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诗,能读懂两首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李商隐最有趣的一首诗?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李商隐最有趣的一首诗(为什么能读懂两首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李商隐最有趣的一首诗

​李商隐的诗,能读懂两首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繁体竖排版,套装共5册)作者:刘学锴 、余恕诚出版社: 中华书局出版时间:2004年

01.

问题之提出,《无题》难解之处

梁启超论李商隐的诗,「拆开来一句一句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饮冰室文集·中国韵文内所表现的情感》

这一评价可代表多数读者的观感:在直觉上,读者不难得到神秘哀婉的美学体验;然而若试图从文义着手,弄清楚诗人所述何事,所寄何情,却实在让人费解。如上述两首《无题》,字斟句酌起来,几乎是句句都读不通:

  • 起笔「来是空言」,可见对方并未如约而至;既然没来,又何谈「去绝踪」?

  • 「月斜楼上五更钟」可见是等了一整夜,对方是什么身份,可以不顾宵禁,不避礼仪,半夜来会?

  • 既然对方已经「远别」,当然不可能到来,又何必长夜等待?

  • 「啼难唤」三字最是费解,直译过来是「只能哭泣,却不能呼唤」,这又是何故?

  • 长夜等人不至,照理心情应是百无聊赖,「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也。诗人是被何人何事「催」着,如此惶急的落笔作书,甚至来不及将墨磨浓?所书的又是什么内容?

  • 「蜡照麝熏」之奢,「金翡翠」、「绣芙蓉」之华,在富贵人家亦是寻常事物。但若了解诗人之生平,便可看出不寻常来:诗人自述其生活状况是「十年京师,寒且饿……樊南穷冻,人或知之」《樊南甲集序》、「着破蓝衫出无马,…玉骨瘦来无一把」《赠四同舍》、「前耕后饷,并食易衣」《重祭外舅司徒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祭裴氏姊文》。以诗人尚欠温饱之窘况,室中何以有此富丽陈设?

  • 笺家常谓「东风无力」一句是暮春伤怀,以外境抒心境。细细推敲却不尽然:「东风无力」自是暮春不错,然「百花残」的景象却非在这一季节;如黄巢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入秋之后,方可言「百花残」。此句另有别义否?

  • 尾联笔锋一大转折,引向了蓬山故事,众所周知,蓬山是海外神山,仙人居处。从「等人」说到「恨蓬山远」,所等之人与蓬山有何关联?

  • 从「更隔蓬山一万重」到「蓬山此去无多路」,蓬山何以时近时远?

  • 遍检存世的唐人诗作,直名《无题》者,前例所无。故张采田说「无题诗格,创自玉溪。此体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婉转动情。」《李义山诗辨正·无题四首》

  • 李商隐存世诗作590首,以无题为名的共14首;另有一些被称为「准无题」的诗,如直取首二字者如《锦瑟》、《碧城》等。李诗当中,偏是这些无题诗带着最浓烈的深情,被视为其代表作。心有事而命无题,有何不可与外人道处?

    ▲梁启超手书李商隐无题诗

    02.

    前人之见解:政治诗、情诗或述梦诗

    李诗因其晦涩难明,历代试图作注的人甚多。用纪昀的话说「自释道源之后,注其诗者凡数家,大抵刻意推求,务为深解,以为一字一句皆属寓言,而《无题》诸篇穿凿尤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而胡适讽刺说,李商隐的诗是「妖孽诗」:「一千多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猜出他说的究竟是什么鬼话。」《国语文学史 · 第二编》

    各笺家之观点,总结略有政治诗、情诗、述梦诗三类,引述如下:

    1、谓为政治诗者

  • 谓致令狐绹之诗。如徐德泓说:「传载令狐绹作相,义山屡启陈情,绹不之省,数首疑为此作也。」《李义山诗疏》;冯浩说,「……首二句谓绹来相见,仅有空言,去则更绝踪矣。令狐为内职,故次句点入朝时也。梦为远别,紧接次句,犹下云隔万重也。书被催成,盖令狐促义山代书而携入朝,五六言留宿。蓬山,唐人每以比翰林仙署,怨恨之至,故言更隔万重也。」《玉谿生诗笺注》持相似观点的还有吴乔《西昆发微》、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姜炳璋《选玉谿生诗补说》等。唐人有作干谒诗的风气,但是岂有欲图干谒,又以《无题》为名,不说写给谁的?李商隐写给令狐楚、令狐绹父子的诗共十一首,如《寄令狐学士》《酬令狐郎中见寄》《献寄旧府开封公》等,俱在题目中写得明白,毫无遮掩之必要。

  • 谓入王茂元幕府时感叹之作。如程梦星说,「起句言来居幕府,曾是何官,已去秘书,竟绝踪迹,次句言幕中供职之勤……七八谓今则君门万里,比之汉武求仙,虽未得至蓬山,犹邀王母之降,若己甫授秘书省,竟未得入,是则较蓬山之远更为过矣。」《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

