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黄保家(大冶)

记录者:书生日常

我是二〇一〇年正月十六出发到蒙古的。听开车的朋友说,到蒙古拉煤很赚钱,我就动心了。黄石一带大概去了四五十个人,都是大货车司机,有一些我以前就认识。

我们有三个人结伴,先从黄石坐火车到内蒙古的包头,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然后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到中旗,再从中旗坐三个小时的大巴到中国与蒙古的边境口岸,口岸的蒙古名字我记不得了,我听他们叫什么二八八口岸。在边境,招聘我们的庆华公司开始给我们办手续分派车辆:一辆车定价五十万,我们先交十万的首付款,剩下的按揭,每跑一趟就还一笔钱,不跑不还钱。还完钱,车就是你的了。但据我所知,我们黄石去的那批人,还没有人赚到一辆车。

在边境分车,那场面真叫人激动啊,几百号人,几百辆车,都是红色或蓝色的大货车,在蓝天下整齐排列,就像千军万马准备上前线打仗一样。说实话,我开车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家伙:长十七米,宽三米五,高四米五,车重三十吨,一次可以拉煤一百二十吨,总重超过一百五十吨。这种车在国内根本拿不到牌照,上不了路,在蒙古才行。不过,即使是开着这么大的家伙,在荒无人烟的半沙漠地带,还是觉得自己渺小,像一粒沙子。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进入蒙古二百六十公里左右,将那里的原煤拉到中蒙边境的煤场,来回一趟五百二十公里,少的时候一天,多的时候需要两天。每跑一趟公司给一万二千块钱,其中四千块用来还按揭,自己得八千块。中蒙边境两侧各有一个堆煤场,相隔二十多公里,有时我们也在这两个煤场之间来回转运。

到蒙古国打工咋去(我在蒙古打工的日子)(1)

蒙古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一两天就赚八千块,看起来收入非常高,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我们跑的那条线,经常有沙尘暴,沙尘暴一来就昏天黑地,太阳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白天也跟夜里差不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们就只好停车躲在驾驶室里。那个时间真是难熬啊!吃喝睡觉都在车上,手机也没有信号,只听见风沙刮擦车玻璃的声音,呜呜嚓嚓,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等沙尘暴过去,驾驶室里全是干细的黄土,满头满脸都是,只有两只眼睛还算是黑色的,洗也没处洗,倒一瓶矿泉水打湿毛巾擦一把就了事。蒙古的水很金贵,极少下雨,有地下水,也很少,两百六十公里的运煤路上,我只见过两口水井,一般都是汽车送来的水。半路到蒙古包吃饭,门旁边倒吊着一个大可乐瓶子,底部剪开,洗手时就扭松瓶嘴的盖子漏一点水下来,一瓶水要洗几个人,不然老板就要生气了。

到蒙古国打工咋去(我在蒙古打工的日子)(2)

沙尘暴中的运煤车

开车的大部分是中国人,也有一些是蒙古人,他们中有的是替中国司机打工的。蒙古司机有一个优势,在煤矿装煤的时候基本不用排队盖章,车一到煤矿就直接到前面插队装煤,中国司机就得老老实实地等,长的要等一天。人又不能下车,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时间很难挨。装煤的铲车司机也是蒙古人,对待蒙古司机和中国司机的态度就两样。有些滑头的中国司机就讨好铲车司机,将二十元人民币塞进一只空的矿泉水瓶里,盖上盖子,扔到铲车旁边。铲车司机一看就懂,把他的车装得又平又满,一铲子十吨,铲十二下就是一百二十吨。不然的话,他就故意刁难你,车子明明可以装一百二十吨,他只给你装一百吨、九十吨,或者把煤堆在一个方向,一边堆得像山一样另一边还是空的,容易压坏大厢,弄不好还会爆胎、翻车。一翻车,麻烦就大了。没办法,大家都这样干,我也只好跟着干,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那些铲车司机,我估计一天的外水(大冶方言,外快,额外收入)都有两三千块。

我在蒙古干了半年,到八月份回国,总共还了七八万的车辆按揭,另外拿到手的大概有十万,但我之前交了十万的首付款也要不回来,因为车子要算折旧费,只能把车子转让给别人,由别人继续还按揭,他也不用给我首付款,实际上等于我白辛苦了半年,算是亏了。

