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应二年(公元763年),太极宫立政殿,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民间故事日落时分?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民间故事日落时分(民间故事明月上高楼)

民间故事日落时分

唐宝应二年(公元763年),太极宫立政殿。

这一天正好是九月望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夜幕降临,立政殿早早就点亮红烛,将殿里照得如同白昼。皇后沈媛让人在浴池里备好香汤,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她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仍是风姿绰约,媚态万千。爹娘给了她姣好的身材,明艳的脸蛋,让她有了傲立后宫的资本。

沈媛小名珍珠,出生于浙江湖州吴兴,她本来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名叫沈嫱,小名美玉。那一年元宵节,四岁的沈媛和沈嫱跟随家中女眷出门看灯,一座牌楼突然坍塌,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沈嫱在慌乱中与家人失散了。

沈家后来四处寻找,怎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嫱踪迹全无。找了许久,杳无音讯,沈家无奈,只得作罢。

第二年,沈媛的父亲沈安轩升至秘书监,举家迁到长安。沈安轩思念丢失的大女儿,常常在沈媛的面前提起沈嫱。沈媛听父亲说,“嫱”字是古代宫廷女官的意思,父亲给姐姐取名“沈嫱”,是希望有朝一日姐姐能够傲立宫帷,光宗耀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安轩的几句闲谈竟然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进了沈媛的心里。有一天,沈安轩又在念叨沈嫱,沈媛安慰父亲道:“爹,姐姐虽然丢失了,还有女儿。女儿愿意进宫!”

沈安轩听了一愣,旋即摇头苦笑道:“嫱儿若是没有丢,两个女儿送一个进宫还是可以的;可如今只剩下你一个了,爹可舍不得!”

然而,沈媛天生性子犟,进宫的念头一动,岂是轻易可打消的?她进了长安之后,认识了一个小伙伴,这小男孩名叫牟大志,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沈媛悄悄告诉牟大志自己想进宫的念头。牟大志很是惊讶,道:“你爹不愿送你进宫,你怎么可能进宫呢?”

沈媛也听到父亲说过,皇宫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去的,必须等到皇帝选秀,良家女才有举荐进宫的机会。可是,连年战乱,皇室应付边燹战乱尚无精力,选秀的事一拖再拖,她怎么才能进宫呢?

沈媛听说安国寺的菩萨很是灵验,便对牟大志道:“牟哥,你陪我去安国寺好不好?我去求菩萨保佑我进皇宫。”

牟大志不情愿:沈媛要是进了宫,他找谁去玩呢?

沈媛看见牟大志一脸不乐意,便掏出一块香绢,道:“你不是很想要我的手绢吗?你陪我去安国寺,我就把它送给你。”

牟大志还是摇头。他不过是爱屋及乌,沈媛要是永远离开了他,他留着香绢又有什么用呢?他软语央求:“珍珠,庙里不好玩,我带你去逛庙会好不好?”

沈媛看见牟大志推三阻四,生起气来,眼珠一瞪,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以后你别找我玩儿了!”

沈媛说完抬腿就走。牟大志连忙追上去,赔尽笑脸,沈媛这才转怒为喜,二人有说有笑地向安国寺走去。

沈媛和牟大志从这日起,便常常去安国寺进香,沿路再逛些庙会,权作赏玩。

这一日,二人走进安国寺大殿,插上香,点亮烛,来到菩萨面前默默祈祷。沈媛心中念的是:“菩萨保佑沈媛得进皇宫。”牟大志心里念的是:“菩萨保佑沈媛不要离开我!”

两个小孩跪在蒲团上又跪又拜,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喊道:“太子妃拜佛,闲人回避!”兵丁挥动鞭子,驱赶信徒。牟大志拉着沈媛就想走。沈媛却福至心灵,挣脱牟大志,一头钻到了供桌下。

清场的兵丁把闲杂人等赶走之后,退出了大殿,住持带着高僧们在殿内接驾。过了一会儿,只见一队雄赳赳的士兵开道,仪仗引导,宫娥和太监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款款而来。她抬玉趾,移莲步,走进大殿。一位宫娥将三支香递给住持,住持点燃香,插进香炉中,便有和尚敲钟击缶,低头诵经。少妇朝菩萨盈盈叩拜,十分虔诚。

这拜佛的贵妇就是当朝太子李亨的妃子吴姬。吴姬因为儿子李豫患病,日夜忧心。头天夜里梦见一个金甲神人牵着李豫走进一座寺庙里,倏忽不见了。吴姬醒来又惊又怕,便来安国寺烧香,求佛祖保佑儿子平安。

吴姬在蒲团上正默默祈祷,忽然感到前方帘布晃动,两点幽光忽闪忽闪。吴姬以为这是神仙显灵,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一双小眼睛:原来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趴在供桌之下,掀起垂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吴姬感到有趣,问:“你是谁?趴在供桌下面做什么?”

此話一出,环侍之人大吃一惊,也都发现了趴在供桌下面的小姑娘。侍卫冲上去揪出沈媛,吴姬忙道:“别吓着孩子!”

沈媛闻言跪下,朝吴姬叩了一个头,道:“沈媛叩见娘娘!”

“娘娘?”吴姬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是太子妃,不是娘娘。”

沈媛不慌不忙地道:“等到太子登基做了皇上,您岂不是娘娘了?”

吴姬又是一愣,旋即又笑。她觉得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便拉着她的双手道:“你叫沈媛?”

沈媛点点头,道:“沈媛是我的学名,我的小名叫珍珠。”

吴姬道:“珍珠,你还没回答我,你趴在供桌下做什么?”

沈媛大大方方地道:“我从未见过宫中的娘娘,就躲在供桌下想看娘娘一眼。”

吴姬笑道:“你如今看到了,觉得怎么样?”

沈媛羡慕地道:“出则仪仗驷马,行则前呼后拥,我觉得当娘娘很有权势!”

沈媛这话大大出乎吴姬的意料!吴姬万万没想到,小珍珠不夸赞她的粉面桃花,不称羡她那一身环珮叮当的服饰,开口就提到了她的权势!她心中一动:昨夜的梦,莫非与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关?

吴姬想了想,便问道:“珍珠,你今年几岁了?”

沈媛答:“八岁。”

吴姬笑道:“啊,比我儿子小一岁。珍珠,你父亲是谁?”

沈媛忙自报家门:“我爹叫沈安轩,是朝中的秘书监。”

吴姬得知沈媛是良家女,心中就冒出一个想法,道:“珍珠,你这么羡慕娘娘,那你想当娘娘吗?”

沈媛天真地道:“我当然想当娘娘!”

吴姬笑了,道:“你想当娘娘就去服侍我儿子吧,等我儿子登了基,你自然就是娘娘了。”

沈媛就这样进了宫,十五岁时替李豫生下儿子李适。天宝十五年马嵬坡兵变,太子李亨即位,人称肃宗,他在位只有短短六年便去世了。太子李豫便登上大宝,人称代宗,年号宝应,沈媛也当上了皇后。

去年的九月望日,李豫登基,沈媛被正式册封为皇后,儿子李适被册封太子,三典合一,举行了盛大的庆典。而九月望日,恰巧也是她和李豫新婚初夜的日子,意義非凡。

今天又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白天,李豫见到沈媛,便道:“今夜朕就去立政殿就寝吧!”喜得沈媛眉开眼笑,激动不已,夜幕初降,就让人点上红烛,自己香汤沐浴,慵懒地躺在金丝软榻上,等着李豫的到来。

沈媛此时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渴望李豫的拥抱!可惜的是,李豫给予她的拥抱太少了,李豫上一次拥抱她是什么时候,她都记不起来了。后宫佳丽三千,她这个皇后,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丈夫的关怀了。

而今晚,皇上终于要来了!沈媛不禁小鹿乱撞,两颊绯红。

一轮圆圆的明月从东山背后钻出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立政殿的门廊和窗棂。沈媛眼睁睁地看着银白色的光辉一点一点地移动,从背后的窗格上渐渐移下了地,又渐渐地移到了她的软榻上。

她默默地数着远处传来更漏的梆声,从酉时就开始数起,一直数过了戌时,又数过了亥时,也没见李豫的踪影。她沉不住气了,叫道:“牟大志!”

已经净身做了太监的牟大志应声而至。

“去甘露殿看看,皇上被什么事绊住了?”

“是!”

牟大志转身走了。沈媛望着牟大志的背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也真够痴情,那天在安国寺门外他看着沈媛跟着太子妃上了宫车,几年后他竟然瞒着家人,偷偷地花钱托人买通了宫中的太监,净身进了皇宫。

对于沈媛来说,牟大志的出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等于多了一个心腹。一些重要的事,她都是让牟大志去做。

牟大志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回禀道:“皇上今晚要处理军政要务,来不了立政殿。”

沈媛听了,心里尽管很失望,但作为皇后,她得识大体。于是她吩咐道:“让人煲碗银耳燕窝羹给皇上送过去。”

“是!”

牟大志转身就去安排下人替万岁煲银耳燕窝羹去了。沈媛面对李豫的爽约,只能一声长叹。

牟大志安排好之后就回来,催促沈媛就寝:“娘娘,子夜了,早点儿安歇吧。”

沈媛摇了摇头,她的心中只有失落,没有睡意。这种失落感让沈媛很是难受,她让牟大志去把酒拿来,想喝个酩酊大醉,忘掉不如意。

牟大志没去拿酒,而是催促她赶快睡觉。这是牟大志与别的太监不同的地方,仗着儿时的关系,他说话办事有些放肆,这让沈媛很恼火。沈媛几次警告过牟大志,别忘了彼此的身份,但牟大志似乎没有将沈媛的警告放进心里,不断地劝她安寝。

牟大志的坚持终于取得了效果,沈媛松动了,牟大志叫来宫娥服侍娘娘安寝。

宫娥刚刚替沈媛脱去轻罗羽纱,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音乐声,沈媛一怔,问:“这是怎么回事?”

牟大志有些慌乱,低头不答。

沈媛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喝道:“你不是说皇上要处理军政要务吗?为何有笙箫鼓乐?到底是怎么回事?说!”

牟大志无奈,只得说出实情:原来他刚到甘露殿门前,就听见李豫吩咐太监去拾翠殿传唤尹贵妃侍寝。

牟大志不忍心告诉沈媛,便谎称李豫要处理军政要务。

沈媛一听,跌坐在软榻上。她又羞又气:又是尹贵妃!皇上自从得到了尹贵妃和王贵妃这两个尤物,如获至宝,一个安置在拾翠殿,一个安置在绫绮殿,今天召幸尹贵妃,明天召幸王贵妃,恩宠有加,把她这个皇后抛之脑后。就连今天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本来说好要来立政殿的,又爽约了!这是不给她脸面,让她难堪!

无名之火顿时在沈媛的胸间熊熊燃烧,她把一腔怒火发泄到牟大志的身上,吼道:“你敢欺骗本宫?来人!重责三十大板!”

太监把牟大志拖到殿外去了。从甘露殿飘来的笙箫声钻进了沈媛的耳朵里,这让她更加恼火,她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牟大志挨了打,让人敷上药,略略包裹了一下,忍着疼痛,挣扎着来到沈媛的床前,先给沈媛叩了一个头,哽咽道:“娘娘,早点儿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沈媛叹气道:“本宫没事,你去睡吧。”

牟大志摇摇头,道:“娘娘不睡,奴才也不睡。”

沈媛瞥了牟大志一眼,淡淡地道:“你不睡,就在榻前靠着吧。”说完,也不理睬牟大志,靠在床头,拥衾发呆,半生岁月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她从小羡慕权势,作为一个女人,立政殿是最高权势的象征。长孙皇后在立政殿住过,章敬皇后也在立政殿住过,她如今也终于住进了立政殿,掌管后宫的生杀大权。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权势,可是,她无法阻止自己的丈夫宠爱别的女人。这是做妻子的最大失败和悲哀!

甘露殿里飘出来的笙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大概是尹贵妃已经跳累了,皇上也疲倦了,两人相依相偎移步牙床。

沈媛想象二人在红罗帐中颠鸾倒凤的画面,顿时血贯瞳仁。她蹦下床指着甘露殿的方向,怒声骂道:“你们……你们……”后面“无耻”两个字还来不及说出,自己晃了晃,捂着心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皇后病倒了,消息迅速传遍了皇宫。

李豫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立政殿,这让沈媛感到了意外,问:“皇上,您怎么不上早朝?”

李豫攥着沈媛娇柔的小手,道:“听说皇后病了,朕哪里还顾得早朝?朕的心里,自然是皇后更重要!”

沈媛听了,心里热乎乎的,眼眶里泪花盈盈,道:“皇上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李豫一怔,道:“皇后,难道你怀疑朕的真诚么?”

沈媛摇摇头,道:“臣妾從来没有怀疑过皇上的真诚。只是昨天那么特殊的日子,皇上都没能在臣妾身边,让臣妾有些遗憾。”

李豫一脸茫然,道:“特殊的日子?什么特殊的日子?”

沈媛有些失望,道:“皇上真的没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每年的九月望日,臣妾就想起第一次与皇上同衾共枕的情景,皇上就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李豫支支吾吾,不好回答。他不知道与多少女人有过“第一次”,寻常得很。如果每一回“第一次”都要记住的话,他也记不过来啊!

沈媛见状,凄婉地问:“皇上,臣妾是不是老了?”

李豫认真地打量沈媛,她光洁圆润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窈窕的身材,美艳动人,他由衷地道:“皇后只是比以前更加成熟了,哪里说得上老!”

沈媛闻言,哀戚地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什么要冷落臣妾呢?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

李豫霍地一下站起来,严肃地道:“你很在意这个?”

沈媛知道,她与李豫的谈话进入到关键点,尽管她有些害怕,还是抬起头,迎视着对方的目光,道:“皇上,臣妾是女人,能不在乎吗?”

李豫弯下腰,脸对脸,利剑似的目光逼视沈媛,道:“你是希望朕专宠你一人?”

沈媛的目光有些游移,委屈地道:“臣妾只是希望皇上……多关注一下臣妾。”

李豫道:“皇后,你提出这样的要求,难道不感到可笑吗?朕是谁?朕是大唐的皇帝!天下都是朕的,况乎女人?天下的女人,只要朕看得上眼,朕就可以召进宫中,临之幸之!这是朕的权力!”