  • 谓思君王之诗。如胡以梅说,「起言君臣无际会之时,或指当路止有空言之约,二三四是日夕想念之情……」《唐诗贯珠串释》;杨基说,「尝读李义山《无题》诗,爱其音调清婉,虽极其秾丽,然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而深惜乎才之不遇也。」《无题和唐李义山商隐》

  • 对以上说法的批评也很严厉。朱偰说「解无题诸首,读旖旎深情之诗,不脱高官厚禄之想,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李商隐和他的诗》;徐复观则说,「这完全是清代给科举磨碎了骨头的举子心理,于不知不觉中,投射到李义山身上去所作的解释。」《中国文学论集》

    2、谓为情诗者

  • 谓不知所寄之情诗。认此诗为情诗者,有姚培谦、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赵臣瑗《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陆昆曾《李义山诗解》、屈复《玉谿生诗意》、黄侃《李义山诗偶评》等。但多是就阅读感觉之泛论。典型者如李中华认为:「多数无题诗并不注重爱情事件的交待与勾勒,它抒发的是一种纯粹的情致……略去了爱情的线索,隐去了主人公的身分,将非情的成分脱略殆尽。」《试论李商隐的无题诗》;又如王蒙说,「与其说是义山接触到了这些事物典故才有了这样那样的感想,不如说是义山蓄积得太多了抑郁哀伤,生发出来了以上种种景象——叫做心生万象。」《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

  • 谓致妻妹之情诗。此说出自高阳。高说「小姨爽约,遣一裨女来通知;其时李商隐正『梦为远别』,几在梦中大哭,婢女相唤,而为哭声所掩,一时不得被叫醒,故谓之『啼难唤』。既难面晤,则唯有托纸笔寄情愫;婢女相催甚急,匆匆写成。信中有事须得回话,而竟如石沉大海,此即『去绝踪』」《高阳说诗》。这个「小姨子」纯属高阳的凭空捏造;因李商隐之妻为王茂元的小女儿,他并没有一个「小姨子」。诗人另有一首《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写给其内兄王十二和连襟韩畏之。中有一句「谢傅门庭旧末行」,是说自己在岳父的诸子婿中排行最末。

  • 谓致宫嫔之情诗。此说出于苏雪林。苏说此诗是写给「义山所恋爱的宫嫔,乃卢氏姊妹名飞鸾轻凤者二人」《玉溪诗谜》。她持此说的依据,是看到《杜阳杂编》中有「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曰飞鸾轻凤」一句,遂说「何以知义山所恋爱之宫嫔即飞鸾轻凤二人?义山诗中屡用鸾凤字样,这不能说他无所用意」;硬生生编造出一段李商隐与宫娥偷情的故事。此说尤其令人哭笑不得。唐人好道,唐诗中用鸾凤者在所多有,李白诗中提及鸾凤的就有340首。穿凿附会,莫此为甚。

    3、谓述梦境之诗者

  • 汪辟疆从「梦」的角度解释诗的矛盾无序:「前四句写梦中,后四句写梦觉;来去既不常,故言曰空言,踪曰绝踪,已非醒眼时境界,从古诗次句点时地,入梦之时地也。二四梦中之情事,极恍惚迷离之境,决非果有其书。……五六则为梦醒时之景况,故云半笼,云微度,即为梦醒时在枕上重理梦境之感觉。七八则叹蓬山本远而加以梦中障隔,较之醒时之蓬山更远也。此诗变化不拘常格。」《玉谿诗笺举例》

  • 吴荣富亦认为,这些景物是李商隐梦中梦觉交杂所见,故醒来时懵懂迷离,不知是真是幻:「义山第二句之『五更钟』,是敲醒其梦境之听觉刺激。以是从第二句隔开,首句是梦境之实际描绘;第三句是清醒之后之自我解析,原来他首句之来来去去,来不来,去不去之乱七八糟之情境是一场『梦』。而因为梦境虽幻似真,故有『啼难唤』之真情。」《李商隐诗用典析疑》

  • 将诗中情境说成是梦境,因梦本身是颠三倒四的,诗的矛盾混乱也就是合理的了。这种取巧的解释,几乎等于没有解释,亦不能令人满意。

    ▲蓬莱山图文久元年 日本秋田市立千秋美术馆

    03.

    新说之大略:此二首言为亡妻招魂之事

    文首提出之问题,于前人注解中仍多有窒碍处。笔者以为,前人之研究,往往忽略李商隐其人的道教观念背景。单纯望文生义,自然无法解读;惟置于道教巫术的知识背景之下,方有柳暗花明之感。故于诸家之外,别立新说,务求一圆融通达之解释:

    此二首均是诗人为亡妻王氏而作,但绝非普通的悼亡诗。诗中似至未至、既近又远的「蓬山之人」,正是王氏。逝者居于蓬山,通过一定的仪式(返形术),可以招引其魂魄相见。这种观念及巫术仪式在唐人的社会生活之中相当常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故直名为「无题」。

    李商隐本人笃信神仙,有长期学仙修道的经历,亦有大量斋醮颂祝的经验。因思念亡妻,于中夜实施这种仪式,试图为亡妻的魂魄相见。而仪式的结果是亡魂似至而未至,诗人在仪式的恍惚之中,造成「来是空言去绝踪」的迷离与怅惘感。

