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有传闻说,北影厂四大导演之二,中国著名的两大导演凌子风和崔嵬,曾经在北影厂大门口有过非常特殊的一跪。
后来,有人问起,凌子风说,这是真的。
(凌子风)
1
1957年和1958年,中国先后诞生了两部时代经典,《红旗谱》和《青春之歌》,作者分别是梁斌和杨沫。
它们后面都一版再版,销量达500万,成了超级畅销书。
又都因为一出版就火得一塌糊涂,在1959年几乎同时开拍,转年就让新中国的观众们饕餮了一顿电影大餐。
当年的北影厂,有四大导演,凌子风、崔嵬、成荫、水华,他们都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又都是新中国电影的开创者、奠基者,而导演这两部电影的,正是其中两个。
崔嵬导演《青春之歌》,凌子风导演《红旗谱》。
说起崔嵬,不知道的,那就想想《青春之歌》、《杨门女将》、《小兵张嘎》、《平原作战》,以及《红旗谱》里的主演朱老忠就行了。
这些题材最早的拍摄者都是他,他因为扮演朱老忠,还是第一届电影百花奖最佳男主角的获得者。
而凌子风,这就更好认了,他执导的第一部电影,《中华儿女》(《八女投江》),是新中国第一部在国际上拿奖的电影,打那以后,他就接连摔出了一溜经典。
让崔嵬家喻户晓,让葛优老爹葛存壮开始为人所知的《红旗谱》,他导的。(葛存壮很早就跟着凌子风混,老葛家演地主大有传统。)
让斯琴高娃红遍中国的《骆驼祥子》,他导的,这部电影之后被电影界称为“中国气派”,大家认为比这更好的《骆驼祥子》,再也没人拍得出了。
让最炫民族风在中国刮起的《边城》,他导的,让刘晓庆脱胎换骨的《春桃》,他导的,让尤勇找到自己的《狂》,他导的(拍成后一直禁播,2004年才上演)……
等等等等,总之,他的电影风格多变,艺术独特,多年来,他和他的电影,以及演员,都曾拿奖拿到手软。
最后,他还是世界电影诞生百年,和中国电影诞生九十周年纪念时的,中国电影世纪奖最佳导演。
那么问题来了,正在导演《青春之歌》的崔嵬,怎么会成了同时开拍的《红旗谱》的主演?这两大导演的那场跪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我最好先大致说说我提到凌子风的经典时,为什么要用“摔”,他选的演员为什么都那么帅。不明白他们都是哪一类电影人,这一跪就只能悬在空中。
2
凌子风在电影界号称“拼命三郎”,在北影厂号称“凌大帅”,他去世后,很多著名人物都曾写过有关他的回忆。
原东方歌舞团团长王昆说:“他很灿烂,很辉煌,很光彩,他的一生都在发着光。”
陈佩斯老爹陈强说:“风子,有你的岁月真快乐。”当年,他们一个是“黄世仁”,一个是“杨白劳”。
北影照明师张东升说:“北影厂一条街都是凌导弄的。”他是中国最早建设电影街的人,而且很多东西都是亲手搞,他的动手能力超强,几乎没有不能干的事。
著名演员许晴说:“他为演员创造了片片绿洲。”凌子风自己有一句话:“导演应该是演员的保姆。”他为演员做的那些事一直为演艺圈津津乐道。
葛存壮说:“凌导演是我的恩师。”
