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珍\文

1961年7月,16岁的我,在三年大饥荒中,怀着改变命运的梦想,靠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凭着顽强的意志,忍饥挨饿,寒窗苦读,终于以全级第13名的成绩,完成了初中学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马不停蹄地身背母亲烙的几个秫黍面菜饼饼,和本乡同学淌过刚发过洪水的葫芦河和渭河,翻越上下30里的蜿蜒曲折、坡陡坎深的营房梁,徒步40里,赶到天水市一中参加中考。

幸运之神很是眷顾我这个面黄肌瘦的乡里娃。8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当我从生产队劳动收工后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邮电所乡邮员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原来是我被天水师范中师录取的通知书。瞬间,有气无力地我像注射了一针强心针,疲劳一扫而光,高兴地在院子里手足舞蹈。

然而,好戏还未开场,就受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听到我要去城里念书,瞬间脸就晴转阴,为难而武断地说:“我一个人挣得工分连一家人都养活不住,哪有钱供你在城里念书?我看从现在起,你就跟我在队里天天上工。”我一听心凉了半截,心中刚燃起的一团火焰,被父亲的冰冷态度浇的如三九严寒浑身冷透了。饭后,我心事重重、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越想越忧愁,越愁越难过,眼泪悄悄地流到嘴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这样,我愁云满面、闷闷不乐地在家里呆了一天。

谁知第二天快到中午时,从天水师范毕业考到西北师大上学的族兄乾刚哥,听说父亲不让我去天水师范念书,即刻来我家对奶奶和父母说:“我在天师上了三年学,生活上没花一分钱。你们不知道,上师范学校,国家管吃管住,每月30斤口粮,还给12元生活费,个别家庭困难的,学校还发助学金,吃饭不用愁。三年毕业一分配,就是吃供应粮的老师,这么好的事哪里去找?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父亲一听,脸上立马雨过天晴,笑着说:“既然上师范不花钱,开学了就去报名。这几年娃娃在中滩(市六中)忍饥挨饿念书,好不容易毕业了,我也不忍心叫他在队里劳动,将来苦一辈子,只是家里实在没力量供他在城里念书。”

乾刚哥的一席话,如拨开乌云见青天,卸下了父亲沉重的思想包袱。对我来说,更是峰回路转千般喜,柳暗花明一日春。从此,我便结束了背粮上学的艰难岁月,踏上了享受国家每月供口粮30斤、发12元生活费的中师求学生涯。

(一)

怀揣梦想,满怀信心地进入新的学习环境后,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由原先每天的饥肠辘辘到眼下每餐一个纯玉米面粑子馍,一星期还能吃一次白面馒头,不仅生活标准上了一个档次,而且肚子的温饱也基本解决了。上课专心致志的跟随老师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课后尽情撒欢,到处洋溢着愉快而灿烂的笑声。

叶落飘零,秋去冬来,校园生活过得飞快。转眼间,第一学期已经结束,等白雪覆盖田野时,腊月送灶的脚步已到眼前。

放假回到家里,家里依然如故。集体食堂虽然解散了,但“沫糊汤”仍然是全家的主食。全家8口人,靠父亲一人挣的工分养活,僧多粥少,一年四季难得吃上几次馓面饭,饱吃一顿蒸馍也只是给口改改馋。当时生产队社员一月的平均口粮是原粮20余斤,每天六两左右,你能有馍吃吗?所以,每顿的沫糊汤里,母亲都要参上野菜,或变着花样,勉强把肚子填饱。

“低标准、瓜菜代”吃的大人娃娃面呈菜色,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也无能为力,体弱多病的母亲只是唉声叹气。望着冷冰冰的屋子,空荡荡的面缸,不由人如鲠在喉,欲哭无泪。心想着我每顿还能吃上一个玉米面粑子馍,而弟弟妹妹还在以菜充饥,心里难受极了。

我便对父亲说:“学校放假时,给每一个学生发了35斤粮票,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开一个证明,然后到三阳粮管所买些面,先添补一下。”父亲说:“那太好了,明天你就去买。眼看腊月二十三了,过年蒸几个馍的面还没着落,我想二十三一过,把你引上,到利桥山林里换一回松子。”

我身为长子,帮父亲料理家务义不容辞。于是我问父亲:“用啥换哩?为啥要跑到几百里地的利桥?”父亲说:“眼下到处都在打击投机倒把,川里抓的紧得很。林区山大林密,地广人稀,社员居住分散,地方太大,市管会的人管不过来,比前山安全些。我想在供销社买些妇女、儿童用的针线、帽子一类的小东西,换些松子,再背到城里卖了,回来在黑市上买些粮食过一个年。”

我听了父亲的打算,尽管认为还是多少有点风险,但又一想,不搞这些小玩意,还能搞什么?做生意,既犯法又没本钱;搞家庭作坊,会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人还要挨斗。尽管父亲挂挂面、酿香醋、做豆腐、卖凉粉样样在行,进社前家里的小作坊搞得红红火火,还饲养了两头毛驴。但眼目下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割尾巴”年代,谁还敢把不疼的手指头往磨眼里塞?真可谓:浑身有劲使不上,满手技能何处用?到头来,市场越管越死,尾巴越割越穷,大锅饭走进了死胡同。

鉴于此,我默认了父亲的进山计划。看来父亲在我未放假之前就有此打算,专等我放假回来就实施。

第二天早饭后,我拿上筐子担,带了30斤粮票,去十里以外的三阳粮管所买来了21斤玉米面,9斤白面(当时供应比例是主3杂7),高高兴兴担回家。路上边走边想,今年的大年初一就能饱餐一顿久违了数年的母亲筋道十足的细韭叶长寿面了,想到此,不由人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里,父亲已买好了准备进山的日常生活小用品。腊月二十四下午,母亲给我们烙了一些路上吃的纯玉米面饼子,又烧了一锅酸拌汤,算是饯行。吃饱喝足后,拿上该带的简单行装,趁着天未黑,我和父亲冒着刺脸的寒风,急忙奔向十里之外的三阳川火车站。