    《来是空言》一首,即是描绘这一过程;夜半是举行这一仪式的时间,书/蚕书、烛/蜡炬、香、绣芙蓉(衣裙)与金翡翠(帷帐),皆是这种仪式所用的道具。

    《相见时难》一首,则是拟王氏口吻,与诗人的赠答,极言相见之难。驭东风、乘百花(桥),是道教神话中从蓬山临凡的方法。「东风无力百花残」并非无端谈论暮春时节,而是明言仙凡两隔、难以相见的原因。

    笔者的解释方法是,从诗人的生平经历、宗教经验、用典习惯,深入到诗人本人的观念世界和语象系统中;并以记录此种巫术仪式的若干文本,与这两首诗对照互证。招魂之说乍看离奇,读后当知不虚。

    04.

    诗作之背景:诗人的经历与观念

    1、义山之生平与婚姻

    李商隐死后,友人崔珏给他的评价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此为的论。义山的一生,可以以其婚姻为分界。其前半生,少年有才名,多受赏识提携:

    商隐,字义山,怀州人也。令狐楚奇其才,使游门下,授以文法,遇之甚厚。……楚出,王茂元镇兴元,素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子妻之。除待御史。茂元为李德裕党,士流嗤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摈之。《唐才子传》

    在党争中,恩师令狐楚与岳父王茂元分属牛李两党,义山被裹挟其间,为士流排摈。此后的半生,皆郁郁不得志,为人幕府,流连辗转于各地。虽贫病交加,聚少离多,夫妻感情甚笃,诗人以贤妇孟光作比,赞美王氏:

    「荆钗布裙,高义每符于梁孟。」、「前耕后饷,并食易衣。不忮不求,道诚有在,自媒自炫,病或未能。虽吕范以久贫,幸冶长之无罪。昔公爱女,今愚病妻。」《重祭外舅司徒文》

    自开成三年(838)与王氏成婚,至大中五年(851)义山在徐州幕府,王氏在长安病殁,「忆得前年春,欲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房中曲》,此义山人生中不胜之哀。其后的数年间,义山写作了大量的悼亡诗,如《寓目》、《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过招家南园二首》、《正月崇让宅》、《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银河吹笙》等。其悲哀沉郁,令人读之泪下。

    2、义山之学道生涯与造诣

    李商隐生活的晚唐,是一道教迷狂的年代。在其一生中,唐王朝更换了六任皇帝,其中有三位(宪宗、穆宗、武宗)皆因饵食金丹而暴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宰相、百僚、名流,皆以崇奉高道为时尚:

    裴晋公度、牛公僧孺、令狐公楚、李公程、李公宗闵、李公绅、杨公嗣、複、杨公于陵、王公起、元公稹,当代之贤相也。白公居易、崔公郾、郑公尉澣、李公益、张公仲方、沉公传师、崔公元略、刘公禹锡、柳公公绰、韩公愈、李公翱,当代之名士也。望震寰区,名动海岛。或师以奉之,或兄以事之,皆以师(毛仙翁)为上清品人也。杜光庭《毛仙翁传》

    此即诗人所处之时代风气观念。今人看唐人仙话传奇、神仙方术,多以为荒唐无稽,于当时却为一般社会大众深信不疑之事实。兼之唐代开「道举」为常科取士,规格曾一度高于进士、明经等科,年轻学子士人,求仙学道,欲取终南捷径者众多。义山亦是其中之一。在青年时期,即入玉阳山学道:

    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千株画若此,路入琼瑶宫。《李胧所遗画松诗》

    玉阳山为王屋山支脉,为茅山上清一派的道场。商隐自号「玉谿生」,即是取自玉阳山下的玉溪。张尔田考订义山年谱,于「太和九年乙卯,义山二十四岁」下云:「学仙玉阳,当亦在此数年。《集》中有《赠同学彭道士参寥》 《寄永道士》、玄微先生》《赠白道者》诸诗,皆当时往还道侣也」。《玉谿生年谱会笺》

    出山之后,义山亦时时流露出眷恋道门之情结。「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上河东公启》、「虽从幕府, 常在道场 」《上河东公第二启》、「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东还》、「长养三清境,追随五帝君」《寓怀》……

    义山另有长诗《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这是商隐参加会静活动后,对其修持法门的自述,是了解义山仙道观最重要的作品。李乃龙研究认为,「义山的仙道观大要有二:一是在修持方法上必须用守一存真的内丹术,二是修仙者本身必须具有仙才」《略论李商隐的仙道观》。义山此种存思入静的修持法门,当是青年时受上清一派之影响。

    义山对其他法门亦有涉猎。其最为当时人瞩目的,并非是其诗才,而是撰写「黄箓斋文」之功力。黄箓斋属于道教灵宝斋法的一类,本为消灾解厄所设,在晚唐,其功用变得相当广泛:「黄籙斋,拯救幽灵,迁拔飞爽,开度长夜,昇济穷泉,固其大旨也。然祛灾致福,谢罪希恩,人天普修,家国兼利,功无不被矣。」杜光庭《太上黄箓斋仪》

