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阳剿匪记全集(黑营盘合集第6集)(1)

第二十六章

夕阳收罢最后一道余晖,金蛇般的茶峒河变成了黑色的溪。溪水很浅,在两岔河交界处,溪水的中央,白砂积淀成一个梭形的沙坝子。

沙坝子长百来米,宽不足其半。这条“丫”状河上下分切,将一块完整的板图支裂为三,分属不同的三个省分,故这沙洲叫“三不管”。

沙子被日头晒了一天,有些儿热。田昭全垫着双肘,躺在沙滩上。他看着身边默默流淌的溪水,四周如铁桶般箍拢来的山,默默在心里数着日子。日子过得快,一转眼,自己已在这沙洲上生活近两个月了。虽是一种 半野人半流浪汉的生活,倒还自在。

岛子上有一条长两丈的“街”,属于正规的木结构建筑。其余就是些破烂的各色窝棚,居住着一些候鸟般过日子的人。这些人多是躲壮丁、躲债、躲 通缉的罪犯、赌棍或乞丐。

他混迹的一伙主要是乞丐。他们白天四出行乞,将一应收获驮运上岛子分享。大家知道他不肯抛头露面,做有失面子的事,便让他在岛子上守“家”。这“家”毫无家当,故而守家亦是一句空话。

这一伙十来人为首的是两兄弟:老大叫唐豹,老二叫唐力。唐豹长得虎头豹眼,浑身黧黑像个炭客;唐力倒是长得矮矮精精,有一付滑稽狡黠的面孔。两人差异如此之大,田昭全猜想他俩不是亲兄弟,像拜把的。新来乍到也不便刨根问底。唐力人虽廋小却头脑灵活,说话也能使众人诚服。

两兄第一直很和睦,云泉略知文墨,尊之为文化人,待他如上宾。这一伙人还有一个唯一的孩子,才五岁,是老二唐力带来的,取名叫龙崽,样子机灵,极天有趣。往天唐力外出总是带着孩子一道走,如今有云泉守家,他也乐得出入自在了。

“命数,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躺在沙滩上的云泉想。他望着有些渐渐发黑的溪流,想起自己头一回同这片沙洲结识:在老屋哨时,他跟朱鹤去追那个杀人放火的苗巫。从乾城经永绥追到这儿来。月亮天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家伙正是从对岸那条毛路上踏下小溪,往这片沙洲而来的。

他想追,朱鹤却道:“算了,莫费神啦!”当时他新入绿营,立功心切,眼看就要到手的猎物岂肯轻易放掉,蹬掉鞋子就要下水,却被朱鹤拖住道:“云泉,你晓得那边是什么廊场么?那儿就是三不管。”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就是这么眼光光的站在河边,望着那个家伙堂而皇之地逃走的。

记得那家伙踩上这一片发白的沙滩时,还似乎回头朝他俩鄙夷地一笑。

从那时候起,这一片发白的沙洲就像一道神奇的谜,时刻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从茶峒河边往沙洲上看,可见洲上有绿树,有木屋,逢边寨赶场时,那沙滩上还有些做生意的人。到夜里,各处都有如豆的油灯。同伴们告诉他:往天这沙洲是属茶峒汛的,没人住,只有一点点贫瘠的瓮沙土。

茶洞汛的一家老人垦了这片沙土,用来种红苕。在红苕将熟的季节,为了防野物偷食,便在那里用茅草搭起个临时窝棚。因它在一次重新勘定省界中被官员们疏忽遗忘了,后来,这片贫瘠的薄土,就没有谁去征收赋税。

那老人索性带了老伴长期住在沙洲上了。养鸭养羊,虽收入不多,但因不征赋税,不派捐款。微薄的收成倒可过上温饱日子。他们也就乐得安心在岛子上颐养天年了。

一天夜里,熟睡的老人被一阵嘈杂声持醒。他以为是野猪,便抱起搁在枕边桐的铜锣。当他摸出门去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一对人影在窝棚下的沙土上交相扑跌。各人都特着长刀,刃锋在月色下不时闪着寒光。

他被吓呆了,忙抖抖地关了栅栏门,且用一根大木头顶住。他叫醒了老伴,两入都不敢出声。就这样眼光光地抖索着,听着外边不时传来的刀刃搏击声。

第二天早晨,沙滩上横着一具血肉模糊的青年汉子的尸体,脸上身上被砍了无数刀,已经完全无法辨认。

这尸体在沙滩上整整摆了九天,死者被老鸹叨走了眼珠,为毛虫 蛀空了身子,只剩下一具发臭的骨架了,尚无人来认领尸体,好心的老人看不过意,才在苕地边用锄掘了一个土坑,将那几根残留的骨头用黄土掩埋掉。

但这样的事情,从此就屡见不鲜了:三省边境诸寨中人,凡有因钱、因情、因土地而起纠纷,又不愿投官诉讼而欲自行解决的,在赶场或别的时候,仇人相见,便留下句话:“古历X月X日X时X刻,老子在三不管等你。”答者亦气慨不凡:“好吧!不去的是众人崽!”于是等那约定日子的晚上过去,沙滩上便又横上一具或两具新鲜的尸体。

老俩口的窝棚渐次被新隆起的坟冢所包围了。他们有些害怕 ,想重新搬回自己原先所居住的寨子,但那边的官府已经将他们在户藉上除名了。

这一对没有户藉的可怜老人怎么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们却变成了边地少有、十分起眼的富翁和风云一时的人物。造成岛子畸形繁荣的头一批人,是一些来这里通宵唱歌的男女。因唱歌而结识、相爱、相恋的情侣,往往就在这沙滩上乘夜相悦。夏秋晴朗的日子,东一堆,西一堆燃着篝火,相互依偎。相隔虽不盈丈,都互不干涉,各自干各自的勾当。

起先,脑壳里浸透着古老观念的老俩口觉得这太有伤风化,不成体统,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而且因歌相悦而在半夜里感到饥饿了的青年们常来求食讨水,他们索性摆起个小小摊子,出售葵花子、落花生和麻花糖一类的东西。因为有了这爿小店,接着便拥来了一批赌棍,全是些大手大脚、花钱如水的角色。于是那小店便由南杂而增办了酒馆。不几年过去。老俩口撤掉了守野猪的旧窝棚,堂而皇之地盖起了双层跑马转角楼,楼开店楼上留宿。

其后不久,因慕这里的风水,在他们木楼的周遭,还迁来了几户小小的商户,渐渐连绵成一条长三两丈的“街”。

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像其它墟场一样,开始约定俗成地在每旬逢三逢七,聚来若许三省边境各处的生意人。他们在沙滩上讨价还价,品评牛马的好坏和谷米的成色。小岛上人员混杂,汇聚了三教九流,凡来者皆互相以诚相待,以信为本,虽难免有口舌争端,有刀戎相见,倒是有约在先,后果自负,不复冤冤相报,更不旁及他人。

小岛的创始人——那一对孤老自然地成了这里的德高望众者,遇有争执,只要他们肯出面说一句话,好些事便冰消了。老人以其仁慈之心及包容万壑的博大心胸待人,陆陆续续,岛上便不时地迁来一些避难者:他们像候鸟一般,一批批到来,躲过了风头又辞别而去,换上新的一批。

人生多奇巧。云泉真没想到,那一回偶然的际遇,如今自己也成了这“三不管”的岛上客了。他是感谢那一回际遇的,如果没有它,自己还真不知如何度过这一段疲于奔命的时日。同时,也要感谢那一伙收留自己的好心的流浪人。

一伙流浪人、虽有大哥二弟的辈分,却处事皆十分平等,出外计乞或帮工收获为众人所有。虽然他们多没有读过“子曰诗云",不懂得《礼仪大全》,但忍耐吃苦、勇敢诚实和天赋的智慧,一个完人应具的一切都不缺少。他们以兄弟相称并以兄弟相待,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在艰难中过着欢乐的日子。

“也许,正因为他们贫穷,一无所有,他们才懂得团结的宝贵;也许、他们各人都有一本苦情账,他们才但愿天下人都过得得美好。”云泉躺在沙滩上想,“但愿他们永远是兄弟。”

天渐渐变黑,升起了一轮月,在黑色的云絮中时隐时没。对面河岸边的竹林有一阵响,一只野鸡“咕咕”叫着惊飞而起。

云泉想:一定是兄弟们回来了。

果然,几个黑影出现在靠河的小路口。他们“哗哗”地蹚着水渡溪,溪水被漾动出一阵阵眩目的波光。

“啊嗬 —— ”有人兴奋地边过河边打着吆喝。听得出,那是二哥唐力在喊。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格外显得滑稽。

“啊嗬—— ”云泉一把从沙滩上撑起来,也扯起喉咙用吆喝声作答。他的答声充满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们已经蹚过小溪上岸。各人都背着个大大的青布包袱。在窝棚边,田昭全生起一团篝火,大家便就着篝火打开青布包袱,清点一应收获。这些收获可说是应有尽有。

桐叶子米粑可以就着篝火煨烤。当黄色的桐叶被烧变一层焦黑,拍一 拍,热腾腾地便可往嘴里送,里面还包着芝麻豆子糖。一包一包的米,它们被集中在一起。讨来的旧衣、旧鞋、旧用具,待“三不管”变成喧闹的集市场时,这些东西都可以廉价地拍 卖,换成铜元,虽说值不得几个钱,积少成多,也尽够他们的生活所需了。每当赶完场,他们总要称上几斤肉,或一条囵狗,打几斤烧酒,豪饮一番。

唐力是“财政部长”,各人将自已的收获物清点完毕便交他验收。各人都提起褡裢往地上倾倒,“哗啦啦"倒出一些小钱、铜板。这些钱有的是讨乞所获,也有的是弄手脚偷来的。反正,不管怎样,他们决无隐私,统统交公,再归众人共同享用。

云泉边就着篝火吃桐叶子粑,边分享众人的高兴。他有些诧异,觉得大哥唐豹脸色阴阴的,有些不悦。众入见老大不悦,也变得少言寡语了,过一阵便在溪水里洗了洗手脚,全 缩进窝棚里去,不一会儿,各处便响起香甜的鼾声了。 “唐力,这一向你大哥像是有什么心思。”

过了两天,云泉忍不住问唐力。唐力在溪边洗一只烧得焦黑的狗。沙滩边有一堆稻草的灰烬。

听罢,他沉吟了一阵,点了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是的,那杂种有事瞒了我们兄弟伙。”

“那是为哪样呢?我看他一向都是很义气的。”

“……也是会变的。跟着众人这么受累吃苦,有餐没餐, 他受不住了。”听到唐力讲得如此严重,他忍不住问:“到底是哪样事 呢?”

“我也不太清白。但昨天麻子老七跟我讲,看见他裤头上吊了一颗金戒子。他瞒着我们众人哩!真不晓得他搞的什么鬼名堂?”

“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么?他那金戒指的来路未必不晓得?”

“我们出到外头总是分分合合的。人多了也不怎么好办事。这一回他是一个人走南边去的。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们相约十天后在秀山会面,然后一起回‘三不管’。初八日见 那天,在河里洗澡,我就看到他收的那颗金戒指了。他恐怕察觉了大家对他的怀疑,所以一直阴起脸。看样子,他一定是瞒着我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大家都是平般兄弟,你又是他亲亲老弟,你不能问问他?”

“不行!我虽说是老二,可他当哥的若真做了缺德事,我同样跟他客气不了。泉老弟,你跟我们住了这么久,也不是什么外人了。晓得我们穷归穷,可要穷得硬梆。这事你放心,总会搞得水落石出,有个结果的。”

云泉不便再问,只默默地看着河水流淌。溪中用大卵石塞起了一道水坝,翻坝水发出很不安的喧闹。

那几天,气氛一直沉默而紧张,田昭全真担心会出什么事,晚上连觉也睡不好。他想起那一幕幕关于“三不管”沙洲上血的戏剧。

二哥唐力倒是沉得住,白天仍然说说笑笑,晚上一 挨铺就打呼噜。就这样,沙洲上又过了十来天表面平静,实际上颇不和谐的日子。

二十三日晚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出事了。

云泉被一阵闹腾腾的声音吵醒了,一摸旁边,一个兄弟也不见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爬起来,笼起抄手裤便往外头跑。在窝棚外碰到了麻子老七。 他正拖出刀子往前赶。

“老七……怎么啦?”“那杂种唐豹藏金不报,还想逃跑开溜。偷了我们的钱褡裢,一个人逃了。 ”

“啊?!”云泉没想到事态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那……”到哪儿撵他去呢?”