(二)

三阳川火车站是天兰铁路的一个小站,站房简陋、陈旧。一个三、四十平米的候车室,仅放着两三张退了色的连椅。我们赶到时,人已经坐得满满的。坐不下的人,只好顺墙席地而坐。我们急忙在一墙角处勉强插足而坐,待坐定之后,向周围来得早的人打问往东去的慢车几点有?有的说8点,有的说9点,不管几点,反正离慢车来之前我们已经赶到了,剩下的只有耐心等待。

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候车室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拖家带口的。从装扮和行囊看,有外出流浪的,有去陕西换粮的。他们大都是一些穿着土布、衣着单薄、行装简单外出谋生的庄稼汉。人们或坐或躺在冰凉的、尘土满地的水泥地上,抽着烟,谝着传。睡着的人高声打着鼾,醒着的人,窃窃私语,笑骂不断。整个候车室乌烟瘴气,空气污浊,气味难闻。你出我进,噪音不绝于耳。坐在这种独特的室内环境中,令人头脑膨胀,昏昏欲睡。

正当我眼皮沉沉、连连打盹时,突然,咔嚓一声,售票小窗口打开了,工作人员大声喊着:“东去的***次列车买票了!”室内秩序瞬间大乱,你搡我挤,你喊我叫,抢着排队。我睡意顿消,立即钻在混乱的人群中,挤前抢后排上了队,终于买到了两张去毛家庄一个小站的票,然后拿上行装,在站台上忍受着刺骨寒风一阵又一阵的无情袭击。

大约半小时后,车头冒着黑烟,喘着粗气,鸣着全川人都能听见的汽笛声,拖着十余节绿色车厢,自西向东风驰电掣而来。巨大的冲击波吓得我们自动后退数米,因为本站只停二分钟,所以,列车还未停稳,焦急的人们就跟着向前跑,待列车刚停下,车门未打开,人们就围得水泄不通,致使该下的人下不来,该上的人又上不去,急的列车服务员大声喊道:“排上队,先下后上!先下后上!”然人群无动于衷,还是乱挤,收效甚微。我一看情况不妙,和父亲撒腿跑向另一车门,虽然人也多,但毕竟我们没带重东西,是轻装上阵,我和父亲紧挨着钻进人群,三挤两挤,挤到门前,抓紧车门,喘着粗气,被后面的人推进了车厢。随后父亲也挤上来了,我们气喘吁吁,满脸大汗,顾不上擦一把,就赶紧进车厢寻座位,谁知过道也是人挨人,人挤人,根本无法行走,不得已,只好在车厢头厕所旁就势而坐。

车厢里昏暗的灯光给人一种冬夜漫长和忧伤的感觉。车厢外浓墨一样的天空,黑幽幽的什么也看不见。上车时不顾一切的紧张拼搏,待形势一缓和,神经立马松驰下来,眼皮沉沉,睡意朦胧,不一会,我头靠车厢,在车厢有节奏的“咣当、咣当”中睡去。

(三)

年末正处在“瞎四九、五阎王”的严冬节令中,大雪将山川田野覆盖的银装素裹。晚上我几次被冻醒,说是在睡觉,而多时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状态中。加之我们坐在离车门较近的地方,每站必停,上上下下,喊叫声一片,即使再瞌睡,也难进入梦乡。

大约到了后半夜,正当我睡得有些迷迷糊糊时,一声“我的皮鞋哪里去了?”的叫喊把我从梦中惊醒。经打听,原来这位像工人打扮的人,年关临近,穿着一双新买的皮鞋回家。挤上车后和我一样运气不佳,没有找到座位,就在离我不远处,插足而坐。但穿着新皮鞋的脚怎么放也不舒服,于是他干脆脱了皮鞋放在屁股旁。十几分钟后,这位老兄竟打着鼾睡着了,一睡就是几个小时,待广播报站的声音将他惊醒,急忙摸鞋穿,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急得他大喊大叫,不停询问周围的人,都说没看见。闹腾了一阵,结果为零,眼看列车马上进站,只好忍痛割爱,穿着袜子无奈的下了车。

熬到麻明,我身穿单薄的棉衣棉裤,实在抵御不住寒气的阵阵袭击,穿着布鞋的脚冻的麻木了。一夜未合眼的父亲对我说:“别尽坐着,起来活动活动,车快到毛家庄了,不然下车咋走路?”我勉强站起来,然脚不听使唤,手摸脚面怎么也没感觉。父亲说:“别急,先把腿提起来,在原地慢慢踏一踏,血液流动开了,脚自然就有感觉了。”我按照父亲说的去做,不一会,发麻的脚果然能动了,于是,我慢慢挤进车厢,一来暖和暖和,二来活动一下身子,为下车做准备。挤了两个车厢,听到列车广播:“下一站是毛家庄车站……”我立即转身往回挤,汇合父亲,准备下车。

大月20多分钟后,毛家庄车站(归陕西管辖,以渭河为界,河北为陕西,河南属甘肃)终于到了,苦撑苦熬了大半夜的我和父亲,蜂拥而下,经过车站的一条慢坡,沿渭河边缘崎岖不平的小路,直奔吴砦城。(吴砦,古称三岔。历史上因地处渭河峡谷,东可去长安,西可去陇西,南可下汉中之三岔路口,故又称三岔。因是一条重要的交通枢纽,明代设三岔驿,清朝乾隆年间设三岔厅署衙。)