    《全唐文》中所收录的黄箓斋文中,李商隐所撰者有六篇之多,仅次于晚唐道教领袖杜光庭。聘请义山作黄箓的「斋主」,包括了户部尚书马总夫人、宰相李石、桂管观察使郑亚、李尚书夫人等,均是高官显贵,可见商隐在此道上的名声。

    义山传世的其他文章中,尚有祭祀神灵的祝文二十七篇,为宫观写就的碑铭三篇。此类文字,非通达教典、造诣精深者不能为之。我们无法确知商隐学道修道之内容,但从其传世的诗文观之,他的道教修养,明显在一般的道流之上。

    黄世中统计李诗中的道教元素,「据粗略统计,《玉溪生诗集》约摄入仙道事象九百个左右……几乎用尽道藏故事,摄取全部神天仙道的形象。」《唐诗与道教》

    可以说,不熟悉这些道教的仙话事典,就无法深入李商隐的观念世界,无法通畅地解释李诗。后文试以「蓬山」仙话破题,于巫术研究的知识背景下进行解译。

    05.

    蓬山之出典:以诗眼确认全诗主旨

    李诗的一大特征是用典密集而晦涩,以致有「獭祭鱼」之讽刺。而这两首无题一反常态,乍看起来皆是寻常事物,而「刘郎-蓬山」是二首中唯一明显之用典,一「远」一「近」形成对应,是为二首之「诗眼」。故欲廓清诗之主旨,必从「刘郎-蓬山」一句解起。

    《汉书》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武帝时李夫人少年早卒,武帝思念不已,令方士李少翁为夫人招魂: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汉书·外戚传上》

    《史记·孝武本纪》亦记载此故事,惟将「李夫人」记为「王夫人」。史书记载的仪式十分简略,少翁在帷帐中设灯烛,让武帝「遥望」到帷帐上的投影,而「不得就视」。

    魏晋时的《汉武故事》,则交代李少翁的背景。至此,汉武帝—李夫人—方士—蓬莱山这四个形象,被衔接起来,同时出现:

    齐人李少翁,年二百岁,色如童子,上甚信之,拜为文成将军,以客礼之。于甘泉宫中画太一诸神像,祭祀之。少翁云:「先致太一,然后升天,升天然后可至蓬莱。」岁余而术未验。会上所幸李夫人死,少翁云能致其神;乃夜张帐,明烛,令上居他帐中遥见李夫人,不得就视也。《汉武故事》

    ▲(日)鸟山石燕(1712~1788)绘李夫人返形图

    至南朝时,宋孝武帝刘骏仿效汉武帝,为殷淑仪招魂。招魂的「巫者」采用了相同的仪式,使得殷淑仪「果於帷中见形如平生」。在仪式结束后,刘骏仿效汉武帝「拟李夫人赋以寄意」。可见此种招魂术之影响。

    殷淑仪……及薨……上痛爱不已,精神罔罔,颇废政事……时有巫者能见鬼,说帝言贵妃可致。帝大喜,令召之。有少顷,果於帷中见形如平生。帝欲与之言,默然不对。将执手,奄然便歇,帝尤哽恨,於是拟李夫人赋以寄意焉。《南史·列传第一 ·后妃传》

    至唐代,这一招魂故事又被套用在唐玄宗与杨贵妃身上,并衍化成影响极大的民间传说。如中唐时李益的《过马嵬》一诗,将唐玄宗—杨贵妃—方士—蓬莱山连接:

    南内真人玄宗的道号悲帐殿,东溟方士问蓬莱。唯留坡畔弯环月,时送残辉入夜台。《过马嵬》

    再其后,陈鸿、白居易等人书此事时,在《长恨歌传》中明指杨妃的姿容「如汉武帝李夫人」:

    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称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陈鸿《长恨歌传》

    而杨妃死后,蜀道士以「李少君之术」为其招魂,结果是「不至」;道士「游神驭气」到蓬莱,终于见到贵妃: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又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绝天涯,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向,窥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陈鸿《长恨歌传》

    李商隐同样对李夫人的故事津津乐道,其诗作中有四首写李夫人,浓墨重彩描绘李夫人之姿容:

    通灵夜醮达清晨,承露盘晞甲帐春。王母不来方朔去,更须重见李夫人。《汉宫》

    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李夫人三首之一》

    剩结茱萸枝,多擘秋莲的。独自有波光,彩囊盛不得。《李夫人三首之二》

    蛮丝系条脱,妍眼和香屑。寿宫不惜铸南人,柔肠早被秋眸割。清澄有馀幽素香,鳏鱼渴凤真珠房。不知瘦骨类冰井,更许夜帘通晓霜。土花漠漠云茫茫,黄河欲尽天苍苍。《李夫人三首之三》

    《汉宫》一首,即描绘为李夫人招魂之事。「王母不来方朔去」一句,说明在李商隐本人的观念之中,李夫人的芳魂正在蓬山。「刘郎已恨蓬山远」这一诗眼,指明了全诗的主题,即极言仙凡两隔,为消减不得相见之痛苦,而实施的「少翁之术」。

    06.

