之前来拜谢她:“此番恩德,莫不敢忘,此中初心,此行必践。”
裴婉则撩开了那道珠帘,认真地看着他:“你与先帝越来越像了。赵王年岁渐长,又出宫任职,再看一眼,恐难再见了。”
赵王心中动容,抱拳哽咽道:“必定全力护卫禁中安全。”
他还是如此早慧,朝堂之上的机锋,一个职位的代价是张相的猜忌,风雨已有再来之势。但是裴婉已非孤身的裴婉,不,即使是她孤身一人之时,她亦不曾畏惧,自显宗走后,她就没有了畏惧,所以她笑了,比从前的每一笑都更有底气:
“天子居禁中,谁敢妄动干戈?这个朝堂,必须是天子的朝堂。”
8
“张相在内宫乃至近卫之中的眼线,已经如你所愿全部拔出,至于朝堂之上,亦有赵王振臂一呼,几成抗衡之势……”
裴瑜不再说了,裴婉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他,他神色复杂:“张相已经罢朝十三日了。”
“我知道。”裴婉在装傻:“张相病了。”
“张相没有病。”裴瑜忧心忡忡:“张相在表达对你的不满,自显宗一朝,张相立在群臣潮头已经十年有余,怎么会甘心被你一个小小女子算计,怎么会被你一个小小女子算计?”
“小小女子?”
裴瑜自知失言:“赵王能当昭尹,你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余氏盛势那些年,都是张相保驾护航,余氏一倒,你便离心如此,岂不是卸磨杀驴,令张相寒心?”
“终究此事因昭尹之位而起,可张相究竟是因为寒心,还是别的原因呢?”
裴婉没有笑。过了二十岁,她脸上的少女之气更是完全脱去了,若是不笑,便显出一些深沉来。裴瑜从前不觉,如今乍一见了,竟有心惊肉跳之感。
“婉儿……”裴瑜底气不足:“你何时成了这样?”
“怎样?”这张脸和过去无甚区别,却难说相似。绕了一大圈,裴婉有些累了:“兄长不妨有话直言。”
她竟然如此轻易地看穿他,裴瑜停顿一下方才开口:“昭尹之位于你至关重要,你与张相离心尚可理解,可你既然承此恶果,为何……为何要将昭尹之位给赵王?”
裴瑜想要昭尹的位置。
裴婉隔着几步的距离看他,兄长与过去倒是无甚区别,赤诚有余,心机不足。可今时不比往日,所以兄妹俩即使隔着几步之距,好似也不如过去亲密。
“张相防着裴家呢,怎会让你得偿所愿。我若开口,不会措手不及,只会如冷水倒进油锅,沸起的都是朝向自身的伤。”
张行宜绝不会同意将两处最重要的军权交与同一人手里,裴婉也不会。
哪怕这个人是亲生兄长。
所以这话只算说了一半。
“昔年先帝令兄长投笔从戎,是对兄长的器重与考验,我对赵王亦如此。他若有二心,兄长便是一道屏障,但我希望他没有。”裴婉安抚裴瑜,话中又带深意:“我的身边兄长一人,不够。”
裴瑜点了点头,仍有不解:“虽然张相防着裴家,但在朝中分量颇重,你为何……为何如此突兀,为何不徐徐化之,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他终究是不懂的。
“我自然是有原因。”
裴瑜希望裴婉给出答案,裴婉却不再说了。
英宗三年十二月,大雪,皇帝设宴宫中,犒赏群臣。
英宗自襁褓之中起,至今已平安度过了四个年头,马上就要度过第五个。他不再被裴婉抱在怀中,他学会了说话,识了字,会很多东西,但还远远没到治国理政的时候。
所以众臣皆知,所谓皇帝设宴,主持的人却是裴后。
这半年来张行宜对裴婉颇多不满,双方几乎立成水火之势。他借口不朝给裴婉下了不少脸子,今朝却不可不来。
赵王进宫途中看到他一点也不意外,但赵王站定裴后一派令他可气又无可奈何,此刻打过照面,只道:“今朝宫宴,竟然老夫有时移势易,重回五年之前的感觉。”
那是赵王背弃余氏的开始。
真龙血脉,岂容驱使,赵王回以一笑,并不言语。
张行宜又道:“王爷长了身子,和先帝越发想象了。”
这下赵王故意维持少年人的形状,回得很俏皮:“本就一母同胞,但我一定比兄长活的长。”
张行宜语塞。
“不过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赵王忽然又道:“我并不是皇帝。”
赵王年幼时不露性情,出宫时更是为人看轻,但他握住了昭尹的权柄,于是半年之内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样貌,骄傲的,耀眼的,狡黠的。他是非好相与的烈子,张行宜想结束这个对话了:“王爷说笑。”
“是吗?”赵王不依不饶:“我说错了么,不过谋害皇帝的余氏已死,应该无人再如此大胆了吧。”
张行宜心下烦闷,不欲多言,可他骤然加快脚步,不成想一脚拐进了层叠的雪路里。
“雪路难行。”赵王跑上来扶他:“可要多加小心呀。”
赵王如此年轻,印证着自己颓然的衰老,虽是闲聊,却句句不得欢心。
一切都是个不好的兆头。
英宗一天天长大,而裴婉惯是个不愿纠缠的性子。
9
“护驾!”