时间虽是深冬,但奔流不息的渭河将沿途大小河流、沟岔小溪汇聚而成汹涌急流,在狭长的渭河峡谷中横冲直撞,流到吴砦地界已是河宽水深,波浪翻滚,成为势不可挡的凶神恶煞。当时交通十分落后,水深而湍急的渭河给陕、甘两省沿途人民生活造成极大不便。好在河上有一木船,为公社打制管理,特雇一识水性会放船的人掌管。但天刚微明,船老大还在河边小庵房睡觉。木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岸边浅水区,任河水拍打。

父亲一看不能及时过河,心中焦急。他说从吴砦到利桥,有100里路,中途还要翻越两座深林大山,如现在不能马上过河,恐天黑前难到利桥,极有可能在林中摸索,如若这样麻烦就大了。

父亲急的在河边来回跺脚,不得已,扯破嗓子高声大喊:“喂!船老大,请把船放过来,我们要过河哩!”陆续来到河边的人也都加入喊叫的行列。大约一袋烟功夫,船老大很不情愿地骂骂咧咧走出了庵房,到船上解开了缆绳,用一个长而拳头粗的竹竿將船撑到深水区,船在激流中缓慢破浪前行,由于是空船,很快开过来,人们迫不及待地要上船,船老大站在船上,厉声喊道:“一人5毛钱,先交钱,再上船。”行人交一个,上一个,大约有10余个人。我是第一次坐船,行到河心,船颠簸得很厉害,头也有点晕,一浪接一浪,看浪比船高。忽然,一个大浪迎头打来,船摇晃的更厉害,吓得我差点喊出声来。浊水溅湿了人们的衣服和脸,人人捏着一把汗,悬着一颗心,更加抓紧了船帮。经过船老大沉着老练的操作,大船终于到达彼岸,人们如释负重,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四)

吴砦古城在历史上曾名震一时。而今已时过境迁,辉煌不再。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杂乱无章的短小街道和陈旧低矮民房,让人无心观看。经街人指点,我们向南沿小溪进秦岭沟直奔秦岭梁。一路上,我无心欣赏沿途风景,低头走路,紧随父亲,顺着冰冻的小溪边缘,踩着冽石,跨过不断出现的之字形小溪,在沟壑中快速前行。越走树越密,沟越深,冰越多,雪越厚,路也愈加难行。沟两边山峦重叠起伏,让人不能轻易寻见一户人家。弯弯曲曲的小路,好像一条细长的蛇在爬行,但却始终只看见蛇身而看不见蛇头。大约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秦岭山麓。

这时,肚子饿的咕咕乱叫,因为急着赶路,过了河也来不及吃几口干馍就匆匆上路,一口气走了40里羊肠小道,才感到身乏力疲。父亲见状,便领着我顺沟边一条斜路,爬向一处高地,看能否找到一户人家。说来也巧,老天照应,居然在一高大核桃树旁看见一户住着茅草房的人家。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密林深处藏人家。因无院墙,父亲站在院边喊道:“屋里有人吗?”突然,一只黑狗从屋里窜了出来,冲着我们大声狂吠。随即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出屋问我们:“你们是做什的?”父亲说:“我们是换松子的,你家有吗?”老大娘说:“咋换哩!进屋来说。”说毕对着狗喊道:“别嚎了,到外边去!”懂人性的黑狗立即不吼了,顺从地卧在房角,我们才进了屋。

一进门,屋里墙壁黑乎乎的,象刷过漆一样,光线很暗,但很暖和。离炕眼门处有一火坑,里面的硬柴火烧得通红,从房梁上吊垂下来一根如乒乓球粗的藤条,末端曲成一勾形,吊着一黑糊糊的铁壶,里面的水冒着大气,欢快地响着。火坑两边各放着一条矮长木凳,我们坐下后,父亲从口袋里取出冻得硬邦邦的干饼子烤在火坑边,并对老大娘说:“把你老人家的开水给我们给些泡点馍吃行吗?”老人家很开通,立即从锅灶处拿了两个碗,从吊着的壶里倒了滚烫开水,我和父亲泡上馍,饿极了的我,便迫不及待地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在我们吃馍喝水时,老大娘问:“用啥换哩!”父亲说:“我带了一些针线之类的东西,你若能看上,小件一样一碗松子,大件两碗松子。”待吃完,父亲拿出准备换的东西,让老大娘边看边选择。经过翻看,老人家选了一些缝衣服的各色线和大小两包针以及顶针、网子等一类生活小用品,折合七八碗松子。老人家也没讲价,顺手拿了一个碗,走到房顶头墙角处放松子的口袋跟前说:“给你们往哪里装哩?”父亲说:“今天就不装了,我还要赶到利桥去哩,背上不方便,明天回来路过时再取行不行?”“也好,这样你们轻松些。”我看到墙角处还立着两口袋东西,估计都是松子,就问老人家“大娘,为啥不把松子买了呢?”老大娘说:“在哪里卖哩?去吴砦一是没市场,二是都是山里人谁要哩?去城里卖听说就没收了,谁敢去呀!现在就等着山外面的人来了换些东西。”我听了一时无语。难怪父亲往山里跑哩。

(五)

吃饱喝足了的我,经过稍事休整,浑身又来了精神。道谢了老大娘,出了门,紧跟父亲,只一袋烟功夫就钻入秦岭梁林海。沿着林间松软的羊肠小道,攀援而上,空气清新极了。在岩石缝间、沟豁陡坡生长着千奇百怪的松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使高山充满灵气,让万物竞相风流。但此时此刻的我,因为是第一次进山,刚钻入林海,感到既稀奇又紧张。既陌生,又害怕。森林中的美景无心观看,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心里老是提心吊胆,生怕突然出现一头瞎熊或一只饿狼,赤手空拳的我们怎么对付?加之“沫糊汤”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脑海,心情有些沉重,越走越寂寞、越走越害怕。有时几只饿鸟在林中飞来窜去,将树枝上的残雪抖落下来,发出的响声吓得人头皮发麻,两腿发颤,恨不得插翅飞下山。父亲见状,就对我说:“胆放正,大步走,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左顾右盼,大白天不会有野物。”走了一段果真如此,心里慢慢才不害怕了,随之也加快了脚步。真是:光景艰难穷逼人,山冷水冻岁暮深。忍饥挨饿钻林海,祈朌过年衣食丰。