    「少翁术」之衍变:返形巫术的若干文本对照

    此种映照逝者形象的「少翁之术」,学者称为「返形术」,按其功能分类,是感通巫术的一种形式。在李少翁那里,此种巫术的道具只是「夜张灯烛,设帷帐」,且武帝只能在帐外遥望,「不得就视」,如同观看皮影戏一般;而此种巫术在后来的衍变中,使用的道具愈加繁多,实施程序愈加复杂,并且吸收交杂了道教和儒教的仪礼。

    我们以六则文学作品为材料,考察此类「返形术」实施的衍变过程。在义山之前产生的,有三则唐人传奇笔记及白居易的《李夫人》诗;在其后者,有元明间的《琅嬛记》及清代的《长生殿》。此类文学作品并非纪实,应理解为作者以自己的见知经验为蓝本,进行的想象与投射;其中所描绘的招魂活动之道具与程式,于当时社会之中必是真实存在的,亦可与义山诗对照,作出文本互证:

    (a)任处士为韦生侍妾招魂事:

    京兆韦氏子……尝纳妓于洛……妓年二十一而卒,韦悼痛之,甚为羸瘠。弃事而寐,意其梦见。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处士者,得返魂之术。韦召而求其术,任命择日斋戒,除一室,舒帏于室,焚香。仍须一经身衣以导其魂,韦搜衣笥,尽施僧矣。惟余一金缕裙,任曰:事济矣。是夕,绝人屏事,且以暱近悲泣为诫。燃蜡炬于香前,曰:覩烛燃寸,即复去矣。韦洁服敛息,一禀其诲。是夜,万籁俱止,河汉澄明。任忽长叹,持裙面帏而招。如是者三,忽闻吁叹之声。俄顷,蚑帏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态,若不自胜。韦惊起泣,任曰:无庸恐迫,以致倏回。生忍泪揖之,无异平生。或与之言,颔首而已。逾刻,烛尽及期。欻欲逼之,纷然而灭。生乃捧帏长恸,既绝而苏。《太平广记》引《唐阙史》

    (b)陈处士为李当之女招魂事

    唐李当镇兴元……一旦爱女暴亡,妻追悼成疾,无能疗者。幕客白曰:「陈处士(陈休复)真道者,必有少君之术,能祈之乎。」李然之,因敬而延召,陈曰:「此小事尔。」於初夜,帷裳设灯炬,画作一门,请夫人下帘屏气。至夜分,亡者自画门入堂中,行数遭,夫人愊忆,失声而哭,亡魂倏然灭矣,然後戒勉,令其抑割。李由是敬之。《太平广记》引《北梦琐言》

    (c)祖山方士为韦皋侍妾招魂事

    西川韦相公臯……遂为言约,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取玉箫。因留玉指环一枚,并诗一首。五年既不至,玉箫乃静祷于鹦鹉洲。又逾二年,暨八年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耳!」遂绝食而殒。……韦公闻之,益增凄叹,广修经像,以报夙心。且想念之怀,无由再会。时有祖山人者,有少翁之术,能令逝者相亲。但令府公斋戒七日。清夜,玉箫乃至,谢曰:「承仆射写经,僧佛之力,旬日便当托生。却后十二年,再为侍妾,以谢鸿恩。」临袂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太平广记》引《北梦琐言》

    (d)白居易写汉武李夫人招魂事

    九华帐深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许,香烟引到焚香处。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翠蛾髣髴平生貌,不似昭阳寝疾时。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背灯隔帐不得语,安用暂来还见违。白居易《李夫人》

    (e)道士王舟为杨贵妃招魂事

    马嵬变后,明皇朝夕思惟,形神憔悴。有道士以少君术求见,上极其宠待,冀得复见,即死不憾。道士出袖中笔墨,索细黄绢,诵咒呵笔,画一女人像,若天师所画将符,仅类人形而已。使上斋戒怀之,凝神定意,想其平日,三日夜不懈。道士曰:「得之矣。」上出像观之,乃真贵妃面貌也。上喜甚,道士笑曰:「未也。」请具五色帐,结坛壁而供之,索十五六聪慧端正之女二十四人,齐声歌子建《步虚词》。道士复焚符诵咒,吸烟呵像上,次命诸女一一如方呵之。至定昏时,请上自秉烛入帐中。先是,道士以五色石示上,谓之「衡遥」,以少许研极细,和以诸药,令作烛,外画五色花,谓之「还形烛」。上既入,道士命侍者出,反闭金扉以葳蕤钥锁之。于是太真在帐中见上……道士姓王名舟,不知何许人,要其术过于李夫人是邪非邪远矣。此说又与《长恨歌》异,存之备考。玄虚子《仙志》(元明 《琅嬛记》)

    (f)道士杨通幽为杨贵妃招魂事

    ……贫道杨通幽是也。籍隶丹台,名登紫籙。呼风掣电,御气天门。摄鬼招魂,游神地府。只为太上皇帝思念杨妃,遍访异人召魂相见。俺因此应诏而来。太上皇十分欢喜,诏于东华门内,依科行法。已曾结就法坛,今晚登坛宣召。童儿,随我到坛上去来。[童捧剑、水同行科][净]

