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亚洲,1949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中国内地作家、编剧,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干部专修科。
1973年,由其创作的诗集《黄亚洲诗选》出版。1979年,开始担任浙江省嘉兴地区《南湖》杂志社编辑。1982年,担任剧情电影《R4之谜》的编剧。1986年,担任编剧的剧情电影《大厦小屋》上映。1991年,担任历史电影《开天辟地》的编剧,他凭借该片获得第1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1997年,担任剧情电影《灯塔世家》的编剧。1999年,黄亚洲获得第1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称号。2001年,由其创作的长篇小说《日出东方》获得国家图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2006年,由其创作的诗集《行吟长征路》获得第4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2008年,创作诗集《中国如此震动》。2011年,担任人物传记剧《雷锋》的编剧。2014年,担任剧情电影《毛泽东在上海1924》的编剧 。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红船》。2019年,黄亚洲的长篇小说《日出东方》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云上的岳西
岳西是安徽的一个县,因为常浮于云雾而成为九天宫阁。怪不得,我昨夜下了高铁走入酒店大堂,小肚子就已像玉皇老儿那样凸出,迈腿,也成了四方步。
夜看县城四周的山峰,也像是一大群托塔的李天王。
岳西建在云雾之上,也建在杜鹃的花瓣之上,我这回就是来参加“岳西映山红文化节”的,这才明白天上彩虹的头一道红色,便是就近取的岳西。
不要说岳西浮于云雾,其实这个城市桩脚很深,一直打入了地心深处。光一个新民主主义革命,那里就有三万八千烈士的忠骨。这哪里是一个城市的地基,这是一个国家的地基!这些密集的忠骨,选每年四月,为生活在云雾之上的幸福人儿,唱一曲映山红。
这个城市的节庆,热闹且悲壮。
酒店大堂的那位女孩告诉我,她的太爷爷,就是当年参加红28军出走的。他没有埋在岳西,至今,这一朵映山红,也不知每年四月,开在什么地方。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眼泪汪汪,像极了在瑶池舞动的七仙女。
在岳西大观园看映山红
当然也想不到映山红,会有那么多的品种:有旗帜,有火焰,有赤色的波澜;有呐喊,有呼啸,有胜利的捷报!这说明,红军在这块土地上,根扎得确是深了!——红82师、红218团、红28军、红24师、红军中央独立二师、红军山林医院、红军枪械所、红军小学!
多少骨骼和鲜血,陪着这片土地,陪着根系,陪着枝叶,陪着最后的怒放。漫山遍野的,都是立正、稍息、招手、欢呼,也希望有人来大声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于每年的四月,或者每年的五月!
当地朋友一株一株介绍过来,说这是啥,这是啥,这是啥,而我只跟着心里默念:你好,指导员!你好,团首长!你好,小号兵!你好,全体壮烈牺牲的突击排!
鹞落坪村
在岳西县鹞落坪村,到处看到红军的身影。他们不是雕像,不是松柏,不是云层与云层摩擦的迫击炮声,也不是山溪一刻不停的枪响;他们是真人!
他们吹军号,挥大刀,他们持枪冲锋;他们就在村口,穿着青铜的军衣。他们总是那种战斗的身姿,不管你此刻是向他们打招呼,还是向他们敬礼;他们是真人!
今天我也像鹞子一样,降落在这个村子。我要在幽雅的“君尚云居”住上一夜,而他们,在这里,整整住过三年。他们不光是住,还要奔跑、吹号、打枪、负伤,并且在青铜的光泽里,负责悲壮的牺牲;他们是真人!
“君尚云居”主人好客,进门就沏岳西翠兰,还请我品尝进口水果,又去酒窖取酒;但我坐立不安,脸上笑容有点僵化。我有点被击中的感觉。
——我不是真人!
在鹞落坪,与白云对谈
这些白云,一直在第三重的山头外踌躇。我坐下,招呼它们,来,来! 没见我靠着红28军军政旧址的门牌吗?没见我有满腹的话吗?
白云没来,鹰来了。我挥手掸开鹰,我坚持同半个天空的纱布、绷带对话。
1934年到1937年间,你们,在担架旁,在山坳里,在悬崖边,揩了多少鲜血,扎了多少伤口?我知道,黄昏时分,你们变成了红霞,并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血:黄巢尖之战、冯家河之战、高庙突围之战、大崎山之战、望兵寨之战、瓜儿山突围之战、鸳鸯湾之战、白羊山之战、清河冲之战!
我知道,现在你们不敢靠近我,不敢靠近我身后的红28军军政旧址,是你们容易伤感。你们相逢了太多的牺牲、弹片、咬碎的牙齿。
整整三年,你们在这里,一圈又一圈,包扎中国革命!
至今,你们洁白的身体里,也有哑弹没有取出,经常,会以雷电的形式爆炸,发出1935年的响声。
现在我要回山庄吃晚饭了,夕阳已经西下;你们也脱下白衣,换了一身血色。因此我站起来,最后,向你们行注目礼。我再三感谢鹞落坪的提醒:
——这个时代,疗伤与止血的任务,依旧严峻!