沈媛万万没想到李豫会这么赤裸裸地说出他对别的女人的欲望,又是意外,又是气愤,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李豫却似言犹未尽,指着沈媛道:“朕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你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皇后,应该贤良淑德。你竟然要求朕宠你一人?真是荒谬!”

李豫说完,拂袖而去,丢下沈媛一个人在立政殿,她急怒交加,昏了过去。

一拨又一拨的太医来给皇后诊脉。这些太医悬丝诊脉,看完病后却两眼茫然,留下一张张消食的方子,灰溜溜地走了。不久,宫廷里就传开了,说皇后得的是心病,没人能治好。

过了几日,李豫派来了一拨朝臣探视沈媛,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头,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开口就子曰诗云,引经据典,隔着垂帘给沈媛谈皇后的风范,谈“立政殿”的由来。立政殿是皇后住的地方,皇后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国体气数:皇后要以身作则,统率后宫。后宫是嫔妃聚集之地,哪个嫔妃不希望得到皇上的恩宠?三千美女争宠,势必祸起萧墙,宫帷不宁。作为皇后的懿德懿行非常重要,不但不能参与争宠,且要清心寡欲,做天下的典范,“立政”二字也是为了提醒皇后注意自己的身份。

另一拨来探视沈媛的耄耋老臣则更厚颜无耻,从“甘露殿”的殿名破题,说作为一国之君,权倾天下,皇帝不但拥有万里江山,拥有黎民百姓,拥有天下的财富,也拥有天下的女人。皇族要强盛,子嗣要延续,皇上就不能专幸一人,而是甘露遍洒。一本正经之中包裹着男人的无耻和下流,让沈媛感到恶心,叫牟大志把这些人全都赶走了。

从此,李豫再也没有派别的人来劝说沈媛,也没有来立政殿看过沈媛一眼。宫廷内外暗地里流传着沈媛生性好妒、有悖妇德的传言。沈媛知道后,肺都快要气炸了。

甘露殿的歌舞笙箫天天啃噬着沈媛的神经。沈媛都快被逼疯了,她一时气糊涂了,竟然吩咐牟大志去把尹贵妃和王贵妃这两个浪蹄子杀了!

牟大志站着未动。沈媛感到很惊讶,道:“牟大志,本宫的话你竟敢不听?”

牟大志平静地道:“不是奴才抗命,要杀尹、王二妃很容易,不过杀了她们,娘娘怎么办?虽然说娘娘掌管三宫六院,手握生杀大权,但是再锋利的钢刀,也斩不了无罪之人。尹、王二妃现在半点儿差错都没有,娘娘要是逞一时之快,杀了二人,皇上追究起来怎么办?娘娘,你舍得丢下皇后的身份吗?”

牟大志的话,就像劈头浇下一桶冷水,让沈媛冷静下来。她举目环视殿中的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后,在女人的眼中,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怎么会轻易舍弃这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呢?

可是,不除掉尹、王二妃,又怎么夺回皇上的心呢?难道就让丈夫一辈子搂着别的女人,自己一辈子拥着孤枕寒衾吗?那样的话,立政殿与冷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媛道:“牟大志,尹、王二妃没有差错,你就不会找出她们的差错吗?”

牟大志回道:“是!奴才注意就是。”

从那以后,沈媛和牟大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寻找尹、王二妃的差错。可是,二人十分小心谨慎,找不到一点儿由头处置她们。沈媛再也忍耐不住,等到二人来请安的时候,直接把话挑明了:“尹贵妃、王贵妃,你们最近迷得皇上神魂颠倒啊!”

尹贵妃小心地道:“娘娘,圣上要临幸谁,是圣意,臣妾并没有笼络。”

王贵妃也小心地道:“娘娘,臣妾庸脂俗粉,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身不由己。”

尹、王二妃低声下气,滴水不漏,沈媛恨得咬牙切齿。白天还好一点儿,到了夜晚,听到甘露殿飘来的音乐,她就心烦意乱。

牟大志看在眼里,心疼得要死,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道:“娘娘既然在宫中度日如年,何不回吴兴去看看?”

沈媛一听,与其留在立政殿生闷气,不如出去散散心。第二天她让牟大志把李豫请过来,提出要回浙江吴兴省亲。

李豫听了大吃一惊,道:“国丈早已去世,皇后还省什么亲?”

沈媛道:“臣妾的父亲虽然已过世,但沈家一脉还有族人;再说,臣妾之所以想回吴兴老家看看,不光是为了省亲,也为了寻亲:我有一个孪生姐姐,早年走失了,我想回去找找。”

李豫连连摇头,道:“若为寻亲,差一名内侍去吴兴看看即可,何必劳动皇后受舟马颠簸之苦?”

李豫左右不肯答应,沈媛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要走。双方说来说去说多了,李豫也看出来了,省亲也好,寻亲也罢,都不过是个借口,归根结底,皇后还是在为宫闱的事生气。李豫也大为不悦,身为皇后,竟与嫔妃争风吃醋,这还了得?

李豫便不再阻拦,同意沈媛回吴兴省亲,并且安排仪仗、护持和随行人役诸般事宜。外面的事情,有李豫安排好了,宫中的事情也有牟大志打点妥当,几天之后,沈媛和牟大志一行出现在朱雀门前。

沈媛要回故里,所以一身盛装:头戴金丝凤冠,镶珠嵌玉,身穿杏黄袆衣,祥云缭绕,流苏垂肩,脚蹬福字六合靴,步履轻盈。李豫带着一众嫔妃相送。尹、王二妃都在心里祈祷,希望皇后一去不返。

李豫此时的心情也十分复杂:那天虽然赌气答应沈媛归宁省亲,等到沈媛真正要走了,他又有些后悔。毕竟是结发夫妻,他怎么忍心让她千里远行?可是,身为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难以收回了。李豫万般无奈,只得手执金杯玉盏,满满地斟上一杯酒,长叹一声道:“皇后,你执意远行,山高水长,路途艰难,叫朕如何放心得下啊!”

沈媛也是哀怨交加,她看见李豫的眼眶里含着盈盈泪花,心里微微一颤:看来皇上的心里还是有我的!我这样执意妄为,是不是太伤皇上的心了?

沈媛有些动摇,李豫在这时候如果出语挽留,沈媛极有可能会改变主意。偏偏李豫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他回头招呼尹、王二妃道:“尹贵妃、王贵妃,皇后归宁省亲,来敬皇后一杯酒,以壮行色。”

“是!臣妾凛遵圣命!”

尹贵妃和王贵妃拿着酒杯款款走上前来,朝沈媛裣衽一揖,道:“臣妾祝皇后娘娘一路平安!”

沈媛就是因为尹、王二妃才出走的,她心里对尹、王二妃恨得牙痒痒,表面上仍是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淡淡地道:“山路迢迢,平安不平安,这要看天意了。本宫走之后,你二人要照顾好皇上,不得掉以轻心。”

尹、王二妃听出了沈媛的话外之音,微微变色,喏喏而退。正在这时,只见太子李适远远跑来,大声叫道:“母后,适儿来了!”

沈媛转身朝儿子迎上去。李适道:“母后,适儿抄了一首诗,放在这支金钗里了,母后带上吧。”

李适说着,将金钗递给母亲。沈媛问:“谁的诗?”说着就要打开金钗。李适连忙拦住,道:“母后,以后再看吧。”

沈媛好生诧异,将金钗塞进口袋里。李适双手举着一杯酒,道:“我知道母后决心已定,非走不可。既然如此,适兒也不强留,适儿敬酒一杯,祝母后行程平安,早回长安。”说罢,双膝跪地,双手端着酒杯高高举过头顶。

李适曾含泪苦求她不要孤身犯险,她被儿子纠缠不过,隐隐约约透露了一点儿出走的苦衷。此时听见儿子这样说,看来他是理解了母亲的苦衷。她伸手接过酒杯,扶起儿子,道:“适儿,母后千里远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在宫中陪着你父皇,佐理朝政,万事自己小心。”

李适点点头,道:“母后,适儿记下了。”

看看天色不早,沈媛由宫娥搀扶,登锦墩,上凤辇,依依惜别。李适领头,一众嫔妃跪送皇后。

沈媛一行沿着皇城前面的朱雀街缓缓前行,出了明德门,离开了长安。

李豫伤心了一会儿,但到了夜晚,甘露殿里还是夜夜笙歌,纵情声色。

李豫这种逍遥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场危机突然袭击大唐。

在大唐王朝的西北,有一个吐蕃国。吐蕃国屡犯大唐边境,这年十月竟然长驱直入,攻陷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九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过泾州、邠州至奉天、武功,京师上下震骇。李豫知道长安危在旦夕,狼狈逃窜,到陕州避难。

吐蕃攻占长安也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太子李适亲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率兵攻打长安。吐蕃的军队抵御不了,惊惶遁去。

直到十二月,看到吐蕃退出境外,局势平稳,李豫这才回到长安。当时是宝应二年,李豫因有吐蕃之灾,弃都之耻,便改元为广德。待到一应事情处理完毕,这才想起了沈皇后。

皇后是十月离开长安的,走后二十多天就发生了吐蕃之灾,如今两个月过去了,没有皇后的丝毫消息。李豫连忙派人去浙江吴兴查看。

不久,去浙江吴兴查看的人回来禀报:沈皇后根本没有抵达吴兴。

李豫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忙派出几路人马,分头寻找。找来找去,在浙江安吉一个叫落凤坡的地方发现了沈皇后的踪迹:沈皇后乘坐的凤辇翻倒在路旁,皇后倒在车旁,尸体被马蹄踏得血肉狼藉,面目全非。四周,内侍和宫娥的尸体横七竖八,遍地皆是。

李豫闻听噩耗,不禁潸然泪下。毕竟夫妻多年,皇后还是太子生母啊!太子现在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次收复长安也全靠太子,太子会不会把皇后的遇难归咎到他的身上?

李豫在为沈皇后的遇难追悔反思,尹、王二妃却在暗地里拍手叫好:沈皇后死了,给她们带来了无穷的希望!她们希望皇上赶快诏告天下沈皇后的死讯,可是,李豫却迟迟不动,这让尹、王二妃很是失望!

其实,不是李豫要等,而是李适要等。李适不肯承认母后的死亡:尽管装殓人员从落凤坡拖回了沈皇后的遗体,李适还是不肯承认这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就是他的母后。因为他找遍了女尸通身上下,也没有找到他塞给母后的那支金钗。他觉得母后一定不会落下那支金钗的。所以当父皇提到要举行国葬的时候,李适一再出面阻拦:“父皇,再等等吧!”

日子一拖再拖,到底要拖到哪一天?李适也不知道。他在心里默默地叨念:母后,您还在世上吗?您离开长安后,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在梦里告诉我吗?

却说沈媛当日不堪忍受李豫的冷落,狠心离开了皇城,归宁省亲。一路上,她心事重重。

一时赌气离开皇城能起什么作用?能改变皇上吗?能让他推开别的嫔妃专宠于她吗?沈媛丝毫没有这份自信。李豫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皇帝。自古以来,哪个皇帝的身边不是美女如云,嫔妃成群?就说前朝大隋吧,隋炀帝荒淫无度,萧皇后失意作《述志赋》以自寄。萧皇后无法阻止炀帝溺于声色,只能作作辞赋发发牢骚;沈媛无法阻止李豫沉溺女色,就愤而出宫。沈媛想不通:为何周公制礼,三从四德,约束的是女人,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纵情声色,帝王更是不受约束,荒淫无度?

沈媛越想越是气愤,不禁暗自垂泪。然而不一会儿,沈媛就被路上潮水般涌来的男男女女惊呆了!这些人有老有少,衣衫褴褛,分明是一群难民。平常的老百姓看见仪仗队,早就绕道而行,避得远远的;这群难民不一样,呵斥驱赶不管用,他们跌跌撞撞,同仪仗队抢道,把仪仗队冲得七零八落。

牟大志上前拦住一个难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难民说吐蕃入侵大唐,长安已失陷,皇帝跑了,还有一万多名吐蕃士兵向江浙一带杀过来了!

牟大志不由大吃一惊,急忙把消息报告给沈媛。沈媛惊得肝胆俱裂!

“娘娘,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先保命吧!

沈媛再也顾不得皇后威仪皇家排场,仪仗队偃旗息鼓,混入了潮水般的逃难队伍,如同丧家之犬,仓皇逃窜。跑了许久,一行人来到一个地方,只见道路之旁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落凤坡。

“停!”

沈媛一声断喝,众人立即止步。沈媛皱着眉望着巨石,“落凤坡”三个字让她打了个寒战!四川德阳也有个落凤坡。三国时期,与诸葛亮齐名的庞统号凤雏,他就是死于落凤坡。怎么浙江安吉也有个落凤坡?德阳的落凤坡与凤雏名讳相冲,庞统在那里死于非命。人們常说,皇帝是龙,皇后是凤,皇帝和皇后在一起叫作龙凤呈祥;如今她孤零零的,宛如一只狼狈逃命的落难凤凰,行走在安吉的落凤坡,不犯冲也犯冲呀!

沈媛变了脸色,她再也顾不得皇后的尊严和矜持,挑了一个与自己身材相当的宫娥,强逼她脱下宫服,穿上鞠衣,戴上金冠插上簪环。那个宫娥明白皇后的意思,又是委屈又是惊惶。

沈媛好言安慰:“这个地名对我不利,于你无碍,你只要替我过了落凤坡,还都之后我便升你为才人。”宫娥在沈媛的威逼利诱下,只得做了皇后的替身。

沈媛又对牟大志耳语几句。牟大志便走到难民之间,弄来两套粗布褴衫,沈媛和牟大志都扮成普通百姓,夹在难民之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逃命。

还没走上两里地,后面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雷似潮,上千如狼似虎的吐蕃士兵旋风般卷来,看见凤辇,骑着马举着刀一步一步地围上来。凤辇之中的那个假皇后早就被车外的情景吓呆了,蜷缩在车内瑟瑟发抖。几十匹高头大马朝凤辇冲过来,雪亮的刀劈下来,朱銮立即四分五裂,散了一地,假皇后也倒在血泊中,吐蕃士兵兴奋地来回纵马,践踏地上的尸体。

沈媛和牟大志扮成老百姓模样,混入逃难的人群,躲过了一劫。他们慌不择路,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山坡上突然闪出几十个人,手握大刀,凶神恶煞。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是土匪!”大家慌成一团,你推我挤,拼命往山下逃窜。慌乱中,沈媛与牟大志失散了。

那伙土匪立即追上来,吼的吼,抢的抢,还把几个妇女也掳上了山。沈媛也是其中一个。

沈媛与另外三个被抓上山的妇女关在后山的一座圆木屋里。屋子没有窗户,黑乎乎的,光线从圆木的缝隙中射进来,勉强能看清屋里的情形:那三个妇女挤在一块,一直低声地抽泣;沈媛耻与这些山野贱民为伍,独自呆在另外一个角落,思考应对之策。

土匪把妇女捉上山,无非就是要霸占她们。这是她不能容忍的,从皇后沦为土匪之妻,她宁可死!

