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 □韦芈,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画眉的作者?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画眉的作者
坏种
□韦芈
(一)
季节一到,白府大少爷有思会整天呆码头上,白家渡在整条氓江航道上是最好的码头,氓江激流奔腾,只在了氓山脚下河湾缓冲,才难得一片平缓,过了该处便又是细长峡谷,水流遄急暗礁密布,根本无法航运,白家码头恰好占住氓洲这段黄金水面。白家并非氓洲土著,有思祖父随绿营屯丁于此,捻匪作乱经过地面,这队人马奉命设伏,尽毁佑王张忠诚部辎重粮草,朝廷封赏下来,军队可在氓洲地界择地安居,得到诏令大家自然是先去挑选上好良田,偏就有思祖父看中临江的盐碱地,果然没过多久时间,氓江水运发达,北洋线、南洋线、长江线都要经此转为陆运,白家依靠码头发达,然后再筹集钱款购买附近地面,办起货栈客栈酒楼饭馆,白家因而成为氓洲富户。
这个季节多的守夏的沙船,层层叠叠靠着码头依次排列,船船之间有缆绳锁住,缆绳约莫孩子小臂般粗细,懒怏怏垂着,遇到涨潮退潮才绷紧直挺,潮水间的船体就是贪玩孩子,摇头摆尾想要挣脱桎梏,牵连着船坞左右晃荡。有些小船在大船码头间隔的水面往返腾挪,抹身黑漆,船舷标有红色月亮,这就是白家船的标记,小船负责接送商户水手,又作燕子舟,是氓洲本地称呼,大抵是形容船身轻巧灵便。沙船芒种前后到氓洲,泊到立秋再回南方,运来的棉花布匹早就装满北上车队,船仓中换成了车队卸下的关东大豆,等着运往南方,最繁忙也就是沙船离码头前那些日子,喧熙码头上方充盈棉籽和豆饼味道混淆的空气,还有搬运中遗下的棉屑,凌乱横陈于肮脏泥地,偶而为搬运苦力们的脚步或者喘息惊动,飞到一人多高,于是入眼处皆遍朦胧迷离,沙船赶着这几天起锚,远处从南洋来的乌船隐约现出樯杆,这些樯杆现在见着渺小,等过几天就跟沙船上撑着的一般大小,同时还带来股炽热暖甜,是台湾汕头产的白糖凤梨的味道。有思站在高处目测帆影大小,不过三四天,乌船队就该靠岸,他催促苦力们加快进度,两天内定然要将全部货物搬运到仓,同时他心里暗自调度安排着乌船泊位,南边那大片全泊乌船,水位适合,卸大件更是方便,靠北边泊位先留置不用,等十来天后洋船靠岸,载到全是苏木,槟榔,燕窝,海参这样的精细货,必须预留足够位置。
一切妥当已过晌午,有思略有点饥渴,白家离码头也不远,有思把些事项交代给几个工头,先自折回家。从后门进去,路过偏厅看有客人稳坐着,瞅着眼生就没招呼,径直到房里,见媳妇翠玉眉开眼笑,有思看桌上堆满些礼品,问翠玉是否偏厅那客人带过来的,翠玉答他,正是那人带来。有思告诉翠玉,那人打北平来,想是有事来请老爷。翠玉直瞪着双小蒙猪眼,有思知她不信,手指桌上那堆东西一一道来,口蘑、通州密枣,熏茶、青酱肉,俗称北四样,比如这个口蘑,就只出在张家口,一年才产百来斤,每斤出山就值三十银洋,全是北平附近贵重土产,一般送礼有两件就够分量,这人阔绰出手齐全四样,定是北平城来的王公贵人。翠玉还有些不信,再问有思,缘何知道定是找老爷的,有思反问,你算算现在什么时辰。
白老爷深入简出,不愿料理家事,大凡事情均由长子有思出面,有思脾气性格都随祖父,是把理家好手,老爷乐得省心,天天遛鸟赏花。今天的客人,老爷也想让有思代为接待,有思考虑再三,还是再让下人去请,老爷只得出了后花园,先前白老爷忙着给只画眉照雌,这是画眉斗口时失性了,摆弄半天还没成效,心里有股怨气,路过有思屋门便故意高声,子孙不孝,累死上人。有思知道老爷脾气,一把扯住翠玉衣袖,不让她搭话。
来人算是老爷的老熟人,誉亲王府邸的三管家,白老爷以前在京城道上混世面,和亲王府上有点交往,见面少不得寒暄,问起京城道上朋友近况,三管家答道,老一辈很多都收山关门了,连杜二爷都宣称再不玩蛐蛐。白老爷微微一笑,对三管家断言,我就不信杜二能真忍住,估摸偷偷在家摆弄,只是不下场子。三管家点头称是,顺着口风问白老爷,鸟爷想必也窝园子里玩,只怕又调教出不少精品。白老爷道,玩是自然还在,多年不去黔西汉中,也不下场子,好鸟落手上都被糟蹋了,只不过市上随便收几只俗品解痒而已。听老爷这般说道,三管家讪笑几下,然后再把来意向老爷和盘托出,原来誉亲王和人约下斗鸟场子,怕没把握所以特请白老爷出山罩个场子去,老爷闻听倒有些诧异,问三管家,亲王府上有钱八爷,在京城道也算三鼎甲的鸟把势,对方什么硬手,连钱八爷都捏不牢稳手。三管家回老爷,对面是二公公家,又是打西南请到的鸟师,是从前那个把势的师弟,也善调枪口,王爷怕钱八罩不住,所以嘱咐我来氓洲。