好不容易钻出林海下山了,父亲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说:“现在到了利桥地界,距离利桥公社所在地还有50里路,现在我们走的地方是秦岭大队,五八年我来过这里,虽然社员居住分散,但每条沟住户比吴砦多,我看我们边走边换。”于是,沿着崎岖小路,向南前行,不几里路,路两旁高处有几户人家,我随父亲走进一户人家,院内建有一面纯木头结构的马鞍架房子。一壮年(像是院子主人)正在挥舞着一柄长把大斧头,劈着一根如檩粗的木头,只见劈过的木柴有1米长,椽头粗。已经劈好的木柴,沿着院边,整齐地垒成1米5左右高的一溜柴墙,备来年之用。我真不敢想象,原来山里人把这么好的木头当柴烧,太浪费,太奢侈了啊!

经询问,主人说:“先到屋里看看你们的东西再说。”于是我们随着主人进了屋,女主人听说我们有妇女儿童用的东西,也过来翻看,她们挑啊拣啊,不一会,我的洋面袋里装了10余斤松子。接着女主人站在院边,喊着不远处另一户人家,把我们介绍过去。就这样,我们马不停蹄地上坡下堤,见人就问,见院就喊,走东窜西,以物易物,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两三个小时,眼看斜斜的日头穿过树林向西南坠落,山沟里不时升起缕缕炊烟时,我和父亲忍饥挨饿地进出两道沟,走了10余户人家,兑换了七八十斤松子,形势比估计的好得多。估计天黑前我们已翻不过棒(当地人叫pang)官梁,到不到利桥去已无多大意义,于是父亲干脆说:“还有十里路就到散岔了,那里人口居住较集中,再换一点,就够我们背了,晚上寻个地方住下,明日一早就能返回赶火车。”我说;“现在背的重了,没必要走远处,就近寻个地方住下最好。”于是,我们沿林间小路,穿过一片河滩,向散岔走去。

就这样,边走边换,寻着袅袅炊烟,一会下河滩,一会爬陡坡,“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夜幕降临时,我们背着沉甸甸的松子,走到散岔沟门处一户人家院边,父亲高声问道:“老乡,有换的松子吗?”听到喊声,从屋里出来一位家庭主妇说:“有是有,咋换哩?天黑了,干脆你们进屋来再说。”

我和父亲背着松子进了屋,虽然点着灯,仍然一片昏暗。火坑边坐着一壮男,估计是这家男主人,炕上坐着俩小孩在暖被窝。在他的指点下,我们将松子放在一墙角,立马浑身轻松自在了。这时女主人过来问父亲:“你们用啥换哩?”父亲立即拿出余下的东西让他们挑,女人边看边选,剩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也没有多大挑选余地,基本全要了。男主人便说:“给你10碗松子行不行?”父亲即说:“行!还剩两支缝衣服的线,不要松子,送给你们,天也黑了,我们这里人生地不熟,能不能今晚住上一晚?”我一听心马上又悬起来,人家不要的话,我们去哪哩?这时男主人哈哈一笑说:“出门在外,多有不便,都是出力人,住一晚上有何妨。”

我一听又遇到一位好人了,悬着的心也随之落地。于是我不请自坐,在火坑边烤起火来。这时,父亲装好了松子,坐在火坑边和男主人拉起了家常。

他问我们是哪里人?当得知我们是三阳川人时,就说“你们三新阳文化发达的很,在我们利桥各单位都有你们三新阳人。”并说出了供销社、学校、粮管所、卫生院、营业所等单位负责人的名子,说他们都是三新阳人。当说到卫生院的王院长时,我们不敢再接话,因为那是我的二叔。当时爷爷奶奶还在世,我们是一个大家庭。1957年初,二叔从石佛卫生院调到利桥中心卫生院工作。1958年秋,父亲曾护送二叔母及弟妹到利桥和二叔团聚,走的正是这条路。但今天我们搞的是“投机倒把”活动,有违政策,虽离利桥只有20里路,也不敢去找他们,倘若市管会的人得知,东西没收了还要挨批斗,那不就给二叔脸上抹了黑,授人以把柄吗?所以,父亲即把话引开,问他们的年景、生活状况。

男主人说:“我们比你们前山里人好的一点是饭能吃饱。偷着多开几片荒地,吃饭没问题,就是手头紧的很,没钱花。”父亲说:“山里东西多得很,比我们前川好得多,为啥没钱花?”他说:“你有所不知,我们林里出产多的是,从春上的香椿、乌龙头开始,到秋冬的黄花、木耳、松子,河滩沟坡、山梁陡洼,哪里没有核桃、毛栗子?满坡的毛竹林,遍山的中药材,哪一样不能卖钱?但就是政策不允许。谁搞谁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割谁的尾巴,山里人胆小,能吃饱就好得很,谁敢犯法呀!宁愿受穷,不敢胡来。你们若能经常来,我们就活便些。”守着金山没钱花,躺在银山甘受穷,这就是当时的现状。真可谓:山里遍地宝,林中尽穷人。

说着说着,女主人做的晚饭熟了,山里人厚道,待人心眼实,尽管我们是山外来的陌生人,也给我们舀了两碗,父亲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男主人说:“不要见外,疙瘩汤凑合着吃吧。”在父亲他们闲谈时,我早就闻到房顶头锅灶处一阵阵诱人的玉米面清香味,惹得肠胃上下翻腾,馋的人直咽唾沫。当接到女主人递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稠饭时,我恨不得一口吃光喝净。要知道,我今天只吃了一碗开水泡馍,一路上急着赶路,忙着换松子,连水都没喝一口,时至天黑,闻到面的清香,哪有不饿的道理?虽然也是一口一口地吃,而速度之快,犹如狼吞虎咽,一碗稠稠的洋芋疙瘩汤,不几分钟就解决了。