要是在皇宫,一条白绫,一把利刃,一杯毒酒,都可以轻易地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在山寨的黑屋里就不同了,要自尽还真的无从下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绝食,活活地饿死。

沈媛很不愿意选择这条路,因为饿死的人样子会很难看。沈媛一直以自己的容貌为傲,想到有一天她将变成一具骷髅,她心里很难过。难过有什么办法?容貌和尊严相比,她当然是觉得尊严更重要。所以当土匪送来第一餐饭的时候,沈媛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沈媛只饿了一餐就放弃了绝食,不是她动摇了,而是她从那三个女人的口中得知,这座山上的土匪害怕报应,从不奸淫人妻,他们把妇女掳上山,只是要敲诈银子。一个月内,家属如果把五十两银子放在山脚那棵槐树的树洞里,并且写上亲人的姓名,第二天就能获释。一个月不来赎人,一刀杀了丢下后山。

沈媛松了一口气:能用银子解决问题,又何必丢掉自己的性命呢?土匪抢人的时候,现场一片混乱,她和牟大志被冲散了。牟大志身上带了许多金银珠宝,只要知道自己被劫,他一定会来赎的。

随后几天,那三个女人的家里都交了赎金,陆陆续续获救,沈媛却迟迟不见牟大志交钱赎人。

沈媛这才想到一个问题:牟大志要是在那场混乱中被土匪杀死了,岂不是永远也没人来赎她了?

到了这时候,沈媛才真正感到害怕,后悔自己当初的冲动。当初自己要是不离开长安,也不会有此灾难。哪怕是长安失陷,流离逃难,自己也会与丈夫和儿子在一起,相互支撑,哪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陷在土匪窝里,求助无门。

想到这里,沈媛流下了后悔的泪水。正在这时,木屋外人影一闪,沈媛以为是土匪。等了许久,不见土匪开门,屋外那个人影绕到了屋后,接着从屋后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和呼叫:“珍珠!珍珠!”

沈媛浑身一震!在土匪的窝里,突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呼叫她的小名,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沈媛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道:“谁?”

外面的人不吭声了,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媛察觉到外面的人在用大刀削切圆木。沈媛很惊讶,这个人是谁,这是想救她吗?他刚才叫她“珍珠”,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小名呢?

沈媛心里一动:莫非是牟大志派来救她的?是的,一定是这么回事!不然,这人怎么叫得出她的小名呢?沈媛心里暗暗责怪牟大志:花点儿银子正大光明把她赎回去就行了,为什么派人上山偷偷营救?要是被土匪发现了多危险!

过了一会儿,圆木被切削出一尺见方的孔洞,从孔洞中探出一张威猛的面孔,是个方头大脸、豹眼虬须的汉子。他趴在地上朝屋里张望,看见沈媛,又惊又喜,道:“珍珠,你果然在这里!快!快出来!”

沈媛见他在狗洞外面连连招手,才明白他是要她从狗洞里爬出去。她立即满脸怒容:堂堂皇后,从这狗洞爬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沈媛高傲地抬着头,昂立不动。屋外的虬须大汉急了,催促道:“珍珠,你愣着干什么?快爬出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虬须大汉最后那句话提醒了沈媛,是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慢慢地往外爬。

沈媛一钻出木屋,虬须大汉一把抓住沈媛的手就跑。虬须大汉的无礼和粗鲁让沈媛很是恼怒,她挣扎了几下,对方那只粗大的手掌把她抓得紧紧的,纹丝不动。沈媛忍不住怒声呵斥:“放手!”

“别说话!让土匪听见就跑不了了!”

虬须大汉并没有松手,他的警示却让沈媛安静下来了。虬须大汉拉着沈媛一直跑到后山悬崖边,崖边的树蔸拴着一根长绳,直达崖底,看样子他是想从悬崖上逃走。沈媛低头看了一眼,悬崖有三丈多深,望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更别说往下跳了。

沈媛面对陡峭的悬崖叫苦不迭,不料,虬须大汉把大刀插在腰间,突然伸过左手搂住她的腰。沈媛大吃一惊,刚想呵斥,虬须大汉早已搂着她,右手抓住绳子,慢慢往下滑。沈媛吓得差点儿要尖叫:一只手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万一失手没有抓住绳子,或者绳子断了,岂不是要摔成肉饼?

虬須大汉好像看穿了沈媛的担心,安慰道:“别怕,绳子结实得很,一会儿就到了。”

虬须大汉的安慰让沈媛镇静下来。下滑的速度一开始还很慢,渐渐地就加快了,好似腾云驾雾一般。沈媛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心里畅快多了,也就原谅了虬须大汉的无礼。虬须大汉搂得紧,两人靠得很近,头挨着头,脸对着脸,虬须大汉呼吸的热气都喷到沈媛的脸上,她感到脸发烧,身子微微战栗。

眨眼工夫,两人就到了崖底。虬须大汉放下了沈媛,拉着她就走。奇怪的是,沈媛这一次没有拒绝,任由虬须大汉拉着她跑。跑着跑着,沈媛突然叫了一声“哎哟”,身子一歪,蹲在地上不动了。

“珍珠,你怎么了?”虬须大汉的语气十分关切。

“我……我的脚崴了。”

虬须大汉眉头一皱,回头望了一眼山寨,双腿微屈,身子半蹲,急切地道:“快!我背你走!”

沈媛犹豫了一下,还是趴上了虬须大汉的背。

虬须大汉背着沈媛逢山过山,遇林穿林,健步如飞。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个山坳里。山坳中耸立着一株古枫,参天蔽日。古枫下有一座宽敞的草房,房前绿草如茵,清澈的山泉潺潺流过,风景十分秀丽。

虬须大汉背着沈媛冲进草房,说道:“好了,到家了。”他把沈媛轻轻放下。沈媛的脚刚一沾地,又疼得皱起了眉头。虬须大汉扶着沈媛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一头钻进了另一间房子里。

沈媛举目环视,草房宽敞明净,壁上挂着猎叉,还挂着几张兽皮。看来虬须大汉是一个猎户。

过了一会儿,虬须大汉端着一盆热水走出来,放在沈媛的面前。那盆水热气腾腾,黑得像酱汁。沈媛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却见虬须大汉拖过一张矮几坐在沈媛对面,抓起沈媛的脚就要脱她的鞋子。

沈媛大惊失色,喝道:“你要干什么?”

沈媛的反应让虬须大汉一愣,他好像有些惊讶,旋即道:“你的脚崴了,用药水泡泡,脚好得快。”

沈媛知道对方并不是想非礼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她怎能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裸露天足呢?

沈媛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泡脚,对方早就麻利地把沈媛的鞋也脱了,袜也扒了,一双娇小玲珑、白皙柔嫩的天足裸露无遗。沈媛羞得满脸绯红。虬须大汉朝沈媛望了一眼,面露诧异之色。

他把沈媛的双脚放到木盆边,从肩膀上扯下一条毛巾,醮着药汤慢慢地擦沈媛的双脚,把她一双脚弄得十分舒服。沈媛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她在宫中尽管有太监和宫娥伺候,也有人替她洗过脚,却从未接受过男人的服侍。后宫之中,真正的男人只有李豫一个人,他是皇帝,从来不服侍别人。

在沈媛的印象中,天下的男人都和李豫一样,只接受别人的服侍,从来不服侍别人;想不到在这山野茅居中,一个男人竟然这样温情脉脉地服侍一个女人,这让沈媛感到无比震惊!

沈媛还在愣神,虬须大汉替她抹干水渍,又抱着沈媛那只受伤的脚揉了起来。沈媛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试图把脚抽出来,抽了几次没有抽动,只得任由对方揉搓。沈媛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睛,合上双目,感觉到对方那只粗大厚实的手掌竟然那么灵活,拍、打、揉、搓,叩、点、摩、压,力度恰到好处,脚一会儿酸,一会儿麻,一会儿胀,那股疼痛的感觉在经络中流窜,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虬须大汉这才替沈媛穿上鞋袜,让她走几步试试。

沈媛依言站起来走了几步,脚果然不疼了。她又惊又喜。突然,她收敛起笑容,道:“牟大志那奴才在哪里?”

虬须大汉一愣,问:“牟大志?奴才?那是谁?”

沈媛道:“就是让你上山救我的人!”

虬须大汉更是一脸诧异,道:“没人让我去救你啊!我回来没看见你,猜你被山上的土匪抓去了,我就上山去找你,把你救了回来。”

沈媛一听,感到这里面的事情不那么简单,厉声喝道:“你真的不认识牟大志?”

虬须大汉一脸委屈,道:“我真的不认识牟大志。”

沈媛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叫珍珠?为何救我?”

虬须大汉惊讶得后退一步,睁大眼睛,一脸困惑地道:“珍珠,你怎么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你是我的老婆,你被土匪抓上山,我不去救你谁去救你?”

虬须大汉话音刚落,“啪”,沈媛怒目圆睁,一挥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

虬须大汉捂着脸连连后退,惊愕地望着沈媛。尽管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也不及他心里的痛!他痛心地道:“珍珠,你为什么要打我?”

沈媛冷笑道:“打你还是轻的,你敢凌辱我,必死无疑!”

虬须大汉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望着沈媛,道:“珍珠,你究竟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呀!”

沈媛从对方的言谈举止已经察觉到不对,便放缓语气,道:“我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虬须大汉十分惊讶,瞪大眼睛望着沈媛,道:“我叫蒋炳忠呀!”

沈媛道:“你家中还有何人?叫什么名字?”

蒋炳忠道:“家中只有我和我妻子,叫珍珠。”

沈媛问:“除了珍珠,你妻子还有别的名字吗?”

蒋炳忠道:“有!叫李素英。”

沈媛又问:“你妻子是不是长得与我很相像?”

蒋炳忠着急地道:“什么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沈媛一惊,又问:“我俩说话的口音也一样?”

蒋炳忠道:“你俩说的都是江浙口音,说起话来,软软的,糯糯的,一模一样!”

沈媛的身子一震,她稳住心神,道:“在山上的黑屋里,匆忙之间你可能一时辨认不清,现在你好好看一看,我和你的妻子是一个人吗?”

蒋炳忠再也忍耐不住了,跺一跺脚,道:“珍珠,你别开玩笑了,我是谁?我是有名的猎户,这双眼睛比天上的老鹰还要犀利!在山上的黑屋子,你是我的珍珠,下得山来,你也是我的素英!素英和珍珠,不就是同一个人吗?”

沈媛的心情无比激动:她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蒋炳忠的妻子李素英就是她失踪多年的姐姐沈嫱!只有孪生姐妹才能让一个双眼犀利如鹰的猎户分辨不清谁是谁!蒋炳忠上山是去救姐姐,误把她这个妹妹救回来了,到现在还以为她就是他的妻子!

沈媛觉得到了该把真相告诉蒋炳忠的时候了。

“姐夫!”

蒋炳忠一愣,道:“你……你叫谁姐夫?”

“叫你呀!”

蒋炳忠差点儿要崩溃!他怀疑是不是妻子在山上受惊吓过度,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道:“素英,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沈媛见他急得搓手转圈不知所措,又是好笑又是同情。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才能让蒋炳忠冷静下来,接受她的说辞。沈媛想了想,道:“好了,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蒋炳忠两眼中充满困惑,见沈媛一本正经,只得沮丧地道:“好吧,你有什么说的就说吧。”

沈媛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下面我要对你说的,你权当作一个故事来听,听完这个故事你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蒋炳忠望了沈媛一眼,无奈地点点头。沈媛于是从吴兴沈家说起,说起那年元宵节观灯,姐姐走失;说起父亲的升迁和她进宫,说起她这次离开长安回吴兴归宁省亲,说起落凤坡的变故……

沈媛的故事还未说完,蒋炳忠早就变了脸色,腾的一下站起身,颤声道:“这么说,你真的不是我的妻子李素英?”

“不是!”沈媛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沈媛,当朝皇后!你的妻子、我的姐姐也不叫李素英,她叫沈嫱,小名美玉,姐姐记错了,我的小名才叫珍珠!”

蒋炳忠更加慌乱,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被土匪抓上山的?”

沈媛道:“我是十天前被土匪抓上山的。与我一同被抓上山的还有三个女人,她们的家属交了赎银,陆陆续续被放了,只有我一个人困在山上,想不到阴差阳错,被你救了,你是我的姐夫!”

蒋炳忠满脸苍白,浑身瘫软,一跤跌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错了!搞错了!”他腾地站起身,走到墙壁前取下大刀就往外走。

沈媛急忙大喝一声:“站住!”

蔣炳忠应声站住,回头茫然地望着沈媛。

“你去干什么?”

“去救你姐姐!”

沈媛急忙道:“不行!你把我救下山之后,山上的土匪必然严加戒备,你再上山,只怕不但救不回姐姐,还会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

蒋炳忠道:“把性命搭上也要救,我不能丢下你姐姐不管!”

沈媛道:“我没说丢下姐姐不管,我们可以另想办法救她。”

蒋炳忠忙问:“什么办法?”

“用银子赎呀!我听那几个女人说,只要将五十两银子放在山脚那棵槐树的树洞里,并且写上亲人的姓名,第二天就能获释。”

蒋炳忠环视了一眼草房,苦笑道:“我要是有五十两银子,还会用那种方式去救你吗?”

