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禄阿数 | 禁止转载
1
李涵晚上下班已经快十点了,外面冷风嗖嗖地刮着,公交站台上的广告栏被风吹得啪啪直响。
风雨欲来。
三月的天,乍暖还寒。李涵一手提着手提包,一手捏紧风衣的前襟,秀直的长发在风中胡乱飞舞着。
都十点多了,末班公交车还没来。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到了。大雨欲来,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李涵紧捏着衣服,鞠着身子,靠着广告牌站着。
冷,刺骨的冷。
十点二十分,公交车迎着风雨,缓缓而来。
司机面孔有些陌生,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穿着白色T恤,端正地坐在驾驶座上。从车镜中隐隐见李涵坐稳,才重新启动车子。
车内寥寥几人,李涵捡着靠车门的地方坐下。风吹得头发有些打结,她用手指梳着。结打在一起,一扯,断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驾驶座位上年轻人这细微的动作。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李涵靠着窗昏昏欲睡。
突然,一个急刹车,李涵随着车子惯性往前椅背上撞了过去。
“嘶……”她捂着额头,疼得眉头纠到一起。放在腿上的手提包,也因为惯性甩到了走道上。口袋没拉紧,里面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
李涵手本能地捂住额头,低垂着头。
“还好吗?”温和的男声突然从身侧响起。李涵迷茫地睁开双眼,前后望去才发现车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年轻的司机。
郭睿见她迷瞪着双眼,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不由地会心一笑,“磕到没?”
“嗯。”等李涵反应过来时,落在地上的包包,已经被人捡了起来。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也已经妥帖地装在了包内。
“没……没事。”她面颊突然染起一层红晕,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包。微低着头,左手不自在地挽起耳边的碎发。
“到了。”郭睿低沉的嗓音,再一次从头顶传来。他看着李涵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恶作剧的孩子般,故意笑出声来。
“啊?……哦。哦。”李涵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酡红,像极了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明亮而美丽。李涵有些慌乱地从车上跑了下来,远远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轻笑声,像是故意似的。
寒冷的风吹着,她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身体反射性地颤栗着。她单手捏紧外套,大步离去。
郭睿斜靠在驾驶座上,右手慵懒地搭着窗沿,侧目,对着李涵离开的方向发起呆。一阵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挂断电话,启动车子离开。
2
李涵早上到办公室,才接到老总秘书的通知——新任总监上任,她负责的项目,要提前进行投票测评。
破天荒,头一遭遇到这么匆忙的通知。李涵不免多问了一句,出乎意料,老总秘书也是刚接到通知。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好在昨晚她就把企划书全部修改完了,才不至于慌乱。
八点钟,项目测评准时开始。
会议室里,还是原来的几位高层,李涵不免有些疑惑,但没多想。作为项目负责人,李涵全神贯注地开始讲解起来。随着她内容讲解的深入,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可那个所谓的总监,却一直都未出现。
直到会议结束,那个所谓的总监依旧没有出现。不是他要求提前进行投票测评吗?怎么他没有来呢?李涵心中的疑惑不免加深,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同行的小组成员却没有她那么沉得住气。许昕是公司的老员工,毫不避讳地开口道:“这不是坑人嘛,一大早就让测评,自己却不现身。”
“对呀,还搞突袭,要不是涵姐未卜先知,提前准备好了,今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刘洋本来就是个暴脾气,听到许昕的话后,心里更加气愤。
对于他们的话,李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全部的目光,都被墙角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直到那身影从视线内消失不见,李涵才恍惚回过神来。匆忙追了过去,可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那个身影太过熟悉,就像嵌在李涵脑子里似的。
会是他吗?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直到李涵从茶水间里出来,思绪仍旧神游在外。拐弯处,三两个人向这里走过来,李涵手里的咖啡,毫不意外地泼在了来人的身上。
李涵回过神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同行的老总,看了一眼年轻男子的衣服,指着李涵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心不在焉的?知道这是谁吗,你就往上泼。”
李涵吓得低着头,听到老总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大人物,忙不迭地又道起歉。
不等那人开口,老总又腆着大肚皮,打起圆场,“郭总监啊,不好意思,这丫头平时不这样的。你看要不……”
被叫作总监的人也是个人精,一听老总都这样开口了,忙笑着道:“既然觉得抱歉,那罚你拿回家给我清洗干净。你看如何?”