三管家还想继续说,白老爷伸手止住他话口,他对着三管家说,您也知道上的规矩,我现在出面,等于在往钱八爷脸上煽响了,这趟我无论如何都去不得,还得管家将苦衷向王爷禀明,不是小的不识抬举,实在规矩不能破。三管家连连点头,等老爷说完话又说,王爷早料到鸟爷心思,所以来前特地关照,千万不能勉强,您若不便出面,只求罩个暗场,与钱八同去领鸟,王爷一样重谢。话到这地步,白老爷还真不方便推却,说来是罩暗场,实质还等同自己出场,他沉吟片刻有了主意,对三管家一抱拳说,我这几年身子多恙,实在有所苦衷,但王爷厚爱又却之不恭,不如小儿代劳,我家老四有祁跟我学了几年,接机会跟钱八爷出去阅历,正是一场造化,还请三管家向钱八爷多加嘱咐,请他看在故人薄面,对小儿多加指点。三管家没想白老爷如此安排,一时没想好如何处置,随便询问了句,令郎今年贵庚?老爷答他,小儿今年十四。三管家面有难色,白老爷自然看懂意思,决然说道,小儿虽幼,但眼力已不弱在下,管家尽管放稳心。话到这地步再没余地,三管家尽管心存疑虑,也只能忍而不发,茶毕将要告退,白老爷留三管家在府上休息一宿,等有祁收拾行囊后明天一同上京。三管家想也有理,客套几番也就住下,白老爷亲自送去客房,路上闲扯,问道国事繁忙,誉亲王怎还得闲心与人约场子。三管家长叹口气,您真是久在桃花源,不闻窗外事,现在想忙国事都无从忙起,王爷也就只能整天玩乐,京城的达官显贵皆是如此,家当移转到天津,一旦时局有变就进租界避难,革命党嚷着驱除满人,袁世凯也靠不住,没想到最后还得托庇洋人荫护,真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老话。两人相对感慨一番,直送到客房,安顿妥帖白老爷这才回去,吩咐下人去找来有思、有祁两位少爷,到花厅说话。
白有祁性子古怪,家里人都知道,一般很少会主动搭理他,这也正遂他意,于是这孩子越发沉默寡语,有祁玩鸟的本事似乎是胎生的,白老爷玩画眉一辈子,把家业荒废大半,等醒悟后已然入障,想退也是不能,他不愿子女们跟着玩物丧志,所以自有思开始就没传过玩鸟法门,一直等有祁出生,他也从京成回了氓洲,家业也被有思打理得谨谨有条,渐有中兴之相,干脆就关门隐居,偏生有祁天生就对玩鸟有兴趣,六七岁跟着身后洗笼喂鸟,几年后说起鸟道滔滔不绝,老爷试探他几次,发现有祁悟性极高,自己随便点拨,就能举一反三,不由有些窃喜,于是专心将调教画眉心得一一传授,除了缺少实战经验,光凭眼力已然不在自己之下,所以白老爷胆敢提出由他替自己领鸟,老爷有心让有祁增加阅历,钱八是老江湖,天性谨慎,自己这番作为正是给他面子,钱八肚里自然明白,所以一路有他关照,老爷大可放心。
有思原想反对,但父亲既已允诺,也无可挽回,只能顺着意思答应,退回自己屋子,让翠玉去给老四多准备盘缠衣服。翠玉心想,公公莫不是老糊涂了,竟让老四这个小孩子孤身远行,她一肚子话憋在怀里,被有思堵着,只能拣些旁支末节问,这次是和谁去斗鸟,有思回道,听说是京城里的二公公。翠玉又问,是不是十四年前那次斗鸟的二公公。她这一问,倒提醒了有思,有思一直觉得这名字耳熟来着,现在翠玉一点,顿时回想起来。
(二)
娘家与白府为通家之好,翠玉的婚事是出生前就定好了的,定亲时有思祖父还在世,而白家少爷就是现在的白老爷。有思他母亲身怀六甲,老爷又偷跑去北平玩鸟,有思祖父对不肖子无可奈何,派遣家人去京城寻人,还得瞒着媳妇,只说自己有件紧要事务让女子去京城操办,以免媳妇知道实情生气伤胎,恰逢翠玉祖父登门拜访,见老友一脸忿忿问起究由,才知这个因果,翠玉祖父劝慰他,年轻贪耍是平常的,为人父母后自会不同,说着说着翠玉祖父说起自家三媳妇也刚怀了,有思祖父说道,这么巧事,如果恰好一对,就定下娃娃亲事如何?过了八个月,翠玉祖父亲自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过来白家,给有思祖父相面,有思祖父上下打量,然后对老友说,这孩子好面相,是个旺家运。
白老爷出去玩鸟的事情,最后还是没瞒过,有思母亲气得半死,等有思出生后月子时得了产后风,下了许多药草都没调理过来,老爷硬被家人拽回家,有思母亲早就梦归西土,有思祖父训斥儿子一通,白老爷也满面羞愧,自这后数年足迹未离氓洲,几年后有思祖父也染疾过世,乡里传闻他是被家业拖累而死,这些传言让白老爷很多年都无法抬头。生意还是需要人打理,这点上白老爷就不象玩鸟斗雀那样有天赋,勉强支撑着,等到有思成年,急忙将家业托付给儿子,自己依旧操起玩鸟的本行。
有思母亲过世满三年,白老爷续弦了房正室,因以前的劣迹,有身份人家不愿女儿嫁给浪荡子,只能找了户小家闺秀,好在续弦的妻子生性贤淑,先后给白老爷生下三个有珏,有郴,有祁三位公子,待有思也是如同己出,在世时内务全亏得她梳理,才免白家一溃千里,本来有祁还该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白老爷续弦的夫人生第四个孩子难产死了,老爷颇为伤感,无心再续弦。