沈媛道:“你没银子我有啊!我对你说的那个牟大志,他是我的贴身内侍,他带着不少金银珠宝,还有我的‘皇后之宝和册立金册。等他到了,就有银子赎我姐姐了。”

蒋炳忠冷冷地道:“你说的那个牟大志,他知道你在我这里吗?”

沈媛一怔,垂下头,道:“不知道。”

蒋炳忠火了,道:“那还怎么救你姐姐?”

沈媛忙道:“姐夫,交钱赎人有一个月的期限。我与牟大志失散了,但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蒋炳忠冷冷地问道:“他要是不来呢?”

沈媛语塞。蒋炳忠哼了一声,转身又要走。沈媛急了,伸手拖住蒋炳忠,道:“哎呀姐夫!你这样两手空空,提着把大刀硬闯山寨,必然是有去无回。若姐姐命丧落凤山,已是一场悲剧,你又何必再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呢?”

蒋炳忠以异样的目光望着沈媛,道:“自己的妻子有难,做丈夫的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该毫不犹豫地往里跳!此去上山救你姐姐,救得了便好,要是救不了,我就同你姐姐一起死在落凤山!”

蒋炳忠刚要去掰沈媛的手,沈媛早已把手松开了:她实在被他的一番话震惊了!

蒋炳忠看见沈媛松开了手,提着刀转身就冲了出去。沈媛冲出草房,呆呆地望着蒋炳忠远去的背影,心潮起伏:小时候她听过不少男女情爱的故事,有的痴情人一辈子真心相守,生不同床死同穴,沈媛还以为那不过是编造的;今日蒋炳忠慷慨赴死的行为让沈媛意识到,人世间还真的有这种夫妻,一方罹难,另一方舍身殉情,悲壮感人。

沈媛由蒋炳忠想到了李豫,若是到了生死关头,皇上也会为她舍身赴难吗?沈媛发出了一声苦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皇上绝不会为了她的安危而置身险地的,因为羁绊皇上的东西太多了:后宫中的美女佳丽让皇上留恋,太极殿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让皇上迷恋,万里江山,皇上也难以割舍……

沈媛忽然觉得,姐姐要比她幸运多了。

蒋炳忠走后不久,沈媛就感到了饥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米缸里有米,灶台上吊着腊肉,但是她根本不会做饭,好在墙角有凉薯,她便啃了几个充饥。

转眼间红日西坠,暮鸦归林,蒋炳忠不见回来。沈媛体力不支,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沈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发现屋里的灯点亮了,一个女人坐在她的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双眼都是一亮,丝毫不怀疑对方的身份,激动地扑向对方。

“姐姐?”

“妹妹!”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哭了许久,二人才渐渐止住了眼泪。李素英道:“妹妹,你的情况炳忠都告诉我了,想不到我还有一个当皇后的妹妹!”

沈媛道:“姐姐,我这次是特地回吴兴找你的,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你。那一年元宵节你失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素英两眼一红,哽咽道:“那次元宵节观灯,我们一家人被人冲散了,我当时一跤摔在一个人的脚边,那个人抱起我就走。我当时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那个人就一直把我抱到安吉,卖给一户姓李的人家。李家无儿无女,对我很好,我长到十四岁那年,就嫁到了蒋家,一直住在这里。我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事,但原本住哪儿,父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中只记得‘珍珠两个字,还以为那是我的小名,想不到一切都搞混了。”

沈媛道:“珍珠是我的小名,姐姐的小名叫美玉。姐姐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还记得‘珍珠二字,让小妹好生感动!”

李素英也唏嘘感叹。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李素英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沈媛早已饿了,抓起筷子就要吃,突然想到一个人,便问:“姐夫呢?”

李素英的眼中闪过一丝忧伤,道:“炳忠受伤了,起不了床,等会儿我去喂他。”

沈媛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李素英叹了一口气,说起丈夫上山去救她的经过。果然如沈媛所料,土匪发现了她被人救走,就加强了戒备。蒋炳忠一到山上就被土匪发现了。双方自然是一场恶战。蒋炳忠人单势薄,但为了救妻子,他豁出了性命奋勇相搏,打得浑身是血。土匪头子感佩蒋炳忠的勇气,下令放了李素英。蒋炳忠同妻子死里逃生,走到半路蒋炳忠就支持不住了,还是李素英把丈夫背回家的。

李素英尽管轻描淡写,沈媛仍是想象得出那场生死相搏的激烈和凶险。她又是惊叹,又是羡慕,道:“姐姐,有一个男人肯为你拼命,你值了。”

李素英含笑点头,看得出她很满足。姊妹俩一边吃饭一边交谈。李素英问起了长安,也问起了皇宫。沈媛见状,便说起了长安的雄伟壮阔,说起了皇宫的富丽堂皇,说起了皇家的尊荣和奢华。这下轮到李素英吃惊了,她的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由衷地道:“妹妹,能过上这种日子,你更值了!”

沈媛看见姐姐那仰慕的神情,又找回了昔日的优越感,笑道:“姐姐,你羡慕皇宫的奢华,我俩换一下好吗?”

李素英知道妹妹是在说笑话,道:“妹妹,你别逗我了,我去做皇后?这怎么可能呢?”

沈媛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不可能?我们是孪生姐妹,连姐夫都分辨不出,宫里的人更看不出来。”

沈媛本以为姐姐一定会喜出望外,她打算让姐姐先高興一阵,然后再找出种种理由拒绝,那时姐姐一定会乐极生悲,极度失望,那才让她满足。

李素英看见妹妹一本正经的模样,连忙摇摇头,道:“我不换!”语气十分坚决。

沈媛十分意外,道:“不换?你不羡慕皇后的权势?不喜欢皇宫的奢华?”

李素英道:“我离不开炳忠。同炳忠相比,权势也好,奢华也好,都算不了什么!”

李素英的话说得十分真挚自然,沈媛呆呆地望着姐姐,放着皇后娘娘不做,奢华的生活不过,宁愿在这穷乡僻野,守着一个粗鄙猎户?沈媛十分惊讶。

蒋炳忠这一次在落凤山上受的伤不轻,在房里躺了半个月都没出房门。沈媛初时出于矜持没有进房去看他,只是托姐姐转达几句礼貌性的问候。有一天她突然动了好奇之心,趁着姐姐进房喂饭也跟了进去,看见蒋炳忠从头到脚都敷着药,不禁吓了一跳!她想不到蒋炳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了救姐姐,他真的是豁出了性命!

沈媛再次由蒋炳忠想到了李豫,心里有种酸溜溜的感觉,暗暗叹了一口气,悄悄地退了出来。

蒋炳忠的伤势刚刚好一点儿,就挣扎着起床,要帮妻子干活。生活清苦,蒋炳忠和李素英却怡然自得,其乐融融;只是苦了沈媛,粗茶淡饭难以下咽,困在此地,进不能,退不得,只得咬紧牙关往下熬。

在姐姐的家里,沈媛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对于沈媛来说,生活的清苦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姐夫与姐姐的甜蜜和睦。两人从清早起床,就有说有笑,做事你帮着我,我帮着你,一会儿这个给对方递一杯茶,一会儿那个给对方抹一把汗,你给我夹一块肉,我给你喂一口菜,互敬互爱,十分和谐。

沈媛初时还为姐姐和姐夫的和谐而高兴,但很快心里就升起一股妒意:在沈媛的记忆里,李豫和她是聚少散多。李豫只有需要她的时候,才来立政殿过一夜,五更不到又匆匆走了。哪像姐姐和姐夫,同起同睡,恩爱甜蜜。

为什么贵为皇后的她没有这种鱼水和谐的夫妻关系,贫贱夫妻却能鱼水相谐?她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失落,觉得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这一天,蒋炳忠和李素英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招呼沈媛过来吃饭。沈媛突然盛怒,把桌子一掀,碗摔碎了,饭菜撒了一地。

蒋炳忠和李素英吓了一大跳,恐惧地望着沈媛。沈媛指着二人道:“蒋炳忠,我让你打听长安的消息,寻找牟大志,这么久了,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

沈媛的举动把蒋炳忠夫妇吓了一跳!李素英急忙道:“妹妹,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蒋炳忠也急忙道:“我四处打听过,长安太远了,消息很少,也没找到牟大志。”

沈媛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一时心烦。姐,你别生气!”

李素英一怔,忙道:“哪里?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生你的气呢?”

蒋炳忠也道:“你在皇宫里生活了多年,你是皇后……脾气大一点儿也很正常。我们理解!”

“皇后?脾气大一点儿?”沈媛突然仰头哈哈大笑,“掀一次饭桌就叫发脾气?姐夫,你知道什么叫皇后的脾气吗?在宫中我要是发怒,后宫的嫔妃、宫娥和太监,大气都不敢出!掀一张饭桌就是大脾气了?你忒把皇后小看了!哈哈哈哈……”

沈媛笑着笑着,笑声戛然而止,一脸沮丧,喃喃自语道:“皇后?我现在还像个皇后吗?仪仗队没了,牟大志也不见了,连我的玉玺和金册都没了!我孤孤单单困在这个草房里,谁还认我这个皇后?!”

沈媛缓缓地坐在椅子上,一脸懊丧。李素英同情地望着妹妹,过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道:“妹妹,如果你找到了玉玺和金册,就要回皇宫去了?”

沈媛点头道:“那是当然!这日子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蒋炳忠和李素英对视一眼,有些难堪。李素英叹了一口气,道:“姐姐没有本事,让你受苦了。”

沈媛道:“姐姐,等我找到了牟大志,我就把你们带进长安,让皇上封姐夫一个官做,我们姐妹也可以经常见面,这多好啊!”

李素英动情地道:“妹妹,我从小就失去亲人,如今久别重逢,我真的不想与你分开!如果真能跟随你去长安,倒是不错:当官不当官的倒没什么,能与你经常见面这倒是件好事。”

沈媛道:“姐姐、姐夫,你二人进了长安,就是皇亲国戚了,谁也不敢小瞧你们!我看,姐夫往后就不用上山打猎了,专门去寻找牟大志。只要找到牟大志,有了玉玺和金册,我就可以呼风唤雨!”

蒋炳忠夫妇清醒过来:妹妹毕竟是当朝皇后,万民仰视!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两口子对沈媛产生了一种敬畏。沈媛叫蒋炳忠出去寻找牟大志,他便每日早出晚归,寻找牟大志。

蒋炳忠出去找了好多天,仍未打听到牟大志的消息。沈媛实在想不通。牟大志对她忠心耿耿,他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四处找她。都两个多月了,牟大志迟迟不露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已经死了!

沈媛想到牟大志可能死了,心里顿时就慌了:玉玺和金册都在牟大志身上,没有玉玺和金册,她去安吉就调不到兵,孤身一人就没法回长安。即使到了长安,她也没法联系上李豫和儿子。要是让尹贵妃和王贵妃的人发现了,立即就会置她于死地!

想到这些,沈媛越来越烦,动不动就将姐姐和姐夫骂得狗血淋头。

这一天,蒋炳忠去打猎,背回来一个人。这人瘦骨嶙峋,气息奄奄。沈媛一见就勃然大怒,喝道:“叫你出去找牟大志,谁让你背回一个乞丐的?扔出去!”

蒋炳忠忙道:“他是饿的,吃了东西就会好。”

沈媛不耐烦地道:“管他是不是饿的,不相干的人不要往家里带。快把他送走!”

蒋炳忠似有不忍,朝妻子投去求助的目光。李素英朝丈夫使使眼色,示意丈夫不要招惹沈媛。蒋炳忠叹了一口气,背起那人正要走,那人从喉咙里吐出微弱的声音:“娘娘,奴才是牟大志!”

沈媛一怔,看见蒋炳忠正要往外走,急忙喝道:“等等!快把他放下。”

蒋炳忠急忙把那人放在椅子上坐下。沈媛上前问:“你说什么?”

牟大志的眼角沁出两滴泪珠,道:“娘娘,您真的认不出奴才了?奴才是牟大志啊!”

众人这时都听清了牟大志的话,俱都一惊!

沈媛仔细一看,原来真是牟大志,只不过是瘦得有点儿脱形了。她来不及询问牟大志的遭际,现在最关心的是她的皇后之宝和金册,她看见牟大志身上空空如也,连忙道:“牟大志,本宫的玉玺和金册在哪儿?”

牟大志道:“娘娘放心,玉玺和金册没有丢,我把它们藏在一个山洞里了。”

沈媛松了一口气,道:“藏在哪个山洞里?你快告诉蒋炳忠,我让他去取回来。”

牟大志对蒋炳忠道:“在你救我的那个地方,往东十步有棵松树,松树的背后有一丛荆棘,荆棘的后面是一个小山洞,包袱就在山洞里。”

沈媛急忙喝令蒋炳忠快把包袱取回来。蒋炳忠匆匆走了。牟大志强撑着说完这些话,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昏了过去。沈媛这才急忙让姐姐去弄点儿吃的来。

李素英急忙进到厨房,她知道饿极之人不能大鱼大肉,来不及熬稀饭,就弄了一碗黄糖米糊。她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进牟大志的嘴里。牟大志把一碗米糊吃完,精神恢复了许多,趴在地上给沈媛叩了三个头,流泪道:“娘娘,奴才护驾不周,害得娘娘受苦了,奴才罪该万死。”

沈媛摇摇手,道:“这是天意,与你何干?不过,本宫也因祸得福,找到了孪生姐姐!”

牟大志这才注意到李素英的长相,又惊又喜,“扑通”跪倒,就要给李素英叩头。李素英哪里受过这种礼遇,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扶牟大志。沈媛将她拦住,道:“他是奴才,这个头原该是要叩的。”

李素英被妹妹拦着,生生地接受了牟大志的叩拜,满脸通红,惶悚不安。沈媛笑道:“姐姐,将来进了长安,向你叩拜的人更多,你慢慢就习惯了。”

沈媛看见牟大志一瘸一拐,十分惊讶,这才问起牟大志的遭遇。牟大志两眼一红,叙说分手后经历。

那天在落凤山的山腰,突然遭遇土匪,逃难的人惊惶掉头往回跑,你推我挤,一片混乱,沈媛和牟大志被冲散,牟大志也被人推擠掉下悬崖,摔断了一条腿,动弹不得。牟大志无医无药,在悬崖下困了两个多月,一条断腿倒是慢慢愈合,落了个残疾,只是没有吃的,饿得头昏眼花。实在饿极了,他就逮草丛中的昆虫吃,有一顿没一顿,吊着一口气。为了护着玉玺和金册,牟大志才坚持到现在。

沈媛听完两眼红了,道:“牟大志,你受苦了!你对本宫的忠心可昭日月!”