“我们早已有了防备的。他杂种跑不脱的。”

两人没再说话,昭全只得盲目地跟着老七往前赶,穿越过那一条小小街道,来到通四川的河码头。有几个朦胧的黑影在小溪里踩得波光乱晃。

“二哥,擒到了么?”麻子老七远远地问。 跑得个卵脱。”送过来的,是唐力滑稽的声音。

几个人慢慢地到了岸边。唐豹浑身透湿,被四个汉子前后擒着。有刀影不时闪着寒光。一近岸,唐力就顺势一脚,唐豹像一块湿水柴般倒坍在沙滩上,啃了一嘴巴沙子。

几个汉子即刻上前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开始了黎明前曙色中的拷问。“这金戒子是哪里来的?”

“捡的。”

“杂种,好快活,你再去跟我捡 一个来!”

“到底是哪儿来的?”

“送的。”

“哈呀!这婆娘们的家什有送把你的?也不屙泡尿照照自 己。”

“不老实,打他个狗娘养的。”

轮番不迭的拳打脚踢后,黑脸汉子把“偷捡买拐,赊送哄抢”这边地人热天玩折扇游戏时所念的八字真经都念全了。他来回在沙滩上打滚,透湿的衣裤裹着泥沙,像头在水田里滚澡的水牯。

“算了吧,既然东西已经交出来了。”云泉有些可怜他。

“哪有那么松活的事?”唐力一把将田昭全扯开,一脚踩了唐豹的脚腕子,另一只手上的雪自的刀子往前一划拉,便撩断了唐豹的青布腰带。

他猛地掀起唐豹的一只衣角来——里头是一件白家机布褂子,上头沾着些血斑。

他厉声地问:“这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唐豹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脸色一下子变得寡白 。唐力把刀子撂在唐豹的颈根上:“再不讲,莫怪刀子不认 人。”

“我讲,我讲……”唐豹晓得再混不过山了,才颤兢兢地道,“是我,我抢了人家的金戒指。那,那是一个商店老板娘的。 她不肯放手,我就砍,砍了她一刀……”

“杂种,你做的好事!”唐力一听,简直怒不可遏,“你为了 一颗戒子,就伤了人家一条命?”

“没,没有,我……只是朝她的指头上砍、砍了一刀……”

“是在什么地方干的?”

“竿城。”

云泉脑壳里突然“嗡”地一声,他根本想不到这家伙竟如此手毒,且行抢到自己的家乡去了。

他忍不住拨开众人,一把揪住唐豹湿漉漉、沾着沙子的头发,厉声地叫道:“你哪里还是个人,简直畜牲不如!你,平素也是个讲义气有人性的,为哪样要这样狠心?”

“都怪我财迷心窍……”唐豹号哭起来,“是我吃了人家的,受了人家的,上了人家的当。那个悖时的黑心商人孙、孙……他许我在他手下做事,我实在不想当叫化子啦!”

这又是云泉所始料未及的。孙先生在当地是有名的财绅,平素也是最讲信用的,暗地里竟勾结坏人,纵人为匪。只是他一时还弄不清,遭抢挨刀的是桥街上哪一家,这孙兴旺跟她前份有什么冤仇。

“我实在不想当叫化子啦!”

这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但就是这样一句话,却使唐力恨不得一刀宰了那个毁灭兄第们声誉的家伙的决心动摇了。他举起的刀子没有朝唐豹的颈项砍去, 却一把将他身上的五花大绑的绳索撩断了。

死牛任剥的唐豹忙跪在地,谢恩不迭直叩头:“多谢众兄弟不杀之恩,我唐豹再不敢做缺德作孽事了。若有反悔,天火烧,五雷劈。”

唐力没有理会他,只大声命令道:“你赶快滚吧!不想让我们的眼珠再见到你。你快些滚!”

他这样命令着,并把系在腰间的一个小钱口袋解下,扔在唐豹跟前的地上唐豹捡起小钱袋,趴在沙滩上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无声地走了。

他黑黑的背影消逝在溪那边的小松林里了。

这天夜里,云泉总是翻来复去睡不着。往天对于这块沙洲,只是隔溪相望,在传奇的故事里,这是片神秘的土地,几个月前,他亲临其境,那最初的感觉是在这儿有一种温擊的安定感,发现这里的“居民”有一种原始状态的美;如今他熟悉了这块地方,看到了它残忍阴暗的一面。就是在这块蒙昧的地方,也在外来的影响诱惑下,急剧地动荡和分化。他感到要不了多久,这块安定的绿洲就会崩溃。这种崩溃并不一定非要凭藉某省某道某府官兵来进剿,而是从内部的解体中产生裂隙,最后彻底毁掉。

他联想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城,那一些充满单纯童真和单纯的黩武热情的乡民,如今也在往坏处变了,历史上闻所未闻的阴谋,公开的恶行,竟然也开始在上演了。几个月没看见那座大大的黑营盘了,如今在想象中竟变得那样陌生。一种强烈的思乡情绪紧紧攥住了他。他很想立即回去看一看。

但在这种时候,沙洲上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分化的风暴,此时离走,这伙穷兄弟们会怎样想呢?实在无法进入梦乡。

他索性悄悄爬起来去到户外,沿溪行,不时踢得卵石“哗啦啦”响。月亮如盘,星斗如棋。河风州着早春里野花的香气。远处的群山剪影,如战船,如马队,如军列阵。他突然回想起那年即将离开故乡上前线当兵打竹那个夜晚。其实也没隔几年,在记忆中却恍若隔世。那时候己名么年轻,多么自信,多么富于进取,真是一腔抱负,躇踌满志。似乎只要一踏出竿城的土地,顶子、花翎、战功、荣誉即唾手可得。曾几何时,命运却将自己播弄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他觉得再也不能在这地方呆下去了。哪怕是去自首,去死,也比窝在这里强。

他想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凭着自己父亲的面子,估计如今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事了。

对,我得回去,再盘算下一步。窝窝囊囊过一生,他是决不干的。他相信: 只要努力,奋斗,年轻的生命总是会有望头的。

“泉老弟。”云泉突然听到有人喊,回头见是二哥唐力。

“你 ,怎么也没睡?”云泉有些忙乱地问。

“跟你一样,睡不着啊。”他短短的眉毛抖了抖道,“真怪事,睡不着觉,鼓着眼睛数天花板的事,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泉老弟,你恐怕是经常的事吧?”

“不,不,也不是经常这样。不晓得为哪样,今夜头感到有些热闷。”

唐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狡黠地笑了笑:“莫瞒我,我晓得你,是想家了。这也难怪,人之常情呀。虽然你什么都没跟我讲,可我晓得你不是个苦出身,是个富贵胎。在屋里莫讲二仆四役的,至少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好日的,哪受得我们这般的苦。”

“二哥,看你讲到哪里去了。我是全靠得二哥和兄弟们,才有这样的好日子,哪还敢有别的非分之想。”“这倒不假。说实在的,我们可没把你当外人。"唐力笑了 ,道,“这一点我问心无愧。可是,我并不希望你碍着面子而做违心的事。这‘三不管’地方虽好,但到底也不是你的久留地。你该有你更大的前程要奔。要是你真想走,讲出来,当哥的哪怕是再舍不得,也不会扯你脚的。”“哥!”云泉猛地一把抱住唐力,忍不住想哭,“二哥你真好。俗话讲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朋友’,一点不假,跟你讲句实在话吧,我之所以逃到这‘三不管’来,是因为我杀了人。但我一点也问心无愧,那杂种是死有余辜。”

“不用解释我也明白。”唐力似乎早已熟知了一切,漫不经心地道,“凡来这个岛子上的,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也跟你一 样杀过人,而且不晓得是不是只杀死过一个人,因为我烧了寨主的一幢封火统子。同你一样,我也问心无愧。这叫做杀人债命,一报还一报。那杂种害死了我的师父,害死了我未过门的阿嫂。我带着的那个孩子,就是阿嫂的独根苗……你,你杀的是什么人?”

话已说到这步田地,云泉便告诉他:“二哥,不知你知不知道剿征苗山粑粑寨和高寨的事?我……就是在那里杀死了一 个杀人如麻的官兵。”唐力听罢,猛地一把跪下地:“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田家二公子,我真是个瞎眼珠。我正是高寨人呀!”

云泉一惊,急急扶起唐力,“其实,对高寨人、粑杷寨人,对你们所有的苗家兄弟姊妹,我都是一个罪人。”

“不!古话讲‘人非圣贤’。我晓得你往天也是在道台吃粮当差的,那不是你的错。在客家人中,你是难得的有良心的人。如今。你也同我们苗家好多英雄好汉一样,已经被编进谣里,给子孙传唱。只是可惜像你这种深明大义的人太少了 ,太少了。我们的寨子太惨啦, 说到这里,唐力变得泣不成声。

“是的,是太惨了。一个个山清水秀到处是木楼的寨子……” 云泉似乎是在回忆,嘴里喃喃着,“眨眼间变成了坟坡死入窝。这到底是为哪样?我们的竿城也是一样。说什么为效忠皇上,保卫社稷,朝廷里的大臣跟外国佬喝酒言和,却给竿城新添了一片新坟。一个雷烧坡都埋满了,没地插针了,这到底是为的哪样?只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我们祖祖辈辈所一直颂扬谟拜的英明圣主,恐怕是早已不存在了。”

“讲得太好了。”唐力一把紧紧握住昭全的手,“你老弟看事真是入木三分,讲出了我一直想讲又讲不出的心里话。有老弟你这句话,我看你将来定是个角色。到时候,称王挂帅,莫忘了给我唐力留一碗米。”

听到唐力这话,云泉突然感到有些惶恐:是我讲出了他讲不出的话,还是他洞穿了自己心头的隐秘?“称王挂帅”,难道自己真的已长出了魏延的“反骨”,生出了实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叛逆心理?也许这是真的,但他不敢承认,忙掩饰地道:“老兄言重了!我云泉山穷水尽,如今连吃饭都全靠各位周济,哪还敢有别的非分之想,只不过自艾自怨,发发牢骚而已。”

唐力却笑道:“老弟到底是公侯肚量,藏得货,不像我们大老粗,油麻结子口乱开。虽讲我跟你一样也山穷水尽,我倒是花心不死,想要像我们苗家英雄吴八月一样,纵是死也打烂他些坛坛罐罐。我跟你讲句悄悄诉吧。”他神神秘地眨了眨眨狡黠的眼,轻轻附在云泉的耳边说,“这三不管我们也不想呆了。我们都打算入单刀会。”

“单刀会?!"

“是的,过几天我们就要到四川去喝血酒拜把,龙头大爷县龙凤山述口老人,下开两个山堂水乡:一是忠孝节义山,英雄豪杰乡;二是文韬武略水,安帮定国乡。下有十二把交椅,拜的是关公神。我是红旗五哥。昭全,到时候,我会给你留下地址的,有哪样难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附就是。”

望着眼前这个耿直的汉子,云泉很受感动。他很希望他们能有所作为,但又有些担心,只是轻轻地嘱托道:“唐力哥,祝你万事如意,帮会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你要多自珍重。”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到底还是分手了。唐力盛情相邀昭全同赴四川,见他面有难色,知道他如今还不愿“落草为寇” ,也不强求,给他留下些盘缠,便领着众兄弟过茶峒往秀山方向走了。

云泉在三省边境各处浪迹了半个月。茶洞的“三不管”教会了他什么是江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地回到了竿城,自己扣响了同知府的大门。

第二十七章

田阳剿匪记全集(黑营盘合集第6集)(2)

竿城绵绵的、多雨的春天持续了很久。路上全是泥巴,脏兮兮的,像是要发霉的样子。去年竿厅内遭旱歉收,府厅财政亏空。这一段没止歇的阴雨又使得麦子无法扬花.蚕豆发了芽,春菜上不了市,这下可愁坏了竿城上任不久的新同知龙平章。

自从1895年7月(光绪二十一年)湖南巡抚德寿调往江西任巡抚之后,陈宝箴因荣禄之荐继任其职。陈宝箴自任湖南巡抚后,“一意以开发风气为先务”,因而如电报、轮船、铁路、 矿务、学堂、报馆诸事,都得以先后举行。陈宝箴为增加省库收 入,繁荣地方经济,设立了湖南矿务总局,渐次开发了常宁水口山黄铁矿、平江黄金洞金矿、新化锡矿山锑矿、益阳板溪锑矿和临武香花岭锡矿;他又与绅士王先谦、张祖同、杨巩等商议,创办和丰火柴公司,并集股创办宝善成公司,试办火力发电;当时谭嗣同等为了推动变法维新运动,主张设立时务学 堂,培养学通中外、体用兼赋的新人才,由于得到陈宝箴的支持,也就陆续开始了筹办。

1896年春,龙平章受陈宝箴之荐来竿,本来是年轻气盛,满怀抱负,可来的却不是时候 真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 际”。