这倒不是难事,只要不牵扯到工作。李涵心里放松下来,面色不动,默不作声地点了头。她这才慢慢抬起头,等看清面前的人,突然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来人一脸淡定,露出得体而绅士的微笑,面不改色地回视着她。
直到他们离开,李涵仍抓着脏外套,失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脑中一片混乱,良久才回过神来。顾不得多想,提着衣服,就直奔总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内,老总正在批改文件。见她进来,毫不意外。停下手中的笔,笑呵呵地让她坐。刚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只字不提。
李涵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绕弯,直奔主题,“爸爸,那个郭总监是什么人?”
李涵毕业后,父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就直接安排她在自家公司上班。因为是保密进来的,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老总的千金。好在她本身工作也比较刻苦认真,公司的员工都比较喜欢她,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能自己独立完成项目。
对于今天李涵失手泼人咖啡的事,还是第一次发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李国梁也就没有多加问责。
李国梁在她对面坐下来,顺手递给她一瓶饮料,不紧不慢道:“他呀,是我特意从国外挖回来的人才。帅吧,要不要介绍给你当男朋友?”
李涵原本紧张的心情被他这一搅和,跑没了影,“哪有,这不是把他衣服泼脏了,担心会影响您的生意嘛。”
“呦,不是看上他帅啊。”李国梁道。
李涵羞得耳根通红,拿眼瞪他,不接话。虽然自己都二十七了,也不至于嫁不出去吧。怎么在家催完,在办公室还要催?
“瞧你这小丫头脸红的,好啦好啦,不开你玩笑啦。”老总说完,看着李涵酡红的双颊,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今天你哥回国,你记得早点回家。”
“哼,知道啦。”她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老总也不在意,全当作女孩脸皮薄害羞了。
3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还被调侃,李涵今天一天上班都是恹恹的。终于熬到下班,病怏怏地回了家。和大部分工作了的人不一样,因为哥哥李霖一直在国外上学,常年不在家,为了让父母放心,李涵从上学到工作,都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
一开门,菜香四溢。
李涵妈妈徐静是高校教师,平时素爱研究各种美食。自从退休后,更是达到痴迷的程度。基本上家里一日三餐都要自己做,特别是父女俩的吃食,更是从来不假手他人。
“妈,我回来啦。”李涵边换着鞋,边喊,见屋里只有徐静在,又问了句,“妈,我爸和我哥呢?”
“你爸去接你哥了,还没回来呢。”厨房里,徐静边翻炒着锅里的菜,边回答。见李涵进来,忙阻止道,“哎,你别进来,都是油烟味,等会儿菜就好了。”
厨房里是李涵每日下班熟悉的场景——徐静扎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锅铲敲起此起彼伏的乐章,温馨而幸福。
李涵站在门边,和徐静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公司的趣事,最后一个菜炒完,门铃响了。
“快快,快去开门。应该是你爸和你哥回来了。”两年没见儿子,徐静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妈妈,偏心哦。”李涵边去开门,边嘻嘻笑道。
“你这坏丫头,连我都取笑。”门开了,徐静解下身上的围裙放在一边跟着走了出来。
李霖右手拎着行李箱,左手插在兜里,一米八的大高个直接挡在了门口。见李涵开门,双手一伸,直接将她给抱了进来。李霖比李涵大了将近六七岁,小时候就喜欢这样抱着她,所以家人也就见怪不怪。
“又胖了?”李霖嫌弃地将她放下,捏她脸颊上的肉。
李涵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她胖,明明只有九十斤的体重,却长了一张婴儿肥的脸,两指一掐,肉嘟嘟的。从小到大,无论是上学、工作还是在家里。身边的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捏她的脸。其中,尤以亲哥李霖为首。
“哪胖了,哪胖了?我现在才九十斤,九十斤。”李涵毫不意外地炸毛了。
李霖:“……”
“好啦好啦,你俩先别斗嘴啦。”李国梁将行李箱拉了进来,徐静伸手接过他的办公包,笑着道,“还有客人在呢,别让客人笑话。”