    [童献香科]请吾师拈香。[净拈香科]这香呵,不数他西天竺旃檀林青狮窟,根蟠鸑鷟,东洋海波斯国瑞龙脑形似蚕蝉。结祥云,腾宝雾,直冲霄汉;透清微,萦碧落,普供真玄。……单只为死生分,情不灭,待凭这香头一点,温热了夜台魂;幽明隔,情难了,思倩此香烟百转,吹现出春风面。

    [童献灯科]献灯。[净捧灯科]这灯呵,烂辉辉灵光常向千秋照,灿荧荧心灯只为一情传。抵多少衡遥石怀中秘授,还形烛帐里高燃。他则要续痴情,接上这残灯焰,俺可特点神灯,照彻那旧冤愆。

    [童]供养已毕,请问吾师如何行法召魂咱?[净]你与我把招魂衣摄,遗照图悬,龙墀净扫,凤幄高褰。等到那二更以后,三鼓之前,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露明星黯,月漏风穿,潜潜隐隐,冉冉翩翩,看步珊珊是耶非一个佳人现,才折证人间幽恨,地下残缘。

    [丑捧青词上]九天青鸟使,一幅紫鸾书。[进跪科]高力士奉太上皇之命,谨送青词到此。【油葫芦】俺子见御笔青词写凤笺,漫从头仔细展。单子为死离生别那婵娟,牢守定真情一点无更变。待想他芳魂两下重相见,俺索召李夫人来帐中。煞强如西王母临殿前,稳情取汉刘郎遂却心头愿,向今宵同款款话因缘。……[净作法、焚符念科]此道符章,鹤翥鸾翔,功曹符使,速莅坛场。[杂扮符官骑马舞上,见科]仙师,有何法旨?[净付符科]有烦使者,将此符命,速召贵妃杨氏阴魂到坛者。[群众观点接符科]领法旨。[做上马绕场下][净]

    [贴]那东极巨海之外,有一仙山,名曰蓬莱。你到那里,便有杨妃消息了。……[贴]虽这般说,只怕那里绝天涯,跨海角,途路遥远,你去不得。[末]哎,娘娘他那里情深无底更绵绵,谅著这蓬山路何为远。洪升《长生殿》

    以「少翁术」这一主题贯穿,可以看出这几则材料相同的叙述结构,即「痛失爱妻(女)—实施招魂术—亡魂归来相见」。如所引洪升《长生殿》末段,明显是从「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一句化用而来。

    这几则材料中,招魂的时间皆是夜中时分,招引的亡者皆是女性亲属(夫人、侍妾或女儿),巫术的基本程式是设帷帐,在帐内燃「还形烛」,使用逝者生前穿过的衣裳「经身衣」、燃「返魂香」来招引亡魂。

    在义山的时代,招魂巫术的实施者是「方士」及「处士」;在元明之后,变为专业的「道士」;招魂形式变为「结法坛」、招魂的道具还包括了亡者的形象「遗照图」、使用道教敬奉天界的诗歌奏文如「步虚词」、「青词」等;杂以「焚符诵咒」之手段,以「符命」的形式直接索召阴魂。可以看出,「少翁之术」发展至后期,吸纳了大量道教要素,或者说,是被道教所吸收,完全的系统化、科仪化了。

    这一互相吸纳的过程并无明显的时间界限,如李商隐《汉宫》一诗,形容李夫人招魂的过程是「通灵斋醮达清晨」,可见在李商隐本人的意识中,此种招魂术要依徇道教斋醮科仪所进行。笔者在后文中,亦以此标准来对照考察义山诗中的物象。

    ▲清 康涛 《华清出浴图》

    07.

    新说之详叙:自「少翁术」角度解释诗中物象

    王蒙认为,「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象征比喻些什么只有天知道了。这一联的诗语诗境意象与来去,五更、钟、月、书、墨……有什么关联也难说。」《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他将《无题》诸首称为「混沌诗」。

    而笔者以为,此《无题》二首中的诸般物象,皆是写实而非象征,无一是凭空而来;诗意也并不「混沌」,只要明了「招魂」这一主题,进入诗人的观念世界,诗意即变得清晰直接,明白如话。将二首逐句剖析如下:

    1、「来是空言去绝踪」

    「来去无踪」者,惟神魂而已。之所以有「不来而去」之矛盾,是因诗人亦无法确定亡魂是否到来,在巫术情境的自我心理暗示下,产生的「是耶非耶」、「怅飘然而复失」之感觉;此种感觉难以言传,惟可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作一比照与意会:

    帝愈益悲感,为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婀娜,何冉冉其来迟!」《汉书·外戚传上》

    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刘彻《李夫人赋》

    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白居易《李夫人》

    殊不知事本凭虚,功难责实。夜如何,其夜已阑,怅飘然而复失。康僚《汉武帝重见李夫人赋》

    其来也,形之如寄;其往也,生之若浮。陈山甫《汉武帝重见李夫人赋》

    2、「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已到五更,天色将晓,招魂仪式已经完结。诗人在失落怅惘之中,成诗纪念。