牟大志道:“有娘娘这句话,就是再遭十茬罪,奴才也心甘情愿!”

过了一会儿,蒋炳忠背着包袱回来了。沈媛让蒋炳忠打开包袱,只见金光闪闪,玉润珠辉,照得人都睁不开眼。蒋炳忠和李素英哪里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顿时瞠目结舌!包袱之中,还有一枚龟钮玉印和一本金册。沈媛将玉印和金册拣出来,交给牟大志藏好,那一堆金银珠宝尽数交给了姐姐、姐夫。蒋炳忠和李素英一时间倒弄得不知所措。

沈媛要蒋炳忠去安吉城内打探长安的消息。蒋炳忠去了几天后回来,告诉沈媛:太子亲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为副元帅,收复了长安和九州失地,吐蕃的军队已经退出境外,皇上也已还都,改元为广德。

沈媛听说李豫已经回到了皇宫,她这个当朝皇后还蜷缩在荒野草屋,那还了得?国不能一日无君,后宫也不能一日无后。那些嫔妃以为皇后遇难,立政殿无人执掌,谁都会心红眼绿!特别是尹、王二妃,恐怕早就使尽各种手段,争宠献媚,妄图入主立政殿!

沈媛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心事重重。牟大志看出沈媛有心事,关切地道:“娘娘为何事愁眉不展?”

沈媛叹了一口气,道:“本宫在思考还宫的事。”

牟大志道:“娘娘有了玉玺和金册,还宫易如反掌:奴才执娘娘手谕,去安吉调拨士兵,护送娘娘去长安。进了长安之后,再找守门的侍卫,让他们去通知太子殿下迎接銮驾,一切顺理成章。”

沈媛淡淡地道:“为什么一定要通知太子殿下?通知别的人不成吗?”

牟大志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娘娘位尊皇后,宫中多少人在觊觎这个位置!太子殿下出来,迎接的是母后;别的人出来,迎接的就是一个村姑民妇,危险得很!危险得很!”

沈媛听了,点点头,沉默不语,好像还在为这件事纠结。牟大志不明白,利害关系都已告诉了娘娘,娘娘还有什么为难之处?

这天,蒋炳忠在给妻子洗头发,沈媛在一旁呆呆地看了半晌,慢慢地走过去,柔声道:“姐夫,你让开,我来给姐姐洗。”

蒋炳忠和李素英大感意外,道:“不不不,这不合适。”

沈媛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在皇宫里,我是皇后;在这里,我是你的亲妹妹。妹妹给姐姐洗头发,难道不应该吗?就让我替姐姐洗一次吧!回了长安,我就再不能与姐姐如此亲厚了!”

蒋炳忠和李素英听沈媛说得诚恳,心里暖乎乎的。李素英道:“炳忠,就让妹妹替我洗吧!”

蒋炳忠连声应诺,默默退开。沈媛挽起了衣袖,学着蒋炳忠的样子,捧着姐姐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在皂荚水中搓,搓了几遍后,再用清水搓洗干净,再拿起木梳替姐姐梳理长发。

李素英两眼微闭,眼角沁出两滴泪珠;沈媛也是眼角含泪,细心地梳理着姐姐的长发。看得出,两姊妹都很享受这个温馨的时刻。二人一边梳理一边聊天。

沈媛道:“姐姐,爹给你取名叫沈嫱,说‘嫱的意思是宫中的女官。爹本来打算送你进宫的,想不到阴差阳错,倒是小妹进了皇宫。”

李素英道:“那是你有福气!”

沈媛道:“姐,你是这么认为的?”

李素英笑道:“谁都会这么认为,当朝皇后,多么尊荣!”

沈媛道:“姐,这么说你也想进皇宫?”

李素英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呢?”

沈媛叹了口气,道:“是啊!谁都想进宫!进了宫又能怎样呢?局外人怎能体会得到?”

李素英闻言,问:“妹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沈媛笑道:“还宫在即,想到要与姐姐分开,我心里就不好受。你和姐夫即使去了长安,宫内宫外,咫尺天涯,我们姊妹恐怕也是聚少散多。”说着,沈媛掉下泪来。

李素英没想到沈媛如此眷恋姊妹之情,她一把搂住妹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沈媛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十分享受。她犹豫了一下,道:“姐姐,我想让姐夫替我去办一件事,可以吗?”

李素英笑了,道:“你又说傻话了,他是你姐夫,你有什么事要他去办,尽管吩咐好了!”

李素英把丈夫叫过来,道:“小妹要你去办一件事,你一定要办好。”

蒋炳忠点点头,眼睛望着沈媛,等待她的吩咐。沈媛道:“姐夫,这件事只有你去办我才放心。我要你去长安替我传个信,就说我受困安吉,让宫里派兵来安吉接我还宫!”

沈媛的话刚一出口,蒋炳忠和李素英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倒是牟大志大吃一惊:娘娘要还宫,完全可以从安吉县调派,娘娘怎么舍近求远,去长安调兵呢?即使是去长安传信,也该是他去,为什么要让蒋炳忠去呢?

牟大志尽管疑云重重,他却懂得规矩,低下头缄默不语。

沈媛又细细嘱咐了一番,让蒋炳忠择日启程。

沈皇后在安吉遇难的消息传回长安后,有人欢喜有人愁:李豫为沈皇后的遇难难过内疚,追悔反思;李适不愿承认母后遇难,一再阻挠父皇诏告天下。他觉得母后还没有死,一定会回到皇宫的!

从外表看去,大唐皇宫还是像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晨钟暮鼓,起居有定,但在这波澜不惊的表面下,尹、王二妃早已撕破脸皮,明争暗斗。

尹贵妃知道,立谁做皇后,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她在李豫面前下足了功夫。尹贵妃不仅姿容艳丽、妩媚动人,更兼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她在李豫面前,使出一百二十分的劲头卖弄技艺,至于牙床之上,红罗帐中,各种勾魂摄魄的功夫更比平常多了十倍,逗得李豫欲火中烧,十分宠爱她。

那王贵妃对李豫下的功夫丝毫不弱于尹贵妃。自己不会唱不会跳,她就养了一班绝色歌伎,伺候君前。加上王贵妃才华横溢,善作詞赋,这群歌伎所唱之词都是王贵妃写的。王贵妃揣摩李豫的心思,挑那些他喜欢听的词句,歌功颂德,极得李豫的欢心。

在李豫的眼中,尹、王二妃,一个是神女,一个是仙姬,难以厚此薄彼。

尹、王二妃为了皇后之位,使尽了浑身解数,斗得异常激烈。到底是尹贵妃棋高一着,让心腹太监买通了朝中大臣,为自己说好话,李豫的思想便有些活动,打算举行国丧,在昭告皇后遇难的消息后,宣布尹贵妃入主立政殿。

正当尹贵妃心花怒放,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长安。这人一身尘土,面带倦容。他的到来,宣布了尹贵妃的美梦破碎。

这个人就是蒋炳忠。他来长安好几天了,一直守在朱雀门外,看见有太监出来,就上前作一个揖,塞上银子,打听宫内立后的消息。通过各方打听,知道尹贵妃有立后之望,便开始实施沈媛的计划。

这天,蒋炳忠又拦住一个太监,塞给对方五十两银子和一封密信,道:“请公公将这封书信交给拾翠殿的黄辛公公,说我在宫门外求见。”

太监好生惊讶,上下打量蒋炳忠,道:“黄公公是尹贵妃的贴身内侍,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蒋炳忠赔着笑脸,道:“黄公公只要见到这封信,就一定出来见我。”

太监又望了蒋炳忠一眼,将信将疑,转身进去了。他来到拾翠殿,找到黄辛,说明原委,把信递过去。黄辛也是十分惊讶,慢慢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信笺上没有写一个字,只在当中盖着皇后的印章。黄辛一看,大吃一惊,忙禀告尹贵妃。

尹贵妃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接过信笺,一看印章,确认无疑,顿时浑身瘫软,跌坐在软榻上。

“贵妃娘娘,那人要见奴才,见还是不见?”

尹贵妃满脸苍白,过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道:“见吧,你先去听听他怎么说,再行定夺。”

黄辛应了一声,转身急忙走了。

黄辛走后,尹贵妃在拾翠殿里坐立不安:这张信笺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信?如果是最近才发出来的,那就意味着沈皇后還没有死,那她之前与王贵妃的争斗都毫无意义,她的皇后梦就彻底破灭了!

尹贵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眼睛望穿了,才盼回了黄辛。尹贵妃一挥手,将左右的人驱退,迫不及待地问黄辛:“你见到那个人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黄辛哭丧着脸,劈头就给主子扔出一个惊天雷:“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还活着!”

尹贵妃被这个惊天霹雳震得魂飞魄散,两眼一黑,栽倒在软榻上。黄辛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尹贵妃这才悠悠醒转,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滚。

黄辛望着尹贵妃,劝道:“贵妃娘娘,沈皇后死而复生,这是天意,咱们只得认了吧!”

黄辛说出这一句,撕裂了尹贵妃柔弱的心,她不禁放声大哭,让黄辛都潸然泪下。黄辛哽咽道:“贵妃娘娘,哭是没有用的,咱们得早作安排才是。”

尹贵妃立即止悲收泪,道:“安排?安排什么?沈皇后两个月前就在浙江安吉落凤坡遇难了,怎么又钻出一个沈皇后?”

尹贵妃这话大为不敬,黄辛惊愕地望着尹贵妃,道:“贵妃娘娘,报信的人道,皇后的銮驾行至落凤坡,大队吐蕃士兵把皇后的銮驾冲得七零八落。幸亏皇后有先见之明,事先让一个宫女穿上她的服饰,端坐在凤辇之内;皇后则换上市井之服,混入逃难的人群里,才躲过这场劫难。”

尹贵妃道:“这么说,整个仪仗队的人全都死了?只有皇后一个人脱险?”

“是的。奴才反复盘问过送信人,整个仪仗队的人全都死了,只有皇后一个人幸免于难。”

尹贵妃哼了一声,道:“她倒是命大!皇后现在何处?”

“皇后在安吉落凤山的一家猎户家中。皇后有口谕:要贵妃娘娘向圣上奏知此事,安排人接她还宫。”

尹贵妃道:“皇后为什么要找我,不直接找太子和皇上呢?”

黄辛小心翼翼地道:“这事我也问过送信人。原来皇后以为太子殿下还在外面统兵征战,不在宫里。皇后是因为跟皇上赌气才离宫出走,才找贵妃娘娘,托贵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周旋。”

“啊?”尹贵妃的眉毛一扬,“皇后是这么说的?”

黄辛点头道:“‘你告诉尹贵妃,只要她替本宫在皇上面前多加周旋,回宫之后,本宫一定重重赏赐!三宫六院,除了本宫,就是尹贵妃为尊了。贵妃娘娘,这是皇后的原话,一字不差。在奴才看来,这是皇后对贵妃娘娘的宠信!而且,皇后还托送信人给贵妃娘娘带来一件东西。”

尹贵妃忙问:“什么东西?”

黄辛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露出一颗硕大的珍珠。尹贵妃两眼放光,欣喜地接过珍珠,捧在掌心里把玩。她记得这颗珍珠是南海渤泥国的进贡之物,据说是南海中的巨蚌千年所孕,可遇不可求。阖宫之人对这颗珍珠都垂涎三尺,然而,能有资格拥有它的,自然是三宫六院之首的沈皇后了。如今皇后把这颗稀世珍宝送给她,足见皇后对她的信任。

一阵惊喜之后,尹贵妃渐渐冷静下来,评估眼前的情势。很显然,她只要按照沈皇后的意愿,安排人把沈皇后稳稳妥妥地接回皇宫,送进立政殿,自己就成了有功之人。有了皇后这棵大树的庇护,今后她在后宫之中,就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尹贵妃又转念一想,自己在沈皇后的面前天天都得看她的脸色,仰人鼻息不如依靠自己,自己成了皇后,主宰后宫,岂不是更好?

正在这时,黄辛喃喃自语道:“按理,皇后身边有玉玺金册,她要还宫,从安吉县调兵护送好了,为何要派人千里迢迢来长安送信,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尹贵妃听了,猛然一震,道:“是啊!皇后完全可以就近调兵护送,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黄辛急忙道:“这件事我也问过送信人。送信人说,皇后恼安吉县令护驾不力,不再信任安吉县令,所以宁愿舍近求远。”

尹贵妃皱着眉头,道:“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黄辛道:“这个……这话说起来对皇后有些不敬,奴才不敢说。”

尹贵妃啐了黄辛一口,道:“什么敬不敬的?这里没外人,说!”

黄辛叩了一个头,道:“这话可信不可信。沈皇后在安吉的遭际,虽然说是吐蕃入侵造成的,然而安吉县令护驾不力,也难辞其咎,沈皇后对安吉县令必然是心生怨恨。安吉县令对此也是心知肚明。若是想到皇后还宫,权势复归,安吉县令的小命难保……恐怕他就……”

尹贵妃立即变了脸色,连声追问道:“安吉县令就怎么样?说!快说!”

黄辛“扑通”跪下,道:“安吉县令为防不测,很可能就会对她下毒手!”

尹贵妃浑身一震,颤声道:“安吉县令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杀害皇后?”

黄辛幽幽地道:“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为了保命铤而走险,这也是人之常情。沈皇后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敢去安吉调兵!”

尹贵妃闻言,暗想: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安吉县令为了保命,有胆加害皇后;我为了皇后这个位置,为什么不能铤而走险呢?

尹贵妃终于下了决心除掉皇后。

黄辛冷眼旁观,看见尹贵妃的脸色变幻不定,也不去打扰尹贵妃,让她自己选择。等到尹贵妃脸露微笑,他试探道:“贵妃娘娘,皇后死而复生,要奏知圣上吗?”

尹贵妃拿定了主意之后,如释重负,听见黄辛问,似笑非笑,反问黄辛道:“你说呢?”

黄辛字斟句酌道:“兹事体大,奴才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尹贵妃仰天大笑,“你刚才说得还少吗?哪一句不是大逆不道?你还说不敢妄言?”