一听有客人,李涵秒变乖巧脸,从李霖身后探出头来。借着李霖身高的优势,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拧了他一把。
众人只见李霖突然龇牙咧嘴,左手扶着腰,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这个坏丫头呀。”李国梁见儿子龇牙咧嘴的样子,知道是李涵做的,抬手,假装要拧她耳朵,“过来,叫人。”
李涵一抬头,这才注意到来人是谁。就像电影里面的慢镜头,李涵看着面前的人,愣在原地,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只见李涵的脸像变脸谱似的,由惊讶、激动,一点一点转为不可置信。就像受惊的小鹿似的,却还要强撑着微笑,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假。
“郭……郭总监。”
“在家里不用这么见外,叫我郭睿就好。”郭睿像没看见似的,笑得一脸绅士,礼节恰到好处。
“不就泼了你一杯咖啡嘛,瞧你把我妹吓得,话都说不明白了。”李霖看出不对劲,顺势将李涵拉到自己怀里,笑着岔开话题。
回来的路上,李霖就听说今天在公司,李涵不小心将咖啡泼到他身上。他以为李涵是因为这才脸色不对的,忙给李涵解围。
李霖和郭睿是大学同学,在国外,华人圈子小,时常会举办一些聚会。自然而然两人就认识了,随着接触多了,发现彼此志同道合,渐渐发展成好友。
说来,郭睿进公司还是李霖推荐的。
被李霖这一岔,李家父母也没放在心上,招呼着大家去餐桌吃饭。李涵落在最后,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李涵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饭桌上,氛围出奇的和谐。几个人天南海北地闲扯着,李涵却像木头似的坐在李霖身边,手心里沁满了汗水。
郭睿坐在她的正对面,他的目光像蛇信子似的,总是时不时地扫向李涵。李涵被这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此刻对她来说,味同嚼蜡。可她却不能提前离开,只能安静的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郭睿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和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只有看向她的目光,强势而热烈。
徐静一看到郭睿,就格外喜欢。换句话说,只要看到和李涵差不多年纪的男性,她都欢喜。眼见自家闺女就要迈入大龄剩女的阶段,徐静在家急得头发都白了。可正主却跟没事人似的,无论她怎么催,她总是有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都有小孩了,可她却一点要谈恋爱结婚的迹象都没。
“多吃点,瞧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瘦的,天天闹着减肥。”徐静笑着夹菜给郭睿,又接着说道,“你家也是新市的吗?你父母都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家是隔壁阳市的,我父亲是研究地质学的,常年在外。母亲是工程师,平时也比较忙。”郭睿放下手中的筷子,温和地开口。
“这丫头性子野,平时在公司,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指教指教。”徐静再接再厉道,“你现在也在这边工作,没事多到家里来玩。”
“阿姨,我会的。”郭睿说着,眼睛直视着李涵。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李涵却感觉到了势在必得之意。
“妈。”李涵实在看不下去了,有气无力地看着她。
徐静这才停下话茬,越看郭睿越喜欢,止不住地给他夹菜,郭睿像是不明白徐静的苦心似的,照单全收。
这大型变相催婚现场看得李家父子笑得两个肩膀直抖。
一顿饭,众人吃得宾主尽欢。除了李涵,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难熬。
吃完饭,徐静故意拉着李霖聊天,点名让李涵送郭睿。就连一贯宠自己的李国梁,对她抛来的求救眼神,都熟视无睹。
李国梁意有所指地对她道:“你们年轻人比较有话聊,涵涵,你送送睿睿。”
什么时候就成睿睿了?李涵在心里腹议着。对于父母的良苦用心,李涵是有苦说不出,一脸生无可恋。
一路上,李涵如临大敌,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一直远远落在他后面。郭睿也不在意,一个人在前,不急不慢地走着,似乎也没有要和她搭讪的兴致。
见他这样,之前饭桌上的情形像是幻觉,李涵提起的心,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谁知,快到小区门口时,郭睿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正对着她,一字一句道:“真真,你就那么怕再见到我吗?”