    3、「梦为远别啼难唤」

    在任处士、陈处士的两则招魂仪式中,巫术的实施者都发出警告,「以暱近悲泣为诫」,「失声而哭,亡魂倏然灭矣」。这种禁忌的产生,道藏中有一理论总结:

    若孝子忠臣,义夫节妇,孝义诚切,必睹形神。俨若生存,可交言语。若高声悲泣,惊魂飞扬,即远此矣。若志诚慈善,即遂感通。切忌嗔怒,私心妄觑,阴责非轻矣。《洞玄部方法类 · 灵宝玉鉴卷之十》

    而商隐的「啼而不唤」,是遵循另一类更古老的巫术禁忌标准,即只能啼哭,不得呼唤亡者姓名。《礼记》中记载了此种禁忌:

    子蒲卒,哭者呼灭,子皋曰:「若是,野哉!」哭者改之。《礼记·檀弓上》

    「灭」是子蒲的本名。子蒲去世了,一个哭灵的客人呼唤其名,孔子的学生子皋批评他不知礼。在这方面,东西方的巫术禁忌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如弗洛伊德之总结,「在原始氏族观念里,人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所以当一个人获知某一个人或一个灵魂的名字时,他同时也将得到它的一部分力量。」《图腾与禁忌》

    此种禁忌是因巫术思维中的触染律而产生,认为名字与主体密切相关。在道教理论中,「唤名」是作为驱辟鬼魂的手段出现的。如天师道的早期经典《女青鬼律》认为,知道鬼名即可使鬼不能近身,三呼鬼名即可将鬼魂除去:

    一知鬼名,邪不敢前,三呼其鬼名,鬼炁即绝,天鬼來下,地鬼並煞。凡鬼皆有姓名,子知三台鬼名,万鬼使令。《女青鬼律·卷二》

    与此类似的说法,如敦煌本《白泽图》列举众鬼之名,「此皆是其鬼名,故先呼其名,即使人不畏之,鬼亦不伤人者也」。葛洪则告诫入山的旅人「知天下鬼之名字,及白泽图、九鼎记,则众鬼自却」《抱朴子·登涉》、《道藏》所收《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称「有知鬼名,终身不敢加害,三呼其名,其鬼自灭」。

    故我们可以理解义山「啼而不唤」之真义。因「唤名」本是驱辟鬼魂之方法,反之而言,则成为此种招魂巫术的禁忌。

    4、「蜡照半笼金翡翠」、「蜡炬成灰泪始干」

    「金翡翠」是带有金色花纹的翠色织物。笺家的共识是,它应是形容帷幔或帐幕等大型织物,因其大,方能够用一「笼」字。燃「还形烛」置于帷幔之内,成「蜡照半笼」之景,是实施此种返魂巫术的基本步骤。

    俟蜡烛燃尽,亡魂即灭去,招魂仪式即告终结。如前文所引嵩山任处士招魂时,「燃蜡炬于香前,曰:覩烛燃寸,即复去矣」、「烛尽及期。欻欲逼之,纷然而灭」。此即「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涵义。

    5、「春蚕到死丝方尽」、「书被催成墨未浓」

    「春蚕蜡炬」一联,已成千古名句;历代笺家,皆以「丝」作「思」解,认为作者是以蚕丝谓相思。此种解释自然合理,但犹未尽意。笔者以为,「春蚕」既是比喻,也是用典,仍藏有汉武李少君一典在内,须从作者自己的惯用语义来探寻。以李商隐《海上谣》一诗为线索:

    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云孙帖帖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海上谣》

    这是诗人写汉武帝茂陵之景况,义山以「蚕」形容茂陵墓碑铭文上的「上元细字」。而「上元细字」又是何物?其出典在六朝人托名班固所作的《汉武帝内传》当中:

    元封二年七月七日,西王母、上元夫人下降於武帝。王母授帝《五岳真形图灵》、《光生经》,上元夫人授六甲灵飞招真十二事。……上元夫人谓帝日:夫李少君者,专念精进,理妙微密,必得道矣。其似未有六甲灵飞之文,汝当可以示之。帝曰:诺。……帝又承上元夫人言,以元封四年七月斋戒,以五帝六甲灵飞十二事授李少君登写受。《汉武帝内传》

    所谓「六甲灵飞十二事」,是十二类符箓方术。在这个故事之中,这些方术是由上元夫人传授给汉武帝,汉武帝又转授给李少君的。「上元细字」即是这种勾画符箓、沟通鬼神的字体。此种字体脱胎于篆书,笔画平顺蜷曲,其形如蚕吐丝纠结: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所载引魂符

    故,「春蚕丝尽」一句,实是指蚕书符箓之燃尽,其用典不脱汉武帝—李少君—李夫人这条故事线索。而「书被催成」之「书」,应是实施召魂醮仪的符章奏表,即向上天的祷告文辞。将两者相合,以火焚化,上达天听,方能完整的完成醮仪。