八一厂的田华说:“他是‘不死的老人’。”
……
但是这其中,最让我神往的还是孙道临那一段。
“听说他拍起戏来一鼓作气脚不沾地,速度惊人,干起来好像连命都不要。
那时,我还没和他攀谈过,只记得一次正在‘北影’食堂吃饭,门开处,他由几个人簇拥着,急火火走进来。他一面和人打着招呼,那手势,那身段,俨然像架子花脸扮演的一位山大王。
我当时感到,‘拼命三郎’这个称号,用在他身上,似乎气派小了些。”
孙道临还曾说,看了《红旗谱》后,这感觉更强。
他后来主演了凌子风的《李四光》后,又说,凌导演是“地火与潜流”。
凌子风多才多艺,他拍起电影来的确很拼。
当时,新中国电影刚刚起步,他也是生手,但他天性大胆、乐观,勇于挑战,所以领导一安排,他就上了。
凌子风在最初的阶段,为了学习、掌握,为了中国电影,几乎什么活都接,别人不愿拍的他接,就是人家的烂尾楼他也不拒。那时候的条件很简陋,钱也缺,他有时候竟能一个月一部,所以也有人说他粗制滥造。
中国电影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凌子风也是,但他一天三四十个镜头的进度,和常常几天几夜不睡的干法(有一次居然是九天九夜赶剧本),真不是粗制滥造,为出风头。
他的严格同样是出了名的,这一切其实来自志气、热情、精神、追求,和吃苦能力,他一直有一股令人钦佩的“摔劲”,到老也是这样。
(海默)
3
凌子风一生都是故事,《红旗谱》代表了凌子风电影的新阶段、新追求,这里面就更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红旗谱》小说,凌子风看了七遍,滚瓜烂熟,哪一页有什么全知道。梁斌后来说,你改的添加的,都是我喜欢的希望的。
剧本最初是苏里(著名编剧,还是《平原游击队》、《刘三姐》等影片的导演)写的,但凌子风不满意,于是他后面就又找了张海默,重写。
张海默是凌子风的老朋友,两个人都是有性格的人,都有坚实的生活,又都属“鬼才”,凌子风早期的电影编剧,大都与写作奇快,不计名利的海默有关。
凌子风后来写回忆录,曾专门写过海默的性格,及二人的交往,谁读过,都会叹息。
凌子风与海默最初都是西北战地服务团的,那是一个抗战宣传组织,特别艰苦,有无数传奇事迹。凌子风当时是领导,海默是个刺儿头。
后来两个人转到“鲁艺”,凌子风是老师,海默是学生,他更加“刺儿头”。
我来到这里居然成了学生!他因此就天天不上课,只泡图书馆。
一段时间过后,海默居然把“鲁艺”图书馆的书全部看完,这下子了不得!这如果用凌子风的话说,就是:“一下子拔地而起,站得很高”,长篇短篇层出不穷。
二人之交,或许用这件事最能说明。
凌子风好客,家里客人每每往来不绝,海默更是常客,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有一次聚会,海默在凌子风家看到一个小草的盆景,非要拿走,凌子风说,你拿回去一定死,你玩不了这个,但是海默还是坚决要拿走。
他最后借着酒劲,竟拿起来只管就放进口袋,凌子风一见痛惜,气得把盆景盘子摔了。
完蛋了,就这么点土,你这样往口袋一倒,我养了几个月的小草,全毁了!