大别山的水
在大别山深处,每天用的,都是哗哗的山溪。洗手、饮茶、喝汤、淋浴,实际上,我已经是大别山的一条鱼,还可能是一条清澈的娃娃鱼。
此刻我就观察着山溪的卵石,观察着玻璃的骨骼。我看见蝌蚪在水的五线谱里游动,这才顿然领悟,哗哗的水响,是人类生命的乐章。
大别山的水充满力量,于是我又看见,一个十五岁的小红军在溪边舀水,说是急于灌溉,他有着娃娃鱼一样清澈的笑容;我也顿时领悟,北京天安门前,那两棵被称做华表的小树,已经开始抽芽。
岳西,汪氏宗祠
原本是来看当年中国红军独立二师师部的,不料,一步踏进门槛,却满脚的血。
左脚踩到的,是独立二师将士的血。他们离开这里以后,队伍就被打散了。许多士兵用纱布包住额头的血,融入了其他部队。他们沿途流下的血,很大一部分,成为每年四月的映山红。
右脚踩到的,却是汪氏的血,却是从我们浙江流过来的血——原来,此地汪氏的先祖并不姓汪,姓方,竟是被“灭十族”的浙江宁海方孝儒之后裔。这漏网的一族,摸黑走夜路,沿着朱棣皇帝滴血的刀刃,从浙江,迅速躲入了大别山。
我拱手,向汪氏先祖牌位鞠躬。确实,历史既已这样写就,也便不再讲究这叫汪氏宗祠还是叫方氏宗祠了,不再讲究汪氏的泪腺里,流出的,是不是方氏的血。
这块土地浸润了太多的血,所以,岳西县每年郑重举办映山红文化节,亦是事属必然。
现在,我就把一朵映山红插在胸前,既当作红军独立二师的番号,也视作“灭十族”的光荣。
现在,我就在开幕式的前排就坐,满脸血色。左脸颊,是映山红;右脸颊,也是映山红。
岳西翠兰,爱情的感觉
不经意间,在岳西映山红文化节观赏歌舞《翠兰茶歌》之时,突然,认识了你。那一刻,舞台上,茶叶与裙子一齐旋转,春天与我都有点头晕。那一刻,你是人形。
那一刻,便有茶艺师来给前排嘉宾泡茶,以让我徐徐喝入海拔六百到八百的半座大别山。那一刻,你不是山形,你是人形。
那一刻,就产生爱情了。原先我一直宠着龙井,也宠着福鼎白茶与安吉白茶;当然她们也是抛弃不得的,我的情感比较丰富,这可没办法,现在我的头真的晕了。
你关键是家庭出身不错,这岳西县森林覆盖率达到八成,矿物质也丰富,尤其是锌,高于其他一切绿茶;首先,你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更别提起常年的云雾了,你是一首朦胧诗,你是凤凰三点头。龙井的漾开,是一片一片的,你却是一朵一朵的,你每一个动作都是舞姿;你这个样子,没法叫人不爱!
因为是映山红文化节做的大媒,满山遍野都举起了旗帜,阵势如此高尚热烈,所以,这份迟来的爱情,我一边头晕着,一边,也就半推半就,笑纳了!
头陀伽玛茶
说到安徽岳西大别山的茶叶,我就还必须说到这一种,说到大别山深处的岳西头陀镇。是的,我要用最安静的口吻对你说。
命运与漂泊如何才能得以安定,三更与五更的困扰如何才能落花入眠——是的,我必须说到安神与禅定,说到这一种茶的核心秘密,说到“伽玛—氨基丁酸”。
我要感谢一群科学家在大别山云雾深处的攻关,他们对茶树鲜叶进行厌氧处理,让谷氨酸转化为伽玛,让饮者心神安宁。换句话说,他们是把叶香、鸟鸣、瀑布、零星的风,捻揉成了一款时尚新茶,让人们远离焦虑与血压的高海拔。
历史捧出了沸腾的大别山,而他们捧出的,则是最宁静的大别山。
主人递我一瓶,问好喝不好喝,我说我喝到了清风与花香。主人说,今晚,你必定睡得很深。这个祝福让我感动。我已经有两个月没听到这样的好话了。
相信,今晚三更或者五更,我的鼻腔,必将发出茶壶的轻呼声。露珠在孕育,夜鸟已闭眼;我的挤满春梦的四月,必将是伽玛一样的安宁。
岳西高腔
想你们这群老汉多么快活。你们围住一张八仙桌吹拉弹唱。你们是在给大户人家祝寿,尖利的唱腔,一遍遍,剖开蟠桃的酸甜。
你们的唢呐,能把一处寿辰或者一个节庆,吹得月亮般圆润、星星般闹嚷。
我是在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里看见你们的。你们像考古工作者一样兴奋。你们的岳西高腔,就是明代风靡天下的“青阳腔”遗存。你们的八仙桌是展台,你们展览的是中国戏曲史上的活化石。
想黄梅戏的主要声腔,都来源于你们,这是多么的了不起。董永与七仙女是从你们这里跳离八仙桌,去的寒窑。
想你们,如今,也愿意向后辈黄梅戏学习,把一张八仙桌撑成了真正的舞台。你们现在又是《琵琶记》,又是《拜月》,把当代观众弄得如醉如痴。
想一块活化石忽儿裂开从中飞出金凤凰,这有多么惊;想明代与当代的嫁接突然成活,这又有多么神奇。想到激动之时我不由猛的拍案:咱这大千世界,看上去林林总总,细看,不就剩两样东西么?
一是化石,二是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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