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像烧烤一样的草(这种绿色不自然)(1)

上海2002年从澳大利亚进口的大树 (受访者供图)

海边像烧烤一样的草(这种绿色不自然)(2)

冬天,进口的大树要罩上巨幅的塑料布 (受访者供图)

海边像烧烤一样的草(这种绿色不自然)(3)

大树正在输营养液 (受访者供图)

上海有棵“舶来”树,是2002年从澳大利亚进口的。20年来,重庆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教授杨永川每次经过时总会看看它。

杨永川从小区负责绿化的人那里得知,这棵树引进的时候花了150万元,“价值相当于当时上海一套300平方米的房子”。可是他发现,这些年这棵树既没长大、没有长高,到了冬天,为了保暖,还得罩上巨幅的塑料布。

这样生病的大树,杨永川常常能在城市里见到。有的用支架支撑树干,就像拄着拐的老人;有的被打了钻孔,往树里输入营养液。有一所高校,移植了法国梧桐后为提高成活率,在新栽的树上钻孔,往里输入红色营养液。几场雨过后,钻的孔被撑成了裂缝,钻进毛毛虫和病菌,掏空了树干。

据《经济参考报》报道,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赛罕区曾经大量种植云杉,其中很多从东北采购,但这些东北云杉并不能适应当地环境。当地一家绿化企业负责人介绍,当初那批树,如今存活率约五成。

而且,为了营造景观,很多树被要求种在硬化的道路上,由于没有合适的土壤可以种植,因此只能将3-4米高的云杉,种在长宽约1.2米、深约1米的木桶内。木桶的价格比树更贵,而且“这么大的云杉,根系大多0.6米见方,在桶里活不了几年”。

更重要的是,这个开始于2016年的项目带来的债务问题,影响200多家绿化企业的经营。承接“木桶种树”的三家绿化企业负责人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如今,他们还没收齐工程款。

在很多专家看来,尽管各地的绿化条例逐渐完善,但是城市里,城市绿化中单纯求快求美的现象依然存在。这样的绿化没有让城市变得更美,反而出现了许多生病的、失去生态功能的植物,让城市变成“绿色荒漠”,是“伪生态”。“Not all green is as good.”(不是所有的绿都一样好)杨永川说。

没有生物多样性的绿化,就像一片绿色的沙漠

城市该种什么植物?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杨永川对比,不同城市之间,温度升高1℃,植物的存活率、生长范围都会扩大了几倍,当时不算入侵物种的绿化植物,过几年可能就爆发了。因此,一种植物能不能成为入侵物种,并不是短期能够发现的,也和当地气候变化息息相关。

但这种需要长时间观察才能作出的生态评估,往往在短时间内要作出决策。杨永川发现,许多地方追求绿化景观色彩丰富,就引入鲜艳的植物,名为“彩化”;追求花香四溢,就引入香味浓郁的植物,即“香化”。这么做的后果是,一旦发生外来植物入侵,很难控制。

杨永川曾和他的学生几乎跑遍重庆的每一个公园去做调研,发现245种草花植物中,接近一半是外来物种,经过评估,有44种植物具有很大的入侵风险。其中就包括很多城市用作花海的“格桑花”。

中国城市建设研究院副总工程师白伟岚用北美地区和中国举例。这两个地方纬度相近,理论上,能引入很多植物。但实际上,有的植物换地方后,长势不好,“就像一个老年人换了一个社区,没有归属感了”;而长得太好的植物,则变成强势的“入侵者”,威胁本土植物生长。

比如,来自美洲的马樱丹曾被作为观赏植物引进国内,因繁殖能力极强,在环境适宜的地方可以“疯长”。为了抵抗马樱丹入侵,四川攀枝花曾火烧马樱丹,以保护本土植物苏铁。

这种盲目引入新植物的做法,在许多城市都存在过。杨永川举例,为丰富城市景观,上海曾试过把同一纬度的植物都引入种植,十多年后发现,当初引进的沙漠里的棕榈科植物,因不适应环境,许多已经死亡。

白伟岚分析,在城市里,人和植物最理想的关系是,人为养护管理成本低,植物健康,更与当地自然环境融合。但目前的绿化方式有时并非如此。她发现,有城市为了追求气势,在举办大型展览时,会用花卉堆起高高的花柱,等展览结束,这些花全成了废弃物。

“这是单纯地求美,是反生态的。”白伟岚建议,举办展览应该把绿化的可持续性纳入考虑,尽量少花费,产出更多效益。

而且,她关注到,近几年,许多网红打卡地会利用植物造景,吸引游客买票。比如,贵州贵安新区为了迎合游客网红打卡的需求,建了万亩樱花园。但大量栽种单一树种所带来的后果是,生态效益较低,生物之间缺少相互制衡,容易暴发病虫害。