多数人在蒙古待不下去,开车辛苦、赚不到钱是次要原因,生活不习惯才是主要原因。就说吃的吧,我们常年在野外,带得最多的是方便面和八宝粥。这两样东西,我现在看见就想吐。我们跑的那条线,路边偶尔也有卖食品的蒙古包,吃一餐二十块,用干牛粪羊粪煮熟的米饭,没有青菜,只有羊肉、牛肉、骆驼肉,用水煮一下,不放盐就这么用手抓着吃——听说蒙古那个地方很早以前是海洋,水是咸的,我特意尝过,真有一点咸味。用手抓牛羊肉吃,那骚味(大冶方言,指膻味)太重了,过了几天都还闻得到,这都回来七八年了,我到现在都觉得手没洗干净。不光骚味重,而且沙子多。我们吃得最多的是鸡蛋炒洋葱,就是因为没有骚味和沙子。路边的半沙漠化土壤中长着一种野菜,跑车的人叫它“沙韭”。在地面以下是白色,地面以上是绿色,像葱又像韭菜,拔出来,用热水烫一下,拌上方便面的酱料,有一点湖北泥蒿的味道,算是上等的美味了。因为不习惯蒙古的饮食,我从中国边境买了一盏酒精灯自己煮饭,但在沙地里怎么都煮不熟,夹生熟的米饭就着榨菜和凉拌海带丝,好歹也算是一餐。后来条件好了一点,有了小煤气罐、小高压锅,起码能吃到熟米饭了。

在蒙古,我就没见过像样的厕所,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路边随地解决。小便不用说,大便完事随手抓两把土盖上就行了。在煤矿附近有一个厕所,用挖掘机掏出一个七八米深的土坑,上面搭几根树木几块板子当蹲坑,一不小心掉进去,不臭死也得饿死,哪个爬得上来?听说一个土坑装满了,就用土盖上,另外再挖一个,就算是新厕所。

大多数的夜晚,我们睡在驾驶室里,驾驶位后面有一张窄床,上下铺,可以睡两个人,硬邦邦,不透气。有些人不喜欢睡驾驶室,就钻到汽车底盘下面睡,戴上安全帽、口罩、防尘眼镜,穿上翻毛皮鞋,扎好裤腿,早晨醒来,沙子埋住了半边脸。金山店的汪训练看见黄石的柯红华睡在车底下,炸着嗓子喊:“柯红华哦,快回家去吧,就算赚三百万,也治不好你的矽肺病!”有时碰到蒙古包,我们交二十块钱也可以睡一晚。蒙古包是灰白色的圆形帐篷,没有窗户,顶上有一个气孔,上面像一把伞遮着,四周可以通风;天热时底部的帆布也可以卷起来一尺多高,好像人夏天卷裤腿一样,天冷时再扎到地上。蒙古包有大有小,也有的几个连在一起,中间用帘子隔开。蒙古包靠里的墙上一般都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也有挂狼头的,有的狼头也卖。冬天的晚上气温很低,有时低到零下四十多度,蒙古包中间烧一个煤炉子,大家围成一圈打地铺。有一天晚上,蒙古包里面的煤炉子熄火了,大家盖着一床被子,浑身冻得像针扎一样,半夜爬起来找牛粪重新生炉子。早晨起来,千万不能用手捏鼻子,因为里面都结冰了,一不小心鼻子就被扎得出血。有人发明了一个办法,晚上把整个头埋在被子里,鼻子才不会结冰。

有些司机晚上待在帐篷里无聊,就打手势挑逗帐篷里的年轻女人跳脱衣舞。蒙古女人似乎对性那方面不像中国人这么受拘束,比较随意,给她一点小费,叫她跳她就跳。我们就看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当着自己父母的面脱光了衣服也满不在乎。据说蒙古是女人当家,你们知识分子叫什么“母系社会”,其实我也不懂。我们在蒙古边境等签证的二十多天里,一直住在一个女老板的帐篷里,我们住外面那间大的,老板住里面那间小的,中间隔着一道帘子。半夜有一个蒙古男人穿过我们的帐篷,钻进女老板住的里间,天不亮又出去了。女老板三十多岁的样子,吃牛羊肉用一把带锯齿的刀子,先用刀把骨头上的肉刮下来吃掉,再锯开牛羊骨头吸里面的汁,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牛羊气味。二十多天里,我们发现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蒙古男人进过她的帐篷。据说蒙古妇女生的孩子,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这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母系社会”吧。

开车有没有危险?当然危险!从煤矿到中蒙边境的那条路是石子路,灰尘很大,重车一压,沿轮子一线陷进去两条深槽。据说现在修了水泥路,灰尘少了,事故也少一些。我们那时候,灰尘是很要命的,前面的车子卷起的尘土罩住后面的车子,根本看不清路面。有的司机想超车躲开灰尘,一不小心就会跟对向的车子撞上。我们大冶茗山有一个老乡,外号叫“老鼠”,就是这样跟别人的车子撞了,驾驶室被对方甩尾过来的车大厢撞得粉碎,人也死了,听说公司最后只赔了三十多万,挺可惜的。

到蒙古国打工咋去(我在蒙古打工的日子)(3)