郭睿虽然没有李霖高,但也有一八零,挡在李涵面前,跟堵墙似的,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李涵惊得措手不及,喉咙里像堵着什么,半天说不出话来。
4
“嗨,你叫什么?”
正值农忙时节,田地里一片繁忙。小孩子闹哄哄地聚在田埂边玩耍,三五成群,互不侵犯。
隔壁李奶奶领着一个穿着白T恤的小哥哥,远远地走过来。见许真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田埂边,说道:“真真,你带着小哥哥在这边玩,别乱跑哈。”
不等许真真回答,李奶奶已经走到田边的地里,开始忙活起来。
她转头,目光中带着审视,淡薄得毫无感情,双眸就像浸在冰里似的。被看的人,情不自禁战栗。
郭睿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个孩子的眼睛像她这样冷漠,冷得像刀子似的,一眼就能看穿一切。郭睿此时已经十二岁了,比她高大半个头。反应过来也没在意,顺势坐在了她旁边。
他像是没有看到许真真嫌弃的表情,指着另一边的小孩问道:“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玩?”
“幼稚。”
“你这小屁孩还知道幼稚?”郭睿好笑道。
郭睿是家里独子,一直生活在市里,这一次暑假因为父母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才被送到外婆家。老远他就看见,许真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边坐着,和旁边一群欢笑打闹的孩子格格不入。好奇心促使着他过来这里,一探究竟。
不过,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浑身透露着和年龄不符的脾性,傲娇又倔强。也许是孤单太久了,虽对他满脸嫌弃,却仍愿意和他交流。
“要你管。”她在前面走着,郭睿在后面跟着。
这个季节的农村,树上结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许真真指挥,郭睿爬树,两个人默契十足。每次都搞得脏兮兮的,即使这样,郭睿还是喜欢和她一起玩。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的,新奇而兴奋。
相处久了,郭睿才知道许真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和父亲生活在一起。而她外表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内里简直就是一个顽皮的假小子,胆大又有头脑。
农历六月六,一年一度的花街日。一大早,许真真就来找郭睿一起看花街了。
街上挤满了人,有搭棚子唱大戏的、有踩高跷游街的、还有舞狮的,好不热闹。许真真牵着郭睿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郭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眼睛都看呆了。
前方有个卖糖人的,蝴蝶、猴子、老虎,做得活灵活现。许真真眼睛直盯着案板上的小动物,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郭睿见她这嘴馋的模样,故意问她:“想吃吗?”
“想。”
“可惜我没钱。”郭睿故意说道。
“你有,左边兜里。”说着,许真真已经摸了过去,掏出一张大钱,递给卖糖人的,要了一只老虎、一只蝴蝶。
许真真心满意足地接过零钱,揣进兜里,随手将老虎图案的糖人递给了郭睿。
郭睿毫不在意地接过,对于她将钱揣进自己兜里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两人继续有说有笑地沿着街边逛着。郭睿突然想到什么,高兴地手舞足蹈说了好久,都没人回答。一回头才发现,哪里还有许真真的身影。
……
“砰砰砰”一阵一阵急促而短暂的敲门声,突然从耳边传来。李涵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一开门,爸爸妈妈哥哥穿着睡衣,齐溜地站在门外。
“怎么了?”李涵有些不明所以。
徐静走上前,摸摸她的额头,“又做噩梦了?”