“没有生物多样性的绿化,就像一片绿色的沙漠。”白伟岚说。

“永远也脱离不了人工的干预”

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赵世伟教授认为,这些城市绿化上的误区,本质是人们急功近利。他回忆,2000年左右,上海需要大量的园林树木绿化美化城市,为了尽快成景,有关部门从附近农村购买大规格的树木移入城中。但大规格苗木的培育是需要时间的,于是有人挖取原有绿地、农村甚至山林中的大树,进行移栽。

这种使用大规格甚至超大规格苗木的绿化方式,迅速被其他有快速绿化需求的城市效仿,在全国蔓延,被专家们称为“大树进城”。

慢慢地,盲目造绿的后果也开始浮现。为了让进城的植物顺利在城市里活下去,人们想了各种办法,越是名贵的大树,就越是要悉心呵护:树根要施肥,喷生根剂,绝不能腐烂;树干要用草绳包扎保温;树枝需要涂蒸腾剂、保湿剂、促芽剂。有的大树还要请专人养护。

还有树贩子为方便运输,提前半年截断树的主根,去掉其树冠,“杀头断根”。白伟岚说,没了根的大树,就像没了“吃饭喝水的嘴”,无法补充营养,只能依靠人工注射活力素,或靠吊瓶来维持生命。

白伟岚把大树进城比作一个老年人做了一次大手术,元气大伤,最后的结果是,呼吸作用大于光合作用,导致树木死亡。

在城市里,为了造景美观,会减少植物之间生长的间隙,普遍用“密植”的方法种树。杨永川分析,不少城市绿化实际上是“装修”,而不是真正的生态恢复。因此,为了短期内“装修”效果最好,明明只需要种3棵,最后种了6棵,植物长大后没空间了,互相就会“打架”,只好人工“剃头”,“永远也脱离不了人工的干预。”

理论上讲,“剃头树”“光棍树”的树冠可以在城市重新生长。但实际上,由于树龄过高或水土不服等原因,大部分树都成了“老小树”,永远也长不大,实在坚持不了的,就这样“折腾”死了。

“有些领导希望这个地方立马成一个景观,不管多少钱,不管花多少代价,就是要一夜成景。”白伟岚分析,大树进城热和当时城市绿化的“唯指标”论有关。这些进城的大树撑住了城市生态建设的“面子”和“里子”。

还有一些房地产商,为了抬高房价,使用绿化景观作为卖点,引进珍稀大树。杨永川曾经在小区里看见,有人在酷暑时期种大树。他问正在种树的工人:“七八月份种大树,这么热的天,树不死呀?”

工人告诉他,“没办法呀,我们要交房啊,树死了以后再换一批。但不种的话,业主不开心,不接房,损失不是更大吗?”

杨永川认为,“建筑是死的,但树是活的”。其实很少有人在购买房子的时候会去关心树木是否健康,房地产商也只要保证“交钥匙”的那一刻,树是“好看的”就行了。

赵世伟记得,有一年某大学校庆,校友赠送了一株号称千年树龄的银杏给学校,学校领导认为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而赵世伟却认为,该校的校友们应该为此感到耻辱,“一所百年校龄的学校居然盗取别人的千年古树,这其实是暴发户的思维”。

白伟岚说,许多城市绿化景观的设计都是通过招标来确定最终方案的,拍板的还得是主管的领导。很多时候,领导的审美决定了一个城市的绿化景观。“和大爷大妈搞装修一样,喜欢红色喜庆,那灯笼、对联的红色就全用上,领导喜欢香樟,那这条街道就全种香樟树。”

她曾对要求种大树的领导提过极其尖锐的意见,甚至以“不参与设计”的理由与对方抗争。但以一己之力反对的效果不明显,项目依旧在进行,最后,她设计的新建筑旁,还是移栽了20年树龄的大树。

秃了的山,难改的观念

一棵棵大树进城留下的是森林里新增的光秃秃的伤疤。据《中国绿色时报》2011年的报道,一棵胸径15厘米左右的香樟,在原产地江西价值100多元,运到沿海发达城市能卖2000元。而像罗汉松这类特色珍稀树种,能炒到几百万元。

《法治日报》当年也曾报道,广西桂林临川县原有古银杏树1.9万余棵,因大树进城骤减了三分之一;有些村落将大树古树看作是“风水树”“树神”,是举办传统仪式的重要场所。盗挖大树最疯狂的时候,村民一觉醒来发现,村口树没了,只剩一个大坑了。

