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May
从小便爱读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在那一篇《我们看海去》里，小英子反复挂念的那一句课文，那杂草丛里的男子，那未完的约定，那片沉浮的湛蓝，多少次重温，又是多少次拨动我的心弦。很少会有一本书、一个故事牵动我整个童年，但这本书真的有如此隽永的魅力，一直让我为之动容。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说来令人惭愧，明明生在一个海滨城市，却是很少能嗅见大海的气息。扎根在这山村绿野，虽对大山有说不尽的爱，但穿过重山之外，那片未知的咸涩，一直一直吸引我每一次眺望。
山的那边，就是海吗？
儿时总是好奇无尽，总是幻想那一抹碧蓝，那一缕咸风。我喜欢趴在房间那扇朝西的窗户边上发呆，因为打开窗便是大山温柔的低语，那时候每每一无聊我都爱来这里——想象的力量可无穷大。浪花、沙滩、贝壳、水草……还要有仙人掌和脚印串串！那首歌唱的是澎湖湾，也是七岁的我拥有的大海的模样。如是常常痴狂，常常一个人傻笑，看的爷爷奶奶摸不到头脑。
上了学，认了字，终于可以用文字来述说这样一份痴。
于是，也就这样与那首诗相遇。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男孩，他竟与儿时的我出奇地相似——一样的身影、一样的双眸，脑海中倒映着一样的澄澈碧蓝。
山的那边，就是海吗？
当我终于有勇气独闯山林之时，心底那越发清晰的冲动，也开始悄悄怂恿我，要迈开步子，要离那幻想更近。于是，在某个午后，我就那样与山风树影作伴，裹在夏日的热浪里，踏上了通往山顶的路。近了，更近了！最后一段陡坡，顾不上满头大汗淋漓，收不住心头溢出来的期待，我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向山顶冲去。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赴你（呜呜呜还是不想改掉这句）——
可当我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阻挡视线之际，眼前的荒凉几乎要将我打下山去——那绿，流畅地覆盖着岩石，与原野和天空接壤，却一下子深深烫痛我的双眼。
这不是海。山的那边，是山，也只能是山。
大山啊，你为什么要这样铁青着脸，一挥手掌就熄灭我心中刚刚雀跃起来的火苗？
只记得那天一路哭到了家。晒红的脸，灌铅的腿，破碎的心，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一向疼爱我的爷爷，头一回找不到安慰我的理由——他不知道，在这世代生活的大山里，是什么让他的小孙女伤心成这番模样。他也不知道，小姑娘心里飘着怎样的海风，涌着怎样的涛声。
其实啊，这一阵又一阵的波涛，全来自于爷爷的故事。
那时候爷爷就是我的一片天，而爷爷故事里所有的蓝，都是海的颜色。半生走南闯北，他见过太多太多的风景，而海洋的颜色、浪花的形状风干在他的衬衫上，迎面扑上来的都是时光的味道。
爷爷也喜欢海。
在某个热到星星都睡熟的夏夜，似乎爷爷终于摸清了我心中的那一抹蓝。如释重负般轻叹一声，他拭去我的泪水，答应一定会带我去看一次海。
那夜漫长的辗转反侧里满是快乐——仿佛咸咸的海风在勾动鼻腔，脚底沾满的全是沙滩和阳光的味道。不知那海，那天，那风，那浪，会以哪一种方式张开双臂来迎接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朋友呢？
那些等得格外焦灼的日子里，我数着日历上一页页的数字，就像数着散落在沙滩上星星点点的贝壳。但爷爷，却在出发前一周，因为踏自行车的时候一时疏忽，左小腿上被脚踏板拉开了好长一条伤口，吓得我直掉眼泪。
爷爷向来坚强，这伤对他来说也只是摆摆手的分量。但他只是望着打着绷带的左腿发呆，偶尔轻锤几下，骂自己这把老骨头不争气得很。我太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了。他害怕再次出门、再次受伤，再次让家人上下担心、忙里忙外。
爷爷老了。
养好这伤用不了一个月。我用尽浑身解数旁敲侧击，试图让爷爷想起些什么。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太清楚彼此，回应的永远是“下次”，没有尽头的“下次”——爷爷就连自己最心爱的自行车也骑不动了，哪还有什么气力去陪我这个小女孩看那遥远的海？