早春时,为“赊济百姓,救民助黎”,朝在发下了一笔你赈灾款,龙平章上任后的几个月,所办的事就是昼行夜伏,核查实银的发放情况。

他巡视了竿厅各乡,还深入到边远的腊尔山苗区.所到之处.只见得田野萧索,景象悽凉,山中草根树皮 皆为掘尽,使他触目惊心。

回到竿城。他立即调集户口清册,认 核对,发现了不少问题.其中尤以电政混乱.弊端最多。他把这 此问题逐一列出了条款,亲自草拟了一叠呈文,准备上报臬司。

湘西苗患,始于明代。终明世二百七十年, 未酿成大患,乃凭藉封锁之法,即立碉筑墙分汉苗界, 限凡三百里。至明崇祯年间,寇乱苗叛,堡圯哨废,边 墙尽成平地。

明时苗疆有守兵七千八百,至本朝之初 减至一千六百,迨吴三桂乱平,海内一清,又裁减五 百。兵力既薄,防范且松,继之以改土归流,用汉人为 百户长,汉苗往还不禁。乾隆二十五年,淮与内地民 人婚姻往来,本意化导苗民,而日久弊生,致酿成乾 嘉大乱。

乱平之后,迨知化导苗民尚非其时,乃用主 锁政策。沿苗疆各县驻重兵以守,修碉卡千一百二十 一座。除在重要地点有官兵分驻外,尚有八百余座, 留戎兵九千以资防守。其时辰沅道傅鼐会同竿城总 兵召集厅民,筹商久安之策,遂创屯防之制:均田养 勇,守卡防苗。竿厅有碉卡八百三十余座,有丁四千 轮守,均出屯田二万二千余亩,此外尚有苗屯六千余 亩(此一项乃收缴逆苗叛产充公所得)。

均田归屯实一大创举。秦之商鞅,宋之王安石率先倡议而未成。然傅鼐竟完成之,可谓功得日月,福佑苗疆。

然傅鼐始创屯制迄今已历百年。如今欣逢盛世, 海内一清。边陲养兵已形同虚设。且屯制因地域性之 图。财政不由朝廷管束,难免有隙,供贪官钻营。

屯政 散乱不全,遂弊端丛生。比如建仓征租之用斗,斗虽 经道署核验校正,烙印使用,但缴谷务必新而干,谷经再车后方能入仓。

谷收头口谷,而二口谷,撒落地 之裤裆谷,车出之风口谷,以及斗级(经办人)手脚之 轻重,撒落地下之谷统称地皮谷,悉归斗级所得而私 分。

尖斗收进,平斗发出,刮平的冒尖谷归屯长所得 屯防下设屯守备,他们除年俸谷三石六斗外,还占屯 丁一分至二分。

此外以田换佃收受规费,层层剥削。 以田换佃都是连辞带保,实际上已是土地自由买卖。屯租起征后四月内归仓报竣,然报竣全凭屯长竣结 一式三份,即可证明某仓已如数归仓,加盖铜戳分呈 道署及守府而已。

据查:每年每屯需报效屯守备周玉卿银元一千 元,连同出具竣结一并交给守备。竿厅共四十屯,个中弊端,已可想见。又据查竿厅苗屯田亩按画册数为 五千七百四十八亩,若按亩积分三等九级,估征租谷 实收之数尚不足其半。经查询,屯田有大量散失,各级官吏窃卖公田以肥私囊,已达京人之程度,比如

写到这里,龙平章意犹未尽,但远处一声鸡叫,窗纸已发 白,和衣小憩片刻,但这一觉却睡过了头.直睡到大天光尚来 白。

心想天亮还要继续忙碌,便胡乱检拾了一下,来到保 实。天亮时,仆人黄样进屋打扫,他一眼瞥见了书案上的公文 ,忙匆匆翻看。知是知府拟将上报藩司的皇文底稿,觉得是个 发财的好机会,忙急急录下大意,轻手轻脚出了门……

黄祥是龙平章的随从仆役,是跟随主人一同来竿城赴任的。他来到这边陲之地服役的本意就是想狐假虎威,大捞一把,等攒足了一笔钱,便开溜归家,开铺子做生意。没料到龙平章新官上任,决心秉公办事,消除侵冒,一心做个廉明清官 。 他不但自己两袖清风,而且严禁下属胡作非为。

这竿城不但处地边僻,且交通闭塞,山高路险,生活清苦。来此之后,每日里随老爷出乡入寨,疲于奔命,有几回还差点连小命都送掉,所以黄祥一直闷闷不乐,满腹牢骚。

竿城这些年来,每一任新官 的到来,总要引起一番小小的震惊:贪赃枉法的下吏因做贼心 虚,唯恐败露,皆活动频繁,探听风声,思谋对策,但多是虚惊 一场。

这一回,大家起先也不以为然,然而却来了一场“迟到的惊惶”:这新任知府初来乍到,一不应宴,二不纳礼,顾不得鞍 马劳顿,下车伊始,便一头扎到乡间寨子里去。看样子是在着手清理屯田事务。这下子可急坏了作为屯守备的周玉卿。

为 了掌握新知府的动向,周守备把他的心腹仆役周云汉唤来,指 派他想方设法去接近,拉拢知府的随从人员。周云汉一眼便挑 中了黄祥,先施以小恩小惠,不久便带他出入酒馆茶楼.结拜 兄弟,打得十分火热。

周云汉还特意设计邀黄样到守备衙门去 玩了一回。黄祥见一个小小屯守备的家人皆衣履阔绰,挥金如 土,心里很是羡慕,馋涎欲滴。再看看自己一个堂堂知府仆役却布衣粗食,感到十分寒酸委屈。周云汉看透了他的心思,用利以诱,黄祥见利忘义.欣然答允及时报告龙之动向作为。

今日恰巧碰到这个好机会,忙溜出门匆 匆去找周云汉翔实相告。周云汉知道事关重大,哪敢 刻耽误,一路飞脚到了守备衙门去向主子禀报。

屯守备周玉卿那时正在吃早点,听到这消息,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站起来,袖子拌倒了桌上的碗碟,粳米稀饭泼了一桌.小笼包子满地乱滚。

虽说国朝吏治腐败,贪污受贿巧取豪 夺成风.很少受到追究。但周玉卿晓得自己平素作恶太多,性 质严重,数目也太大。如今新知府已经拟就呈文,要是报到朝 廷里去.依《大清律例》肯定是要遭极刑报应的。想到那五马分 尸、千刀万剐的“凌迟处死”,只吓得六神无主,面无血色,痴得 像卜木头桩子了。周云汉见主子如此着急,忙给他刮痧扯背,且给他出主意,让他“主动出击”。

周守备出了一身冷汗,转过 阳来,心想事不宜迟,忙整理衣冠,登门拜望新知府。 龙知府真是个大忙人。接连下了两天乡,到第三天才腾出 点问接见屯守备。

周守备让仆人挑去了一大担礼品,且着意选了几幅往日从乡间搜刮来的古画珍玩,甚至忍痛割爱从自己的书房里取 下一幅名费“中堂”,又从天井里搬了那个白瓷金鱼大缸。

此缸 之瓷.洁白晶莹,上有普蓝彩绘的唐人醉八仙图,八位醉仙神态 迥异,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在边地实属罕见的文物珍宝。 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些东西呢?因为他从黄祥那里 打听到了这位新知府往日的癖好 。他是个清廉之士,却是 个爱玩字画的风雅文人。

周守备随了府台的仆役,经抄手游廊 来到知府的书斋前时,就看到一幅墨渍未干的对联悬于门槛 ,笔划龙飞凤舞,颇得草圣真传,有飘逸凌仙之感。

诗谌入画方称妙

官至能贫始是清

直恼火!周守备还没讲屋就挨了一餐“闭门誊".看着 对联,他不免有些惶惶然。但转念又想,婊子立牌坊,自古皆然 ,他不信世上有不沾荤腥的猫。这副对子不外平是为了装篑门面,抬起要价而已。

仆役进屋作了通报,尔后一撩门帘出来道:“老爷有请”,但待周玉卿移步欲入时,却被仆役伸手拦住。

仆役很有礼能出道:“老爷交待过,谢绝收礼,请守备大人让随从挑夫就此 步,把担子放在门外。”

周守备顿时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好让随从在外头等 候,自己独自一人进到里间去。进了门,他扫了一眼室内诸般 陈设,果见一切很是简陋。

当年朱知府在任之时,这书斋是他 常来常住的地方。如今那先前的一应豪华陈设皆撤除殆尽.到 这时,周玉卿才觉得外头的对子实非虚张声势,这一回只怕真的碰上个“莫奈何”了,不由就有一股凉气直透背脊。

“周守备专程来府,不知有何贵干?”龙平章开门见山发问。看来他是个不愿绕山绕水讲客套应酬的人。

“呃,呃.…...丈人上任已经几个月钌,下官早该前来拜望 聆听教诲。无奈大人励精图治,昼行夜伏,日日劳倦,为民操 劳。今天迟迟来拜,一则是例行公事,二来请示屯务方略 。”

“例行公事实无必要,本官从不拘繁文褥节;倒是屯务方 面的事,你作为屯守备倒是早该来作禀报的。”

“下官今日前来正是为此。”

“好!请你讲一讲屯务上有些什么问题,至于功绩,少说 为佳。因为这自有公论。”

龙知府一接到屯守备要求拜见的信,物 料想到他的来拜,定为侵冒贪污一事,便单刀直入,周玉卿见龙平章接待冷淡,厉色正颜,晓得再拐弯抹角 是空的了,便一把跪在地上,叩首道“早闻大人清正廉明,哪 察秋毫.下官哪敢有半点儿隐瞒。”

“好,你起来说吧!”龙平章见周玉卿吓得面如猪肝色,全身筛糠般抖,心中暗喜,心想自已的这一招还真奏效。只要有了他的自供,向藩司的呈文就更有根有据无懈可击了。起始赴任,便抓住了一起要案,自己事 业的根基也就垫稳了。

周守备从地上爬起来,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样子显得极为 自愧痛楚。他慢慢地道:“下官自任屯守备来,已历三载,因为 才疏学浅,对下管束不力,对己要求不严,故而屯务松散,时有 拖欠。耽误了屯务征收,影响了绿营差操。”

“不要给自己扣那么多大帽子,我想听具体的事实。”

“是,是.我身为屯守备,却贪图小利,多占多吃。每年建仓征租,在量谷时刮下的二口谷,撒落地上的裤裆谷,风车车出的风口谷,往年都是归斗级私分,去年我去董玛库督察时发现了,后来斗级把所得的谷给了我一分,我也就开只眼闭只 眼了。

守备噜噜嗦嗦讲了很久,秉笔在旁认真记录的新知府听了半天,听见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家伙绕山绕水,避 重就轻,雷大雨稀,气得他陡地沉下脸来,厉声喝道:“好大的 胆子!时到如今,还拿些芝麻来搪塞本官,你老实道来,免受皮 肉之苦!”

他紧接着又正颜厉色地陈述了一番忠君爱民的大道 理,并用话语暗示查账之事已经一清二白,纵不交待也只有 准备领罪伏法一条路了。

周玉卿知道这新知府非比往常的正堂大人.晓得再难掩盖,又“扑嗵”一声跪在地上乞饶道:“知府老爷息然,小人有 罪.愿老实交待.不敢有一丝隐瞒。”

遂将假公济轧,贪污屯能 勒索乡民,诸种事端 一一作了交待,后来还提到去年在苗乡高寨、粑粑寨发生的一起大血案,以及这一批充公的"苗叛田"如何经他之手转租给了地方富绅,自己从中亦肥了私囊的事。

周玉卿之所以如此和盘托出,是知蒙混终难以过关,若惹得知 府动火,一下就把呈文报到藩司,自己就再无退路了,索性直言 交待,则正堂大人或会考虑进一步核实诸材料,而不至匆匆送 呈。同时他似乎还有些自信,松信“钱能通神”这亘古不变的哲 理,于是在交待过种种恶行之后,他的心情倒似乎轻松了许 多。

他的话语也平静了许多:“知府大人新官上任便厉精图治, 实在令下官钦佩。不过,如今这年月,有些积蓄,方能以应不时之需...我什么事都交待了,等候大人的发落,若正堂大人能 代为遮掩,小人愿以白银千两相赠。”

龙平章见周玉卿经不住自己的吓唬,自愿坦白认罪.先是 心中一喜;听到他讲出了那么多自己始料未及的恶行.反倒吓 了一大跳,意识到问题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如今更想不到这 守备竟如此大胆,赤裸裸地贿赂朝廷命官.不禁陡然变色,柚 子一拂,大声喝道:“快闭住你的臭嘴.跟我滚!”