本来白老爷已淡出玩鸟道,没想京城里出个新人,打西南过来,被二公公聘了鸟把势,这二公公本是旗籍,家道破落,有个哥哥净身进宫,伺候隆裕太后得了宠,皇宫发下不少赏赐,家里凭此重新发达,穷惯的人突然得志,难免飞扬跋扈,京城里那些世家子弟看不顺眼,便嘲他是二公公,一来二去叫顺口,背地里人人这么称呼。晚清时代,弓马天下的本事早被八旗子弟们荒疏,反而是些纨绔之道登堂入室,擅长奇巧淫技的各类匠人附之为生,其中斗鸟是颇为盛行的一种,斗鸟类分鹌鹑,黄狼,画眉等,其中画眉又有文武之别,文斗凭的叫口,武斗则全靠撕咬抓挠,一般的鸟行家这几样都须兼通,又要有样擅长,正所谓是百花齐放、术有专攻,白老爷当年专攻武斗画眉。二公公聘的鸟师,也是武斗这路,尤擅调教枪口,斗画眉八分在驯养上,成名鸟师都有压箱底绝技,都是从不外传,平时只在密室驯养,以防被人偷学了去。誉王爷府上的钱八爷调出画眉都会“海底翻”这手,斗场上看着处落下风,突然间斗鸟返身倒挂,鹞子翻身从滚木下方钻过,出其不意偷袭,往往一击扳转局面。经过钱八爷调理出的斗鸟,场上总是胜多负少,偏偏近日屡落下风,输了誉王爷不少彩头,钱八爷心生疑窦,私下查问几位道上朋友,好几个成名人物也都景遇类似,而场上最风光的斗鸟全出在二公公家。二公公出身不佳,成名鸟师一般不乐意去他处调鸟,即便重金购到上好玩意,也因缺少弄,进场屡遭灰头土脸,近日他从西南请来个无名鸟师,这人带鸟进城,手下几只斗鸟厉害,尤其有只唤“墨玉”,毛色漆黑阴反绿影,正为百年得见的黑画眉,玩画眉都知“白鸟为王,黑鸟为将”的俗语,黑白双色奇鸟向来只见谱传素未问世。道上朋友知道西南鸟师厉害,手上又出珍品,估计胜不得他,商议后凑合四色糕点,由钱八亲自送至二公公府上,在规矩上就代表自承下风,斗场上请对方多加照应。成名鸟师讲面子,靠着主家银钱过活,平时相互留人余地,没想西南鸟师年少气盛又急切成名立腕,全然不顾讲究,把钱八所送之礼原封退回,还故意只接成名人物的斗局,胜后言语张狂,折下好多头面人物的脸。道上朋友咽气不下,最后想到已算半归隐的白老爷,怕白老爷不出山,又搬动两位耆宿到氓洲,他们来的当时正逢四少爷有祁出世,白老爷脱身不开,但两位老前辈面子必须顾及,再加斗鸟那瘾确也撩拨,最后只得应承,只等家中诸事妥帖会往京城走上一遭。
弄璋过后,白老爷只身到得京城,空着双手也没带鸟,默不做声先踏场子,他进场时故意拉下半张毡帽盖脸,但还会被些相熟朋友认出,只得先低声招呼,让人别咋呼出来,那些熟人听说他来的原由,自不声张,只等看场热闹。那天恰巧二公公家的墨玉上场,对家也是新人,提笼青羽贵州黄,看鸟态定是斗场走过几路的凶头。两鸟入斗笼,立时见出高下,三两回合贵州黄明显颓势,斗到紧要处只见墨玉占住笼角上端,将身躯蜷曲成棍型,投枪那般向对方射去,犹如黑色闪电,贵州黄也算斗场熬油了,闪避得快还被鸟喙偏锋带到爪子,再摆出架势明显一脚乏力。贵州黄的主人心疼爱鸟,嘴里嚷着认输,手就想进鸟笼里护鸟,被中间人用阻拦,这才想起急切中坏了斗场规矩,那西南鸟师在旁冷言冷语打趣,莫非鸟不济事,来斗人不成。输家羞得面涌血色,也顾不上其他,从中间人手里接过爱鸟,也亏见机得早,鸟只受些皮外伤没被啄废了,只是西南鸟师嘴里不饶,依然不干不净,自己没个下场的台阶。
白老爷见过墨玉的战法,多少有了底数,有心替人解围,抢身到场子中央,毡帽撩开漏出整张脸,那时白老爷退隐不过五六年,下面玩鸟的多有识得他,就算素未谋面也闻其名,大伙原看不惯西南鸟师狷狂,只恨没手段治他,见有人出头,犹如见到救星,齐声道声采,场面顿时给渲热了。听到这里聒噪,四处人等趋声而至,别处斗台连鬼影都没了,白老爷作个团揖,是个大角出场的风度,到鸟台俯身看落败后的贵州黄,嘴里赞许,铁搭大粉盘,正宗远山岩雀,该是黔东南出窝的吧。鸟主应声称是,白老爷把胸膛,尾翼,腿爪仔细遛过,再问鸟主,看这爪似藤批,内含红牛筋,想必伏招应在爪上。鸟主人一吐舌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旁边有人起哄,这位白爷可是道上的状元,什么招数瞒得他一双神眼。贵州黄的主人再不敢隐瞒,如实回答,自家这鸟练的伏招是“锁喉”。白老爷沉吟片刻然后又说,难怪你敢对上这墨玉,“锁喉”这招原本就克住“枪口”,只是那黑鸟动如闪电,出招诡变,才着了它的道。一席话说得贵州黄的主人连连点头。白老爷又问,这鸟调教时可练过以静制动的法门。鸟主人只听说斗招练快练重的,白老爷所说的以静制动却初次耳闻,他不明话里有何余味,狐疑着等白老爷继续发话。未及他反应,白老爷再度发话,我瞅着你这鸟实在喜欢,不敢夺人所好,只想借着玩上个把月,两月后还是这场子这台子。白老爷一点鸟台边沿,喘了口气气息调匀了接着道,和墨玉宝鸟较个长短,到时请大家帮个花钱。大家这才知道白老爷绕这么个大弯,兜来兜去原是借机下战书,他故意选落败的鸟,想是存心折辱西南鸟师的骄横,只这步棋行得凶险,现在解气了,只怕两月后万一闪失,便再无人制住西南人气焰。贵州黄的主人忙不迭将鸟笼递过,白老爷颠簸几下笼子,然后手心托住贵州黄放进笼中,说也蹊跷刚落冠的鸟进笼便展开翎子,显个白鹤亮翅的功架,白老爷微微而笑,自言自语,还有斗性就好办。