中方的运煤车队(以上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至于蒙古人嘛,我们接触得不多,我只知道他们有时三三两两跑到路上来打劫我们。说是“打劫”,其实跟我理解的也不太一样,就是蒙古人做手势叫我们拿一些钱给他们,他们的态度看起来很友好,搂着你抱着你,像亲兄弟一样。有经验的司机之前就提醒过我们:身上不要带大量现金,把一百元的人民币换成一二十元的,碰上这类人,给他们几张就对付过去了。最初来蒙古的时候,蒙古的交警曾经给中国司机上过课,也提醒我们,尽量不要与蒙古人发生暴力冲突,有些中国司机不服气,结果一些人还在蒙古的监狱里。哪国的法律就伴着(大冶方言,维护)哪国人说话,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我自己的经验是,不能带水果和有色的饮料到蒙古去,不然的话,那边的士兵——都穿着迷彩服——一看见这些东西就会一家伙全拿走,招呼都不打一个。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他们所匮乏的。我们有一次在一家蒙古包吃饭,旁边是五六个蒙古士兵,我拿出一瓶绿茶刚喝了一口,一个士兵走过来抓起瓶子就往嘴里倒,然后传给其他的士兵一个一个轮着喝,眨眼工夫一瓶绿茶就没了。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嘿嘿嘿地跟着他们傻笑。

在蒙古,当然也有让人心情偶尔开朗的时候。一是追蜥蜴,我们叫“四脚蛇”。这种蜥蜴非常多,在长着茅草的沙丘之间跑来跑去,在沙面上留下一条条弯弯绕绕的痕迹。它刚开始跑得很快,你要是坚持追上三四十米的距离,它就慢慢跑不动了,肚子一鼓一鼓,大口地喘气,好像人被逼急了,样子非常滑稽。二是看大群的牛羊骆驼经过。蒙古的牛羊骆驼非常多,有时成群成片地穿过我们运煤的公路,我们就得停下车来等,一等就是半个把钟头。它们走得不紧不慢,漫山遍野都是,远看就像是一片在地面移动的云,把我们的车子都飘起来了,总个(大冶方言,非常)好看。三是看沙漠上起龙卷风。龙卷风在我们这里很少见,在蒙古是家常便饭,一根风柱子,卷着杂草、灰尘和各种垃圾,像条大龙一样在天空摇摆,从上到下怕不有几里长?我在蒙古边境煤场附近就看到一次龙卷风,是黑色的,那不晓得是几壮观(大冶方言,不知道多壮观)!原来是龙卷风把煤场里面的煤灰哈(大冶方言,都)吸进去了,一直卷到了天上,远远地看,不晓得几像(大冶方言,多像)一条上下翻滚的黑龙!

在我看来,蒙古是个很穷很落后的国家,至少在我生活过的地方是这样,没有煤气,没有高压锅,没有电,水也很金贵。我在蒙古待了半年多,也没去过他们的城市,据说他们的城市也不过是蒙古包多一点。说实话,我们在蒙古的生活跟国内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次回到中国边境,我就开心,一离开中国边境进入蒙古,我就难受。虽然在中国边境这边,工人住的地方只有两三家小超市,一家水量像屙尿的澡堂子,一家网吧只有十几台电脑,但是有中国口味的饭菜啊,可以看电视打牌啊,可以听懂别人说话啊!与蒙古比,那真是天堂的生活了!什么是幸福?我在国内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到蒙古我就想明白了:一天三餐把肚子吃饱,坐在背风的屋檐下晒太阳,这就是幸福!我对一个大冶老乡说:我宁愿在中国生活一生一世,也不愿在蒙古生活十生十世!在蒙古生活久了,我感觉自己都变怂(大冶方言,愚蠢)了,迟钝了。八月份我回金山店经过北京,看见飞机、火车、地铁和高楼,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忘记了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些现代化的东西。

【附录一】

蒙古国煤炭2005年开始进入我国,2010年开始跻身我国炼焦煤主要来源国之列。2016年,我国共从蒙古国进口炼焦煤2356万吨,创历史新高,占我国炼焦煤进口总量的40%。今年(2017年)我国从蒙古国进口的煤炭总量又将再创新纪录。

——记者王丽丽:《蒙古国煤炭卷土重来》,载《中国煤炭报》2017 年12 月4 日第007 版。

【附录二】

甘其毛都口岸(旧称288口岸)位于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1989年获批成为对蒙边境贸易临时过货点,1992年成为国家一类季节性双边口岸,2009年正式实现常年开放。该口岸毗邻蒙古国南戈壁省,拥有世界级储量的塔本陶勒盖煤田和奥云陶勒盖铜矿。

——引自《中国海关》2013年第8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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