屯守备周玉卿行贿碰壁,然而一切又都被知府诈去,不甘 心束手待毙。

他忙把周云汉喊来密商对策。周云汉先是连声 叹气,到后来便建议用重金买通知府衙门的仆役家人,让他们 乘隙盗出查账清册销毁;知府若失去凭据无法揭报,则反可能因失职而遭反坐,到时候再以金钱相诱,则不愁他不上圈套。

周云汉立即又找到了黄祥。黄样得了重金便去买通了顾连 喜、马泰明等几个仆役共同进行。事不宜迟.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她 立即动手。

龙知府自下逐客令赶走周玉卿之后,越想越是气愤, 一天都未跨出房门。他重新核审账册,吃过夜饭,便提笔续拟向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呈文,加上了“周玉卿不但贪污屯租,兼企图以利禄陷命官的恶行”等语。

他终于把呈文全部写完了。因为又是 一夜苦熬,有些劳累,便将呈文随手夹在《四库大全》的一本 《钦定大学衍义》里,闩门上床休息。

黄祥一直在旁窥视,终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好垂头丧 气地去找周云汉。周云汉将此如实回报守备。周玉卿知计划已彻底破产,气急败坏,遂起杀人灭口之心。他让周云汉转告黄祥等人,若愿意协助杀死龙平章,不仅加倍酬谢,且负责为 他们另作安置,保其一世富贵荣华。

黄祥等三人利欲熏心,而 且既已上了贼船,也再无退路,于是一个罪恶的计划便在仓促间诞生了。

这一天,龙平章从得胜营视察归来,得到了高、粑两寨血 案的一手材料,已是黄昏。他匆匆吃过晚饭,又进书房复查账册。黄祥殷勤服待送茶,乘机把早已准备好的砒霜放入茶杯 里。龙平章一饮而尽,不久便觉腹中不适,上床休息,愈觉腹疼 难忍。

他似有所悟,翻身坐起,厉声骂黄祥:"你...…做的好事!”

黄祥吓得六神无主,以为龙平章早已晓得了他们的诡计, 而是欲擒故纵,并未中计,忙跪地打算坦白交待。这下子可急 坏了在外窥测的周云汉。他忙招呼随时准备配合的两名仆役 一拥而入。一把将龙平章按住。

龙平章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圈龚,怒喝道:“.... … 什么人?想要干什么?"

周云汉冷笑道:“连我都不认得么?”

他把手对众一挥:“都快些上!”

吓得半死的黄样这时才似乎扯了土气活转过来。他爬起上前双手掐住了龙平意的脖子,龙平章大睁着眼睛:“你……”

黄祥用力掐住他道:“我们再也不伺候你这个清官大老老爷啦。’

话未落音,顾连喜把根布带子往龙平章颈上一勒。龙平章 无力挣扎,倾刻气绝。周云汉指令众人将尸首吊在屋梁上,伪造了一个自缢身死的现场,扬长而去。

第二天,黄祥等人故作惊慌,向道台报告主人“自缢身 亡”。周守备得知大功告成,密赏了诸人,并令周云汉协同清扫 现场,消弥罪证,自己则急忙赶去求见道台姚兴法。

往天,周玉卿对姚道台是常有“孝敬”的,姚道台对这个屯 守备也是分外青睐。周玉卿赶到后,急道有要事请求密报。姚道台把他延入内室,他便屈膝而跪,将事情本未一一禀告 。

姚兴法一听大惊失色:“你也太大胆了!谋害当任要员,你 可知犯下的是何等滔天大罪?”

“小的知罪,罪该万死!”

周玉卿一边叩头一边道,“我本来 也并不想下毒手加害于他,只因他追逼太甚,硬说我贿赂道尹 大人.协同制造了高、粑二寨血案,贪占民田。我也是万不得 已.大令是精通《大清律典》的,这事若真的张扬到上头去,我 们都不会好受。”

这次高、粑二塞血案之后的田土交易,姚道台是个直接获利者,出了谋杀当任正堂的大事,若彻底追究,自己难免被牵连。他指使周玉卿假公济私,弄虑作假,而坐地分赃,现若从中底护,又怕万一暴露。正左右为难,周玉卿表示愿恭奉白银两千两,哭求费心掩盖。姚兴法为自己切身利益着想,也欲誓 混过关,将周守备申斥一通之后,答应尽力设法。

姚道台带领专管检伤验尸的忤作前往勘验。忤作不知此中奥秘.见死者面色青黑,颈有勒痕,表明系生前缢死,且见尸体口鼻出血,又似中毒。他一时无法断定死因,只好如实回报道:“依愚之见,为弄清原因,须用银针探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姚道台拍案怒斥:“先说缢死,又报中毒,自相矛盾,实属 不学无术,拖下去杖责五十!”

忏作无端受刑,才揣知了道台之意图,便以自缢身死填具 尸格。姚道台照准。一面具文上报,一面让竿厅造棺收敛,火 速通知死者亲属迎丧回籍。

湘省臬司蔡起霖接到竿道呈文,没作追究,便依照禀词草 率定案,藩司也不加推敲,便会衔上报总督,转呈吏部。 不久,龙平章的族叔龙太清由山东即墨来到竿城迎丧,在 整理死者遗物时,却由一本书中掉出一纸,仔细一看,认出是 龙平章所写呈文,上有“竿城屯守备周玉卿贪污不法,以利陷 平章,平章不敢受”等语。

他顿生疑窦,认为其侄之死恐另有原 因,但当时已经定案,尚无确实把柄可寻。而这时黄祥已经周 守备推荐去辰州溪阳通判当长随,顾连喜被荐往永绥,马泰明 则拿了重酬回到老家。无人可问,龙太清只好带着疑团护送尸棺返回了原籍。

屯守备谋害朝廷要员得手,益发横行乡里,人称“周霸王"。高、粑二寨血案之后,陈青树家员破费此银两,倒感作利 不浅,翌年风调雨顺,到秋来建仓收用,一年过去便见大发了 ,只是可怜高、粑两寨那一片发黑的焦七上.已长满硬如刺剑 矢般的茅草。

第二十八章

陈云泉生还的消息在竿城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大脚 婆张氏一看到又黑又瘦的儿子.简直以为是在做梦。接着就像 是变疯了,丝毫没了往日的威风和架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而哭泣时而大笑地在大院里到处跑。

“我的云泉儿还活着哪! .二少爷还活着啦!天老爷呀! 菩萨呀!”

她的带春沙哑泣声的笑给府宅里笼罩了一层淡淡阴影。陈青树甩着一只空袖管从书房里出来。他看见儿子云泉 被张氏推搡着过来。儿子光着脚板,衣衫褴褛,完全成了个叫 化子。陈青树的脸抽搐了一下,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给我捆起来!”陈青树厉声一喊,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周围的人全痴住了。没有人想到要执行老爷的命令。

“都变成聋子了吗?”他瞪着眼睛骂着下人。 几个家役盲然地拥上前去。

“慢些!”陈云泉平静地道,“不用你们动手。我这次转来, 就没想到再活着。我是转来看一眼的.我就会去衙门

里自首的。”

他语调平静,说罢朝父亲和母亲惜别地望了一眼,车转身去。但张氏平生头一次正儿八经狠狠地把丈夫臭骂了一顿,把儿子死活给挽留住了。

但陈云泉没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道自衙门里,清息经 耳信报到姚兴法处,他一听即拟发令传铺,恰在这时,王京 兴来一分密件.外用官封,上书“湖南抚台总制公文,绝密飞速 湖南竿城道尹姚兴法。

他当即开拆,乃一兵令,令道:

圣谕军机大臣:鉴于当前事态,重申绿营征调律例:凡将帅部领军马、守御城池及屯驻边镇,若所管 地方,遇有草贼生发,即时差人体探缓急声息,申报 本管上司,转达朝廷奏闻,调遣官军征讨。若无警急, 不先申上司,虽已申上司,不待回报,辄于所属擅漏 军马,及所属擅发兵者,各杖一百,罢联,发边远充 军。其暴兵猝至,欲来攻袭,及城镇屯聚军马之处,或 有反叛,或贼有内应,事有警急,及路程遥远者,并听 从便火速调拨军马,乘机剿捕。若贼寇滋蔓,应合会 捕者,令近官军,虽非所属,亦得行文调发策应,并即 申报本管上司,转达朝廷知会。若不即调遣会合,或 不即申报上司,及邻近官军不即发兵策应者,并与擅 调发罪同。其余上司及大臣将文书调遣将士,提拔军 马者,非奉圣旨,不得擅离讯地,违者罪亦如之。

“我道是什么紧急兵令。”姚道台把公文顺手往大理石书 案上一扔,松了口气道,“原来又是那些老掉牙的罗嗦话。”

“大令,卑职以为这道圣谕,非比寻常,恐有些来由。”王京山双手垂立站起,神情十分严肃。

“能有什么来由呢?你是初到道府供职,少见多怪。这里一年收到的公文也有几箱子,三五年就是几柜,十数年间就堆满几屋!。竿城这地方,自那年闹过苗乱上头就总是不放心, 但只要管束得力。也是蛆虫顶不翻磨盘的。”他口虽这么说,但见王京山有疑.知他是有些头脑的角色,或许觉察到了些什么,于是征询地问:“对这件公文,你到底是如何看的呢?"

王京山道:“卑职蒙大令器重,上月曾去省城械饷,得以接触些省府官幕,且又听得些市井流言,虽只言片语,无真凭实 证,不可置信,却可启人思考。当时,我在藩台见官兵皆神情不 同.气氛紧张。问那些当差的,也说如今的银饷是发一月得 月,不知有无下月。我不明白,细问都不肯详答。后来我邀一名府幕去坡子街吃酒。他酒后失言,说当今朝廷中帝后之争已 成一触即发之势。二十一年时,康有为曾拟万言书请求政府拒和,迁都,变法,搞起了维新。浏阳人谭嗣同乃是得力干将,竿城的熊西云也是个积极参与者。听讲省巡抚大人陈宝箴打算 邀谭嗣同回湖南来议政,以开发风气为先务。他们自恃有皇帝撑腰,故而多意气用事,独往独来。那个自缢身死的龙知府就 是陈宝箴特意派来竿城的。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引起非 议,已有人联络京中湖南同乡官,谓陈帅紊乱旧章,不守祖宗成法,恐将来有不轨之事。据说,老佛爷已出面干预。讲这番话的府幕乃正宗旗人,朝里有人,耳目甚敏。我想这或许不全 出自杜撰。”

王京山一席话,把姚兴法说得顿时紧张起来。他面色发白,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王京山过了一阵又继续道:“近来 ,我在家闲来无事.曾翻看各朝野史。从稗官所记隐约有些感 触,日晕风.月晕雨,不准辄动军马,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 是不无原因的。"

姚道台听他一番分析,觉得颇有道理。消思议正感职花 争斗已变得白热化的表现。他踱步良久,取了整上的第忠喝1 p酽茶.努力平静思绪。

“依你之见,这场风会不会伧及我们这小小竿城?”镇兴为 突然问。

“自然会的,而且竿城首当其冲。”

“这是何道理?”

“目下,康梁维新之举,已是过河卒子,能进不能退了。这 样他们必得努力实践,搞出成果来以正视听。龙平章身负重 来竿却自缢暴死,虽已结案,但若有了风吹草动,难免又成引 火之柴。所以,请大令万万不可高枕无忧,掉以轻心。” “那么,这陈云泉叛逃之事

“此事既然已报阵亡,不可再张声势,免得让省中抓住把 柄

“那..... 岂不太便宜了他?”

王京山附在他耳边轻轻道:“留下此人,后患无穷,宜即时 缉拿处斩。”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营兵乘夜团团围住了陈家的前后宅 院。黑色的陈旧待圮的木门被敲开,在那一道沉重木讷的开启 声中,闪亮的刀光接踵而入。陈青树并所有家人都被传唤集中 在院坪里,拿了道衙捕令的王京山向他们宣读了道台大人的 手书。但是没有找到陈云泉,所有的地方几乎都找了个遍,连 乱草丛生,荒凉破败的黑楼子旧院也都搜查遍了,仍然毫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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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

恰巧那天吃过夜饭,陈云臬悄悄去会阿彩。他一直憋在心要出外去闯荡一番,重新混出个人样儿回来。他没跟他维

里闷得慌,日子也过得提心吊胆的。经过几天的思索,还路

啊她一定会担心.一定会阻挠的。他更不想让父亲知道,他协

来越失去了对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破落将军的景仰。一个固执而僵化的可怜虫!