可爷爷还是记得。
他为了自己最亲爱的小孙女儿，终于还是跨出了家门。但那涌着暗色波涛的海，对他来讲还是遥不可及——寒湿的海风，会吹痛他早已不灵活的膝盖。现在想想，那些方式哪一种不是既笨拙又深情——他带我去公园看鲜花绽放的公园，去吃有名的鲜肉馄饨，试图让我忘掉遗憾。
可爷爷啊，这不怪你，真不能怪你。
这片海，会来，一定会来。只是它实实在在是偏爱沉睡，它是个格外不听话爱迟到的孩子，它有着始终热情而叛逆的脾气。也正是因为如此，它足够让我小小的心一直一直地牵挂，一直一直地动容。
山的那边，不会是海。是山，也只是山。
但总有一天，我会翻过这一座座大山，我一定要看到海。
这句话，七岁的我曾在心里说过一遍又一遍。随着时光毫不犹豫地冲刺，它却没有丝毫淡去的意味，反而像漫天风雨里巍然不动的小山礁，像始终忘记了散去的湿润雾气，成了我心底最顽固的烙印。可当我发觉自己的眼里开始容不下五彩斑斓，又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开始任凭更多黑暗与残酷去取而代之的时候，我也曾经有所动摇，害怕着这片明亮而美好的海，终将会被毫不犹豫地吞噬。我开始对自己说，我与海洋之间的距离，也许已经远到不再是交通工具可以去解决的了吧。
但是，当生活中出现了一座又一座大山试图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能像七岁那年夏天一样，咬咬牙翻过。
我知道，我也许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在背后推着我。
在某些被满脑子浆糊叨扰，被满身恐惧环抱的时刻，那个七岁的小姑娘会回到我身边，她扑闪着的大眼睛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她说：“我一定要看到海。”
一定。
也许老天爷也不忍心让这个故事落得个不完满的结局吧。十六岁那年学校组织的秋游，目的地正是城市另一边的海。我终于是坐在大巴车里绕过了重重大山，当同学们各打各闹着散开的时候，我独自拎着鞋袜踩在混着卵石和沙砾的堤与岸，沿着堤坝开辟出了一条细细的小路。十月的天气，太阳还能将天地烤得炽热，但第一脚就被脚底带点寒意的海水彻底征服。与此同时，我发现海风已经温温柔柔地，将我的汗珠拭去。是有点让人不知所措的惊喜啊，一下子涌上心头，撞了个满怀。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赴你——
那天的所有，现在我还可以在日记本里读到：“我的小小心愿终于被大大地满足。我听见自己在说：‘你是我不及的梦。’我听见答案在风中飘摇......”
对，扯开梦，我终于遇见了现实。
又想，这不过是现实的另一端呢？
只是，那个终究被时光禁锢住脚步的身影，还是没能与他的小孙女儿分享这份呼啸着的快乐。窝在藤椅里的他，也可曾知道，这个故事看似已经写完了它的结局，但若少了他的一个微笑，那遗憾就只能叫遗憾吧。
眼前的蓝真真实实，但比起那件衬衫的一角，还是稍显暗淡。
后来我终于读完了那首诗。男孩翻过了一座座大山，没有找到他的海。只是他一如既往做那个在窗口的守望者，他明白那片海会出现，他会长大，会长到足够翻过人生中的一座座大山那么大，然后，找到他的海。
后来我一路向北，离开家乡每分每寸的土地。脚下那个城市卷着夹杂尘土的干燥空气，没有起伏的昏黄地表让我找不到一点海的痕迹。又回到了试图用文字勾勒出梦境的状态，我发觉再怎么拼尽全力，都没法创造出十六岁那年在眼前奔腾的漫天开阔。视频那头的爷爷，眼帘愈发垂下，裹着大件的外套，还是一样不爱说话。那些蓝格子衬衫似乎已经追不上他老去的脚步，成了衣箱底下最深处的秘密。
我曾以为，追上了大海就能追上一切。可真正站在了大海边上，抹去最单纯的兴奋感之后，然后呢？眼前，慢慢呼吸着的湛蓝，只会让人愈发清晰地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时间这片海里，最渺小的一朵浪花。但毫无疑问的是，不论是顺流还是逆流，终其一生，我都将臣服于这片海里交织着希冀与绝望的张力。
“爷爷，我们看海去吧？”
“好，囡囡这么乖，爷爷陪你去。”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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