李涵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说梦话太大声,吵醒了大家。李涵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一到晚上睡觉就会梦游说梦话,就像跟人吵架似的,停不下来。
因为这,徐静没少带她看医生。可是,所有检查都做了,依旧没有找出病因。徐静没办法,只好听旁人支招,带李涵去灵山拜了拜。可能是心理作用,自此之后,李涵几乎再也没有梦游说梦话过。
没想到隔了这么久,突然又犯了。
李涵有些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没事,大家这才各自回去休息。临走时,徐静仍不放心地嘱咐她,明天要带她再去拜拜。
李涵躺回床上,思绪翻涌。
真真这个名字,有多久没被人叫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李涵也记不清了。对于那个村庄,那些人,那些不堪的回忆,如果不是再遇到郭睿,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
她记不清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否认。可是临走时,郭睿那落寞而失望的目光,不知为何,却一点一点刺痛了她的心。
曾经,他是待她最好的人。如今,时过境迁,不知未来。
5
餐桌前,徐静看着李涵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呵欠连连,心疼得不行。饭还没吃完,就忙着收拾东西,要带李涵去灵山。
灵山位于峰顶上,上去的路蜿蜒崎岖,尽是S型道路。快中午时,才到达山顶。寺门大开,寺内宁静悠远。李国梁今天有事,没能来。徐静带着兄妹俩虔诚地跪拜在大厅佛像前。
寺内香火缭绕,李涵睁开眼时,旁边拜垫上已换了人,徐静在旁边等着,李霖不见了踪影。她没多问,捐完功德箱,挽着徐静,沿着青石板台阶,一阶一阶往回走。
寺院前有棵大榕树,据说已有千年之龄。树下有人摆摊解卦,三两人聚在一起,拿着手中的签文,或喜或悲。人群中唯独有两个身影格外醒目,像置身事外的游散仙人,远远看去英姿绰约,丰神俊朗。
二人隔着人群,远远向这边看来。
李涵轻微近视,不带眼镜看人总是模模糊糊的,走近才发现是李霖郭睿。
“阿姨好。”郭睿上前叫道。
徐静一看到郭睿就喜欢得不行,极其识眼色地拉着李霖,借口先去开车。
两个人昨晚刚吵过架。今天再见到,难免有些尴尬。还是郭睿率先反应过来,指着旁边的长凳说道:“我们去那边坐会吧。”
李涵面目有些僵硬,舌尖紧顶着上颚,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他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李涵每次见到他,都会莫名有些不自在。
郭睿见她僵硬地坐在那,就像等待家长批评的小孩子。
他不禁好笑地问道:“你怕我?”
“不……不怕啊。”李涵不看他,双手紧紧握住手提包带子。
“嗯,不怕。”郭睿好笑地看着她捏得泛白的手指,也不拆穿她。只继续道,“昨天,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人了。”
“嗯?”李涵抬头不解地看着他,表情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
郭睿像没看见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都这么多年了,真真她应该早就不在了吧。她那么聪明,如果在,她会回来找我们的。”
李涵见他这么说,紧张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些失落,可能连她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吧。
“那个叫真真的是你什么人?”她问道。
“她呀,”郭睿一提起她,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一个疯丫头罢了。”
如痴如醉的表情,就像缠绵已久的恋人。李涵见他这样,心中不免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那你为什么要找她呢?”李涵问道。
“是我把她弄丢了。”郭睿身上突然像蒙上了一层阴霾,裹得他整个人喘不过气。
“我想她应该不会怪你的,你也不是故意的。”李涵说道。
“是我弄丢的,我得带她回家。”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远方重叠的山峦,幽幽开口,“如果连我都忘记了她,那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再也没人记得她了。”
