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云南省大理州人民检察院,75岁的张满和妻子、女儿一起,拿到了期盼近25年的一份法律文书。
这份法律文书是云南省人民检察院11月13日作出“云检十部刑申复通(2019)42号”的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认为云南省高院判决张满所犯1989年云南大理的一起一家四口灭门杀人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张满的部分申诉理由成立,根据刑事诉讼相关法律,向云南省高院提出再审审查建议,建议重新审理案件。
张满告诉上游新闻记者(报料shangyounews),希望云南省高院法院能够尽快开庭重审自己的案件,“给一个明确说法”。
从1994年12月20日张满因涉嫌一家四口灭门案被带走,到1999年9月14日云南省高院作出驳回张满上诉、维持无期徒刑的终审裁定,到2011年9月14日保外就医,再到2018年3月19日服刑期满,在这23年3个月的日子里,张满一直不认罪。
为了申诉,75岁的张满几乎每周都要给办案机关打一通电话,询问案件进度。
“尽快查清案情,如果是我干的就把我枪毙”,这句话成了张满的口头禅。
11月21日,云南大理,张满在家中向上游新闻记者展示法律文书。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30年前:洱海边一家四口灭门血案
1989年12月14日,云南大理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洱海边的下兑村中,王学科一家四口在家中被杀。王学科被人杀死后抛尸水井,其妻被发现陈尸自家二楼卧室,7岁的儿子和4岁的女儿在床上被砍杀。
时任下兑村村主任的张满是村里最先发现这起惨案的村民之一。
2019年11月21日,75岁的张满向上游新闻记者回忆起了30年前的这起往事,“1989年12月16日早上8点左右,我出门准备去村公所,听到王学科的母亲张凤兰在巷道里嚎哭,就觉得情况不对,一问才知道出大事了”。
张满表示,张凤兰当时已经泣不成声,他走进王文科家发现到处都是血迹,“我让一个村民背走王学科的母亲,另一个村民保护现场,不让人再进房间。”张满说,就在大家忙着报警、背走王学科母亲时,村民发现王家院里的水井中还有一具尸体,后来确认是王文科。
“当时只有村公所有电话,我就骑车到村公所打电话报警”,张满对记者表示,当地警方很快赶来现场调查取证,法医鉴定确定了凶案发生时间是12月14日晚。当时七里桥乡政府指示张满,“村委会全力配合公安机关”。
张满至今仍清晰记得,凶案现场有一把带血的锄头,卧室的墙上还有一个血手印。让张满没有想到的是,5年之后自己竟然成为了这起灭门案的嫌疑人。
案发5年后的1994年12月20日上午,张满和妻子、儿子一道准备出门时,大理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案人员来到了张满家,要求张满带路去一个村民家,张满刚上车,办案人员就一左一右拧住胳膊给他带上了手铐,“1989年12月14日,你在干吗?” 突如其来的手铐和5年前干了什么的问题让张满一时之间懵了,他只记得自己反复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违法”。
张满的妻子张玉吉向上游新闻记者证实,1994年12月20日张满被带走后就一直没有回家,她到公安部门打听之后才知道,丈夫被带去配合调查“杀人的事情”。
张满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自己在警方侦查阶段于非自愿的情况下,作出了一份有罪供述:他与王学科的父亲王世明有矛盾,遂产生杀害他儿子一家进行报复的念头,案发前到市场买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和一双鞋子藏在了村公所,1989年12月14日晚潜入王学科家,用石头、锄头等杀害了一家,作案后将鞋子扔到了洱海中。
1994年12月29日,张满被大理警方带到五年前的案发现场进行指认,办案人员嘱咐:“问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别说”。但张满此时就推翻了自己的有罪供述,“我说我是个老党员,你们把广大党员群众叫来,我实事求是地说干了什么”。
11月13日,云南省人民检察院作出《再审审查建议书》,建议云南省高院对张满案重新审理。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认定谋杀:检方抗诉罪犯上诉
1997年3月26日,云南省大理州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庭审理了张满涉嫌故意杀人一案。
大理州中院一审认定:张满因与同村村民王世明有积怨,从而产生了杀害其长子王学科进行报复的恶念,1989年12月14日晚,张满潜入王学科家中,趁王学科不备将其击倒并杀害,并将尸体抛入水井之中。随后,张满将王学科之妻赵丽英、其子王高能、其女王高田杀死后逃离现场。
大理州中院的判决显示,张满杀人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本应依法严惩,但“鉴于本案的实际情况,应酌情考虑从轻处罚”,判决张满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附带民事责任向王世明赔偿经济损失6000元。