白老爷言下无虚,两月间无从得知他藏哪调鸟,约定日子到来,提溜鸟笼现身斗场。这场故事早就传遍天下,不独北平城内,附近天津,廊坊,保定的玩家也赶到这里,里三外三围个水泄不通,白老爷一路揖手行进到场中央,揭开笼上隔日光的蓝布,青羽贵州黄神采熠熠,昂首站在滚木,踌躇满志跃跃欲试,浑不见当初落败痕迹。当时众人赞叹,到底白爷,鸟经他手楞是换层筋骨。那天斗局难得一见,西南鸟师带来的墨玉天生铜嘴钢爪斗法精通,纵横一时的王鸟,偏偏遇上白老爷调养后的贵州黄士气正旺,一入斗笼扑腾撕嘬,将十八般武器一齐搬上,斗得羽毛飞扬,鲜血淋漓,开始势均力敌,半时辰左右,贵州黄渐显力怯,行进尺度有些退委,四周人群指望着白老爷获胜,见这般形势不禁面露忧色,只有白老爷依旧胸有成竹,果不其然随着斗局继续,笼里斗鸟又起变化,已经占了上风的墨玉不知何故行动滞慢,而贵州黄反是精神抖搂,连着几回合都得了便宜,将墨玉渐迫到角落周旋,场面全是贴身短打,墨玉所擅长的枪口被制约无从发挥,贵州黄利用爪上优势,连连重创对手,西南鸟师见事态不对,他看出已是必败之局,想要宣布认输,但二公公在这场下了重注,怎肯让钱财打水漂,坚持定要看到终局,就在迟疑间隙,贵州黄找准机会使出伏招“锁喉”,铁爪封住墨玉要害,西南鸟师失声叫声完了,没心再和二公公纠缠,踉跄冲到斗笼前,只见心爱的黑画眉,低垂脑袋隔着栅栏瞪着自己,原本透水的朱砂金眼蒙着蓝翳,了无生机,西南鸟师心里一疼,接着喉咙发甜,强行憋着才未呕血当场。中间人将贵州黄鸟爪强行从墨玉咽喉处拨开,黑画眉早是奄奄一息,眼瞅着救不活了。
人群都围住获胜一方,白老爷一脸灿烂应酬着,从人群中找出原本的鸟主人,一手将鸟笼递去,鸟主人看着调养得脱胎换骨的贵州黄自然千恩万谢。有人请教白老爷如何驯养得这鸟,白老爷泯然一笑道,其实鸟性也通人性,训鸟先得训人,人身站直了才能调鸟,这训鸟浅里说是手艺,玄虚里讲就是个道。白老爷子瞥眼二公公请来的西南鸟师,然后出人意料对黑画眉尸体遥遥深鞠一躬,长吁道,可怜百年一遇的王雀未得其主,未得其主啊。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西南鸟师面色惨白僵直台上,一丝鲜红色顺延嘴角淌流。
事了后道上朋友凑着献块匾书,匾额用金粉书写两个夺目大字,“鸟爷”。鸟爷是句骂人话,但搁白老爷那就成十分尊崇,白老爷嘱咐下人将金字匾悬张大厅门楹,任谁进门就先被两大金字恍着眼睁不开。
(三)
自从老四出门,家里不时现点兆显,比方说有思今晨早起,没来由被正厅匾额恍了下眼,懵然间有点心血来潮,站定些时间才意念平息,这匾挂着有十四载,都看顺了从未有今日这般邪气,他原本另怀别桩心思,两者一旦联系,益发惶恐不安,心头塞着大石头。有思四顾看看,很好的日头,倒不似出事的日子,想必昨晚上,跟翠玉床上闹过头,身子虚空才神思恍惚,如此解慰才将心再放平常。
家里倒是平静,翠玉贪床,不到晌午不会离开卧室。老爷自然要出去遛鸟,几十年老习惯,带几笼画眉上山,属于必修功课,白老爷自有鸟道,画眉不能窝,每天必得透个日光,以前老四有祁陪着,爷俩四手各提溜着鸟笼,不用掌心托底,要三根手指提住笼钩,手里拿捏稳头,步履平稳轻快,以免晃惊画眉。到山上挑拣向阳处,选高低适度的树枝将笼悬上,挂笼地方需得慎重,既不高也不低,低了招猫高了要防鹞子惊鸟,一切妥当才起罩布,先关注画眉动态,鸟有暗疾往往此时最能显露。罩布该启几分也凭日光而定,被照猛了习惯仰光,变成鸬鹚脖子外观就有残缺。白老爷选鸟刁钻,嫩毛齐羽皆不入眼,只好山老,还必得是深山岩雀,山老都是野掼的脾气,入笼几年还不能起性,只真行家才爱耍,山水灵气中将根底养足了,调养得体便出类拔萃。