李涵听完,胸口突然疼得发紧,大口喘着粗气,一时接不上话来。过了这么多年,她从没奢望还有人能记得她,更甚至像这样苦苦寻找多年。她本是浮萍,无依无靠地漂泊在这世间。费尽千辛才得到,现在这美满而幸福的家庭。她不敢亦不愿去说出真相,她真的太怕一个人的生活了。
到口的真相,又被她咽了下去。她回过神来,远远见司机开车过来,借口连忙迎了上去。
回去的时间好像过得格外漫长,郭睿自己开车先走了,只是临走时看李涵的目光越发深沉。
李涵靠在后座上,听着徐静絮絮叨叨地夸着郭睿。什么年轻有为、能力优秀、外貌俊朗,只要是夸人的词,她能都念叨一遍。相同的话,夸了一遍又一遍,说得李涵的耳朵都长茧子了。尤其是李霖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搅得李涵耳根发麻,却无法发作。
后来的日子里,郭睿就像没事人似的,偶尔仍会来家里做客。在办公室里,对待李涵依旧特别照顾。可是,他再也没提过“真真”这个名字。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种感觉让李涵忐忑不安。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李涵负责的项目,终于审批下来了。剩下的就是签合同,确定项目时间。往常这些事,都是李涵和助理两个人去就行。谁知这次李国梁突然宣布,派郭睿和李涵一起过去。美其名曰,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对于父亲大人的良苦用心,李涵真的是有苦说不出。
6
阳市就在新市隔壁,开车差不多三四个小时。车内音乐袅袅不绝,轻灵飘逸。李涵靠在椅背上,睡得正香。早上起得太早,开始李涵还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闲聊。等车上了高速,李涵就坚持不住了。
到阳市时,已经中午了,郭睿直接将车开到一个高档小区内。他从后备厢拿出行李,李涵还坐在副驾驶上,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拿眼睛瞪他。
见郭睿没有要解释的打算,李涵这才开口:“解释。”
郭睿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说道:“忘记告诉你了,我是阳市人,这里是我的私人公寓。”
“还有呢?”
“还有?”郭睿不知有意无意,幽幽开口道,“出差这几天住在这里,方便一些。”
说完,不等李涵回答,直接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放在地上。李涵惊得半天没反应过来,羞得连怎么进的家门都不记得了。直到郭睿叫她换鞋,才回过神来。
鞋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双拖鞋,一双男式的,一双女式的。李涵穿上,意外的合脚。公寓不大,一室两厅。房间很干净,应该每天都有阿姨来打扫。李涵走到一旁沙发上坐了下来,郭睿放好行李出来,出来正好看见这样一幕。
李涵双腿蜷缩在一起,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随手拿着一本外文期刊,低着头认真翻看着,耳边的碎发悄然滑落。虽是再平常不过的行为,可看在郭睿眼里,却格外窝心。
他忍着将她耳边碎发挽起的冲动,走到旁边的沙发坐下,“我订了外卖,等会儿吃完,休息会儿。签约时间定在明天,正好下午带你去南湖逛逛,这个季节最适合逛南湖了。一到这个季节,成群的天鹅在湖面上起飞,挺美的。旁边还有猴子岛……”
李涵听他说起南湖,记忆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记忆中的小男孩,也曾说过,以后要带她游南湖。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还记得。
有那么一瞬间,李涵甚至冲动地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她为什么会丢。甚至告诉他,这么多年她的生活,她的经历,她对曾经的记忆。可是,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性。
郭睿见她神色变了又变,生怕她会拒绝。直到看到她点头答应下来,才算放心下来。郭睿心想,很久以前就答应过要带她来这里,隔了这么久,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车沿着柏油路,直接上了大坝。大坝上三两人聚在一起,甚至有人搭着摄影机,等待着天鹅。风有些大,刮得脸生疼。郭睿不知从哪变出一条围巾,顺势给李涵围得只剩一双眼睛。
“你干吗?丑死了。”李涵说着就要取下来。
“别闹,风大,戴着。”郭睿说着,将她的手捉下来,直接塞进了自己大衣兜里。
李涵被他这一弄,羞得脸通红。手指被他抓得紧,李涵试了几次都没能拔出来。
“别闹,天鹅来了。”郭睿看着前方的天空,微微低头说道。