    6、「麝熏微度绣芙蓉」

    「麝熏」即焚香,即白居易《李夫人》中所言「返魂香降夫人魂」、「香烟引至焚香处」,于此仪式中有导引魂魄之功用。

    而「绣芙蓉」为何物?字面意义上,即是绣有芙蓉花纹的织物。而到底是何种织物,众笺家莫衷一是。我们坚持「以李诗解李诗」的原则,从作者本人的用语习惯来寻找答案。李商隐的全部诗作中,出现「芙蓉」二字的有十四处,用「芙蓉」形容织物的诗作,除本句外,共有三首: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无题》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无题》

    数急芙蓉带,频抽翡翠簪。《独居有怀》

    由此可见,以义山本人的设喻习惯,「芙蓉」皆是形容女子的裙衩衣带,此句中的「绣芙蓉」亦不例外。诗人室中的女子衣裙,自然是亡妻王氏生前之物,亦是招魂术的道具之一。如同前引材料中,嵩山任处士使用亡者的金缕裙「经身衣以导其魂」、「持裙面帷而招」。

    此种「衣招术」是最为典型的一类接触巫术,它认为亡者的生前用物沾染了亡者的气息,通过这些用物能够与亡者沟通,最常用者即为衣物。「衣招术」起源于先秦的「招复礼」,《仪礼》记载这种仪式,是「复者」登上屋顶,手持亡者的衣物,招引三次:

    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何之,报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仪礼·士丧礼》

    郑玄注:「复者,有司招魂复魄也」。此种「衣招术」成为儒教丧礼的固定仪节。之后,「少君之术」吸纳了「衣招术」:

    赵氏宫梅,宋宗室女……遗诔有云:恼杀夜来霜,芙蓉变晓妆。谁将少君术,招我旧罗裳。吴骞《拜经楼诗集卷三》

    7、「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前人解「东风」一句,皆解作言暮春时节之伤春心态。笔者以为,「东风」、「百花」另有所指,是与尾联「蓬山」的呼应,应从道教仙话中寻求线索。

    《广异记》载,开元年间有位士人患怪病,乘船入东海求仙方,行十余日,到一仙岛,遇到秦始皇时的方士徐福,徐福赐药后,以东风送其归去:

    徐君云,尔有禄位,未宜即留,当以东风相送,无愁归路遥也。《仙传拾遗》《广异记》

    《续仙传》载,元和初,元彻、柳实二人在海上遇到飓风,漂流到仙岛,遇到南溟夫人的款待,后南溟夫人以「百花桥」送其回归人间:

    夫人命侍女紫衣凤冠者曰:「可送客去。而所乘者何?」侍女曰:「有百花桥可驭二子。」二子感谢拜别。夫人赠以玉壶一枚,高尺余。夫人命笔题玉壶诗赠曰:「来从一叶舟中来,去向百花桥上去。若到人间扣玉壶。鸳鸯自解分明语。」俄有桥长数百步,栏槛之上,皆有异花。《续仙传》

    宋人陈与义所作《法驾导引》,记载仙人「水府蔡真君」出游,驭东风、乘海上百花:

    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异人世语。或记之,以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也。得其三而忘其六,拟三阕。」……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法驾导引》

    在这些仙话中,「东风」、「百花」皆是仙人自海上仙山往来人间的御乘之物。「东风无力百花残」并非无端的伤春,而是因王氏身在蓬莱,东风不可驭,百花不可乘,难以回归人间。这是拟王氏的口吻,解释上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原因,亦是前首中法术未验、「来是空言去绝踪」的原因,同样也是末句请求「青鸟殷勤为探看」的原因。

    8、「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云鬓」是形容女子鬓发如云状,「对镜者」应是王氏;而「应觉寒」是探问、关怀的语气,「夜吟者」应是义山。因这是拟王氏的口吻,对诗人的探问,即应解作「(我)晓镜但愁云鬓改,(你)夜吟应觉月光寒」。

    9、「刘郎已恨蓬山远」、「蓬山此去无多路」

    蓬山远不远?前一句是对诗人而言,蓬山相隔万重,自然是远,恨不能至;而后面一句,是王氏请求青鸟代为探看义山。对青鸟而言,自然是「无多路」。

    08.

    全诗之再译

    其一,义山致王氏

    已到五更,月斜楼上。

    渺渺冥冥你似乎来到,倏忽远别,如梦一场。

    我放声悲泣,却不敢呼唤你的名字,

    只恐你的芳魂惊起飞扬。

    来不及研墨,仓惶书就一道道符章,

    还形烛照映着翡翠帐,

    芙蓉裙熏染着返魂香。

    我如刘郎般深恨这蓬山路远,

    万山阻隔,如何能招引你回到身旁!

    其二,王氏致义山

    东风难御,百花桥断,

    还形烛已燃尽,

    召神符也已焚完。

    相见不易,离别时同样艰难。

    晨间我对镜梳妆,看见青丝改换;

    你对月吟咏的夜里,是否也感到凄寒?

    青鸟啊,你飞去人间并不甚远,

    劳你多代我将夫君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