大理州中院一审虽然认定了张满杀害了王家四口,张满却获得了无期徒刑的判决,大理州人民检察院和张满均不服:检方认为判决张满犯故意杀人罪正确,但没有任何的从轻情节,应当从严惩处,张满则坚持“没有杀人,刑讯逼供”,双方分别提起抗诉和上诉。
1999年9月14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张满涉嫌的王家一家四口灭门案进行了终审裁定,驳回了检方的抗诉和张满的上诉,维持了大理州中院对于张满无期徒刑的一审判决,张满随即被送往了云南省第二监狱服刑。
11月21日,云南大理,张满案件获检方再审审查建议后引发关注。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坚持申诉:获云南省检再审建议
张满在云南省第二监狱中过了近十一年的铁窗生活,期间他坚持申诉。
张满认为,法院将其定罪的依据中有自己在侦查阶段作出的有罪供述,但这些供述来源都是非法的,不应该被采用;在物证方面,法庭庭审中出具的经昆明医学院法医鉴定所鉴定的作案锄头,跟凶案现场勘验笔录中的锄头不是同一个,两把锄头长度相差2.5厘米,血迹留存部位不一致;凶案现场采集的凶手脚印是39码鞋,但张满穿43码鞋,大脚穿小鞋不符合常理;法院判决中引用包括村民张双社在内的证人证言,证实他们曾看到张满行凶,但证人之一的张双社在2015年就公开否认曾经目击张满行凶。
2002年10月21日,张满收到云南省高院的驳回申诉通知书,认为张满的申诉理由没有相应的证据证实,不足采信,决定驳回申诉,维持原判。
2007年、2009年张满获得两次减刑,2011年9月14日,因患高血压极度高危、年老多病久治不愈等病情,张满获准保外就医、监外执行。
2018年3月19日,张满服刑期满。这距离他因涉案,已过去23年3个月。
张满向云南省人民检察院提出刑事申诉复查申请获得进展。
2018年5月30日,云南省人民检察院两名检察官到大理找张满询问此案,复查申诉,“那是第一次有检察官来找我问案情,两位检察官和我谈了4个多小时,我把案情详细的给检察官说了,他们也进行了记录”。
云南省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专程到大理向张满了解案情,这让他对于自己的申诉有了信心,“从那天开始,我几乎每周都给负责的检察官打电话、问案情,很希望能够尽快有结果”。
云南省人民检察院11月13日作出“云检十部刑申复通(2019)42号”的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认为张满的部分申诉理由成立,向云南省高院提出再审审查建议,建议重新审理案件。
11月21日,75岁的张满在家中干活,这些体力活对他来说有点吃力。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期盼重审:“我只接受无罪判决
2011年,保外就医的张满回到洱海边的家时,父母均已去世,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成为了张满心中的遗憾。同村人早已建起了两三层的楼房,张满家还是一排陈旧的土木结构平房,入狱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太多的伤痛与遗憾。
目前,张满和老伴每个月有加起来不到1000元的养老金,为了弥补生活之需,75岁的张满在一家民营绿化公司做临时工作,负责给绿化带浇水,“每天早上8点出门,中午回家吃饭之后下午又出去,干了一年多了,现在还没拿到工资”。
张满还会从路边捡一些干枯的木料回家,劈开当柴火用,但劈柴这样体力活对张满来说有点力不从心,“干活拿不到工资,家里的经济缺口也只能靠女儿和老伴家里的亲戚接济一下,我们两个买药的花费还是不小的,靠我们自己负担不起”。
1996年3月28日,张满的儿子张银锋因故意杀人嫌疑被警方收容审查,当年11月18日释放。张满曾经认为,儿子还是十分争气的,“当年他学会开车之后,就在电站帮忙开车”。
张满颇为自责的是,张银锋沾染上了毒品。
2018年7月,张银锋在购买毒品时被警方抓获,送往了强制戒毒所进行戒毒,但因当地戒毒所有人员曾参与张满案件,张银锋被送往了楚雄州的一处强制戒毒所,这也给张满和妻子探望儿子增加了难度。张满的女儿张银华曾探望过哥哥,她认为哥哥是因为父亲的案件才受到了影响,“哥哥从电站离职之后,婚也离了,孩子给前妻照顾了,生活一落千丈”。
张满有些难过的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儿子1996年因涉及自己的案子被警方收容审查之后,情绪低落才会沾染上了毒瘾,“我当村主任的时候家里人没有因我享过福,但因我而被抓、染上毒瘾,如果没有这个事,我儿子绝对不会染上毒品”。
张满表示,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云南省高院能够尽快接受检方的再审建议,早日重新开庭审理自己的案件,“我只接受无罪判决”。
大理警方当年负责侦办张满案件的刑侦大队大队长甘帆曾向媒体表示,自己对张满案件有印象,“时间太长了,有没有问题是法院说了算,法院已经判决了,一切都按卷宗来。”
张满在接受上游新闻记者采访时,对于自己的遭遇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对细节都能详细的阐述,“我身体有高血压心脏病,等不了多久了,尽快查清,如果是我干的就把我枪毙了”。
上游新闻记者 胡磊 发自云南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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