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之中,他觉得唯一可以心交的就有阿彩了。只有她不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都真正体贴自己,爱护自己,理解自己。她的心是那么纯洁美好,像她的大而明亮的眼睛,容不得半点邪恶。也的确令人奇怪,很多的事,自己花了很长的时日,甚至花了血的代价才略略明白过来的道理,在她看来竟是那么浅显明白。凭了直觉,她就能敏感地预言。

他们的约会地点仍在那棵儿时折柳的河边棵斜逸在溪上的大柳树下。但是,这一夜的天气完全没有当初那般清明晴和,甚至连出征前夜那种淡淡的乡愁意境也没有,天空浓云从四面八方赶来聚会,酝酿雷暴。

他跟她讲起了那一段在茶峒“三不管”沙洲上的传奇生活。

他说:“不知为哪样,在沙洲上老想着要回家,可真的一到了家里,又觉得太单调,沉闷,简直时常想到去死。”

她娇嗔地不准他讲那些倒霉不吉利的话,但同意他的关于竿城空气沉闷乏味的说法。她讲起自己的生活:为了更快地发家,父亲已让她从早到晚在铺面上劳碌。她说:“太悖时了,我屋挨土匪抢了,我娘的手被土匪砍了一刀..…”

“啊!为的什么?是抢金戒指吧?”陈云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狗杂种,我...…”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往下说,

他觉得还是不捅破为好。

“哦?!你知道是谁干的?"阿彩一听就明白了。他睁大眼晴问,“那个抢犯...….到底是哪一个?你快讲呀,快告诉我。”

“不,不....…”陈云泉吱唔着。他不知道这事到底该不该明说,因为他已经看到过一连串的残忍,流血,他知道这次如果瞒着她,让她蒙在鼓里,于心不安,但因为牵涉到数家,他担心那无休无止的冤冤相报。

他俩于是便都沉默了。

山野开始变得有些燥热。翻埧的河水在远处发出不安的噪响,倒是更衬出了夜的寂寞沉静。

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浓重的黑云,

月亮那一层淡淡的微光也没有了。远处南华山上涌起了林涛。乌鸦在河谷里仓惶地乱叫乱飞。

“快要落雨了,我们回去吧!”陈云泉提议。

阿彩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当他俩刚站起来,一道眩目的闪电突然在天空中栽起一棵巨大的银色珊瑚树,接着就是一声震聋发聩的响。他们在无遮无掩的江边小路上跑。雨“哗啦啦”淋浇下来,把他们淋得透湿。

路上尽是泥泞,他们于是互相搀扶着,起先隔得很远,渐渐地靠近;后来便相依在一块儿了。

黧黑的城门就在眼前了,那参差错落的老街木楼的剪影也已模糊可见。城里响起了狗吠声,吠声越来越响。一道强烈的闪电下,有一队提着道衙刑房椭形灯笼的营兵吆喝着。他们是在挨户搜查。

阿彩十分敏感地扯住云泉:“泉哥,不好了。”

“走!”云泉也情知不妙,忙拉了阿彩到一片小树林子去。

官府是在搜寻陈云泉的揣测很轻易地便得到了证实,阿彩浑身发抖,简直要急得哭出声来。

“阿彩,你多珍重,我得走了。”云泉说。

“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还是去找那帮穷兄弟。他们在秀山入了帮会。你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的。”云泉说罢就要走。

阿彩一把将他紧紧搂着:“等一会儿吧,我帮你去取几件换洗衣,再取些钱来。”

“来不及了。阿彩,这并不见得就是坏事,是他们想把我往绝路上逼,也许恰好相反,反倒会把我真正逼出个人样儿来。”

她只好松开手,默默地为他祈祷平安。

“阿彩。”陈云泉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面色冷峻地道,“我走了,你要多珍重,你们家要多珍重。孙大万...是一只狼。”

第二十九章

阿彩娘手指受伤化脓一直没长新肉,疼得终日烦燥不宁。一个店伙计从灰尘扑扑的地板上帮她捡起那一截剁掉的指尖,乘热把它按接上去。草药师就近从溪坎边扯了此金鸡尾之类的苗伤药,嚼碎敷上,但口子很久都没长拢。

“这是细菌的缘故,得用酒精消毒,用红汞,用盘尼西林,磺胺药粉。”

新近来她家小住的一个客人这样给她解释,罗列了一大堆拗口难懂的新名词。这是个高鼻梁,蓝眼睛,光光的秃头上有几根稀疏金发的怪客。虽然丈夫尊称他为“神父”,说他姓胡名绍俞,可以喊他作“胡先生”,但吴玉蓉背地里还是叫他“洋狗”,因为街坊上的人都这样喊他。

胡神父一到竿城,就像个神秘使者般大街小巷各处乱窜。那风雨剥蚀的旧古城楼,那横撑着长了红菌子的木头的狭窄石板巷,甚至是各处坠挂着粪桶的临河吊脚楼,似乎皆属他涉猎的范围。他用流利纯熟的官话同居民们交谈,询问本乡本土的历史沿革和风土民情。乡民们大多不太理会他,只有一泼泼调皮的伢崽像尾巴一样从早到晚跟着他笑闹。“我已经下定最后的决心了。”经过一番详细的考察之后,他说,“这样一个不歼化的地方,简直大需要上帝的恩得了,须赶紧把教紫和圣坛树起来,让主来拯救这此原罪的灵滩,他列举了本地居民的种种獭顽:他们居然完全按自铁外法则生老病死。不给孩子洗礼,不给圣节定名,迷信鬼神而相信上帝。城门外一座小小南华山山脚下栉次鳞比排列粉}小几十座龙脊凤檐的庙宇,终日香云缭绕,竟然不给圣主圣一席之地。他于是便在飘曳的桐油灯下,用鹅毛蘸水笔起散然汉口领事馆的报告。报告详尽叙述了竿城在湘西作为重镇的战略地位;分析了开发的有利不利因素。他雄心勃勃地要在这里干一番大事业。首先是在这块荒蛮的土地上建造一座世界上最宏伟的教堂。要用美丽的尖顶,五彩的玻璃镶嵌,使本地最大的天王庙也因之逊色。他要用圣母玛丽亚温柔的笑容,取代那些牛头马面的狰狞。

他请赵其林出面为之张罗,最后在沱田的田家弄典租了寡妇肖吴氏的一间破旧木屋作为据点。他在那里建起了一座临时性的简易圣坛,供着个五寸来长的背十字架的耶稣像。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青龙头布罩住圣像,不到群情沸腾的时候,他轻易不揭彩。

“……世纪之初,天地混沌……而亚当生塞特,塞特生以挪士,以挪士生该隐,该隐生玛勒列……”

神父一手摇着小铃,似乎是要唤醒昏睡的人们。然而,他那梦呓般诵读圣经的声调又使人昏昏欲睡。“快去看猴把戏呀!”好奇的居民,特别是一帮游手好闲者都纷纷赶去看闹热。黑压压几乎塞炸了他住处的门框。他们边听边饶有兴致地评头品足。有人说他的稀疏金发是用药水染出来的;有人说他年山羊交配的产物,不然怎么会皮肤白得像粉冬瓜,而眼睛却像颗山羊卵子。这个地道的英国佬虽能讲得一口流利的国语,但对竿城这半隶属中国西南官话语系的方言颇不熟悉,从未领教过竿城人善挖苦、乐于编排人,用本地话叫“贬场合”的性格侧面,更难以懂得那些带地方掌故、隐晦朦胧的俏皮话。 “山自己的宣讲们坦依成功因为围观的人。他以为上帝的福音已经开始叩开这片荒蛮土地上冥顽负牛赞闭的心扉。于是朗诵的、梦幻般的声调愈发变得抑扬领挫,亨富音乐感了:“啊!我的主,我的神圣的主,快露出您慈样美丽的真颜,用您的光芒抚慰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他扯下了那块青龙头布,也随即扯响了一颗笑雷。“哈哈,快来看洋卵子哟!”有人在起哄。女人们都车过脸去,不敢看背着十字架的男人赤裸裸的身子。她们退出了人圈子。“悖时,衣裤都不穿,丑死人了。”“你快看胯裆底下吊的那一它。”胡神父转过脸去,他终于听清了人们亵渎圣明的下流话,气得脸色发青。他看清为首戏耍的是个少年黑汉子,便有些生气地走过去,问:“你是什么人?这里是圣地,请你放尊重些,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你是问老子么?”少年黑汉子把对襟衣一撩,现出插在腰带上的两把鲫鱼尾小刀,“爷姓罗名少武,人称“小老幺’,你杂种不认得?”思利的刀锋在他眼前一闪,胡神父赶紧把眼睛眯成?道缝。“引些卷包袱滚吧!”唐豹正言厉色地吼道。“竿城不熟你卖狗皮膏药的廊场。”“什么?你讲啥?我卖狗皮膏药?"胡神父很激动地从黑岛的长衣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传播上帝的福音,这可是有哪国政府的文告保护的唐豹却顺势一把抓住胡绍俞的手腕子,"“车有车路,马有马路,竿城有竿城的规矩。你恐怕还没听讲过竿城的田老爷宰了法国洋狗文乃尔的故事吧!”“啊?!田,田青树……是杀传教士的田提督?”胡神父有些吃惊。“闲话少讲。我限你三天之内搬出竿城,若还不走,自然有你的好看。”唐豹抢步上前,抓起那背十字架的光身子男人就要往地上砸。“好兄弟,好兄弟,,我搬走就是,千万莫要砸了我的宝贝。”慌乱的胡神父只差要跪地叩头。至此,雄心勃勃的胡神父方明白边城不比内地,“野蛮人”不比“文明人”。他把已经拟好的布道方案草稿揉成一团扔了,得出的最新结论是:“湘西五溪蛮地,较沿海及内地落后百年,开坛布道条件尚未臻成熟。”他在竿城前后共呆了一个月。赵其林同胡神父的结识先是在常德,后来生意上又得过他不少帮扶。这次他把胡神父带到竿城来,不外乎为了显示一下自己。江西庄主孙兴旺买通贼人同他作对,妻子的断情,他是铭刻在心的。但他学乖了,既得如今段复,叶机情是用帆,必须寻得牢固常山。积下股实的张木,在期,所限打的手,所以他一切佯装不知。贵饿的见。胡帅父的津势小比职他什么忙。胡神父留下一串笔所能着句收走了。男得制售休用外不好做人。后来,他才懂慢了解到原来胡帅父的离龙也同孙兴旺弄的手脚有关。孙兴旺在举城算得是个老角色。他一见外赵的带了个池到竿城来,就晓得了对方的用意。他上一回买通械人的用功,使他决心利用金钱再弄一回手脚。利用地方上排外的情绪,他顺利地买通了江湖小老幺。唐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领袖”,靠他们出面比借用官府道台的力量更强大男然出师便告大捷,胡神父在竿城大鱼大肉,吃了赵其林家整整一个月,夹着那本砖头厚的《圣经》回汉口了,连肖吴氏的房和钱也是他姓赵的“捡片”。赵其林在民心方面的渐渐丢失,令孙兴旺幸灾乐祸,但他在商务上的精明千练,又是孙兴旺不得不承认钦佩的。他时常在公开的场合下骂他的那些不中用的伙计:“比起当年在这里当伙计的赵其林来,你们简直是一些只会吃食的五爪猪!”这一年是多雨的,绵绵没有止境的春天终于过去了。接连出了几个好日头,阳雀便开始在大山里悠长地鸣唱了,南华山上阔叶树已由光光的枝千变成了一片翠绿。它同针叶常绿树的暗蓝色交映在一起,还有些不太融洽,它们正在拚命地长,如果时间到了,这种嫩稚便会褪去,现出同针叶林一般老成的颜色。

五月的一天,赵其林押运货物从常德回到竿城。这次很赚了些钱,恰本月又该是他商会作东,回来第二天便在王快刀的“恰春楼”设宴做会。本来有人说那“怡春楼”设宴上回出事,只怕不吉利,可赵其林偏执意要放在那里办。因为这一回他请了孙兴旺,要办得排场些,而竿城像样点的酒楼,除了“怡春楼”别的还没面世。

孙兴旺接到的是一封双帖,对他是够尊重的了。

“老板、看样子那姓赵的有点软了,他这是主动跟您扯为系哩!”账房先生王儒札拿着双帖这样分析。孙兴旺一边用牙钎剔着牙齿,一边笑着说:“孙悟空的筋斗再狠,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哟。”

王儒礼把帖子递给孙兴旺:“老板,俗话讲,光棍服软不服硬。他姓赵的既然认了输,主动拿双帖请你,你就屈尊大驾去一回吧。”

孙兴旺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双帖,然后把帖子扔在桌上,慢吞吞地说:“我看我就不去了吧。跟他们这些三教九流的搅合在一起,算个什么呀?”

