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我不喜欢秋天,就像不喜欢祖母的唠叨:“穿上衣服哟,别凉着喽!带上雨伞,天要变了!”烦死了,老是这样!就算我已跑出几爿田远,那苍老的声音还固执地追上来。

好好跟秋天道别(听秋天唠叨)(1)

向往春天的我们,像羽毛未丰的雏鸡,跌跌撞撞着想离开庇佑的羽翼,才不管老母鸡的啾喌呢!

而当某一年,春天舍我而去,夏天的艰辛已结晶成盐花时,暮然回首,发现秋天却已站成篱笆旁的老榉树了。

当年,老榉树的腰围我们兄弟俩联手才能合抱。等我们的胳膊粗过枝丫时,一人就能合抱了。是它没再长大,抑或在老缩?多少年了,那分割春秋的篱笆不知换了多少茬,可老榉树永远是那里的坐标。只是当年挺拔、茂盛,而今,却满身疙瘩,老树皮粗粝得像皴斑,在静好的岁月里无声脱落。但老也有老的用处。哪家自留地界线纠纷以至于开骂,有人说,去对标一下老榉树吧!当年分田时就参照它的,土地证上写着呢。双方没声音了。夜归的旅人或者是烂醉的酒鬼,遇到雨雾天或者鬼打墙,迷失了归途,忽然抬头看见隐隐的老榉树,心里忽然亮堂了。除了这些,它还有什么用呢?

曾几何时,它把我们揽在浓密的绿荫里。其实,得到它护佑的何止是我们呢?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它都喜欢。地上有淘沙的鸡雏,从栏圈内逸出的小猪,还有趁农闲在树下做女红的妇女们。树上有喜鹊、伯劳等做的窝,树干上有蝉蜕和臭大姐,蚂蚁上上下下不知在忙碌些什么。当然还有躺在树杈间做梦的小孩。我们的乐趣不全在乘凉、做梦,还在于尺蠖似的套着绳圈看谁攀爬得快,攀爬得高。它给了我们绿荫,给了我们快乐。即便下雨也能为我们抵挡一阵子的。

那老榉树就长在场角与自留地之间。祖母说,她嫁过来时就这么大了。问祖父,他说小时候就挺高了。那它从哪里来的呢?长在谁家地里就是谁家的呗。

祖父的两个木匠发小,一个用手拃了拃说,可以做一架布机;一个用身高量了量说,够打一口棺材。那时,老人活着的时候就准备棺材,那备下的棺材叫“寿材”。“那该是谁睡在里面呢?”我看了看祖父、祖母说,意思是就一口,不够的。祖父那时正喝小酒,说谁先死就谁睡。祖父喝酒的时候,我就问怪问题,蹭他下酒的花生米。他喝酒的时候,常鼓捣车轱辘话的故事。每次都差不多,只是有时地点和人物会不一样,我不知道哪一次是对的。

母亲也到了唠叨的年龄。人怎么到了这个年龄就唠叨了呢?而唠叨多半是对着第三代的。俗话说“隔代亲”,唠叨其实是亲情的体现。而当我站在树下,能体会个中的亲情,理解祖母曾经的唠叨时,自己也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了。现在的独生子女第三代,都住城里了,还有谁能听你的唠叨呢?此刻,我感受到祖母的幸福,她那时物质是贫乏的,可有好些孙辈在她膝下承欢,听她唠叨。

老榉树本来该是连根挖起的,可爷爷说,根留着吧!也许还有用。爷爷指的是它作为地标还是什么的,就不知道了。

趁人们忙着打理,我们就趴在树根边,吹去上面残存的木屑,数老榉树的年轮。那年轮像留声机唱片的纹理,有的地方密密匝匝,有的地方疏朗如皱纹。比我小五岁的弟弟,还穿开裆裤,他用小手摸着纹理说:“哇哇”。“哇哇”是疼痛的意思。小孩子怎么知道树也会疼痛呢?树无言,树根也无言。

锯成段的树干,被沉入屋后的小河叉。这一沉就是几年。从此,场角上空荡荡的,天空开阔了许多,无阻的视线直抵远处石护塘上蓊蓊郁郁的林带。有一段时间,每遇晨昏,鸟雀们从远方飞来,在老榉树存在过的上空盘旋、啁啾,它们是想在上面做窠,还是想落脚过夜呢?就在那年春天,树根上长出一丛叶芽,一年里就高过膝盖。我们期待着它们长成一棵新榉树,可爷爷说不会的,过不了冬天,它们会枯萎。果然不出祖父所料。可第二年春天,它依然抽出新枝。年年如此,我们也就不再留意了。

多少年后,祖父母相继过世。我离开了老家,在外读书、谋生。

重返故乡,重返家园,不早也不晚。听不到祖母的唠叨了,我愿意听母亲的唠叨。

一群大雁在明净的天空往南飞。那是二年级课文里读过的: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大雁在用翅膀唠叨。

麻雀和白头翁们,在柿子树、高粱穗子上唠嗑个没完没了。收割尽的原野,拖拉机过处,沃土被翻了个身,白鹭跟随着秋天的背影,寻觅着虫蚁越冬。高远的天空,无所事事的风,将白云撕成缕缕棉絮状,任由它们在天宇游荡。

风潮涨满秋江,浮萍转瞬褪去了绿妆,化作满江红结伴流浪。一阵风过,榆树叶两片、三片……掉在草地上。秋天的声音,要你细细聆听。

我想,如果没有谁听你的唠叨,那就站在秋天的乡野,静静地听秋天的唠叨吧!(汤朔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