端着空碗的我一看左右,人家还在细嚼慢咽,而我端着空碗傻等着。等什么?就等一碗饭。可是,人家主人没有发话让你自已去舀,我咋能自作主张去舀?如若被主人说一顿,这小小的脸面往哪里搁?虽然我是一个寻吃讨要的陌生人,但还爱面子,有自尊心。可不去舀,明明肚子还饿着,一碗稠汤下肚,不但没饱,反而惹得更饿,何况锅里那诱人的香味还在屋里弥漫,怎么也挥之不去。

就这样,我尴尬的用筷子不停地刮着碗中的残汤剩菜,低头思量:要脸面还是要吃饭?要脸面的话,明日身背几十斤东西能走80里山路吗?天黑过不了渭河,晚上住哪里,吃什么?若要明日赶上火车,只有先填饱肚子。左思右想,还是脸皮厚一点为好。这时的自尊心能值几分钱?还不如一碗疙瘩汤。权衡利弊,我便在主人没发话的情况下,端着空碗,走向锅台,舀了满满一碗,坐回原处,低着头,生怕人看见似的,香甜地大口大口吃起来。那炖的软绵绵的洋芋疙瘩,咬一口格外甜香,加上玉米面的清香,两者搭配炖煮,熬出来的汤,一股黏黏的醇香味,让人大饱口福。末了我嗍净了筷子上粘的汤沫,舔净了碗,又从吊罐子里倒了一碗开水喝了,心有不甘地将碗放回灶台,肚子才有点感觉。放碗时,听到男主人对父亲说:“看把娃咋饿的!”

严冬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山林没一点响声,寂静的让人有点害怕。黑黝黝的群山,象一堵堵沉重的厚墙挡在门前,让人憋的难受。几棵高大挺拔的塔松象撑天的巨伞,罩在茅草房顶,压抑的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想出去方便一下,一望门外黑咕隆咚的夜空,吓得我望而却步,不得已只好叫上父亲给我做伴。临出门,父亲问主人茅房在哪里?主人说;“山里人没茅房,出去随便解。”我从小到大,习惯了人有厕所猪有圈的生活方式,猛一下到外面去方便,让人感到很不自在。好在天黑夜静,四周无人,又有父亲壮胆,心里才不恐惧紧张了。

回到屋里,主人一家已经睡下,嘱我把门闩插好。我看到他们四人靠墙依次而睡,男主人睡在炕中间,在炕的一头给我们留出来一点地方,并给了一条小棉被。我当即傻脸了,在一个炕上咋睡哩?我犹豫不决。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就说:“你睡在墙根底下。”说着父亲上了炕,脱掉棉袄,盖在身上,躺在男主人身旁,我也无奈地爬上了炕,拿过又短又小的被子盖在我和父亲的腿上,也脱掉棉袄,将上身盖严。我一摸小棉被有些薄,再看主人家盖的被子也很陈旧,又没铺褥子一类的东西,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知道他们生活也很穷苦。好在炕很热,虽然睡在光席子上,地下又有火坑,屋里暖暖和和。

按理疲劳了一天的我,躺下就该睡着,但我怎么也睡不着,一是环境变了,忌生。二是和陌生人睡一炕,既尴尬,又别扭,不自在,也不敢轻易翻身,怕影响别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特感谢这户人家,一个诺大的院子,只有3间茅草房,一个炕,此事如果发生在我们那里,最多给你一顿饱饭就谢天谢地了,若要留宿万万不可能。但山里人老实、淳朴、厚道,他们的胸怀像大山一样宽广、豁达、厚重,不会说嘴,只会做事。为什么他们不嫌忌穷苦人?同情穷苦人?我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这就叫积德行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天下穷人心连心。”想着想着,疲劳了一天的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深冬的拂晓,天还很黑,特别是深山密林,比前山要迟明个把钟头。随着寒气的逼袭,屋里的温度急剧下降,我也被冻醒了。虽说炕还很热,但寒气刺的脸如针扎一般,头皮发麻,浑身发冷。一件棉袄怎么盖也抵挡不住咄咄逼人的寒气。正如俗话说的:“身下已入伏,身上正争九”。不一会,男主人起来穿衣服,父亲问:“天还黑着哩,起这么早干啥哩!”只听他说:“先给地里背几回粪,早饭后还要进林砍柴哩!”父亲一听,随即起来,对我说:“今天背上东西走不快,要乘早赶路,80里路,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吴砦,如若过不了河,问题就大了。”我一听父亲说的很对,立即翻身,快速穿上棉袄,跳下炕,收拾东西,背上松子,再三感谢主人的热情留宿和关照。

令人遗憾的是,当时因急着赶路,慌忙中未能问清该户人家的姓氏,以致20多年后,我被调到利桥乡政府任党委书记,期间怀着感恩的心情,数次到旧地寻访,茅草房早已不在,后经多方打听,才知改革开放后,这户人家大搞林副产品加工,生活富裕了,手头有了些积蓄,已于十年前到宝鸡做生意去了,虽一直未能当面答谢,但感激之情长存心底。

(六)

经过10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下午6点前,我和父亲喘着粗气,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地赶到吴砦渭河渡口,终于赶上了最后一趟渡船。背上的松子还未放稳,只听身后船家大声喊道:“把船钱交来!”父亲连忙陪着笑脸说:“请老大行个方便,我和娃娃进山两天了,忍饥挨饿换了些松子,身上已无分文,能不能我给老大一些松子顶船钱,放我们过去?”