他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这些新发迹户,觉得同他们平起平坐上席,有失体面。“倒也是,反正我们的‘岁日丰’也没有哪样要求他们的。”账房王儒礼表示赞同。且在桌上取了帖子,“老板,那我就叫一个伙计去把这帖子退了。”“慢点。”孙兴旺止住他,凝神想了很久,才慢慢道,“帖子还是莫要退了,索性由你代我去走一路王儒礼笑道:“老板还是舍不得扯断了这根线?”“不是这样的。”孙兴旺极机密地轻轻对他说,“我让你去探听点消息,看看他们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生意,莫要让他们把梦做得太早了。账房先生接受了绝密使命后,安排好了铺不里的一此》市,然后换了套半新的长艳马褂,赶往“怡极楼"去,到以叶,中中已高朋满座,负责接客的收过帖子,选川佩向能比比想淋。“孙兴旺狗日的连这点面不都不散,派了个帐角来体为,拟其林却显示出从未有的贸宏大库谁,“一样一样"目城了情不喊“大保,请你陪一陪孙老板的有,干大保往日是“同享泰"三魁首之一,让他陪这位帐帛火生倒也不算少礼性。此人性子憨限,好洒念杯。酒后还易失其午不住嘴巴门。王儒礼虽未能直接同赵其林比肩,倒也乐得引王大保碰杯闲聊。王儒礼喝了一杯酒,斜眼瞥了瞥作东的赵其林。这个往日,山口指派铺排的穷店小二,如今是大不同了。赵其林着。湖绸长衫,外罩黑羽绒马褂,坠着条黄金表链,显得精神亢奋,踌躇满志。他忙碌地到各个席间敬酒。许多人都把阿谀奉迎的表情堆放在脸上。“托众人的福,这一回我赵其林靠清明茶到下河地方发了点小小的财。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大家给点面子,多喝几杯,多喝几杯。”赵其林轻松地道出了他内心抑止不住的得意。王大保却喝着闷酒。“大保老弟,这几年好快当,你们同享泰’三元老真是一天一个样。赵老板发了迹,张老板当了田府的大管家。我家老爷临行前特意说了,看你王老板定在哪天请客,他一定要亲自登门相贺的。”“唉,满满你好会拿舌子尖尖打人!我王大保狗肠子不打弯,不是做生意发大财的料子。这辈子,不破产,不讨饭,就算万幸了。”“哎,老弟何苦这样哼穷叫苦?来来来,喝酒。”王懦礼给他把蓝花碗重新筛满,揶揄道,“王老板真是财不露白。故心,干儒礼活得新鲜,穷得硬梆,再恼火也不得跟你伸手赊,他讨。”王大保把酒咕噢噜一饮而尽,长长唬了一口气“马屎内面光啊!外面人都讲我跟着发了财,其实我发个卵的财,入家哪晓得我的苦哟。好,今天我们多喝酒,有空闲时,再跟满满详谈吧!”乇账房见话已投机,便益发用大碗相敬。王大保借酒汽愁,一碗接一碗,不久就狗一样梭到桌子底下去了。散席后,王账房叫了两个随来的伙计把他架扶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席间,我听得小老弟道苦,默神是假的。老弟如此借酒浇愁,可见实非儿戏。真想不到王老弟也有难言之苦衷哟。”待大保酒醒之后,王儒礼忙续上了话题。“满满你有所不知,这‘同享泰'其实早已经剩得个空壳壳了。张纪敏是田府大管家,赵其林见他有后台,有油水,所有的生意都是他们在暗地里筹划分红。我如今算个卵,简直不如他们手下一个平头伙计。”“唉呀!这姓赵的也太心毒了。虎毒还不吃崽呢!他竟连自家弟兄也吃起来了!大保老弟,即然是这样,亏你还那么卖力跟他干。何不杀出来另开门面,独打鼓儿独划船,吃人家的剩饭有什么味道呢?”“说句实在话吧:我早已有此心,只是拿不定主意,本钱少,底子薄,弄得不好只怕反而弄翻了船。”“这你就太多顾虑了。你虽是直肠子;倒也是个极精明的人。我家老板就时常夸你,说你比那姓赵的本分,哪个同你一事都”“下风那笔大买费,赖作佛率个主,孙老板愿意倾力同你挤股儿下,大生意我可瞒准了一宗、不料又被那能制的所了宪。”管他做哪样都瞒着我,可到底躲不注段的阴续不,“县不是做茶叶生意?”王儒礼试察地向。“我樵佛件制伸出前是做的桐油生意,汶两体我看他茶叶生颜也肋得得皿断讲他的手伸得长古丈的白毛尖、八面山的云雾崇、大庸仲天崇毛尖’、保靖的‘吕洞岚针”,往日这此给皇帝差子的带品,都没逃脱他的手。”“做茶叶生意他倒是发了点财的。可是你莫听他乱肩,他在酒席宴上讲的都是假话。今年起始,茶叶价已经看跌了,事国佬压低茶价,湘省茶市连连亏本。如今连洞庭君山的茶农都生计难度了。”“啊?!”王儒礼简直大吃一惊,心里想,这赵其林也太较猾了自己也算得是老谋深算,还真的差点儿上了他的当。他狐疑地问:“那……这一回,姓赵的不是靠茶叶发的财?”“哪是什么茶叶哟。他收是收了几担茶叶,不过是拿了去常德、汉口送礼,他实际上做的是……”说到这里,王大保突然停住了。

“是什么呀?”王儒礼追问。

对方缄默不语。

“大保你既有隐衷,我作为外人也不便穷追。”王儒礼引而不发。

“我看你王满满也算得是待人真心,就实打实告诉你吧,他运的是锑砂。”

“锑砂?!”王儒礼始料未及,“这可是造炸药,灌火器的东可以造炸弹,做字模还可以入铁铸造。有汉口亨达利洋行计真。湘省近几年来才起始采运锑砂。这锑砂用处可大销,价钱好,一吨就是大银五十两哟!”

“呀!这么大的价钱呀!倒真是个好买卖。”王儒礼想了想,说:“我倒是也见过一两回锑砂,好像我们竿城并不出产那东而这生意又如何做得起手呢?”

“竿厅是不产锑砂。可是隔这里不远的贵州铜仁,四川有山都是盛产地。只要派人下去收购,贩运过界,再租船用水力发运,可直抵汉口。这生意实在做得。只是本钱要得大,若孙老板有兴趣,我倒是不惜反水投靠,非得抢了姓赵的饭碗不可。”

至此,王账房的秘密使命算是圆满完成了。他回禀了孙兴旺。孙兴旺跃跃欲试,却不太放心,便派人作了一番调查,下到边界地,果见骡驮马运的锑砂贩子们正各处忙碌。

听到回报,孙兴旺终于下了决心,正式邀来王大保相商,请中人签约立据:孙兴旺愿出头钱银若于千两,王大保亦出银千两,并负责收购经销云云。有了孙兴旺这个靠山,王大保便益发躲懒耍奸,不时告假。赵其林知道他已有异心,也不放让,反而时常以言语相激不久便成反目。王大保提息取本,改弦易辙。赵其林表面挽留实则推顺水船。他打听到孙、王正合谋往来于边界处收购锑砂,便把各处货栈已购得的数百吨偷偷让人转手倾销。不两月,这些沉甸甸的石头便全流动到孙兴旺的货栈里去了。“同享泰”自此已告歇业,彻底瓦解。赵其林便重新挑起了“麒麟庄”的牌号来。

六月,气候变得爆热。火毒的日头一大早便炙灼着大地,要一直到断黑。吸足了热量的土地,在夜里作外散热,居民只好整夜都坐在街上或院坝里歇凉,用手用扇子拍打疯狂袭扰的花脚蚊子。

王大保终日跳上跳下忙碛,睛得像个黑雷公,身上的皮子脱了一层又层。但他终于购足了货品,请力夫挑运到了麻阳高村的水码头。他和王儒礼,又雇得了十余只三桅大柏木船,装上锑砂,同往下河地方发运。孙大万还专程坐轿子赶到高村码头来送行,预祝他们一路顺风。

晓行夜宿,过坝抛滩,险则险矣,好在所雇皆是水。就连辰州境内最著名的寡妇链也顺顺当当地闯过去了.这寡妇链河道弯曲,水流紊乱,江涛拍岸,声如雷巩,十来只大柏木船一一由当地有经验的标滩水手导航下行,惊心动魄的生与死的戏剧,一直延绵了整整大半天。

王大保不断地在心里默默祈祷。在下滩的时候,从两岸石壁隙缝里黑压压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简直要盖黑了天。他连忙把预先准备好的米饭往天上撒,生怕得罪了这些神鸦。神鸦在空中啄食,尔后便渐渐散去了。十来只大柏木船也安然无恙地闯过了险滩。寡妇链下面有一片深潭。潭边有一座庙,庙边有个小小村镇。为了压惊,王大保让这些大船临岸泊定,由专人看守,尔后携了各船船主并有功水手去小镇小宴。十来个船主于是全钻进舱里去换了出客的袍褂,穿了生牛皮盘云长统钉鞋,手指上套着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烟袋上悬着老虎爪子,依次上了岸。

登上小镇回头一望,那庙、那船丶:那岸边黛色悬崖上粗大的铁链历历在目。依岸泊定的船只,皆方头高尾,颜色明丽,有的还是金漆装饰。一座尾梢舵楼小窗口里,不时有船老板妻女将头伸出,红衣小袄,云鬓迟理,于堂皇间点缀一点别样生气,搏斗。王大保感到步履轻松,走在通往小镇的山路上时,得给入一些安定平和气氛,很轻易便忘却了那动人心魄的生点飘飘欲仙的感觉。进入小镇,当街便有一堵待圮的照壁,照壁上有一张斯不久的文告。这赫赫文告使王大保猛地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冷气。

钦复严行查禁私贩锑砂文告

锑砂一项,采练可作炸药,入铁可供机器之制造,省出产既多。惟此物可练作炸药等项,即与硝磺无异,未可之任之,漫无限制,近查各处均有私贩争售,大妨利权。为维护本省锑矿产权,经奏报总理衙门批复,严行查禁,重申本省商采章程:凡所有锑砂,一律给价入官,严禁私贩;黔蜀各省运弟过湘,亦照商采章程收买,不得绕越,违者严究。

王大保和王儒礼至此方悟到中了赵其林的计!可是后悔已迟。果然当船队拔锚再行,沿楚国逐臣放逐沅水相反的方向进入武陵渔人迷津的桃源洞时,未看到“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光景,却看到了一排招摇的白布小旗。荷枪实弹,穿盘云号褂的官兵截住了船队,没二话好讲,罚款没收锑砂近半,所余亦按最低官价入库。官兵派了数十名枪兵上船,将货押送下行到常德入仓,办了接交。这骤来变故,使王大保万念俱灰。在常德歇住的一天夜里,他用一根长绳将一架废锚缚定,而将自己一并捆了弃之江中喂了鱼。账房先生王儒礼自知回去难得销差,无颜以见“江东父老”,却又不忍走王大保的路,便将所余锻敏蠢铁情逃了消息传到竿城。

孙兴旺家资损失近半。他痛不欲牛,期管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于是把儿子孙兴福、孙兴赞叫到保计在床上了。他自从跌了这一交,不容易再把起来,也感到自己来,交待道:“我苦熬一世,本未辜负你们祖父之托,由一把油纸企包家,攒起了这么个大家业来。可是这儿年,世道入心都一天下地变坏了。玩手脚,使计谋,我都老不中用了。这一回打了人以脚,上当受骗,儿十银于去在水里改起泡。如此下去、农本耗尽。到那时,就上对不起列祖列宗在天之司不起子孙后代,不如早些分伙歇业。分了家,就看你们各人的本事了,但愿你们有哪一个争气的,能重振我们孙家家业,替祖宗争光,也为你老子报仇。”

说罢,他泪水长流。

虽经儿子安慰劝阻,他执意不肯更改。于是请了刘子其,那外号叫刘傻宝的妻弟过来作中,将家产三分之:孙兴旺收缩了经营规模,仍沿用老牌号“岁日丰”,大儿子孙兴福新开了“鸿康号”,二儿子孙兴贵则借刘家的股分,合开了个“源茂号”。分业这天,恰巧碰上“七月半”过鬼节。竿城到处唱傩愿鬼戏,演员皆戴面具跳鞑歌舞,日“送鬼”。是夜,全城张灯结彩,通市布篷排楼。每户各尽所长,彩色缤纷。竿城画师张同更是别出心裁,扎了个叫“钻钱”的纸风筝:一枚硕大的清朝开国皇帝的铜币,外圆内方,一个剃光头的肥头商人拼命往方孔里钻。动作惟妙惟肖,完全靠绳子遥控操纵张同也许并无意于专指某人某事,而是揭示一种不良世态。可机遇太凑巧了,人皆云这是专讽谕孙某。后来,地方上从此便增添了一句俚语,凡嘲弄某人要钱钻营,皆以“孙兴旺钻钱眼”相戏谑。