黄辛急忙跪倒,道:“奴才看到贵妃娘娘入主立政殿有望,却因沈皇后复生功亏一篑,心中不忿,这才口不择言,求贵妃娘娘恕罪!”

黄辛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地叩头。尹贵妃含笑道:“好了,别叩了。我们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去迎接困在安吉的皇后吧!”

尹贵妃和黄辛商议好去接沈皇后的所有细节,尹贵妃便让另一个心腹太监朱焕章挑了二十个人,带着一辆辇舆和一套镶金缀玉的大红袆衣,去接沈皇后。他们来到朱雀街找到蒋炳忠,由他带路去安吉接人。这群人骑着快马,晓行夜宿,很快就到了安吉。

这天上午,这群人进了落凤山。蒋炳忠记起沈媛的吩咐,便对朱焕章道:“此去五里就是我家了,公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看见一棵大枫树便到了。我要先去禀报皇后娘娘。”

朱焕章点头道:“去吧,我们带着辇舆随后就到。”

蒋炳忠于是一挥马鞭,身下坐骑便撒开四蹄如飞而去,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蒋炳忠挥鞭策马,向家中疾驰。先赶回家中报信,这也是沈媛要求的。

这一次的长安之行,蒋炳忠感到充满诡秘,一头雾水:他不明白,沈媛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让他向太监打探宫中的情况?为什么要和尹贵妃联络?为什么不让他透露牟大志还活着的消息?蒋炳忠觉得这位皇后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五里之遥,转瞬即至。沈媛看见蒋炳忠归来,十分高兴,道:“宫里的人同你来了吗?”

“来了,就在后面。”

“他们来了多少人?”

“来了二十一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叫朱焕章的太监,他们还带来了一辆辇舆。”

沈媛满意地点点头,对牟大志道:“牟大志,你去通知安吉县令,让他带兵去剿灭落凤山的土匪,一个都不许逃!”

“奴才遵命!”牟大志转身匆匆走了。

沈媛对蒋炳忠夫妇道:“姐姐、姐夫,接我的人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一到,小妹就要登程。”

李素英十分惊讶,道:“妹妹,这么快就要走?”

沈媛叹了一口气,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辇舆一到,即刻登程。我和他们先走一步,你和姐夫随后就来。”

李素英更是吃惊,道:“我和炳忠也这么快就要走?家里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哩!”

沈媛笑道:“我的傻姐姐,到了长安,广厦华居,金山银山,什么没有?别的东西都不要了,你和姐夫就带着那包金银珠宝就行了。”

李素英道:“行,姐姐听你的安排。”说完,举目环视家中的一桌一椅,有不舍之意。沈媛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便向蔣炳忠问起他在长安活动的经过。蒋炳忠据实回答,沈媛听了很满意。三人正在闲谈,远处传来马蹄声。沈媛连忙对李素英道:“姐姐,换衣之前我要洗个澡,去去晦气。”

李素英应了一声,忙去准备热水。沈媛便同蒋炳忠走到屋外。朱焕章等人远远看见二人,便滚鞍下马,疾步走过来。朱焕章认识沈媛,急忙带随从跪下,道:“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沈媛挥一挥手,道:“免礼!”

众人这才站起身。朱焕章双手捧着全套大红袆衣走上前作了一个揖,道:“皇后娘娘受苦了!奴才朱焕章奉命来接皇后娘娘还宫。”

沈媛扫了一眼,皱起眉头,道:“怎么只来了这么点儿人?”

朱焕章小心翼翼地道:“启禀皇后娘娘,上次吐蕃入侵,皇宫的兵力都抽去充实京畿城防去了。”

沈媛听了,不由一愣,叹道:“国家危急,这可如何是好!”

朱焕章忙道:“太子殿下和郭子仪副元帅正在招兵买马,用不了半年,又会是兵强马壮军力充足。”

沈媛点点头,道:“但愿如此。你等在屋外稍待,本宫要沐浴更衣,之后便起驾还宫。”说罢,从朱焕章的手里接过袆衣,走进屋里,将大门关上。

沈媛进到屋里沐浴更衣,众人在屋外静静地等候。时间在一点点过去,那扇紧闭的柴扉仍是没有动静。朱焕章有些纳闷,心想,怎么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

蒋炳忠比朱焕章沉得住气:他知道屋里除了沈媛外,还有他的妻子李素英。蒋炳忠听沈媛吩咐过,让她姐姐呆在屋里,不要让别人看见。沈媛行事一直神秘莫测,所以蒋炳忠也就见怪不怪了。两姊妹分手在即,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耽误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又过了许久,久闭的柴扉终于有了动静,“吱呀”一声,大门洞开,沈媛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外着大红袆衣,上绣金凤朝阳,下着翠霞裙,祥光四射;头戴金丝凤冠,上插九尾凤簪,环珮叮当;脚蹬祥云六合靴,金丝镶边,银线勾缝,鲜艳夺目。这一身富丽堂皇的宫妆衬得沈媛明眸生辉,秀拔无双。

蒋炳忠和众人只感到眼前一亮,竟都看呆了!朱焕章和那二十个随从俱都跪下,齐声道:“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蒋炳忠在沈媛威势的压力下,也情不自禁地跟随众人跪下去。

沈媛朝蒋炳忠嫣然一笑,朝众人做了个手势,道:“平身吧!”

众人这才站起来,躬身肃立。沈媛转身望望眼前这座草房,摸摸柴扉,似有不舍之意。过了许久,她才长叹一声,道:“凤辇伺候!”

“是!”朱焕章躬身答应,朝手下做了个手势,一个太监将辇與牵过来。朱焕章抬起手臂,讨好地伸向沈媛。谁知沈媛看也不看,将一只玉腕伸向蒋炳忠。蒋炳忠一怔,不知所措。朱焕章呵斥道:“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扶皇后娘娘啊!”

蒋炳忠如梦方醒,也学着朱焕章的样子,抬起左臂。

沈媛伸出玉指,轻轻搭在蒋炳忠的左臂上,缓缓走向辇舆,一边走一边嘱咐道:“炳……姐夫,本宫先行一步,你和姐姐随后就来。”

蒋炳忠连忙答应,道:“是!”

沈媛又道:“家里的东西该舍就舍,千万不要留恋。”

蒋炳忠又应道:“我知道。”

沈媛再道:“你和……姐姐千万记住:你们到了长安,马上就去找本宫。”

蒋炳忠道:“皇后娘娘请放心,我记下了。”

该嘱咐的话都嘱咐了,沈媛这时已经走到了辇前,一个太监爬在车前充当蹬几,沈媛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左脚踩在太监的背脊上,蒋炳忠左臂顺势一托,将沈媛托上辇舆。就在沈媛松手的一刹那,他感到对方顺势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蒋炳忠大吃一惊,抬眼望去。沈媛的身子正往辇厢里缩,一双凤眼还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眼角泪花盈盈。

蒋炳忠惊慌退开,迷惘地望着沈媛。

“皇后娘娘起驾还宫!”随着朱焕章的吆喝,赶车的太监挥鞭策马,辇舆缓缓滚动,接驾的太监前呼后拥,簇拥着辇舆渐行渐远,慢慢就看不见踪影了。

蒋炳忠呆呆地站在原地。沈媛刚才的暧昧举动把他吓坏了!她在向他暗示什么?

蒋炳忠晃晃脑袋,要把这些东西丢开似的:不管这个当皇后的小姨子在向他暗示什么,这都是可怕的,而且愧对妻子。

想到妻子,蒋炳忠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流过。蒋炳忠转身走进屋,叫道:“素英,他们走远了,你出来吧!”

无人应答。

蒋炳忠好生奇怪,先去厨房里看了看,又进了卧室和浴室,还是没有看见妻子,不禁有些慌了。找来找去,找到沈媛住的房间。他一看房门关着,用手一推,发现门从里闩着。蒋炳忠拍拍门,道:“素英,他们走远了,你可以出来了。”

从房里传出应答的声音:“别敲了,我们姊妹分离几十年,刚刚团聚,又骤然分开,我心里不好受,你让我在这房里呆会儿。”

蒋炳忠听了,深深感动,妻子重情重义,更让他敬佩!他默默地转身走开,去收拾屋子。

蒋炳忠收拾了一個多时辰才把屋子收拾完。他走出草房,看见落凤山上浓烟滚滚,估计是牟大志领着安吉县的士兵在剿灭山上的土匪。落凤山的土匪为祸一方,早就该剿灭了。以前安吉县令放任不管,这次皇后发了话,才对土匪痛下杀手,大快人心。

又过了许久,山坳里突然拥来几百名士兵,领头的是牟大志和安吉县令。牟大志看见蒋炳忠,道:“娘娘在哪儿?”

蒋炳忠忙道:“娘娘被宫中的人接走了。”

牟大志直往屋里走。蒋炳忠拦住他,道:“娘娘确实走了,屋里只有我妻子。”

牟大志冷笑道:“屋里的是你妻子?你有这么大的命吗?”说着,拨开蒋炳忠便走进草房。

蒋炳忠一愣,便跟了进去。只见牟大志走到房门前,高声叫道:“启奏娘娘,落凤山的土匪尽数剿灭,安吉县令在外叩见娘娘銮驾。”

蒋炳忠看见牟大志真把他妻子当作沈媛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正待解释,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门里的人站在房内,道:“牟大志!”

牟大志急忙应道:“奴才在!”

“你去对安吉县令说,让他在门外稍待片刻,本宫过一会儿就出去见他。本宫不叫你,不许进来。”

“是!”

牟大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蒋炳忠呆呆地望着房中的人,彻底糊涂了,问:“你……你是谁?”

沈媛看见蒋炳忠满脸惊诧,淡淡一笑,道:“有话进来说吧。”

说完,沈媛转身回到床边,从容坐下。蒋炳忠犹豫了一下,也走进房中,坐在一张凳上。他迫不及待地道:“你到底是沈媛还是素英?”

沈媛看见蒋炳忠焦急的模样,心有所动,淡淡地道:“你希望我是沈媛?还是希望我是素英?”

蒋炳忠忙道:“什么希望不希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吧!”

沈媛叹了一口气,她不忍心再折磨这个老实人,道:“蒋炳忠,我也不瞒你了,刚走的那个女人,今生今世你是再也见不到了!”

蒋炳忠面如死灰,道:“你是说妹妹进宫有危险?”

沈媛道:“你怎么还没弄明白?我是沈媛,先前被朱焕章接走的是你的妻子李素英!”

蒋炳忠大吃一惊,道:“你……你没骗我?”

沈媛道:“我骗你干什么?难道姐姐上车的时候,你一点儿异常也没有察觉到?”

蒋炳忠猛然记起了刚才的那一幕,那时候他还以为上车的人是沈媛,现在回想,只有他的妻子才说得出那些话,才做得出那些举动!

蒋炳忠料定这是沈媛搞的鬼,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要让素英冒充你进宫?”

沈媛神色黯然,道:“姐夫,我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啊!你以为回皇宫是那么好回的吗?皇宫处处陷阱,步步荆棘。经此一劫,我必须要找一个替身,让她顶替我先行进宫。当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对付我的替身时,我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平平安安地回到立政殿!”

蒋炳忠怒不可遏,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利刃架在沈媛的脖子上。沈媛微微地战栗了一下,锐利的刀尖抵着她的咽喉,只要蒋炳忠稍一用力,房内就会出现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蒋炳忠两眼喷火,悲愤地道:“你为了自己平安,就让你姐姐去做你的替死鬼!你们是孪生姊妹啊,你怎么忍心对你姐姐下此毒手?”

蒋炳忠的咄咄逼人也把沈媛激怒了,她激动地道:“你问我为什么忍心对姐姐下毒手?你为什么不问问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本来就是因为姐姐走丢才进的宫,你们夫妻恩爱的时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立政殿,长年累月孤枕冷衾,为什么会这样?姐姐能够享受的琴瑟调合,我为什么就得不到?本来就是错位的,她顶替我去面对这些危难,是她欠我的!”

蒋炳忠却后退几步,惊恐地道:“疯了!你疯了!”

蒋炳忠说完,转身就走。沈媛大喝一声,道:“站住!你去哪里?你要去追姐姐?姐夫,你是追不上的,你走不出山坳就会有人杀了你。”

蒋炳忠轻蔑地瞥了沈媛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往外走。沈媛急了,抢上一步,一把拉住蒋炳忠,道:“姐夫,你已经为姐姐死过一次了,不值得为姐姐再死第二次。”

蒋炳忠斩钉截铁地道:“别说第二次,为了你姐姐,我死一百次都愿意。”

蒋炳忠的坚定让沈媛震惊。她的眼内滚动着晶莹的泪花,颤抖地说:“你听好了!我对不起姐姐,更对不起你。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代替姐姐留在你身边,同你远走高飞。皇上的薄情寡义使我太寒心了!富贵和权势都不值得我留恋了……”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沈媛的脸上立即现出了鲜红的手掌印。

“素英是你的亲姐姐啊!你还是人吗?”蒋炳忠额上鼓凸着青筋,暴跳如雷,骂完之后,转身就走。

蒋炳忠的巴掌使沈媛清醒过来,她为自己刚才的糊涂念头而惊讶!长期养成的高贵气质和威严慢慢地归复到她的身上,她鄙夷地望着蒋炳忠走出草房,随后不慌不忙地跟着走了出去。

候在屋外的安吉县令立即跪倒,高声叫道:“安吉县令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身后的两百士兵也齐刷刷地跪倒,高声叫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媛含笑颔首,威严的目光从众人的头顶扫过,突然大喝一声:“安吉县令!”

安吉县令连忙应答:“臣在!”

“弓箭手伺候!”沈媛指着蒋炳忠的背影,“那个虬须大汉要是再向前走过三步,立即乱箭射死!”

安吉县令一挥手,两百名士兵张弓搭箭,对准了行走的蒋炳忠。蒋炳忠早已听到了身后的警示,他毫不理睬,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安吉县令大声地数着步数:“一步——”

蒋炳忠没有停下。

“两步——”

蒋炳忠还是没有停下。

“三步——”

空气仿佛凝固起来,气氛压抑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大家都以为蒋炳忠会停下来!蒋炳忠只是停顿了片刻,还是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放箭!”