船老大一听,暴躁如雷,高声喊道:“不行!没钱就下船。”父亲忙说:“眼看天黑了,你让我们下去咋弄哩!吃没处吃,住没处住,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船老大气急败坏说:“你住哪里我管不着,我只认钱。再不交钱,人就下。”说着说着就揪住父亲的上衣,往船下掀,父亲使劲抓住松子口袋不丢手掀不动,又骂到:“你再装穷叫苦耍无赖,钱还是要交。”见父亲无动于衷,苦苦哀求。只听船上一人想急于过河,也狗乘人势,装腔作势帮船老大说话:“没钱坐什么船?这又不是放舍饭的地方,赶快掏钱,不要耽误大家!”船老大见有人帮腔,狠劲又来了,揪住父亲往船下掀,几经用力,仍揪不动,又转过身来,见我人小力单,想把我先掀下船,逼迫父亲就范。

我见船老大来者不善,硬抗不是办法,自古有“官家渡口,气死霸王”之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小渡口都是王。”我便对气势汹汹的船老大说:“大伯,我刚从城里放假回家,家里已揭不开锅了,没办法,跟上父亲进山换了些松子,身上实在没一分钱,你能不能手下留情,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常言说:‘千里路上一堵墙,让人一步又何妨?’‘积德行善,家财万贯,’我给你些松子,让我们过吧,我求你了!”

船上的人见再磨下去怕耽误了火车,也着急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娃娃说得对着哩!权当做了一件好事,快把松子拿出来给老大。”船老大见诈不出油水,又见众人都来帮忙说话,众愿难违,便顺坡下驴,又不愿失了霸气,便骂骂咧咧地说:“你们吃的灯芯草,放的轻松屁。会说话的很,收不下钱,给上面咋交待哩!”父亲立即说:“老大,松子往哪里装哩!”船老大生硬地说:“装到我的帽碗碗里。”于是,船老大脱掉大棉帽,翻过来,父亲解开口袋,用手满满掬了四下,问道:“够了吗?”“再掬一下。”船老大收拾好了松子,立马开船。十余分钟后,我们下了船离开渡口,怀着被人羞辱过的沉重心情,背着沉甸甸的松子,踩着冰冻的路面,拼命向毛家庄火车站赶去。

(七)

由于天黑路滑,只有5里地的毛家庄火车站,我们竟走了近一个小时。到站一打听,西去的慢车正在售票,好悬啊!如果再晚来十余分钟,票买不上,后果将不堪设想,看来老天爷又一次拯救了我们。

我俩急忙进候车室,放下松子,只见父亲挽起棉裤,从袜子里摸出仅有的1元5角钱让我去买车票,并说,如果当时给了船钱,没钱买票,上不了车,在这荒郊野外,饿不死也要冻死。好是虽然挨了骂但也赶上了车。真是: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之后,买好票我们不敢在候车室停留,直接把松子背到站台处放好,等候即将到来的列车。

这时淌过汗、冒过气的头和脊背,经寒风的不断光临,浑身冰的难受,头皮紧巴巴的,手脚僵僵的,我立即使劲的搓手,不停的跺脚,手灵活一点了就上下搓脸搓耳朵。与其站着干冻着,不如来回活动着。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吧!

不管寒风怎样的无情袭击,当我看着布袋里的松子,想着全家过年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馓面饭,明早灿烂的朝阳会向我们招手时,我不仅不觉得连日来忍饥受冻的劳累和艰辛算不上什么,反而觉得这是人生路上的一种磨炼和考验,是一种责任和担当。拼一个春夏秋冬,换一生无怨无悔。值!真是:一路风霜一路寒,一路林海一路山。一路饥饿一路渴,一路坎坷一路艰。一路曙光一路行,一路好人一路缘。一路命运一路争,一路顽强一路坚。这就是苦中有乐,乐中有苦。正如伟人毛主席说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面对困境,不怨天尤人,不消极等待。要生存,要生活过的好一点,就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鼓起勇气和命运抗争,坚强不屈和困难搏斗。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与命运抗争者,搞农业生产,样样活路精通在行;居家过日子,门门手艺超群出众。父亲的吃苦顽强,完全继承了太爷的坚强不屈。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想着想着,身上反而不冷了。正在这时,站台工作人员手提信号灯准备接站了,随即电铃也急剧地响起来,人们都开始行动,我和父亲迅速背上松子,沿站台向西缓慢走动,确定最佳位置,准备上车。

毛家庄火车站毕竟是东西两站之间的临时备用站,停车时间只有1分钟,上车的人比家乡三阳川站少的多,车门一开,我们就顺利上去了。但一到车厢,人坐的还是满满的,过道和座位前,立着装满东西的洋面布袋。我们无法进车厢,只好在门口处放下松子,席地而坐,这时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背上一轻松,肚子就闹开了,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今天一天,只有在回来的路上取寄存松子时,在老大娘家里,又吃了一碗开水泡馍,顾不上休息,抬脚就走。路上渴急了,就随手在路边抓一把雪或揪一块冰棒,边走边吃。背累了走不动时,就找一处低矮崖台或地埂边,就势一靠,稍事喘口气,转身就走。时至上车,困倦疲乏、饥火烧肠。父亲见状,立即把仅有的两块准备下车上山时吃的干饼子拿出来,一人一块,虽然饼子有些冻,但肚子正闹饥荒,所以,饥不择食,咬的嘣嘣响,嚼得满口香,吃得津津有味。末了,我又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掬着喝了几口水,猛觉浑身有力,精神一振。不由人眼睛环视,发现另一车厢装满东西的面袋也横七竖八塞满座位底下和车门处。我好奇的问周围眼前立布袋的人,才知布袋里的东西都是从陕西换回来的粮食。我又问:“拿什么换呀!”回答说:“有拿金银首饰的、有拿土布的、有拿洋布的、还有拿白元换的,家里有啥值钱的拿去都能换一点粮食。”(此一现象,年后发展到用化肥换粮食。)看来,缺粮现象普遍存在,人们为了生存,使出浑身解数,和命运抗争。不知此一局面何时改变?