杨永川是中国最早关注乡村古树的人之一。一篇他未发表的论文提到,有些古树历史悠久,分布范围极窄,数量极少,他整理了全国1809个县的数据,一共有1564种古树,其中248种古树只剩最后一棵树。

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蒋高明教授曾在文章中提到,许多乡村大树被洗劫一空,而偷大树造成的土壤损失是再难恢复的,“每棵胸径30厘米的大树要挖土1至2吨。”

他认为,森林里生物繁多,物种之间相互制衡,病虫害不易暴发,而大树进城后,树种单一,沉睡的虫卵没了天敌,大量苏醒,常见的白蛾、扁刺蛾都是搭上大树的顺风车一起进城的,害虫一多,农药的剂量随之加大,影响城市的空气质量。

这一做法在持续了十多年后开始得到规范。2014年,国家绿化委、林业局第一次明确规定禁止移植古树、大树做园林绿化,胸径超过5厘米的树木移栽需要办理相关证件。

2016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又再次细化了相关规定,用可以量化的数字规范城市绿化:禁止大规模移植胸径在20厘米以上的落叶乔木、胸径在15厘米以上的常绿乔木以及高度超过6米的针叶树。

白伟岚认为,随着法律法规逐步完善,“大树进城”的现象变少了,但一夜求绿、人工干预的观念没改变,所以问题没从根本上解决。

赵世伟观察,有树贩子在钻漏洞,把尚未纳入法律规定的树种、花种运进城里。比如,有人从山上盗挖映山红,或公开兜售刚从山下挖下来的紫藤,“虽不是重点保护植物,但本质上它们都是野生的,去挖它们都是在破坏生态”。

还有人打起了古树的主意。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的志愿者申王平说,许多单位打着“古树迁地保护”的名义,把一些还未挂牌保护的古树弄到景区里,作为一种历史底蕴来显摆,实际是“披着合法外衣的非法移植行为”。

2020年,他在安阳的林州市发现过两棵古老的腺柳,是珍稀树种。但某地政府希望将这两棵腺柳移植用于绿化,申王平听说后立马进行了举报,经过申请,当地林业局给两棵腺柳挂上了保护名牌,才算彻底留住了古树。

要有耐心,等小树长大

相比于城市里人工种植的花海,杨永川更喜欢校园里自然生长的蒲儿根。他认为,与其大费周章引进外来物种,不如开发本土的草花资源做绿化。

而绿化本身也是和自然、时间、人的妥协。杨永川说,做好绿化,要考虑的因素非常多。比如,木棉花开起来很好看,很多城市也用作绿化树种,但它的树干有尖锐的刺,人过路时撞到怎么办?孩子多的地方,绿化树种能不能用多树枝开叉的树,孩子爬上去摔下来了怎么办?

白伟岚也说,要向自然学习,观察植物在自然界本身的状态,才能更好地给城市造景。一棵白玉兰碰上一棵暴马丁香,两者往往竞争激烈,不利于生长,但如果是白玉兰和迎春在一起,两者就都能产生最美的姿态。“不用人工大面积地造花墙、花柱子,我们要考虑节约,也要考虑到长期的生态”。

还有许多地方,已经开始尝试从小树种起给城市里做绿化了。

日本纪录片《明治神宫奇妙森林》记载了一个百年大实验,1921年,在东京中心从栽种小树苗开始,计划用100年的时间将一片荒地变成一片人造林。如今,那片荒地已经变成约70万平方米未经人工干预的森林,共计365种12万棵树木在这里生根发芽。

而意大利米兰,在2020年开始实施一个为期10年的项目,计划到2030年在市内种植300万棵小树苗,相当于平均市内每一位居民都有一棵树。

中国也有了“种小树”的尝试。北京林业大学教授李俊清介绍,北京植物园的一些景观和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后面的一片小森林,都是人工种植的小树苗成长起来的。

2000年,杨永川带领他的学生在上海科技馆5号门口做了一个实验:将膝盖高的小树苗种在3000平方米的平地上。8年后,树苗生长成了一片能够自给自足的森林,2022年,这片森林还吸引了各种鸟类安家。20多年后,实验仍在继续。

“一个生态系统,要是有猛禽这种高级消费者,就证明它是非常健康的。”杨永川对实验成果相当自豪。他如今时不时会去这片森林转转,看看这个角落的大树长势很好,那个角落又冒出了许多幼树、幼苗。“其实从小树苗到成林只用了8年,这个时间也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长。”(实习生 罗宜淳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魏晞)

来源: 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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