李涵抬头正好看见,远处成群结队的白天鹅向这边飞过来。映着天边的晚霞,美得不像话。她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早忘了两人过分亲昵的姿势。
见她不再反抗,郭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李涵看着前方天鹅有多久,郭睿就看了她多久。再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温暖甜蜜。旁边拍照人见两人如此温馨和谐的画面,忍不住拍了下来。当天晚上传到网上就吸引了一群单身狗。
从南湖回来,郭睿直接开车去了就近的超市,说是要让李涵尝尝自己的厨艺。郭睿的厨艺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外里清淡,内里炙热。
李涵坐在餐桌前,一道一道品尝着他烧的菜。一抬头,不知他从哪变来一箱啤酒。李涵正要开口拒绝,郭睿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说道:“今天是我生日,咱们少喝点。”
“生日?你怎么不早说呢?”李涵有些愧疚道。
“一个人,习惯了,我小时候每次生日,父母都工作忙,不在身边。后来去了国外,谁也不认识,也就一个人一直过着。还是第一次有人陪。”他扯开拉环,倒了一杯递过去,接着道,“第一杯,敬你,谢谢你陪我过生日。”他说完,仰头全部灌了下去。
李涵也是个豪爽的性格,见他这样,没多想,也直接灌了下去。
“别喝那么猛,吃菜吃菜。”郭睿道。
两人边聊边喝着,郭睿说着他在国外求学的经历,讲述他和李霖认识的过程。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李涵已经有些醉意。她看着面前有些晃动的人影,想抓又抓不住,急得想掀桌子。
郭睿原本以为她酒量不错的,没想到,两三杯下肚,就醉了。他突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叫了声:“许真真。”
“嗯?谁叫我?这破名字竟然还有人记得。”她嗤笑道,仰头又要睡了过去,待看清面前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吓得酒醒了一大半。
她呆呆地望着郭睿,良久,突然嘴一瘪,哭叫道:“我不想死,就是想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你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呢?为什么非要来找我呢?二十年了,都过去二十年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二十年了?不,是十九年五个月零八天。我等了你多久,就找了你多久。这些年,我为了能找到你,跑了几十个省。甚至登陆各种寻亲网站去找你,可是,都没有找到你。谁能想到你会在这呢?我一直都在自责,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我一直跟着你,你应该就不会走丢了吧?”
他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语气涩然,“也是,如果一个人,想躲起来,又怎么会让人找到呢?”
“我原以为你只是被拐卖,但见你在这家里过得挺幸福,就一直没敢打扰。我想着,等我有能力,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时,再站到你面前,告诉你,我一直都在,都在默默地守护着你。”
李涵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他,既愧疚又心疼,她没想到当初自己一个自私的行为,尽然害他愧疚那么久。
命运无常,她能怎么办呢?
郭睿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挨着她坐了下来,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呢?李涵侧头茫然地看着他。
7
“我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婆娘。”
六岁的许真真,刚放学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家门,远远就听见了许父的叫骂声和许母的哭喊声。
对于这样的场景,许真真早就习以为常了。好像从她记事起,父母的争吵,甚至父亲的暴力就没有停止过。父亲嗜酒,每次喝完酒回来,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打骂母女俩。
许真真从小就怕他,一见他回来,就吓得躲得远远的。许父也不喜欢她,一个女娃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在农村能干什么?