有思算计着今早该有洋船靠岸,他有约在身走不脱身,心想不如让老三替自己去码头,诸弟中也就老三有郴让人放心,老四还是孩子,老二有珏不败家就属万幸,让他做事不如先杀了他去。正巧有丫鬟厅前过,低眉看着鞋子,拖拖沓沓走路,有思叫她,那丫鬟受了个惊,慌里慌张跑有思跟前,上下搓着手象犯了什么错事。有思认得那丫头,名作小绯,是二娘在世时买进府里的,那年跟着大水漂到氓洲,爹娘实在没钱养活,听说白家待下人宽厚,才卖进府里,进来六七岁,不知觉摸样已长成。有思问她可见三少爷?小绯回道,天还没亮有郴少爷就出门,比老爷还早走大半时辰,挎着香袋应该是去了庙里。老三一旦去庙,少说也要晚饭时候才回,那时约的人早该来过了,还不如亲自去码头省心,这多年恁大个家业总由有思独力撑住,几个弟弟帮不上手,父亲做派更是名士风范,从不提及阿睹物,无论巨细都由自己包揽,难免外面风言,说有思刻意不让兄弟们插手家务,等老爷百年后好独占家产,这些野火全是围着老二的那群酒肉朋友放的,这些人多为帮闲好手,指望花老二钱财,流言传多了未免众口烁金,有思也不知道几个弟弟的真实心事,难免心底黯然,于是站着有点失神。小绯陪着会,见大少爷不问话也不打发自己走人,故意咳嗽了声,一咳嗽提醒了有思,有思随口问道,老二还在家吗?小榧嫣然笑答,有珏怎么在家呆得住。她平时说顺口,没加上少爷二字,直接就唤了名字,话出口马上就后悔,想收收不回,只能指望大少爷别上心,所幸大少爷似乎没听到,吩咐她做自己的事去,小绯如得赦令,小跑着出了过道。其实有思当时就发现破绽,前些日子他也听翠玉说,老二和家中的小丫鬟不干净,他只作妇人家蜚短流长,没想今天无意印证了。看来定下的事更要着紧着办,整出漏子丢的可是整个白府脸面,有思刚才提起有珏,也就随意找个话头好打发丫头走人,他知道老二整天在家,对有珏而言家仿似个客栈,就是个随时住下的所在。有思料得没错,二少爷有珏已经三天没回府里,有珏天生有张白净秀气的好面皮,又是氓洲出名的情种,解风情不吝彩头,白家二少的名号脂粉堆里滚出名堂,老爷平日任由他浪荡,倒是有思作为长子看不顺眼,念叨几句,有珏以为老大容他不下,兄弟间明显隔了心,翠玉私下规劝有思,以后分家还管他一世,没来由兄弟做成冤家。翠玉对着有思说话,有思皱眉看住窗户,翠玉不知有思是否听进,有思有皱眉的习惯,翠玉突然想起老二有珏的玩笑,当时自己真信以为真。有思究竟有何烦恼,翠玉从未彻底搞懂过,作白家长房媳妇十余年,很少得见丈夫开怀敞笑,仿佛阴霾是胎里带出的,蔟结眉心凝成个川字,有珏告诉翠玉,有思脸上这个“川”字三岁就有,开始家人误会是横倒的三,想着希奇,到岁数竟会标着记号,满以为隔年三就化成个四,没想三十多了,还只有个横三。有珏说得绘声绘色,翠玉傻忽忽的问老二,当时都有谁见到了,有珏擂下胸膛,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翠玉发现有珏在掩面偷笑,才发现有珏使诈,便笑着骂死老二,你大哥三岁那年有你吗,乱编排,欺负我家有思老实。作势捏起空心拳要捶,有珏吐下舌头一闪就没影了。以前翠玉和有珏相处得一直不错,有珏自小讨女人喜欢,不比老三有郴少时面瘫,大后连笑容都没有,整天耷拉着让人心碜。
今天有思等个媒婆,前些日子托媒婆去南门田家说亲,田家在氓洲住了好几代,虽不显贵但家底清白,生个独生女儿,闺名个蓉字,行得好女红,精巧无比尤善临摹花鸟,仿似活物那般,因待嫁闺中,所以绣品少见,偶有流传在外,也多被大户人家重金收藏,又作“蓉绣”。有思曾听友人提及,说田家这位女子娴静淑德,存心思想给老二揽门亲事,有思托了媒婆说合,又把事情向老爷回禀,白老爷掐指一算问有思,老二今年二十五六了吧,有思回道,二十六属小龙的。白老爷让有思定着办就行,丢完话转往后花园去。有思暗念,怨怪不得老二,其实就随爹的种,心里作如此想,半点口风不敢露,尤其当着自家婆娘那张快嘴。
等到午后,那媒婆才进白府,阴沉张脸,有思已然知道不顺,让丫鬟砌了茶水,安排偏厅见面,媒婆大大咧咧往黄扬座椅上一歪,二郎腿架上,伸手揉着脚面。有思明白意思,早就预备了两块光洋封好个红包,媒婆接手掂过分量,把二郎腿放下,人也不歪着,坐直了对有思说,这回可真累人。有思急着知道后话,三姑六婆都嘴角利索,一旦话被扯开,不知什么时候才到正题,他急着想聊完这桩事,还惦念着去码头,于是把话黑截了,开门见山问媒婆事情办得如何,莫非田家大人不愿结亲事。媒婆回道,这倒不是,田家老两口嘴上情愿心也情愿,只是田家姑娘太有主见,楞说有珏少爷是绣花枕头。说到这四字评语,媒婆特意停顿,偷察有思面色,见白有思面浮苦笑,被人当面揭短,面子自挂不住,有思暗忖,田家姑娘真说准了,老二就是中看不中用。知道了结果,有思无心再想听下文,想客套几句把事揭过,没想媒婆后一句话,让他大吃一惊,有思以为自己听歪了,赶忙追问,媒婆复述道,田家姑娘说得明白,如果换有郴少爷那倒可以。有思嘴里念叨几遍有郴名字,然后叹息声,有郴是不错,但谁能作他的主。