哪知道,凌子风火了,海默更火,他说一声你火我也火,你砸我也砸,疯了似地就把凌子风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就连台灯也不放过。
我砸的是自己的,你砸的是我的啊!凌子风一见气得要揍他,还要拉到公安局去说理,当时幸亏李劫夫、洛汀等都在,赶紧把海默架走。
海默到了大街上还在疯,曾直接冲向公交车拦车,弄得公交车司机又惊又气,也想送他去公安局,这又是李劫夫等人赔不是,才得以离开的。
然而这件事过后呢?凌子风、海默见了,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海默还跟以前一样,我没烟抽了,凌子风就说,在抽屉里。结果海默就有二条拿两条,有三条,拿三条,绝对不留。
我没钱了,凌子风就直接把皮夹子扔给他,然后等自己没钱了,就去借。
他偶尔也会给凌子风钱,比如有一次凌子风的孩子放假到上海,凌子风钱不够,海默就说,给你一百块。
这两个大有性格的才子,因为惺惺相惜、艺术、事业、战友情,就这样家不分,钱不分,再吵也还是兄弟。
不过相比之下,凌子风的性格到底更简单、豁达,有柔软,而海默则就太过坚硬、狂放了,大约只有凌子风最能纵容他。
海默在后来的运动中,坚决不服,造反派打他,他就打造反派,打不过甚至咬。人家关起他来,他就扒下窗户跑,发现了,追上了,还是硬干。
结果,他最后就被人打死了。
4
与海默吃喝不分,钱不分的凌子风拍《红旗谱》,自然还得找海默,他们那时候还拉来了在戏剧学院教学的吴坚。
但是吴坚来了,不参加编剧,他只给大家做饭。他是在学院闲得慌。
后来,凌子风电影完成,把苏里、吴坚都列入编剧名单,理由是:大家都是好朋友,我们那时候完全没有名啊利啊这些观念;人家写出来咱不用,但也不能甩开人家,谁出力了,都该有份。
(现在的《红旗谱》海报上,编剧署名是胡苏、凌子风,但凌子风在自传里没有提到,存疑。)
凌子风的好人缘决不是凭空来的,海默死后,海默在天津的妻子儿女他也管,那时候不是托人,就是让儿子凌飞、夫人石联星去送钱。每个月都是60元。
他这样的事做的真不少。
凌子风能拼,海默也能拼,《红旗谱》的剧本,是海默按照凌子风的提纲,用了四天四夜写出来的。第五天拿走,第六天印完,然后凌子风就来了个四天四夜分镜头。
这两个人其实都是“疯子”。
这种事一般人吃不消,但凌子风不觉得什么,他后来谈起电影,总觉得最难的还是找演员。
他一向认为,导演再厉害,也不如演员厉害,电影只有好演员,才能成功。
所以他也经常会为自己得意洋洋:我看演员很准
然而这哪里只是眼光准的事?他的千挑万选,其实来自对电影,对艺术,对人物,对观众的负责。
凌子风拍电影,六亲不认,只要认为不合适的,就是天王老子来找也不行,他那时候真的很少讲关系,讲情面。这就像他之前拍一部电影一样,外行主管指手画脚弄得没法干,他扭头就走。
我不拍了。
凌子风电影的演员就因此这么帅,而他与崔大导的那场下跪,正与此有关。
《红旗谱》当时多火啊,大家都想演主角朱老忠,那时候来找凌子风的演员太多了,但凌子风就是一个不行。
他心目中的朱老忠,是必须大块头,五大三粗,有戏剧气质的,这就像虎妞必须斯琴高娃演,春桃必须刘晓庆演一样,来不得半点马虎。
所以当电影即将开拍,凌子风还是找不到主角的时候,他就瞄上了崔嵬,让崔嵬有了那动人的一跪。
(崔嵬跟葛存壮干上了)
5
来自青岛的崔嵬,正是典型的北方大汉,艺术家、表演家之外,恰恰又懂戏剧。
他本来学的就是戏剧,当年热映全国的戏曲片《野猪林》、《穆桂英大战洪州》,都是他的作品。
因此有一天,凌子风就终于跑到北影办公大楼,找崔嵬来了。
电影快开拍了,但演员我还没找到。
我找不到别人了,朱老忠,非你演不可,别人都不行。
你的《青春之歌》比我拍的早,你一面做演员,一面做导演,一定够你受的,但我可以把时间安排在中间,咱们搭配。
今天演我的,明天导你的,后天再是我的。
凌子风当时很忐忑啊,他知道这有多么难,可是没想到,他刚一说,崔嵬就答应了。
而且正当凌子风说你不要反悔时,他还在北影厂大门口,直接给凌子风跪了。
这弄得凌子风也赶紧给他跪,这两个大个子当年在那互相跪拜、作揖的情形,就像回了古代。
崔嵬当时庄重发誓,主要就一句话: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个片子演好!
