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的诗十首(钟振振清诗新解)(1)

钟振振的诗十首(钟振振清诗新解)(2)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的诗十首(钟振振清诗新解)(3)

钟振振:清诗新解(20)

己亥杂诗(二二六)

[清]龚自珍

空观假观第一观,佛言世谛不可乱。

人生宛有去来今,卧听檐花落秋半。

关于“空观假观第一观,佛言世谛不可乱”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观察客观世界的空和它的假,是修炼佛法的开头。佛祖说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不要乱了次序。”又曰:“天台宗创立人智顗在《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中,把‘观心’修炼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止’,即‘能了知一切诸法皆由心生,因缘虚假不实故空,即不得一切诸法名字相,则体真止也。尔时,上不见佛果可求,下不见众生可度,是名从假入空观,亦名二谛观。’第二阶段是‘观’,即‘心性虽空,缘对之时亦能生出一切诸法,犹如幻化,虽无定实,亦有见闻觉知等相,差别不同。行者如是观时,虽知一切诸法毕竟空寂,能于空中修种种行……是名方便随缘止,乃是从空入假观,亦名平等观。’第三阶段是‘止观双照’,即‘因是二空观,得入中道第一义观,双照二谛,心心寂灭,自然流入萨婆若海。’这段充满神秘主义的说教,大意是:先理解一切皆空,即‘止’于空;再看到一切皆假,即‘观’于假;然后进一步领悟到空和假同时存在,不能偏执于一,于是认识的过程圆满。这是他知道客观世界不能完全否认抹杀,因而只好说那是一种假象。由于空观、假观是进入‘中道’的必经过程,所以说是‘第一观’。世谛:佛家认为世谛是真谛的对立面,即人们所认识的客观世界。梁萧统在《解二谛义令旨》中说:‘二谛者,一是真谛,二名俗谛。真谛亦名第一义谛,俗谛亦名世谛。’这是把客观世界归结为‘浮伪造作’的俗谛,而把虚幻的本体说成是真谛。”(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5—296页)

按:刘先生说:“由于空观、假观是进入‘中道’的必经过程,所以说是‘第一观 ’。”

基于这样的认识,他把“空观假观第一观”解说为:“观察客观世界的空和它的假,是修炼佛法的开始。”

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

实则“第一观”即“第一义观”,是佛教天台宗所谓“三观”中的“中观”,为观道之最上至极。

“空观假观第一观”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而只是“台宗三观”——“空观”“假观”“第一义观”(“中观” )的平列。

一定要说它有什么含义的话,不妨说它囊括了“台宗三观”的全部义蕴,即真如随缘形成一切现象,皆不实在,故为假;一切现象皆真如显现,没有独立的实体,故为空;一切现象亦假亦空,故为中。

刘先生又把“佛言世谛不可乱”解为“佛祖说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不要乱了次序”,这也是误读。

“佛言”之“言”,这里用如名词“言论”,而不是动词“说”;“佛言”与“世谛”,在本句中是并列主语;“乱”,此处当训“混淆”。

这句其实是说:佛祖的言论为真谛,世俗的看法为世谛;真谛以客观世界为假为空,世谛以客观世界为真为实,两者泾渭分明,不可以混为一谈。

宋彭汝砺《寄君时》诗:“叔兮识至理,真伪不可乱。”

朱松《答庄德粲秀才书》:“若居夷而闻雅,虽未详其节奏之工,然卓然于吴歈楚谣之中而不可乱也。”

胡宏《向侍郎行状》:“中外之限,如天地之有阴阳也,不可乱。”

林光朝《祭欧阳孺共文》:“天下百事如水寒火燥,名实不可乱。”

金王若虚《文辨》:“凡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乱也。”

明李东阳《跋马柳之所藏二帖》其二:“献之尝窃效右军醉笔,右军观之,叹其过醉。献之始愧服,以为不可及。此其形体当极肖似,而中不可乱者如此。”

顾璘《中白记》:“如知夫是非邪正如熏臭之不可乱,则凡天下之所同恶者皆不妄为矣。”

清王琦《李太白集注》:“昔人论杜诗真伪,谓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口鼻相去亦无几,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固不可得而乱也。斯言良是。夫学力如少陵,其诗不可得而乱,天才若青莲,其诗固可得而乱耶?然知其不可乱而犹汇之编之,而附之于本集之后,岂曰务博?良欲存此以为后人辨其真赝而知所取法焉耳。”

以上凡言“不可乱”,皆不可混淆之义,并可参看。

关于“人生宛有去来今,卧听檐花落秋半”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在人世间,去来今三者是宛然存在的,我躺着听到屋檐上的秋花掉到地上,在这一瞬间,体验了去来今的存在。”(同上,第296页)

按:“屋檐上的秋花掉到地上”,几乎是没有声音的,似不可能于诗人“躺着”的时候被“听到”。

这里的“檐花落”三字,是用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杜诗本是写视觉的错幻,在灯前看屋外细雨,仿佛不是雨,而是花从屋檐上纷纷坠落。

龚诗“卧听檐花落秋半”,其实就是“卧听檐雨落秋半” 的意思。

本篇的前一首,即《杂诗》之二二五,很可能作于同一个夜晚,该篇正有句云“银烛秋堂独听心,隔帘谁报雨沉沉”!

既然诗人此时正沉浸在佛理之中,以客观世界为虚幻,那么屋外“落”的到底是“檐花”还是“檐雨”,就都无可而无不可了。

反正“人生宛有去来今”,谁知道那“卧听檐花落秋半”的,是现世的我,前世的我,还是来世的我呢?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