关于三少爷有郴天生佛骨的说法在氓洲流传很广,有郴七岁那年,跟在有思去码头上耍,恰逢游方高僧行舟经过,瞄着岸上风物,无意扫到人群中的有郴,立时眼瞪直了,僧人弃舟登岸,四下打听是谁家子弟。码头上的工人回那僧人,是白家三少。那是个大夏天,搬运活青黄不接,苦力们不敢睡清闲大觉,侯在码头上预备接些散活,男人们无所事事,鱼干那样躺在码头上晒日头,见和尚呆头呆脑,顿时来了兴致,也不闭目养神。和尚没心思和诨人说话,怎奈苦力们闲着无聊,拽住衲衣不让脱身,和尚只得一五一十道来缘由,刚才他见码头贸然有七彩佛光,被赫了下,细察竟是小孩顶上的华彩,故此特地上岸相询。和尚这番说辞不知是真是假,苦力们惊得楞楞的,几个人私下在论,这可是佛临下界了,偏巧有人半真半假凑趣,说平时也看到三少爷异常,自己眼俗不敢外传,今天总是由高僧确认了。这一接口,引出众口纷纭,你言我语,结果竟有半数人说曾看到异端。他们说得爽利,旁有一人吓得面如土色,此人是个糨头,平时最不服帖,连白有思见了都头疼,四周人见他这股神态忙问如何,那人喃喃说道,造孽造孽,我前日背地骂三少爷是狗崽子,这该如何处好。众人鸡嘴鸭舌给乱出主意,有劝他要早晚烧香念佛,有道佛争一柱香,兴许三少爷不怪罪。这又有人说,佛光普照慈航普度,佛有气度不会跟小人计较。又有人说,你说佛爷是狗,佛爷自家不会计较,但佛爷四周有四大金刚五值功曹,这些大神小鬼未必不作计较,使个坏手让你变了小狗,佛经说业必有果。那人听得更无主见,腿渐撑不住身体,一屁股跌地上,双臂环住硕大脑袋号啕大哭。
类似的市井闲话白府听到不少,有郴自小就不杀生,也算有点佛性,估计传闻是如此来的。有郴每月至少渡江一次,对岸有座千佛古刹,始建南北朝梁国,历时千年闻名天下,寺内佛像大小共计四百余尊,均是曹衣出水,乃北齐粟特人曹仲达传下的刀法,南朝故土极其罕见。寺中主持法号宸空,修净土宗,与有郴颇有善缘,有郴过江就为看望宸空和尚,有时宸空会过江到白府小住,一僧一俗闭门点灯,谈论通宵尚不尽兴,宸空和尚主持寺务,停留不能过长,有郴每次都安排船只,亲自送过岸去。
白家临江而居,家产事业都指靠码头,但四位少爷全不谙水性,主因是老爷的续弦夫人管得紧,怕江里怪物吞下孩子,氓江里有种水兽名唤水猪,最喜吞噬小孩,这水猪生成个鱼形,身无鳞片却有四肢,时巡河岸游动,孩子在浅水或河岸嬉戏,便悄无声息潜过来,挨近了突然跃出水面,前肢拖住孩子直往水底下摁,溺毙了才放手,水猪这玩意个体不大,但气力骇人,有时大人眼光尖利见水猪潜来,知道要拖孩子,一把拽住就往岸上提,那边水猪也得了手,于是两下较力,等闲几个壮丁都非那水兽对手,几个来回后孩子还被生拽进深水,三四天后才得浮上,人形囫囵还在,五脏六肺却被掏净了,只余张皮囊漂在旋涡里随波逐留。每年总有个把小孩坏在水怪手里,所以氓洲本地人对水猪又忌又恨,过了秋分水猪钻进峡谷交尾产仔,要等隔年春天再见它们,冬天时氓江盛产种梭子型的大鱼,猪嘴阔唇身披银鳞,也不知哪代讹传下来,说该种大鱼乃是水猪后裔,所以梭子形状的大鱼又名水猪鱼,氓洲人对世仇后裔向来赶尽杀绝,即便十来岁孩子都会制作竹钩来吊。吊水猪鱼最佳时是黄昏,水不温不凉,水猪鱼贴着岸边巡游,它们藏身狼牙犬错岩石底下,小孩们折了竹蔑,将两端磨尖砺,弯弓成个弦月,手掐着两边尖口插进蕃芋或山药,然后用绳子挂上直接放进水里。水猪鱼贪食,吞饵极快,嘴型粗阔,一口将饵囫囵吞下,吞到鳃处有些阻挠,鱼脑袋左右一摆,竹钩松脱从里炸开,一边一个刺透鱼腮,跟上橛头那样。看到江水突然滚了,知道钩住鱼了,拽上绳子就跑,找到大树石头,把绳子往上绕上三圈,然后结个死结。过三两天,水猪鱼浮尸便漂浮水面,往往血都流尽了,鱼眼眶里也没了眼珠。氓洲人不吃水猪鱼,说那鱼肉臭的,一般只用来喂狗,不是饿慌了狗也不去碰,就搁在马路上晒,于是码头附近总飘扬一股腐败腥味。
到黄昏有郴才乘舟归来,他尚意犹未尽,但错过时辰氓江要起浪,夜里行不得舟船。远远看到码头又到批商船,耳嚅目染多了,有郴知道船从南洋过来。往常这时候孩子们都在吊水猪鱼,但现在聚集在码头,水手总随身带来些小玩意,不值钱但稀罕少见,小孩们眼巴巴望着,被欲望篡促着回家要钱。
(四)
在码头有郴看到小乞,混小孩堆里跟着水手跑,有郴叫一声他,小乞刚从水手那接过纸包,听有人叫,慌慌张张把纸包塞进衣服。有郴问他塞着什么,小乞只能取出来,打开看只是些白色粉末,小乞说是南洋带来的糖,他手指粘些放进嘴。有郴让小乞快些回去,被有思知道又要赶他出门,小乞吐下舌头,把纸包依旧塞回衣服,拔腿就跑,跑出几步又折回来,到有郴身前低声下气的恳求,万一大少爷责骂,要请有郴少爷帮着几句。有郴想了想,然后问小乞,你知道错了没有。小乞连不叠点头,有郴告诉他,万一大哥问起,就说我让你在码头等我的。小乞得了话,这才安心,也不急着跑,一路跟在有郴身后。
有思讨厌小乞,小乞是白府下人,起先有珏这样叫他,他应得爽快,所以人人跟着叫,小乞是个快活小子,走路做事都飞着。初来白府时他真象个小乞丐,也是洋船到的那季节,也是码头遇到有郴少爷,就一路跟到白家后门,也不离开倒卧在门槛外。有郴想这小孩定是个流浪孤儿,吩咐仆人取十个白面馒头,让去后门张一眼,如果小孩还在,就送他吃了。下人来去得快,回来依然拿着馒头,有郴问起,下人回道,那小孩还在门口躺着,只不肯要馒头。下人说,这孩子有点痴傻,说不吃嗟来之食,他能自己做工赚饭食。有郴没想到这孩子有点志气,亲自到得门外,见小乞丐还在,就让人带他洗澡换身干净衣服。