两副重担一肩挑的崔嵬,果然演好,后来的凌子风说,要不是崔嵬,那部电影不会那么好。而崔嵬则说,我演了很多戏,但只有朱老忠演的最好。他就跟演地主的葛存壮,演虎妞的斯琴高娃,一个口吻。
演员的个人特色,角色适应,多重要啊,他们成就了凌子风和他的电影,凌子风也成就了他们。
但是为什么要跪呢?
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由刘欢唱响的那首名曲《这一拜》,大家都很熟悉吧?
“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
这一拜,报国安邦志慷慨,建功立业展雄才,展雄才。
这一拜,忠肝义胆,患难相随誓不分开……生死不改,天地日月壮我情怀。长矛在手,刀剑生辉,看我兄弟,迎着烽烟大步来……”
崔嵬这一拜,拜知音,拜艺术啊,他热爱电影,醉心表演,喜欢这个人物,而这个机会,凌子风谁也不给,就给他了。
他也在盟誓,你我兄弟,生死不改,绝不相负,“患难相随誓不分开”。
“长矛在手,刀剑生辉,看我兄弟,迎着烽烟大步来!”咱们兄弟为了电影,为了艺术,为了事业,拼了!
他们那代电影人的情怀,其实已无须天地日月来壮。
只不过崔嵬到底还是曾有过一次“小捣蛋”。
那一天晚上,他不跟凌子风讨论剧情,交换意见了,非要去打篮球。
凌子风说,打篮球比片子重要吗?片子是一生的事,你得牺牲打篮球。
而崔嵬说,不行,不能牺牲打篮球。
凌子风气坏了,起先坚决不给他派车,但最后到底还是拗不过他。
崔大导原来还是超级球迷!也或者他那段时间在“拼命三郎”手中真累坏了。
临阵磨枪,第二天才背台词,这对他这样严肃敬业的人,应该是极其罕见的事。
但是人家凌子风却不只是剧组的“催命鬼”,更是自己的“催命鬼”。
他当年拍《红旗谱》,因为要有人站到河水里推春兰那只船,竟自己跳下去,追随着摄影机,一泡就一天。
小年轻掌握不了嘛,跟不上摄影师嘛,可是那是冬天,一哈气都是白的,那水冰凉刺骨。
“你摔不了的,我就摔个你看看”,这位“疯”导演,大导演,当年就是这么“摔”,这么帅。
(范曾作凌子风画像)
6
《红旗谱》以现在的眼光看,当然算不得成熟、上乘的艺术品,实际上凌子风自己,也很快就不满意。
这个像风一样在前行的艺术家曾好多次说过,我现在拍,一定不这样拍。他几乎对每部作品都有这种表现,肯维护的大概只有《骆驼祥子》和《边城》。
但它肯定是时代的高峰,时代的艺术品,它尤其能传递出一种时代精神。
所以,晚年的凌子风,是完全有理由对现在的电影不满的。
“现在的影片确实好片子太少,粗糙的、水平很差的很多,迎合观众不高的趣味,也学港台商业化,武打已经是五花八门乱打了,要不就是故弄玄虚的侦探片……
(我现在在跟年轻导演学,学多少,不知道)如果总是不能超越自己,就有问题,必须不断突破,超越自己。
我最不理解的是职称的评级,有些人为评不上一级导演痛苦,而不是在事业上刻苦。
一些导演闲着拍不上片子,谁弄到钱谁就当导演,没导过戏的也当了导演。
有关系的年轻姑娘演了两个电视剧就被捧成大明星,自命不凡……我为我们的电影事业发愁。”
今天还有多少人能够为了电影、艺术、工作、事业、知音、肝胆、精神、追求、兄弟情、天地日月、烽烟大步……跪拜盟誓?老爷子,敬你,敬崔嵬。
也敬那个时代一切可敬的人。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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