第三十章

也是无独有偶,就在草城寓商孙兴旺歇业分家的时候,竿城最大的黑营盘西北角云板三响,传出丧音 —— 张纪贵大老爷殁了。这个体格健壮的老人突然去世,使田青树大惑不解。他闻讯赶去时,大脚婆已指挥人草草为他封了棺。昔日也算得豪华的院子,百孔干疮,令人心酸。他的下场似乎并不比老弟纪渠强,结发妻子为他盘儿理家,因为老了,长得丑些,就被他休了。野婆娘谢氏眼见得这个家如江河日下,败絮飘零,跟一个外地贩子远远走了。唯一的儿子张顺林因为赌一口气,万里迢迢去京都捐官,一去就写信回来要钱要物,到如今竟连个影信儿都没有了。“那顺林如今到底在哪里呢?总得设法报个信儿,让他再见父亲一面儿才是呢。”田青树说。“你还提他做什么呢?恐怕他比他老子还早些骨头打鼓了呢。”大脚婆忿忿地道。“他不是去京城捐官去了么?京都虽大,总还有个踪影儿的。”大脚婆道:“他是个不争气的孽种,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捐的什么屁官,一进京城就把钱全捐到婊子的尿眼里去了。三天两头扯谎,要钱要物,把个家业扔光了。他倒没影没信了。你倒开通,做好人,这下可好,他屋借出的千把两银子如今我找阎王老子要去。”“嗨,人都死了,还提那个做什么。亲兄亲妹的,莫让人 家听了笑话。”“笑话,有哪样好笑话的?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你不当家,一 天只晓得在外头浪,哪晓得这钱一分一厘,某之不易,反正没那么轻巧,一切总得有个交结。”张纪贵的尸体封在棺材里,又停了几天,本想等等看会不会有他儿子的消息,左等右等都没得信,服看天气暑热,棺材缝里已流出黄水了,才匆匆送上山,草草掩埋。一切皆偃旗息鼓,无声无息,很是冷清。“唉,贵老爷真死得不如一只狗!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许多人都这样慨叹,责备他儿子的不忠不孝。其实他的儿子早已先他而去了。原来当时因官司吃亏,丢了面子,张纪费便决心送儿子上京都捐官。金银盘缠装了一大船,从麻阳到长沙,到汉口,再改陆路行了整整一个月。张家原以为只要有了钱,一去必然马到成功。又谁知那时候朝廷正为捐纳泛滥,所缺有限,一大批捐了官职的尚在赋闲,而顶了缺的又多昏庸无能,多方滋事,正计议收缩。张顺林住在一家叫“升保客栈”的旅馆里痴等呆等了半年,钱财花了不少,尚未得见户部捐纳官的面。那升保客栈紧挨着繁华的灯市口,他因闲来无事,常去那里逛逛,不期却误入了花街柳巷,只记得枕上温存,杯中风月,把个捐监复耻之事早丢到九霄云外,还不时写信让家里送钱送物。贵老爷雪耻心切,只要儿子开口,则必定依从,故只好变卖家产,东筹西借,连他祖宗留下的据说是从太平天国天王府里抢得的紫箫玉白菜也当卖了。张顺林沾花袖月把家中所寄挥霍一空,父亲的钱物只稍稍迟来了几日,便囊箧萧条,被赶出了客栈。他衣衫褴楼,穷困僚倒,举目无亲,而客死他了。 虽是亲兄亲妹,大脚婆对赊了那一大笔银子也是很痛的。所以对老兄的死,她不肯再白费钱物,只任其草草收场,有趣的是,张纪贵的棺材刚刚入土,泥巴还没干,那个远走高的谢氏却突然出现在竿城,要以贵老爷的续弦的名义占那座风雨飘摇的老宅。这倒是猛然提醒了大脚婆,因为莲莲在背地里里同官府办成的那宗大交易上了手,乡下的新田庄秋来开每 收租大大赚了,她正欲实施久已计划好了的重修大院,如今倒好,两个老兄相继故去,这毗连相接的一大片地皮就再不用发愁了。她叫张纪敏拿了张纪贵生前的一大摞借据,又花了些银子活动官府。臭名远扬的谢氏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没有多久, 那分作三爿的黑色大营盘,便撤了隔墙,“三国归晋”了。 二儿子昭全太不争气,如今田青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老大云祥的身上了。为此,他还专一把儿子送到省城长沙参加大比,在那里重游了岳麓山、天心阁,会了几个老相熟,才慢慢一路玩转竿城来。回到家里,很有些疲倦。他在书房小歇,这时管家张纪敏进来送上了一迭厚稿,说是“张同老师傅差人送来请老爷审查过目的”。田青树接过来看,见是一叠厚厚的画稿 。首页为青条石门楼。石高数丈,柱作长方棱形,以石狮护脚,彩凤盖顶,金龙盘柱,琉璃坐脊。再翻开里面的细看,全是各种各样的大小房子,有十数座厅堂。每一幢房子上都悬有匾额,或曰“宜春堂”,或日“静观轩”,或日“承荫殿”等等。每座大堂从屋顶子到两脊脊吻,都有不同的装饰物。垂脊上缀以蹲兽,檐与瓦头、樑头的表面也会有不同的图案和花纹。悬鱼、栏杆、壁面、天花板、藻井和隔断,皆另有彩绘大样图,色彩眩人眼目。内尚有花园图两张,花园皆与住宅连接,布置奇巧素雅。园中布置,依景而设。临流建亭,水汇为池。临池建轩,上设亭桥,疏密、藏露,高下,皆处置慎密有致,使人有"百花酣而白昼眩,青萍动而林荫合,水静而跳鱼鸣,木落而群峰出"的感觉,田青树看罢只觉眼前一派富贵生动景象,嘴嘴笑道:“想不到张同狗日的有这等好手笔,真不知偷描了哪处皇家景象!’张纪敏见田青树满脸悦色,便道:“看老爷的样子,对这些设计是很满意的罗。那我就筹划请匠人按图纸依法度,分期营造了。”“你、你刚才说些什么?”田青树真的没听明白,“这些都是给我们家画的?”“哦,原来老爷还不晓得,那就是大娘作的主了。”张纪敏道,“我们这老宅院破破烂烂,她是早就想要建一座新的了,只是一直没买到合适的地皮。如今大哥贵大爷家那一片也由官府判归了过来,正好了了这桩愿。前一向老爷你不在家,大娘请得了张同师傅来勘舆看过,画成了这一叠画稿。大娘的意思是分期修建,只等老爷您审度过,便可破土动工,先修主楼大 殿,明年发春水前就要把这座主楼修好。”田青树一听更是吃惊,心想;自己归乡几年有奇,天近京都远,一直耐心等待皇帝宣诏,却无一丝重新启用的迹象。家中已是坐吃山空之势,连吃穿都得处处提防节俭。这一切她大脚婆自己该更清楚摸底,为何竟萌生出这样的梦想来?但此时又不好发气,便淡淡地说:“哦,也许是这样的吧。这份稿子就先放在这里,等我再跟你三姐商量商量,定准了再告诉你。” 管家走后,田青树又过细看了看画稿,更觉那富贵繁华景象简直如云似梦。试作估算,少说也得动用银子上万两,正愁闷之时有丫头来报“三娘来了”,田青树正欲问个究竟, 把苏玉仙延入内室。苏玉仙进来问过安,见青树面色不悦,便问道:“莫不是路上奔波,暑热寒湿,身体不适?"隔半晌,田青树才问:“玉仙,家娘这一向都在忙碌些什么呀?”苏玉仙道:“这一向很少到她的影子。总是跑出跑进的,听讲是要打算盖新屋。”“盖新屋?她也没同你打过商量?”田青树诧异地问。“唉!”苏玉仙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娘是一家之主,她什么事要同我打商量呢?”“当初不是讲好了的,要你帮着管理这个家。” “那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那时节大娘病了,我也就逞着能儿帮着料理铺排。后来大娘病好了,体质比先前还强,也就用不着我操空心了。更何况大媳妇也早已进了门呢!” “唉,她、她们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能懂得许多?”田青树有些来火,“你看看,也不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简直要想在竿城修皇宫了。”苏玉仙走到紫檀桌前,翻了翻画稿,虽也觉得太奢侈了些,但她的心软,不愿让张氏难堪,忙替她打圆场道:“我们家的这幢旧院子,天通地漏的,也是得翻新翻新了,只是这样大兴土木,只怕是有些力难胜任。”“正是这话,她也不量体裁衣,看看自家的身分。唉,我才出门十几天,她就做起皇帝娘娘的梦来了。”见老爷动了火,苏玉仙忙劝道:“这画稿看上去是富贵堂皇了些,但真的建起来。也不过平平。竿城像这样的院子恐怕也还是有先例的。听讲刘家大屋、孙家铺子也都是气派不小的。”田青树道:“就算这宅院并不出格,可那不是画画玩玩, 是要拿金子银子才堆得起来的呢。”苏玉仙却道:“反正你也不理家、不摸底,大娘理家有方,若心里没点谱谱,也不会动这么大的势。我听讲,今年雨水好,田庄里收成不错,租谷也交得齐。前一向老爷不在家,那沱田收租的院子里成天车来担往,闹腾腾的,还听说旧仓全整修过也不够装,还在外头佃仓屯谷哩!”“玉仙呀,你总爱帮你大姐圆话。我虽不当家理事,可那几丘田我晓得,不是天上落谷子落米,生不出一座金山来。好了,我等她转来再同她计较。”约摸掌灯时分,南华山上的定更炮“轰隆隆”响过,东南西北带铁皮圆钉的城门全都关闭了,大脚婆张氏才回到屋来。十数天过去,张氏瘦多了,全不像个富贵人家大奶奶,倒像是个帮工的女佣人。腰间围了块旧蓝印花围裙,手上脸上都是黑灰。进得屋来,没洗没嗽,便来到正房问田青树关于儿子云祥的情况。田青树本来有气;但看见她那副样子,心里又好笑,便道:“你这是弄的什么鬼,扮王大娘补缸,还是装灶王菩萨?”丫头用铜盆端来热水,大脚婆解下围裙自己掸了掸身上的灰道:“没来得及跟你打商量,我想把这座院子重新修一修, 已让张同师傅来看过。”“是不是这画上的玩意儿?”田青树把一叠画稿往桌上一扔,“我看你也是老亡魂啦,兴师动众的,修那么些新屋,到哪里去偷金子银子?”“这个你就莫要多问了。”张氏把画稿取过来看看,笑道,“反正不会要你这当老爷的去讨米化缘。你在外头当官,只晓得当官能发财,其实找钱的门路名得很。今年年成好,几个庄经敏弟亲自管束,只把往年漏掉的谷子捡转来,就尽够你吃十年八年的了。”田青树听她讲的跟玉仙听到的一样,多少放了些心,却道:“纵有丰年,亦难免有歉收。花费营造不可失度。”“你呀你呀,这个家既然要我管,你得吃得穿也就罢了,何必操那么多空心。若是不放心,就随你交给哪个去管都成,我也省了许多事。”大脚婆说着说着,眼圈儿有些红,“你只晓得成天在外跑跑颠颠,一点不管这一家人的死活。我起早摸黑舍命做,还不是为的给你争面子?你看这院子破破烂烂的,竿城哪个把我们当人看?再讲云祥儿已在省城大比,若或有点功名,这样的家哪里相配?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添田竖屋,留着它还修坟筑土眼不成?”大脚婆一阵连珠炮,轰得田青树再无话可说。有了这一回,张氏则益发放肆,一切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她计议已定,让张纪敏吩咐下去,择吉日请来竿城“小天师”踏勘地形,用罗盘测定方位,主楼中轴线拟与竿城中心轴线相重合。据“小天师”云:竿城在星野图上属天文翼星、天文轸星,中轴线兆“文运天开”,五服之内,必出状元、探花或榜眼。为此自然难免得掀掉旧楼,甚至垒坎填土,甚费工夫。但 为了交个好运,也就顾不得多些个工了。在边地,起新屋是前人给后代建立的最大业绩,也是一生中最大的喜庆事。田青树本落难归来,如今家遭复初,土木大兴,更是引人瞩目。张纪敏特把竿城建筑名师张同重金聘来,亲自指挥营造法度。不数日,百十民工民人匠人便纷纷到齐。