大约半夜1点左右,列车到达南河川车站,按照父亲的思路,先在南和川下车,然后就直接去城里(天水市)出售松子,最后再回家。

从南河川到天水市30里路,中间要翻一座大山——见河梁。好在一下火车出了站,即过渭河大桥,穿越刘家庄,就上了去天水市的盘山公路,直通市北关。虽然有小路捷径也能通往市上,但深夜负重出行,还是沿公路行走较为安全。

就这样,我和父亲身背沉甸甸的松子,在更深人静、伸手不见五指、阴森恐怖的盘山公路上,踏着越来越厚的凝霜,穿过一片迷蒙的冷雾,在残月和寒风的陪伴下,喘着粗气,紧咬牙关,淌着汗水,忍着被麻绳勒的生疼的肩膀,迈着坚实而沉重的步子,构想着吃饱穿暖的美梦,穷当益坚,经过6小时的艰苦跋涉,终于经霜傲雪,走出弥漫山野的晨雾,疲惫不堪的下了山,踏进北关地界。

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黎明前的黑暗,最寂静、最可怕。要么迷失在浓雾里,跌倒在黑暗里;要么冲破迷雾,迎接第一缕曙光。

当我第一步踏入市北关汽车站对面的桥头时,犹如六月天吃了一块冰激凌,欣喜若狂,精神为之一振,心里高兴地差点直喊:“到了,到了,终于熬到城里了!”父亲高兴地说:“再坚持一下,往爷坑里一带走,那里偏僻,可能有市场。”于是,我和父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沿市一中马路向西前行。

当城里人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时,当环卫工人为空荡荡的马路清污扫尘时,偏僻小巷在夜幕的掩映下已是人影晃动,熙熙攘攘。被禁止、取缔的黑市场如幽灵般地时隐时现;也如石头缝缝的小草顽强地生长着。黎明前虽是最黑暗、最冰冷的时间,对于搞黒市的人来说,就是最安全的最佳时间。我们刚一到,东西还未放下,就有几个人围上来问:“老乡,背的啥东西?”父亲说:“神仙嗑。”“先放下,看看货。”于是,我俩就地放下,父亲解开口袋,他们一人抓一把,看颗粒大小,看颜色有无霉变,看干净不干净,边看边问:“这是哪里的松子?袋袋底下的和上面的一样吗?”父亲一一作了回答,并说:“这是东路深林区利桥的松子,仁仁饱满的很,不信,你们咬碎看看!”只听一人问:“多少钱一斤?”父亲说:“5元钱一斤。”“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最低要卖多少?”父亲说:“4元8,再不能少了,现在山里人手上的存货少的很,市管会的人又管得紧,我们转了三、四天才收了这么一点点,价钱再不能少了。”于是,你压我抬,争长论短。左翻右看,讨价还价。磨腾了一阵,眼看7点过了,8点市管会的人一上班,生意就做不成了,所以,双方心知肚明,见好就收,最后以4•5元的价格成交。经过秤,大小两袋共120斤过一点,抹去零头,按120斤付款,共得540元。当父亲拿上厚厚的一沓10元币装在内衣口袋时,高兴的我差点热泪盈眶,我强忍住,眼泪才没有掉下来。如果早有这么一张钱的话,我们就不被人在船上羞辱了。父亲装好钱,立即对我说:“此地非久留之地,赶快离开。”于是,我们迅速向大什子方向走去。

卸掉沉重负荷的我,此时浑身轻松如燕,尽管手里提着空布袋,甩前甩后;布鞋顶端磨破了,穿着袜子的大拇指早已露出鞋外,一看就是乡里娃进城,穷酸土气。但心情好极了,有谁知道我们怀里揣的钱竟是一个干部一年半的工资?

走了一条小巷,我便对父亲说:“现在该吃一碗热饭了!”父亲说:“在哪里吃哩!黑市上偷着卖的都是馍,没有饭,饭馆有饭,但要粮票。”我说:“大十字百货公司大楼旁,有个大众食堂,那里有臊子面,我身上装着粮票。”“你的粮票不是打了面了吗?”我说:“打面时我留了几斤,进山时随身装了2斤,以防路上救个急。”这时父亲脸上才露出了笑容,说:“既然这样,那就先寻地方吃饭。”

我们刚踏进大众食堂餐厅,一个抹桌子穿白工作服的女服务员,见我穿着露出脚指头的破鞋进了门,以为乡下人走错了地方,立即生硬地厉声喊道:“这里是食堂,不是马路随便走,出去!”此时的我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回应:“难道食堂就不能吃饭要到马路上吃吗?”服务员见我顶了她,也不示弱,态度冷冰冰问:“有粮票吗?”我说:“没粮票敢进来吗?”服务员被噎的声音小了些,说:“先买牌子后吃饭。”真是:人心难预测,狗眼看人低。我在心里骂道,父亲给了我一张10元大钞,(不是显摆,一小时前我们还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张一斤的全国通用粮票,(这是放假发粮票时发现的唯一一张。当时粮票分为地方、通用和军用等多种,地方粮票出省无效。)到买牌子的地方,买了5碗臊子面,一碗1角5分,给了我5个如象棋子般大的白铁皮园椭椭,上面用红漆写着1,我拿上园椭椭和父亲坐在餐桌前,不一会,那个让我们出去的服务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臊子面,还未调佐料,香气喷的人直咽唾沫。这是三天三夜来见到的第二顿热饭,不仅是白面饭,还有想都不敢想的碎肉疙瘩,早已饥肠辘辘的我随便调了些佐料,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吃起来,惹得邻桌投来不解的目光。饭吃完了,又要了两碗面汤喝,直吃的人浑身发热头冒汗,疲劳乏气一扫光。真是:岁暮星稀霜满天,残月冷雾风作伴。孤野阴森负重行,汗水换得肚儿圆。