安吉縣令这一声“放箭!”刚刚出口,与此同时,沈媛也大叫一声:“等等!”

她的叫喊慢了,数百支利箭早已飞蝗般射了出去。蒋炳忠浑身中箭,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几步,叫了一声“素英!”扑通栽倒。

沈媛变了脸色,疾步冲到蒋炳忠的身边,只见蒋炳忠死在地上,背上插满利箭,就像刺猬一般。

沈媛的身子晃了一晃,两眼一黑,向后便倒。

朱焕章看到“皇后娘娘”上了銮舆,急忙起驾上路,丝毫没有察觉到端坐在銮舆里的是一个假皇后。

一行人护着銮舆,日夜兼程。他们紧赶慢赶,过了几日赶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红日西斜。朱焕章让人藏在城外的树林里,自己去报信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黑黝黝的皇城在夜色中就像突兀在海洋中的巨大孤岛。朱焕章看着约定的时间到了,拥着銮舆来到皇城西南角的城门边。他轻轻叩了三下城门的铜环,过了一会儿,城门被人慢慢拉开,朱焕章一行人拥着銮舆钻了进去。

拾翠殿内,尹贵妃自从瞒着皇上和太子,私自派人去安吉迎接沈皇后还宫,就没有睡过一天囫囵觉,脑海中不是想着即将见到沈皇后的情景,就是想到自己主宰立政殿的威势。

尽管更深夜静,尹贵妃仍然没有半点儿睡意,紧张和亢奋让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要是朱焕章他们顺利返宫,等待自己的就是企盼多年的皇后金冠;要是被人识破,等待自己的就是三尺白绫。

正焦急着,黄辛进门道:“启奏贵妃娘娘,朱焕章他们进宫了,那个人怎么安置?”

尹贵妃道:“先送到西边那间密室吧。黄辛,你到后宫偏门盯着点儿。”

“是!”

黄辛走了。拾翠殿只剩下尹贵妃一个人。黄辛刚才的话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沈皇后进了拾翠殿,就得任她宰割了。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尹贵妃觉得黄辛似乎去了很久很久,渐渐又焦躁起来。为了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她走到琴架前开始抚琴。她将一切杂念抛到脑后,全神贯注在手下的琴弦上,越弹越投入,悠扬的琴声在拾翠殿缭绕盘旋。

尹贵妃渐入佳境,突然,背后不合时宜地传来一个声音:“启奏贵妃娘娘,奴才朱焕章回宫复命!”

这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把尹贵妃吓得一哆嗦,正在拨弄的琴弦也断了。尹贵妃转过身,问:“确认了吗?”

朱焕章站起身,道:“启禀贵妃娘娘,奴才见过了,是沈皇后没错!贵妃娘娘要见见她吗?”

尹贵妃身子震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她故作平静地走到绣案边坐下。案几上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紧张,伸手端起茶杯,手却哆嗦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溅到手上。

朱焕章见状,道:“贵妃娘娘要是不想见她,奴才这就去密室把她杀了!”

尹贵妃沉吟未答。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沈皇后是非死不可了。尹贵妃想起了多年来仰人鼻息的屈辱,心想:她现在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还怕她做什么?

尹贵妃一拍案几,道:“朱焕章,带我去见见她!”

假皇后李素英此时坐在拾翠殿的一间密室里,表面上看似平静,内心十分紧张。

来长安之前,李素英为妹妹打好热水,伺候妹妹洗澡换衣,没想到沈媛突然栽倒,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把李素英吓坏了。沈媛说自己旧疾复发,她身为皇后,启程时突然发病,那是很忌讳的事情。

唐人对出门远行十分畏惧,对于行前的神秘兆示更是看重,出远门的人要是头磕一下,脚崴一下,都认为是不吉之兆。沈媛行前呕血,更是凶兆。李素英完全相信了她的鬼话,急得哭道:“妹妹,现在怎么办呢?看你的模样,即使上了车,也忍受不了长途颠簸的劳累啊!”

沈媛看了姐姐一眼,两眼一亮,道:“姐姐,有办法了!你替我先行登程!”

“我替你?”沈媛这疯狂的想法把李素英吓坏了,她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我怎么能代替你呢?”

沈媛连忙道:“能!姐姐,我们是孪生姊妹,除了自己,外人谁也认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你只要穿上这套袆衣,别人就把你当成皇后了。”

李素英急得要哭,道:“妹妹,不是我不愿代替你,是我没法代替啊!宫中的礼仪我一点儿也不懂,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你让我怎么代替你?”

沈媛急忙道:“宫中的礼仪我可以教你,宫中的人你不认识也没关系,任何人要想见你,都有内侍和宫娥通报身份,你只要保持皇后的矜持和威严,让人望而生畏,保准不会露出马脚。”

李素英沉吟不语。沈媛又道:“姐姐,你只是代替我先走一两天,我随后就会赶去,那时你我悄悄换一换身份,神不知,鬼不觉。”

李素英仍是面有难色。沈媛见状,“扑通”跪在李素英面前,道:“姐姐,妹妹现在是身遭劫数,只有姐姐才能救妹妹!姐姐,妹妹求你了!”

李素英剧烈一震,急忙扶起沈媛,道:“妹妹有难,做姐姐的理当为你纾危解困,只是,我怕……”

沈媛道:“姐姐,你怕什么?”

李素英立即满脸通红,哭泣道:“妹妹,我要是进了宫,到了夜晚,皇上要是来找我……我怎么办?”

沈媛一愣,万万没想到姐姐害怕的是这件事,初时觉得好笑,刚刚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又转为悲戚,幽叹道:“姐姐,皇上要是真有那份情义,我也不会离开皇宫了。皇宫佳丽云集,妹妹早就形如敝帚!”

沈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在宫中所受的冷落一一倾诉。李素英听得目瞪口呆,唏嘘叹息。沈媛道:“姐姐,你和姐夫相亲相爱,妹妹没有这个福分,我只剩下这顶冷冰冰的‘皇后金冠,如果因为行前凶兆,小妹丢了这顶金冠,我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说罢号啕大哭。

沈媛的哭声像一把把钢刀扎进李素英的心里。她从小就离开了亲人,好不容易找到妹妹,绝不能再失去她了!李素英把心一横,答应了沈媛的要求。

沈媛喜出望外,连忙给姐姐讲解宫中礼仪,拣那些眼前很可能遇到的礼仪详细教与姐姐,还教会姐姐如何应付突发情况,把这些讲完之后,让姐姐换上全套朝服,出门登辇上路。

李素英为了替妹妹纾危解困,一时冲动,冒充沈媛。当她拉开门,看到蒋炳忠的时候,又有些动摇。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上路之后,李素英怕露出马脚,所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进了皇宫,被送进拾翠殿的密室里。

李素英并不认识这是拾翠殿,更不知道这是密室,她还以为这就是妹妹居住的立政殿。她按照妹妹的吩咐,端坐在圆桌之旁,不时端起茶盅,轻轻地抿一口香茶。她从容的神态让躲在门外偷窥的尹贵妃惊呆了,她不明白,死到临头的沈皇后为什么还这么镇静?

尹贵妃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

李素英抬头看见一个艳丽丰腴、雍容华贵的女人走进来,不禁一怔:这女人是谁?她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太监和宫娥传报呢?

这位不速之客一下子就打乱了李素英的应对节奏,她心里有些慌乱。而进来的尹贵妃也是一言不发,冷冷地打量眼前的沈皇后。

李素英想起了妹妹的话:“在宫中,除了皇上,你就是最大的。遇见不明身份的人,你可以拍桌呵斥,从威势上压住对方,化被动为主动。”

李素英想到这里,便有了主意,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贱婢,见到本宫竟然如此无理?跪下!”

李素英这突然的呵斥把尹贵妃吓了一跳,多年来养成的积习使她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道:“臣妾尹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素英听见她自报姓名,心里便有了底。这个名字妹妹对她提过,告诉她如何应对,便道:“尹贵妃,本宫让你把我的事奏知皇上,你向皇上奏报了吗?”

“这……”

李素英一看这情形,心里便明白了,按照妹妹教给她的台词,道:“看这情形,你是隐瞒未报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李素英这一问,倒把尹贵妃问醒了:我是何居心?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暗自羞愧:想不到积威之下,自己竟然如此失态!

尹贵妃立即站起身,指著李素英道:“沈氏呀沈氏,你死到临头,还敢虚张声势?”

李素英一听这词就蒙了:这词接不上茬啊!她刚才说死到临头是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当着皇后的面说什么“死呀死的”,就是大不敬!李素英于是又把桌子一拍,道:“放肆!你想犯上作乱吗?本宫……”

尹贵妃嘲弄道:“‘本宫!本宫!这一口口‘本宫你倒是说得挺顺溜。可惜你这‘本宫做不长了,该轮到我了!你早就在安吉落凤坡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复活呢?你的复活,阻挡我登上皇后的宝座,你想,我能让你活吗?”

尹贵妃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李素英明显感到对方那浓浓的杀意,她害怕了,未来长安之前,她最害怕的是皇上,此时,她倒迫切想见到皇上了!

李素英道:“尹贵妃,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

尹贵妃冷笑道:“见皇上?你死了,就给皇上托一个梦,去梦里见皇上吧!”

说罢,尹贵妃哈哈大笑,走出密室,朝守候在门外的朱焕章使了个眼色。朱焕章会意,手执白绫窜进密室,密室里传出李素英惊恐的呵斥:“朱焕章,你要干什么?”

朱焕章冷笑道:“你早在安吉就应该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明明知道我是尹贵妃的人,为什么还要跟我回长安,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刹那间,李素英明白过来,妹妹知道一切,所以才让她先行进宫!

李素英还来不及思考对策,朱焕章早把白绫套上了她的脖子,狠狠一勒,只见她双眼凸暴,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李素英从心底迸发出悲愤的声音:“妹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可是她什么都喊不出,手脚抽搐,慢慢僵硬了。

尹贵妃站在密室外静静地等候,过了一会儿,朱焕章从密室里走出来,对尹贵妃道:“贵妃娘娘,事情结束了。”

尹贵妃先是满脸笑容,满意地点点头,旋即脸一沉,对朱焕章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朱焕章一愣,立即醒悟过来,立马打千下跪,朗声道:“奴才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尹貴妃得意忘形,放声大笑,大声说道:“我是皇后娘娘了!我是皇后娘娘了!”一边叫喊,一边翩翩起舞,像一只快活的蝴蝶,一会儿飞到这边,一会儿飞到那边。她跳着,转着,身子突然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僵硬不动。

灯光下,只见一群太监和宫娥簇拥着王贵妃站在她面前。

王贵妃笑眯眯地望着尹贵妃,眼神狡黠而怪异。

尹贵妃一愣,旋即露出怒容,吼道:“殿里的奴才都死光了吗?王贵妃大驾光临,怎么不通禀一声?”

王贵妃笑道:“尹贵妃真是贵人多忘事,今晚拾翠殿有大事要做,那些多余的太监和宫娥,不是被你早早打发走了吗?”

尹贵妃闻言一怔,立即又镇定下来,道:“王贵妃,夜静更深,你怎么有此雅兴,夜访拾翠殿?”

王贵妃笑道:“我听说拾翠殿今天夜晚出了一位皇后娘娘,我过来巴结啊!”

尹贵妃满脸通红,知道自己适才的话被她听到了,讪笑道:“王贵妃休要取笑!”

王贵妃诡秘一笑,昂然不动,道:“我要请教尹贵妃,深更半夜,来到这密室做什么呢?”

尹贵妃听出王贵妃的话中不怀好意,脸色便一沉,道:“王贵妃,你是来找茬的吧!要找茬明儿我们就去当着皇上说!”

王贵妃立即道:“好啊!我还正想问问皇上,拾翠殿密室里的那具尸体是谁?”

王贵妃突然提到拾翠殿密室里的尸体,尹贵妃和朱焕章都如遭雷击,二人脸白如纸,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尹贵妃强作镇定,道:“什么尸体?王贵妃,你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王贵妃冷笑道:“是吗?那你就让开,让我进密室看看。”

尹贵妃怒斥道:“王贵妃,这里是拾翠殿,你休得在此放刁。滚出去!”

王贵妃不怒反笑,道:“尹贵妃,事情都败露了,你还强装镇定,说我放刁?你只道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尹贵妃,你干下这大逆不道的事,明儿皇上和太子殿下来了,看你如何交代?来人,把密室围起来!”

侍卫立即团团围住了密室。尹贵妃闻言,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王贵妃说罢,袖子一拂,带着众人出了拾翠殿。走到半路,就有内侍来报,说尹贵妃和朱焕章两人饮下毒酒死了。

王贵妃淡淡一笑,踌躇满志地回到绫绮殿。她刚跨过殿门,黄辛便从旁闪出,朝王贵妃叩拜,道:“奴才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贵妃面露笑容,摆摆手,道:“黄辛,休要如此相称。我不是尹贵妃,不会像她那样得意忘形,皇后娘娘这个称呼,等到将来万岁册封之后再叫吧。”

黄辛应道:“是!”说完,站起身扶着王贵妃走进正殿。

原来,黄辛表面上是尹贵妃的贴身内侍,实际上是王贵妃安插在尹贵妃身边的内线。那一日黄辛会见蒋炳忠之后,将沈皇后还在人世的消息告诉了王贵妃,二人密议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先借尹贵妃之手除掉沈皇后,第二步再逼死尹贵妃。如今大功告成,王贵妃自然十分感激黄辛,说是册封皇后之后,便擢升黄辛做总管太监。

二人沉浸在兴奋和喜悦当中,不知不觉就见晨曦初露,一道霞光照进绫绮殿,照到柱子上悬挂的那把宝剑,珠光宝气。那把剑是王贵妃特意向皇上要来的,宫中挂把宝剑,不但显得雅致,还可以镇邪。看来如今果然应验了,她把尹贵妃这个邪魔镇住了。

王贵妃站起身,正准备过甘露殿看看,突然听见后宫之中一片沸腾,有人在大声叫嚷:“太子殿下迎沈皇后回宫了!”

王贵妃一怔:沈皇后不是死在拾翠殿的密室里了吗?怎么又冒出一个沈皇后?正惊疑间,一个宫娥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还宫了。”

王贵妃把脸一沉,怒斥宫娥:“你在胡说些什么?”