经张氏分派,一直闲在府上的数十名退伍兵丁,全分派帮着做小工,拆屋掀瓦、掘土垒坎,和泥运沙等,又从厨房里抽出廖妈、马玉香、肥姑娘、挑水佬谷老五等,还请来三个小工,在工地边岩棚起灶,给百数民工煮饭炒菜。大锅煮饭、大锅炒菜,很是热闹,转眼两个月过去,那大堂的八扇圆柱飞拱屋架便一扇扇排竖起来,只等着行“上梁”大礼了。只要这大堂位置一定,其全各建筑或聚或散,如众星捧月,绿叶扶花,也都各各有了方位, 只待逐一破土动工了。大堂“上梁”礼热热闹闹弄了一整天。天麻麻亮;张氏便早早起来,收拾装扮,来到旧堂正房。 这时,张同领了砍梁的木匠来正房请安。张氏给师傅赏过早点和江米茶,便让管家张纪敏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双新鞋、一双新袜、一段两丈长红布、十封浏阳“千子头”交给砍梁师傅。师傅拜谢过主人,回到工地上,挑选了四名力大如牛的搬梁后生。后生皆束腰带,穿水草鞋,一齐随师傅出城往南华后山里去。他们在密密的老林子里出没,分头各处寻找一根长了“双把叉”的大杉树作梁木。按本地规矩,砍梁木不要问山主,不论是哪家的树,只要合适就可以砍,也不要出山价。被砍树的主家到时还要亲往庆喜赠送彩礼。南华后山,林深树大,没多久那“双把叉”的梁木便被选得放倒了。砍梁师傅取布尺作过丈量,按尺寸截头去尾,便用红布搭缠上去。师傅点燃浏阳“千子头”,四个后生便抬起梁木下山,任山道曲折坎坷,路途荆刺拦阻,他们全无顾忌。下山过溪,只准换肩,不准歇脚 。 听得远处爆竹声、吆喝声将近,田青树、张氏、苏玉仙、莲莲等皆赶到新屋场“接梁”。梁木被搬放到华堂新屋场中央后,各处赶来庆贺的亲朋戚友皆鸣炮致贺。“哗剥剥”烟云缭绕,足近两个时辰。砍粱师傅俟梁木置放在“三角马”上后,便抽出磨得锃亮的斧头来砍削,将梁木刨光。张同师傅着红衫、念咒语过来,有二小童彩笔石砚侍候。他在梁的正中用红、黑二色 画出个太极图形,在梁木东西两头分别写上“乾”、“坤"两个字、又在字内侧各画一个八卦图,然后取铁锤将各处亲友送的银打“梁泡”从太极图的两边,按送“梁泡”的辈数大小,依次钉在梁上。田家因为曾得势一时,如今又大发迹了,故趋附者甚众。大小“梁泡”几乎钉满了整个梁木,在阳光下有若繁星闪耀。先一天的整个夜晚,田府旧宅的厨房外场坪里灯火彤明,各处点了粗大的羊油蜡烛,把场坪照得如同白昼。十几个巨大的石臼不停地被木锤春捣。厨房里的大篾甑一层叠一层几乎 码齐了屋梁。大块的松柴不歇气地往灶孔里塞。启蒸后,满屋白烟,充溢着新糯米的芬香。场坪里则充满了笑语。大小十几扇被洗净的门扇全搁在长板凳上,府上的十几个丫头也都凑 齐到这里来帮忙捏粑粑。手上沾了熟清油,把捣细的糯米团子捏圆压扁,边吃边说笑。一个夜头过去,打出的米粑竟有二十 三箩之多。屋场平,屋场宽,屋场中间架罗盘。 什么先生看屋场?什么玄女架罗盘? 罗盘上头好多字?什么时候定乾坤? 两名嗓子极好的老者,分别爬上东西两头的大排扇上去 ,一问一答地唱起了《上梁歌》。屋场平,屋场宽,说起屋场有根源。 白鹤先生看屋场,九天玄女架罗盘。 罗盘三十二个字,子午卯酉定乾坤。砍梁师傅在下头用斧锯开了梁口,帮忙的人将画梁搬移到中柱脚下。两边中柱各搭一长梯子,两个后生便各肩了画梁的一头,慢慢往顶上攀去。在爆竹声中,由歌者协同将梁口同中柱阴阳楔合。这时,两位歌者便边唱边托茶盘把“梁粑”如雹子般撒落下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去争抢,纠缠在一起:有碰了头的,有脸上身上全沾了泥的,皆欢颜笑语,别具一番情趣。这一天,除了持名帖来送礼的亲友,还有城里和乡下各处赶来凑热闹的,虽许多人从无点头之交,但到此皆为客。这些客来了后,都自觉帮忙,见子打子。主家当用大锅煮饭,并设流水席款待。来抢梁粑的还有一泼衣衫槛褛的叫化子,领头的是个年约二十来岁,长得干瘦精灵的后生。他的颈上骑了个四五岁的小叫化儿,小伢脑壳上扎了个高高的冲天炮。跟随头头一起来的有七八个,皆蓬头垢足,笑闹戏谑,给上梁增添了许多乐趣。由于众人情绪的感染,田青树显得少有的兴奋。他不但自己去抛梁粑看众人争抢,还挖空心思想了一道实物哑谜悬赏众人来猜。他叫厨房大师傅在普通的门板流水席间,单开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大红圆桌上团转放了七盘菜,都是些海参鱿鱼、木耳金针、燕窝莲子之类的海味山珍,唯独中间空着,旁有个丫环手托一金边大盘,盘里放了一颗蒜头。众人见这阵势,都默神是招待大贵宾,但摆了很久也没见有客人上席。到后来管家张纪敏才当众宣布说,田老爷今天兴致很高,出此实物谜征答,打一句话,对应一个动作,谁能猜出谜底来,除常酒席外,还另有银两打点。众人听后都过来围观,却不知谜底是什么,也有胆大的胡乱猜了几个,皆不是,各被罚酒三杯,其余那些想尝试的也都不敢再冒昧了。正在大家面面相觑时,那为首的叫化子挤了过来,把肩上的伢崽放下来,便堂而皇之地上席一坐,手脏兮兮的便要去抓,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张纪敏急了,忙过来相劝:“哎,老表,要吃饭请坐那边,那边有流水席哩。”叫化头把眼朝众叫化斜了斜,手一招,那七八个叫化子便都一齐挤了过来,伸手胡乱抓起来,抓了便往嘴巴里塞。张纪敏急了,忙招呼那些帮工的来制止。叫化头道:“咦,你们这不是在出谜么?”张纪敏道:“正是了,你们连谜底是什么都不晓得,怎么一 句话没说就吃?”“嗨呀,你是要谜底,这容易,谜底不是现成的么?” “怎么叫现成?”叫化头用手提起一个鸡腿,指了指桌上的七盘菜及站在旁边捧着蒜头的丫环道:“这个谜打的是四个字,一句话,叫吃(七)完上算(蒜),要的就是我们这动作。”众人听罢,有说是,也有说不是。张纪敏又拿不准,便进里屋去问老爷。田青树点头称是,道“真想不到到这山沟沟里也有大能人。”出门看时,正见那几个叫化子在桌边猜拳罚酒,搞得吆喝喧天,田青树走过去问:“刚才是哪个猜中了我的谜? ” 问过两遍,皆无人答,张纪敏跟上来道:“各位且慢,我们老爷在问你们的话哩!”其中一个正在吃镰刀肉的矮子听了,便对那当头的道:“二哥,你猜中了谜,老爷要赏你哩。”“赏我?”叫化头正在啃那只鸡腿,撕成小块小块的喂依在他身边的小伢儿。小伢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小师傅尊姓大名?”田青树问,“家住哪里?”“小的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人唤我二哥,江湖为家,” “小师傅,你既猜中了我的谜,请问你想要点什么奖赏?” “我不要什么赏。”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孩,“老爷家若有小伢儿的旧衣旧裤旧鞋子,给我几件倒也很好。”“嗯,慈父之心,难得难得!”田青树喊来丫头去支取些银子,叫她即去买童装两套,新猫头绣花童鞋两双。因这拨叫化子也时常来竿城讨乞,有些人同他们混熟了, 便笑道:“癫子二哥,田老爷起新屋,选了这块风水宝地建大堂,你既来了就讲几句吉庆对子话哟。”二哥抬头,把眼睛眯得细细的,往那大堂后的一道陡壁看了看,脸有些阴阴的。“你看什么呀?这未必不是块好廊场?”有人介绍说,“你没听讲吗,阴阳先生还在这里拿师刀子挑出条活溪鱼哩,这可是块建鱼娘娘庙的宝地哩!”“好廊场,好廊场。”叫化头脱口道,“好块厨屎不长蛆的廊场啊!”田青树的脸即刻阴了下来。这不吉利的话听了很使入刺耳。这叫化头也确很机灵,一看不对劲,忙改口道:“不生蛆才是长金堆银的宝地哩。”主人的脸于是笑得绽开了一朵花。这时,一阵风吹来一团云,叫化头又细细看了看大堂后的山崖,那枫树的黑影压下来,给人一种威慑感,他像是胆怯地退一步道:“呸啾,呸啾,这么个不是人住的廊场。”管家见这叫化头愈发大胆混说,怕惹老爷不高兴,忙喝 道:“你在混说些什么?”叫化头知道说溜了嘴,笑了笑:“我是说,这儿不是凡人住的廊场,实在是神仙府地王侯家。”众人都哄地一声笑了。田青树心里高兴,忙叫人赏给他一坛包谷酒并一只猪腿。叫化头抱起坛子喝了一口酒,把嘴巴一抹道:“田老爷,今天你家起大屋,本该我们给你敬财才是,现在反让你蚀财了。哎,我们也没钱没礼的。不过,我们都在江湖上走惯了,多少晓得些根根藤藤的草药,往后你屋若哪个有三灾两病,三长两短,我们一定来扯药送汤,全不收钱。”真是些不识好歹的家伙,稀泥巴糊不上壁。张纪敏怕这家伙再喝点酒,益发混说,逗得老爷不悦,反坏了今日的喜庆,忙喊帮工的过来检场。叫化子们嘻闹一阵,便结伴吆喝着醉熏熏 离去了。远远地还听见他们在唱一首古怪的歌。田青树听了这歌,心里似乎罩上了一层阴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莫听他们的混账话。”张纪敏忙劝慰道,“老爷你也太累了,还是早些进屋歇息吧。” 围观的看过了一出笑剧,辗转相传,街坊上的人你添我减,把那几个叫化子神化了,传到后来竟变收了“有仙人下凡闹田府,指点迷津。不义之财贪不得,不然总会劫数难逃”。有的人虽然不信什么“神仙道人”,但也说“虽不是神仙跛道,总归有些来历。若非知情者,便是个中人,不然哪讲得那么直 ,那么巧。”这些市井流言难凭传进田家大魔,田青树心中不悦,不免生出许多狐疑来,担心这钱来路不正。“你呀,听风是雨。在外头当了几年官,世面见多了,反把胆子当小了。叫化子的话哪当得天书?如今这年头,谁愿别入强出自家厚一篾片?都巴不得别个都悖时倒灶,自己独占高枝。那一两银子一升米都是有出处的,天上不会落金子银子让你白捡。”大脚婆数落了他一顿。“真这样我就放心了。”田青树道,“莫讲我当官把胆子当小了,在宦海沉浮了几年,那出将入相的事看得多了。我本是个戴罪之人,若稍有闪失,只怕就再难得爬起来。”二人正说时,隔着黑院墙响起一阵锣声,尖锐而急迫。 田青树惶然。大脚婆见丈夫的样子,也有些担心,只望那锣声早早过去,哪晓得那锣声偏在院墙外头停住了。一阵嘈杂 声即时便进了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几个仆人丫环都风风 火火往大门口赶了去。“你歇着,我去看看。”张氏扯住丈夫,自顾站起来,大步出门,便见几个敲锣人喜孜孜过来同声道:“老爷大娘大喜!你家大少爷高中了!” “啊?!中了!哈哈!”大脚婆把脚喜得一跺,“谢谢各位大哥了,快请坐,吃茶。”田青树在里间其实已听得十分明白,却一时喜得说不出话,仔仔细细看了三遍,似乎才确实相信。为首的报官拱手道:“恭喜老爷大娘,第六名举人,真不马虎啊!”田青树忙吩咐赏座赏茶,并让管家取了银子五两作为犒赏。报官喝了茶问:“大少爷呢?何不请他出来,我们还等着给他打马游街呢!”张氏道:“他是个不安分的东西,从省城转来没几天,难等发榜,便到乡下的同案朋友家玩去了。我就会差人到乡下去喊他转来的。真太有劳各位了。”“那倒没什么。少爷中举也是我们竿城人的荣耀,明年春闱,我们还等着看大少爷点状元哩!”报官们嘴巴甜,说得田家大屋的人都像喝了花罐子蜜糖一样。

田阳剿匪记全集(黑营盘合集第6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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