当裴婉推着小皇帝为张行宜献茶时,不会想到张行宜接着接茶的机会反将一军,将英宗握在手中。
“母后……”
英宗吓坏了,不明白宴会为何突然生变。张行宜死死牵着英宗的手,语调未变:“陛下,臣带你去御花园赏梅可好?”
英宗不敢讲话,只一味望着裴婉,裴婉亦没想到张行宜如此老道,头脑在焦急之中竟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宴会未完,如何赏雪?”赵王立在裴婉身边,对英宗张开怀抱,就像五年前那样:“把茶盏放下,到你母后和王叔这儿来。”
张行宜嗤笑:“冬茶为臣所爱,但普天之下莫非天子所有,所以臣愿将此茶献于陛下。”
“你敢!”神智慢慢回笼,裴婉手脚冰冷却异常清醒:“枉你还记得臣子之德,你是如何说的,又是如何做的,你为何不敢饮下这茶?”
因为茶中有毒。
“你果然知道了。”张行宜在意地却是另一件事:“的确是我一直小瞧了你。”
毒杀显宗的人是张行宜,她很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忍耐到如今。
余定波是个真正的蠢人,况且显宗薨逝于余氏并无好处,只有一手扶持显宗的张行宜,裂痕渐显的张行宜,显宗不是猜不到,只是不敢信。
有人比他绝情,有人比他恶毒。
张行宜才握大权,怎可轻易放手,比起抱负满满的显宗,自然是新生的幼子更好控制。
无数激烈的情绪心头翻滚,裴婉用了大力气才能死死压住,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张相,如今哀家还肯叫你一声张相,收手吧。”
张行宜看着护驾的宫人,也能看见隐藏在暗处的兵戈,那非裴瑜手下的内宫护卫,而是赵王手下的京都护卫,外人入宫,他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可见裴婉对于内宫管辖之深。
且无论事成与否,都不会牵扯到裴瑜对于内宫的保障,实在是一条歹毒的计策。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张行宜很清楚:“太后没有想要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茶水中所下确是当年暗害显宗之毒,饮完头晕无力,精神失霁,裴婉的打算便是待他出宫之时一刀结果,伪装成张行宜年事已高脚底失事的意外,但是张行宜是纵横朝堂数十年的老臣,裴婉备下这些兵戈,就是绝不给今日之事留下意外。
“我为何不可杀你。”
裴婉终于说出这句话:“张相今时今日权倾朝野,竟妄想令天子仰你鼻息,无论是你,还是你的门生,侵田、易爵,枉视法度,即便我不追究当年之事,这些错处也够我杀你一千次。”
裴氏没有成为第二个余氏,是张行宜。
屠龙者终成恶龙。
“杀我?”张行宜将英宗挡在面前:“你凭什么杀我?”
皇帝有危,羽箭齐备。
赵王焦急地望向裴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着“不可”。
但是图穷匕见,过了今日,便再也没有机会。
张行宜是难缠的对手,裴婉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他徐徐图之,故而只能采取暗杀之法,一举击溃。隔着生死、权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
太安静了,安静的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那个时空里显宗尚未离去,他拉着她的手说:做一个勇敢的人,也做一个狠心的人。
多年筹谋,在此一刻,千古骂名,又有何惧。
“放箭!”
赵王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婉,她表情没有一丝触动,眼中的晶莹转瞬即逝,像是有关心软的须臾幻觉。
他是她最后的指望,是她行到末路的救命稻草。
裴婉死死拉着他,甚至没有给他救驾的机会。
英宗四年十二月宫宴上所发生的这一切,被称为裴后之变,它标志着裴婉在前朝史书上的一席之地,结果是张行宜伏诛,张党溃败。
裴婉再次站在显宗的灵位前,终于可以为他上一炷香。
就像是在沙漠中行了很远才终于停下的旅人,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走到绿洲:“大仇已报,余毒已清,你记挂的,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浮浮沉沉的光影,却再也不会有回话的声音。
赵王的身影显现出来,他提着两壶酒,一壶敬了显宗,一壶倒在碗中,两碗之数,竟也有裴婉的一份。
“我敬你。”
裴婉一时迟疑,顿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恨我。”
“为何?”
这下裴婉真的笑了:“令你差点就做不成周公旦。”
天若不佑稚子,那么还有赵王。
“万幸。”赵王想起仍心有余悸:“幸而张行宜抛下了他,幸而他尚且年幼。”
张行宜终究是个文臣,眼见裴婉不按常理出牌,便一心只顾着自己奔走。英宗受了惊吓,甚至乱阵之中伤了手臂,但终究不是性命之虞。
“他若记得也无妨。”裴婉并无半分和缓:“民贵君轻,天下系他一人却非他一人,我和先帝的梦想,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赵王错开了她的意思:“你心里只有显宗没有他,他会伤心的。”
“一路行来何其险阻,他已比先帝,比你幸运许多。”
“别这么严肃。”
“我已夺去裴瑜的禁军统领之职,他太过单纯,终究不适如此,张党已倒,他外放做个地方官,既成全了自己,也可替帝王做一双在外的眼睛。”
这件事情她思忖多时,然而经历宫宴之事,再无顾虑,亦再没有情绪可以压倒理智。
她潜心行来,负重行李,脱胎换骨,又是历历新生。
裴后称制十年,期间皇权巩固,多行仁政,天下归心,还政英宗时,是个再无妨碍的理想天地。
日后史书工笔,是为裴后本纪。(原标题:《裴后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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