吃饱喝足了的我们,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到百货大楼顺便看一看有没有能买的东西。进去溜达了一会,虽近年关,但柜台前顾客仍然稀少,楼上楼下冷冷清清。想买的货不是要购物证,就是要票要条子;不要票证的,价高买不起。看来看去,没能选中一样,就在食品柜前犹豫再三,最后下狠心用剩下的一斤粮票,买了2斤饼干,回家给爷爷奶奶和弟妹尝尝。末了,我又到文具柜前徘徊不前,最终下决心买了一支萧和一支长笛。尽管当时生活清苦,但每每饭后,我还要吹一会笛娱乐娱乐。真是黄连树下吹笛子,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一萧一笛,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犒赏,也圆了我爱吹笛的美梦。

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40里的回家路,中途还要翻越一座30里蜿蜒崎岖、坎坷不平的营房梁大山,午饭刚过,我们就已经到家了,可谓归心似箭,急不可待。当弟弟妹妹吃着久违了多年的香甜饼干时,那个高兴劲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特别是手拿着舍不的立即吃掉,而是用牙齿尖尖一点一点轻轻叩着吃,很像当年我小时候吃奶奶分给我们献灶糖时,也舍不得一下子吃掉,而是用舌头尖尖一点一点舔着吃的滑稽可笑的样子。

就在我们和爷爷奶奶说话的时候,妈妈已做好了玉米面浆水片片,我端起饭碗,一鼓劲地吃了三大碗,准备舀第四碗时,妈妈说:“别吃了,等一阵再吃,饿下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不然肚子就撑胀了。”我只好放下碗,回到小屋里,爬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很快进入梦乡。

(八)

1962年的春节是一个气象万新、全家团圆、和谐欢快的春节,也是四年来,过年第一次吃饱饭的一个春节。正月初一早上,妈妈做的筋道十足的长寿面把全家人吃的笑容满面、欢快无比;初二和初三早上连着吃了两顿黄澄澄、香喷喷的馓面饭,晚上还有玉米面粑子馍。不仅如此,除夕夜幕降临时,我还偷偷地在外面接回了先人。闩好大门,在桌子上放好三代祖宗牌,给先祖爷敬献了一个特制的洋瓷碗大的粑子面馍和一小碟饼干,还点了香、蜡,烧了一些纸钱,祈盼先祖神灵保佑家人平顺安康。

简单的祭祀活动,既安抚了爷爷奶奶惦念太爷、太太的一片孝心,又了却了全家人祈求平安的心愿,让爷爷奶奶高兴了几天。这一切都源于我和父亲的利桥之行。

据妈妈说,第二天早上天还未明,父亲就起来到黑市上买粮食去了,不一会就领来三个背粮食的人。父亲一共买了150斤玉米,每斤3元钱,花了450元。看着黄澄澄的玉米,看着这些日后的救命粮,全家人高兴地眉色飞舞,笑语连连。昔日清冷寂寞的小院,终于有了生气,有了欢声笑语,年也过的格外欢快舒心。俗话说:“只有苦中苦,方能甜中甜。”“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真是:

三百里路林与山,七十二时饥和寒。翻山越岭钻林海,换得松子度年关。

跋山涉水不言苦,只为家人常平安。同舟共济气不馁,严冬过后是春天。

从那以后,随着政策的不断调整和宽松,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和提高,肚子也慢慢吃饱了,过年一年比一年祥和喜庆,丰富多彩。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于迎来了百花盛开、繁荣富强的改革新时代。

(2017年12月28日完成初稿;2018年1月16日第一次修改;2018年12月16日第二次修改 )

写在结束的话

年关将至,每当看到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超市内外,人流如潮;商铺摊点,擦肩接踵的红火场面,辛勤了一年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拖儿带女,全家出动,加入到川流不息的购物大军中,大包小包,手提肩扛,把置办年货的气氛搞的热闹非凡,喜气洋洋。此情此景,不由人想起56年前年关将近,家无长物,不得已,我和父亲冒着严寒,在冰天雪地中,翻山越岭,进沟窜户换松子的艰难场面。每逢岁暮,悠悠往事,萦绕脑海,与其挥之不去,不如一吐为快。

吐之目的,除缅怀我那辛劳一生的父亲,感恩那些淳朴善良的山民外,更多的是让后辈们了解老一辈昔日之艰难困苦的生活,懂得如何在困难面前不低头,在艰险环境求生存的顽强意志和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

人生如一杯茶,只有细品才知苦尽甘来;人生如一本书,只有慢慢欣赏,才知书香四溢;人生如一局棋,只有深深钻研,才知棋如人生。始终牢记今天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始终相信如果没有一个执政为民的政党,一切都是空话。

殷切期望儿孙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要学会感恩,学会做人。常言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弘扬家风,以德育人。勤俭持家,遵纪守法。珍惜今日之甜,珍惜大好时光。坚定理想信念,坚定不移跟党走,为实现中国梦,开拓进取,奋斗不息! (2018年12月16日修改)

作者简介:

采松子季节(年关迫近进山换松子)(1)

王启珍,男,现年75岁,麦积区石佛镇人。中共党员,从事行政工作40余载,其中在乡镇基层工作长达30余年。在职期间,曾在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多篇论文并获奖。退休之后,仍爱好文学,茶余饭后,搜集整理资料,先后出版了三阳川石佛镇下街里《王氏族谱》、反映三阳川石佛一带传统节日——过年的民情风俗《忆往事·话过年》等书。散文《年关迫近,进山换松子》、《昔日回家难,今朝尽坦途》,组诗《退休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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