晚饭时有思问有郴,家里新来个小仆,是不是你准许进门的,有郴才想到小乞着茬,老爷例来吃住在后花园,老四跟人外出领鸟,老二泡在秦楼楚馆很少回家,吃饭时就有思夫妻和有郴。听有思问,有郴轻描淡写答道,是自己带来的,觉得这孩子面善,想留在家里给口饭吃,也算结个善源。有思埋怨有郴,把不知根底的人带进门。有郴听着有些上火,赌着气对有思说,你不放心派人赶走不就得了,跟这罗嗦什么。有思心知自己话说差了,急着想解释,他本不善言谈,解释更颠三倒四,幸好一旁翠玉出来圆场,有思看着有郴把筷子重重一摔,闪身离开饭厅。好好一顿饭就坏了味道,饭厅里剩下有思夫妇,翠玉继续数落丈夫不是,有思也恼了,气呼呼对老婆吼,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老三带回的这小子项后见方,是个天生反骨,不能留着的,你们每个都知道发善心充好人,出问题还不我去收拾。
话如此说,有思终也没赶走小乞,小乞在白家留下有大半月,府里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这孩子的机灵勤快,有郴还特地找他长谈,下人们都知道,三少爷平常从不和下人多话,这回算是破例,由此别的下人也不敢轻视于他。小乞的来历始终是迷团,只知道是从码头跟着三少爷来的,可能从洋船下来的,至于怎么上的洋船,又怎么下船就无人得知,这孩子认识点字,他自己说念过两年私塾,那闲下人们都好打听闲事,于是问他,小乞啊,你父母在哪,怎么到的氓洲。小乞抿住双嘴不作答,狡咭坏笑。又有人问,小乞,你本来叫甚姓名?小家伙闪巴闪吧眼珠子糊弄说,就叫小乞,我觉得挺不错。
小乞什么都好,惟独记性不长,来的第二天管家跟他说过,白家几处地方不许进去,需要牢牢记得,小乞直点头。隔天就闯进花园,幸好月洞门口被人拦住,那人甩手给他顶上给个爆栗,教训他说,连规矩都不懂,后花园是白府禁地,只有几位少爷才能进去,就算管家有紧要事,也先跟几位少爷说,再由少爷们禀告老爷。小乞说,我听里面鸟叫声好听,想偷看眼就回。那人又淬他一口说,鸟叫得再好听,也不是你看得,都是老爷养的鸟,都是宝贝,你没见咱家正厅上挂的那匾,“鸟爷”就是老爷的号。小乞吐下舌头,半真半假对自己头也敲一下,嬉皮笑脸说,自罚一下,长个记性,再不往里面走了,下次看我再犯,您直接剁了这双滥脚。
转眼秋天要过去,老爷几次找有思,提醒他快到冬至,要把祭祖诸事先预备好,每年祭祖都是有思一手操办,难得今年老爷会来关心,后来他醒悟过来,老爷是惦记老四有祁。算行程老四该在归途上,各地都产画眉,春秋两季有鸟市,春季玩鸟人爱走汉中,秋季则偏向南方,尤其西南盛产好画眉,如四川灌县出的叫口,黔东南的红毛打鸟都赫赫有名。有祁这次跟钱八爷去的黔东南,誉王府排场大,出去领鸟都用双骥快车,车是东洋产的,两匹快马拉着,清末民初时富贵人家最流行此物。老爷盼了好些天,冬至前三日,有祁总算回了氓洲,同行还有钱八爷,钱八爷会做事,明白有祁初次出门,白家难免牵肠挂肚,故意绕道先送他回府。
出去个把月,有祁毫无风尘之色,倒比在家面色还红嫩,白老爷嘴上不说心里感激着,想挽留钱八爷府上息上一晚,钱八爷赶紧推辞,他和老爷有旧交情,所以话也直接,只说赶着回去交差,这次就先不留了,等过完节再到氓洲一叙,白老爷明白钱八急着转回的心情,车上的画眉都侯着调养,缓上一日耗费几月功夫也未必能补回来。白老爷只好令家人取些精致点心,好让钱八爷路上果腹,钱八也不推辞,急着上车走人,临行前对白老爷耳语道,您家有祁是个人物,眼力气魄都有,但性子拗点,以后还得文火慢煎才行。语毕弯腰揭开车帘子,打里取个鸟格,对老爷说,这是四少爷定要收下的,我劝不过,鸟我是放着儿了,留弃还得您定夺。说完将鸟格放白老爷一边,抱拳示意车把势赶车,那快车果不虚传,瞬时便只见一缕烟尘。
有祁跟老爷回花园,手里片刻不离提着鸟格,到了鸟宿老爷让他取鸟来看,格子狭小那鸟被逼仄在内,无精打采蔫着,这鸟是羽嫩毛,看着出窝没久,四部生得陪衬,羽似秋蝉,细观品相,乃为涧胸膛大肩架绞剪翼铁尺尾牛筋脚、身披略泛红光的小青羽色、配上朱砂黄金透水眼,正成逆配,一望可知难得的打鸟体态。老爷看完皱起眉梢,心里颇难决断。有祁对老爷说,虽是羽嫩毛,但难得齐全,调理得法未必输与山老。老爷摇头,有祁再问,难道有何不妥?老爷道,这鸟样样皆好,只粉盘生坏了,粉盘中有血痕行若游丝,所谓粉盘带血胭脂含煞,这恶鸟名为坏种,千万不可收养。有祁遍览鸟书从未听此一说,心存疑问便追问何谓坏种?老爷其实也初见这般品相,只听老辈玩家提起,这类坏种画眉异常罕见,出生先将同窝兄弟推出鸟窝,只许父母喂它一个,待离窝前飞羽长出,又将双亲啄杀,食尽双亲血肉才开声鸣叫,这畜生忤逆无道,玩家耻其不孝,即再凶悍骁勇都不会留它。