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庄风景
程保平
宣庄村在浮山北,一条窄窄的水泥小路,在竹林和农舍里蜿蜒通到这里,就再也没路可走了。从正北庐江县欢畅而来的罗昌河,与从西北姗姗而来的麻溪在此汇集,形成一只酒杯般地形,托着宣庄村三千八百人在此休养生息。
四月的一个傍晚,一对老人在村里散步,见前面有一黑影,手握一只竹竿,闲闲地走路,便不敢超出,直到光亮前,才见是一和善的中年人,就说,你手里拿棍子干什么?中年说,自己刚到村里挂职,这不是竹竿,是竹箫,吓唬狗的,我怕狗。
中年在村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村部后的小楼。院里空无一人。他坐在床上开始吹箫,曲目有关山月,苏武牧羊,还有春江花月夜。月光升起来,麻溪是明亮的,村子是静谧的,有微风吹过,黑黢黢的树林里,有鸟鸣倏然划过暗夜,惊心的是风还是箫?
后来,中年开始在灯下看书。他带来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还有法政一类的书。中年大学读的是中文,双学士学的是法律,研究生攻的是公共管理,他想趁下村的机会,每晚再从经典里走一趟。
我是顺着箫声找来的。二十多年前,中年从学校刚分来,我们就认识了,此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到现在。他一直是安静的,安静地上班,安静地读书,安静地护着妻子和养育女儿,那种安静让人想到,他是独自走在春江花月夜里,跟眼前的世俗有一段不短的路程。
他说,自来到村里两个月,只回去两次。女儿在外上大学,回不来,妻子在医院工作,一直在方舱医院搞防疫,他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夜里在此读书。他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说我是学中文的。他一直是这么自谦和坦荡,那让我每每见他都不敢一点造次。
我问,这箫是跟老师学的?他答,只是爱好,在网上跟视频学学,再买一些书来读,就自己摸索了。我年轻时候也喜欢洞箫,我觉得笛声是风吹竹林、翠叶乱翻的飞扬,而箫声则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空灵得只有一个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想到了徐悲鸿的油画《箫声》,那是我喜欢的情调。
中年一家子都练书法,许多年了。我说,你该带一块毛毡来练书法。他说,女儿写的好,上大学后没条件练了,现在是妻子最好,而他不练,是因为忙,且爱好不能多。他妻子的书法我曾经见过,是飒爽英姿、明净可爱的气质。
中年陪我在村里走走,说,麻溪原有个渡口,由一个没腿的老头摆渡几十年,后来死了,渡口就没了,那是一个沧桑的故事。他到村里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一本书,他想做一本村志,免得让村民忘了前世的风尘。他还说,麻溪上应该有一座桥,大家出行或去看浮山就方便了,这是他以后要做的事。他说的时候,有五月风爽爽地吹鼓了他的衣袂。
中年带我去一个祠堂看古碑,是明崇祯七年的义田碑。他打着手机电筒照背面的碑文,缓缓地解释是什么来历,什么内容,与范仲淹的义庄是什么关系。他还说,此地是宰相张英的外祖家,跟方以智多少也有关系,如果做些文物修复,就可以做农家乐了。
后来我们去镇上看一座古桥,敦敦实实地坐落在罗昌河上,有五百年的历史。中年说,这桥的造型跟拱桥仍有一些差别,但应该是生活里的桥,有当时的烟火气质。桥没造的时候,这里是一个港口,商铺比肩,汇集了很多的船,把货物送到白荡湖,再送到长江或远方。
他说,造桥是有故事的,一天,一个孕妇背着孩子过河,不幸落水,后来救起来,已经是三条人命了。有个钱巡抚路过,听到故事,出资建了这座桥,后来人称钱家桥。他叙述的时候,眼睛望着远方,脸色悲悯而凝重,好像回到了当时。我问,这里你也跑到了?他轻轻一笑,周末村里食堂不开伙,我过来买菜,顺便走走,听了不少的故事。
我们在那个叫钱家桥的老街转了转,狭窄的街一望到头,都是旧房,有的已经颓败。那底里有多少故事呢?便想到《东京梦华录》上说,“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说,三年两淹的,谁愿意住这里?我问,不是说故土难离吗?老人答,没见过水来,不知道日子的难处。这该是那中年抛妻别女,来到此地的原因了。
中年叫唐长斌,是我的文友,也是市纪委下派到宣庄的第一书记。
作者与唐长斌(左)
照片:余徐刚
图文编辑:吕德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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