许真真背着书包,钻进了家门前的稻草垛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敢回家。今天家里安静得异常,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妈?”许真真试着小声叫了一句。
良久,才从内室里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声。许真真摸索着,找到墙头的灯绳,轻轻一拉,昏黄的灯光,从头顶倾洒下来。
屋里早没有了许父的身影。许真真这才看清,许母满身血水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奄奄一息。床尾还扔着一个沾满血水的铲子。
“妈,妈……”床上的呼吸声更弱了,许母双眸紧闭,许真真连叫了两声都毫无反应。
许真真抓着妈妈的手,哭喊起来。小孩的哭叫声,惊到了村里的纳凉人。不一会儿,家里就聚满了人。
等大家看清许母此时的样子时,都惊得说不出话。只见许母满身是血,就连头上的枕头,都被血水浸泡得变了颜色。
村里的老执事伸手翻了翻许母的眼皮,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已经去了。”
彼时,许真真只有六岁。这一幕就像噩梦一样,一直伴随着她。
直到葬礼结束,许父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第二年六月份,许父突然回来,还带来两个陌生男人。那天许真真放学回家,发现家里门开着。她悄悄趴在门缝边,向屋内看去。
屋里此时坐了三个人——许父和两个陌生男人。
只见许父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说道:“我这闺女,今年已经七岁了,等到了那里,再养两年就可以圆房了。”
“兄弟,再养两年?这样算的话,这笔生意,我们可不赚钱啊。你这个价格有点高啊。”其中一个人说道。
“瞧您说得,我这闺女好养,能干,等你再转手只赚不赔呀。”许父道。
那两人思索了一下,开口道:“好吧好吧,我这可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六月中旬我过来拿人,到时候钱一块给你。”
“好嘞。”许父笑得嘴都快咧到脑门去了。
临走时,两人小声地交代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什么,许父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那俩人前脚刚走,许父后脚就离开了。许真真趴在后院墙上,直到确定许父真的走了,才悄悄地回了家。
早已懂得了察言观色的她,虽然只有七岁,却已经能听懂三人口中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记得刚才放学时候老师说过,今天是6月1号儿童节。离那两个人来带走她,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她该怎么做,才能逃脱被卖掉的命运呢?此刻,许真真冷静得可怕,一点不像只有七岁的样子。
眼见要到他们约定的日子了,许真真害怕许父突然去学校捉她,这几天她一直不敢去上学,更不敢回家。她四处游荡,饿了,就去菜园子里偷黄瓜番茄。困了,就钻进稻草垛里。
这天,她坐在田埂边,看大人们劳作。村里孩子都有自己的小群体,嫌她没妈,都不愿跟她玩。她也不恼,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看着眼前,看着远方。
下午的时候,李奶奶带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走到她面前,让她带着玩。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好像有光从他身上倾洒出来。许真真佯装不屑,谁知道,这孩子却一直黏着她。给她讲外面的世界,那个五彩斑斓,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地方。
许真真仰头看着他,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闪现出来。
她要逃出去,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想法,对于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来说,想想都觉得疯狂。
这天,正好是农历六月六,一年一度花街日。一大早,许真真就来找郭睿,一起看花街。
花街上,热闹非凡,看得郭睿眼花缭绕。突然,郭睿见许真真看着前面的画糖人摊,嘴馋得迈不动脚。他大方地掏出钱,递给她,让她买。谁知许真真还真不客气,买完糖回来,连钱一起揣进了兜里。
许真真见他拿着糖人,看着旁边的扭秧歌,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一直在想着该怎么逃跑。这个计划,她想了好几天,一定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差错。
突然,她看见前方杂技摊周围围满了人。等走到近旁,她借着人流,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她记得那个方向有去县城的公共汽车,等去了县城,她就可以买票去其他地方。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就这样她来到了新市。九十年代的新市,还没完全建设起来,但是在这里,许真真第一次真正拥有了一个家。
她来到新市后,已经生无分文,她靠着捡剩饭剩菜,在这个城市苟活了大半年后,被李国梁一家遇到,带回了家。
徐静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因为生李霖时候大出血,身体再不能受孕,为此徐静难过了好久。这次捡到了许真真,了解她的情况后,更是心疼得不行,当亲闺女疼爱。她们去办了收养证,重新给她取了一个新名字——李涵。
郭睿靠着沙发,见她说累了,轻轻拥着她。听她用着淡淡的口吻,一字一句,讲述着这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和曾经离开的原因。这一刻,他突然特别自责。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逼着她再次将伤口撕裂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紧紧地拥抱着她。
李涵轻轻闭上眼,靠在他怀里。当将一切全部说出口时,她不知是福还是祸。只感觉内心空荡荡的,像没根的浮萍。断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曾经的阴影会不会再次相随?她不知道。
“他……”
“他第二年就去了,喝酒喝多了,没看清路,掉进河里了。”虽然她没说完,但郭睿却知道她要问什么。
他说完,李涵再没接一句话。不到一会儿,就睡了过去。郭睿低头,看着她,眼睛里是说不清的情愫。
他将李涵放到床上,看着她安静的睡脸,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竟笑得像孩童一般。
“傻瓜,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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