宫娥哆哆嗦嗦地说:“奴婢不敢谎奏。方才奴婢亲眼看见太子殿下把皇后娘娘接到立政殿了。”

王贵妃听罢,身子晃了一晃,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死在拾翠殿密室里的沈皇后又复活了?这怎么可能呢?此时,她急于想找来黄辛问一问,不料,宫娥说黄辛已被太子羁押了。王贵妃头上好像挨了一棒:黄辛已经暴露了!黄辛暴露就等于她也暴露了!

王贵妃强装镇静地在书案前坐下,思索沈皇后怎么会死而复生?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不过有一点她终于领悟到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沈皇后精心安排的圈套,自己和尹贵妃却愚蠢地钻了进去。

王贵妃欲哭无泪。她抬起头望着柱子上悬挂的宝剑,此时才明白,这把宝剑原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她叹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伸手摘下了宝剑……

沈媛以自己的孪生姐姐为替身,骗过了朱焕章,骗过了尹贵妃,骗过了所有的人。趁着这些人疏忽大意的时候,她暗地里通知了李适出宫接驾,在儿子的护持下,出其不意地进了皇宫。

沈媛回到了立政殿,恍如隔世。她举目环视,望着立政殿里的一切,流下了眼泪。这眼泪不仅是失而复得的感慨,也是一种内疚:这里的一切都是用姐姐的生命换来的,她感到对不起姐姐。她一回到宫中,立即让牟大志去拾翠殿,找到了姐姐的尸体,偷偷运出皇宫,装殓入棺,葬在父亲的墓边。

对于宫里的人来说,尹贵妃和王贵妃,一个饮鸩服毒,一个引颈自刎,令人震惊。大家联想起二人前段时期的争强斗狠,以为二人是看见沈皇后死而复活,自己争位无望,绝望之下,自寻短见。

李豫也是这种看法,丝毫没有察觉到尹、王二妃的死与皇后沈媛有什么关系。他觉得亏欠沈媛,赏了许多珠宝,并许诺晚上来看她。

这一天,晚霞还未消失,沈媛就命人点燃宫灯,召来优伶,备下美酒珍馐,静候圣驾。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圣驾的影子。如镜的明月早已升起,皎洁的月光一点一点地从窗棂中射进殿内,斑驳杂乱,就像沈媛此时的心情。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便让牟大志去打探。牟大志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从甘露殿飘来的悠扬乐声却传到她的耳朵里了。

沈皇后变了脸色:甘露殿的音乐声让她回想起尹、王二妃在世的情形。尹、王二妃都已死了,皇上又在宠幸谁?

牟大志回来后告诉沈媛,万御史给皇上找到两个绝世美人,一个叫贺淑兰,一个叫李萍英,色艺双全。皇上十分見喜,将她二人封为贵妃,叫二人分别住在‘拾翠和‘绫绮二殿。”

沈皇后目瞪口呆,她万万想不到尹、王二妃刚刚空出的位置这么快就会有人去填补!

沈媛知道皇上这一晚是不会来了,就是以后,皇上也难得光顾立政殿了。一种失败的酸楚之感涌上心头:自己付出了颠沛流离的代价,付出姐姐和姐夫的性命,只得到一个虚空的后位,值得吗?

沈媛对镜看看自己,为了迎接李豫的到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工夫打扮自己,轻描蛾眉,薄施粉黛,鲜衣艳裙,花团锦簇,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气不打一处来,拔掉头上的九尾凤簪狠狠地扔到妆台上,脱下身上的锦服扔到地上。

一张锦笺也随之而落,掉在地上。

沈媛呆呆地望着地上那张锦笺,伸手慢慢捡起来。她记得三个多月前,自己出宫之时,太子将这支金钗塞给她,说里面有首诗,要她以后慢慢看。沈媛打开这张锦笺。儿子在锦笺上抄下了曹子建的一首诗,《明月上高楼》: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是一首描写妻子思念远方丈夫情怀的怨叹。丈夫外出,十年不归。妻子独守空房,洒泪自叹。她和皇上虽然近在咫尺,却形同天涯,与诗中的怨妇和丈夫又有什么区别呢?沈媛起初还担心儿子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愤而出宫,看到这首诗,沈媛明白儿子理解了母亲的凄苦。

这张锦笺,沈媛一直带在身边,此时见到,沈媛真想大哭一场!她越想越有诗中怨妇的伤感:“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她是多么想投入丈夫的怀抱,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丈夫怀里搂着别的女人,让她怎么办啊?

李豫对沈媛的再次冷落,让她感到愤怒!她真想狠狠地报复对方。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去向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报复呢?再来一次出走吗?这一次要是再离开长安,还能有第二个孪生姐姐做她的替身吗?

沈媛知道自己再委屈也不能出走了,只能打落牙齿合泪吞。这一夜,沈媛把酒浇愁,直到酩酊大醉。抬头看见天穹高挂的明月,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感到月光好冷好冷。她觉得自己和月宫中的嫦娥有几分相似,虽然高高在上,却寂寞孤凄!

从此,立政殿变成了酗酒殿,沈媛想用酒精麻醉自己,摆脱苦恼。李适来劝过母亲。他很同情母亲,却又爱莫能助。父亲是帝王,理应拥有天下的女人。母亲作为女人,心理不平衡,偶尔借酒浇愁说得过去,但天天醉生梦死,那就有悖妇道,更别说母仪天下了。

李适没有能力改变母亲,更没能力改变父亲,他劝了母亲几次后,便也不再劝了。

沈媛天天沉浸在美酒中,浑浑噩噩。沈媛的这种状态,牟大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极力劝阻沈媛,沈媛苦笑道:“你这奴才也敢来欺负本宫?你要是再阻拦本宫喝酒,本宫立刻就杀了你,你信不信?”

牟大志泪流满面,道:“娘娘要是不酗酒了,杀了奴才也值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手绢抹了一把泪水。沈媛不由一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牟大志手里的手绢。

牟大志察觉到了沈媛异样的目光,瞥了一眼手中的手绢,悚然一惊,急忙想把手绢塞进袖中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沈媛道:“等等!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牟大志有些慌乱,道:“没……没什么……”

沈媛喝道:“胡说!本宫都看见了,那手绢怎么那么熟悉?快给本宫看看。”

牟大志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这条手绢还是沈媛当年送给他的。那是沈媛想去安国寺拜菩萨,以手绢为诱饵,要牟大志陪她去。牟大志万万没想到,沈媛最后真的进宫去了!

牟大志心中一直爱着沈媛,一心要呆在沈媛的身边,他瞒着家里人,阉割做了太监,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沈媛身边,但两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是当朝皇后,一个是被阉割的太监,那就不能开口了。不但不能开口,自己的心迹稍露端倪,就是对皇后的大不敬,就会被杀头。

多少年来,牟大志一直把自己的心迹掩藏得严严实实,没想到,此时香绢被沈媛看到了。沈媛要看手绢,不给,是抗命不遵,那是死罪;给了,自己对沈媛的眷恋之情是对皇后的大不敬,也是死罪!

牟大志左右为难,急得头上直冒汗珠。沈媛见他迟疑,一拍桌子道:“牟大志,你好大的胆子!本宫的话你竟敢不听?”

牟大志迫不得已,只得将手绢递过去。在递过去的一刹那,他心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积压在心底的情思终于暴露在沈媛的面前,就是死,也值了!

牟大志脸上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过沈媛的眼睛,看到牟大志先是满脸通红,继而惊慌失措,接着又变得兴奋,让沈媛更加惊疑。她接过手绢,慢慢展开。手绢上绣着一片绿油油的荷叶,荷叶当中滚动着数颗晶莹的露珠。

沈媛一怔:这不是自己幼年時用过的手绢吗?她的小名叫珍珠,荷叶中晶莹的露珠暗扣着珍珠的含义。这条手绢怎么会落到牟大志的手里?

蓦地,童年时的往事浮上了心头,沈媛记起来了,这条手绢是她送给牟大志的。安国寺之行,她得以结识太子妃,进到宫里。想不到快三十年了,这条手绢牟大志还一直留在身边!

沈媛双手捧着那条手绢,心潮起伏:她对牟大志的感情十分复杂。两人青梅竹马,那时候沈媛就看出,牟大志很是喜欢她。但沈媛一心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后来进了宫,牟大志居然做了太监,这让沈媛好生惊讶!在她的记忆里,牟家富庶殷实,怎么会让牟大志进宫当太监呢?

当牟大志叙述他进宫的经过,沈媛就察觉到了牟大志内心深处隐藏的心思。对于牟大志的这份痴情,沈媛没有感动,只有可怜!她想起了那句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沈媛觉得这份痴情足以利用,所以才把牟大志调到立政殿做了她的贴身内侍。

这一次,这条手绢再次把牟大志的心思暴露无遗!沈媛没有嘲笑牟大志,而是为这份深情深深感动。

沈媛在姐姐家里居住的那段日子,亲眼看到姐姐和姐夫恩爱和谐,像她这样长期饱受丈夫冷落的孤寞女人,对这种夫妻生活有着强烈的向往,以至于她一时冲动,一度想代替姐姐活在蒋炳忠的身边。

然而,蒋炳忠以一记响亮的耳光击碎了沈媛的幻想,她醒悟过来,蒋炳忠只是属于姐姐,并不属于她。在那一刻,她差点儿要哭出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赐给她一个恩爱的“蒋炳忠”啊?当她从牟大志手里接过手绢,立即明白了,老天爷其实早就把“蒋炳忠”赐给她了,可是她拒绝了老天爷的厚爱,终于遭受到老天爷的惩罚,一再被李豫冷落,饱受孤寞之苦。

沈媛看了一眼牟大志,由于阉割的原因,牟大志身上的男性特征早已退化,脸上光溜溜的,说话的声音又细又尖,像一个女人。牟大志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深深地刺痛了沈媛的心:要不是为了我,他何尝又不是一个高大威猛的虬须大汉?

沈媛双手捧着那条手绢,突然呜呜地哭泣起来。

牟大志低头耷脑,等待沈媛的判决。等来等去,等到的不是沈媛的雷霆之怒,而是悲恸的哭泣。牟大志慌了,急忙叫道:“娘娘!”

沈媛慢慢抬起头,望着牟大志,柔声说道:“大志,今后在立政殿内,你不必称我为娘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叫我珍珠吧。”

牟大志大惊失色,慌忙跪倒,道:“奴才不敢!”

沈媛没有理睬牟大志,自顾自地说道:“大志,你伺候我有十几来年了,亲眼看到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是堂堂皇后,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有使不完的金银珠宝,有令人眼热的尊荣,就是没有普通夫妻的甜蜜!皇上可以幸尽天下佳丽,我却像一把敝帚被扔在一旁,大志,你知道我有多苦吗?”

牟大志含泪点头,道:“奴才知道!”

沈媛继续道:“长年累月生活在这种苦难中,让我如何受得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我就会积郁成疾,完全垮掉!”

牟大志泪流满面,道:“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千万不能垮掉啊!”

沈媛一把抓住牟大志,激动地道:“大志,你知道吗?看到这条手绢,我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那时候我们多么快乐呀!我为什么要贪图一时的虚荣,进宫来呢?还害了你!”

牟大志连忙道:“珍珠,为了你,我死一百遍都心甘情愿!”

沈媛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她想起来了,蒋炳忠也说过这样的话,蒋炳忠为了姐姐,也是死一百次都心甘情愿!想不到越是普通的人,对女人越是真心;相反,那些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却把女人视为玩物,喜新厌旧!

沈媛心里热乎乎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一刹那,她的心中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她要做一件疯狂的事情,既是对牟大志的回报,也是对李豫的报复。

她抹了一把眼泪,稳定心神,道:“大志,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得如实回答。”

牟大志道:“珍珠,你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沈媛道:“大志,你知道‘对食是怎么回事吗?”

牟大志一怔,脸上就像蒙上了一层红布。原来,宫中太监无妻,宫女无夫,寂寞难以排解,暗地里以夫妻相处,同衾共枕。沈媛突然问起这件事,牟大志猝不及防,羞得就像煮熟了的虾子。他低下头,声若蚊蝇,道:“我知道。”

沈媛又道:“你对过食吗?”

牟大志的脸更红了,摇摇头。

沈媛追问道:“为什么?你没有中意的人?”

牟大志扫了沈媛一眼,低下头,样子似乎很委屈。沈媛立即明白了,点点头,道:“大志,委屈你了!”

牟大志双眼含泪,道:“不委屈!珍珠,我真的不委屈!能呆在你的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媛心里又是一热,她缓缓地道:“大志,我给你一个人对食,排解寂寞,好不好?”

牟大志双手乱摇,道:“不不不,任凭你给我何人,我也不会答应的。”

沈媛不以为然,道:“如果我要给的就是你魂牵梦萦的人,你也不愿意吗?”

牟大志一愣,惊愕地望着沈媛,看见沈媛似笑非笑,他更加慌乱窘迫,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一步一步往后退,突然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出立政殿。

沈媛看见牟大志那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皇后与太监对食,这件骇世惊俗的事准会把任何人都吓一大跳!

沈媛知道她要干的事很疯狂!疯狂也要干。她是被李豫逼的,也是被牟大志逼的。她要向李豫宣泄心中的愤怒,她要向牟大志有个交代。至于后果,她顾不得了。

之后,从立政殿传出一些流言蜚语,全都是关于沈皇后和太监牟大志的。这些话传到皇帝的耳中,他还出面斥责了皇后。

令人惊讶的是,一向温和的皇后当日像疯癫了一样,与皇上大吵一架,还说了许多胡言乱语。

又过了一些日子,这天夜里立政殿突然起火,火势很猛烈,殿里的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沈皇后也被烧死在殿里。有人看见,起火的时候,沈皇后和她的内侍太监牟大志在红罗帐中挣扎、扭动,千万条火蛇吐着芯子恶狠狠地扑向他们。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才被人扑灭。第二天,李豫和李适赶来,二人面对着一片废墟和无数烧焦的尸体,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过了许久,李适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他对李豫道:“父皇,诏告天下吧,去年十月吐蕃入侵,当朝皇后在浙江安吉落凤坡遇难!”

李豫望着两具交缠在一起的尸体,含泪同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