老爷将讲究一一道明,有祁想了好久说,这画眉尚未开声,即使刚才说法确实,也未及食用父母血肉,难得生得这般骨架,因些虚妄传闻就将弃了,才是对物不恭。白老爷觉得有祁所说也不无道理,正踌躇间,那厢有祁又道,如真有忌讳,不如另择别处由我来养,见有反常随手也放了,不会坏了园子里的一窝雀儿。白老爷终还舍不得那鸟,见有祁这样说,当下不再说话,有祁只作老爷应承,园子多的空闲鸟笼,有祁取只小叶紫檀的歇山顶,将鸟格中的画眉换到里面,那鸟先被憋蒙了,进宽敞处顿时形态赳赳,身上焕层华光,看得白老爷眼热。有祁提上笼子去屋内先放置好,取两只粉彩盅儿,添上干净素水食料,一切梳理完毕,已是夜上华灯,他自黔东南一路赶回,早就疲惫了,随意到房中用些水果,又叫下人送碗银耳羹,便早早床上睡下。
(五)
总是年轻贪睡,日光从窗格直透过来,有祁懵懂着抻开眼睑,俩眼酸麻。他的屋子偏向西南,光直射进,肯定已近晌午,误了今晨的遛鸟,有祁生恐鸟退了山火,想好了按三揭散遛的法子盘它,未想头天就被耽误。起身后顾不上梳洗,径直跑去鸟房,白家花园半数房子用来养鸟,遴选出的画眉隔开饲养,防止新鸟没起性就遭棒喝。此次随钱八爷到黔西南,老爷告诉他那里水土不同,所以有祁格外添着小心,家里凡添新鸟均是他来照料,老爷只看二褪三褪过的,上好毛油才带去遛养。其实一早老爷就来了,见有祁睡得沉,知道他远行劳累就没叫他,有祁带回的坏种画眉是只方头,刚入笼会撞顶,老爷个个鸟舍巡查过去,见用的小叶紫檀笼子,便摇了下头,有祁总欠着仔细,玩家忌讳这个,非要吃亏才得铭记,老爷过来人,明白阅历是怎么得来的。老爷取只软藤细笼,悬在小叶紫檀笼旁,看笼里画眉撞脱了点顶毛,心疼难受,只把笼布罩上,眼不见为安罢了。见挂着软笼,有祁马上明白意思,所幸老爷罩了笼布,稳住鸟才未受大伤,有祁急先换笼,再三端详总是忐忑,想请来老爷照上一眼,是否坏了这鸟。不用有祁相请,白老爷本惦记着,挨到晌午估计有祁该有觉察,便提笼雌鸟过来,雌鸟是羽齐毛,备着洗澡时作引。有祁赏鸟调鸟足够用了,斗鸟的禁忌窍门,平时老爷也言传身教,但纸上谈兵总还欠缺,尤其那些偏门诡招,非亲临斗场不知其中三味,老爷在路上就想要带有祁去斗场,氓洲些个小斗场,老爷平素不屑一顾,现在也只能权宜去走一圈。老爷急着把鸟道传授有祁,这次跟钱八爷领鸟,钱八爷跟白老爷有过交代,凯里带来的多是熟鸟,开春就要上场,道上规矩谁领鸟,场上也是谁主打,有祁肯定要走京城一遭。
翠玉一直期盼过年,到冬至她就开始张罗,翠玉堵在白府正门,下人们一字排开,翠玉随意下着指令,于是大家各行其事,院子很快杂沓无章。翠玉享受眼下的混杂,按着她的吩咐,下人们换成一色新衣,白家有规矩,每年给下人添置新衣,一直都是年三十发,图个喜庆,今年翠玉把日期提到冬至,早拿到衣服下人们自然愿意。檐牙尖角悬张几对旧灯笼,去年上元挂上,翠玉忍了大半年,新灯笼要等初一才能挂,有点空白,翠玉就满身难受舒服,低头寻思想添点什么装饰,丫鬟小绯在旁鸡嘴鸭舌,翠玉刚想出点子,却被她抢先说破,害翠玉又要重想。翠玉时不时背身向门外瞅瞅,遇有熟人抢先招呼了,接着对方就会说,这么早就准备上过节的事情。翠玉笑着应答,早些准备年过得舒坦。然后路人夸她贤惠,说白家大少有福气。翠玉自己也觉得这话不错,有思是闷葫芦,家里看翠玉唧唧歪歪,只作有思怕老婆,女人们表面瞧不上怕老婆男人,其实谁不希冀自己摊上个,最好象白有思这样,有家有业人还本分。白有思沉默寡言,源于年少时,有思十四岁就上码头,工人至少高他一头,有思只能尽量少说,让别人摸不着底细。有思最近忧心忡忡,向田家提亲的事不知被谁泄露出去,偏生这事翠玉毫不知情,被有珏问到当时就哑了,晚间回房里追问有思,有思本就因此烦恼,被她一绕头更疼了,翠玉道,田家姑娘不同意,难道有珏还找不到合适人家。有思说,你有所不知,提亲是老爷点下的,我不过办事而已。翠玉闻听此言也是奇怪,知道老爷平素不问世事,缘何又知道这田家姑娘。
前时收到京城送的包裹,来人说是钱八爷托着带来的,包裹里有方绣品,装奁在锦缎盒子里,老爷奇怪钱八缘何送自己这个,展开见绣两只雀儿,未画出滚笼,但指抓屈张筋脉历历,难得的惟妙惟肖,连白老爷这等行家也难找疵漏,老爷把玩半晌,竟忽略过钱八爷的信笺。第二天看到信笺后,不禁哑然,有祁准备晨遛,刚将几只鸟笼的蓝布遮上,听笑声便回头顾望,老爷手指信笺说,这个钱八,当他好心送东西给我,原来差我替他找人。钱八爷信上说斗鸟绣品出自氓洲,让老爷帮着寻访绣工,也照样子搞几方送进誉王府,老爷手抚那绣品,触及处滑不留手,而斗鸟凸显象挣脱而出,他自言自语道,这是氓洲的宝物,不可外传不可外传。老爷下午招有思来问,有思上下打量,又到阳光下照了,回房告诉老爷,雀眼落着暗款,是真品的氓洲蓉绣。老爷接过绣品再端详,雀眼果真隐两小字,用青线抽丝接上,初时还作是绣的眼晕。老爷看着绣者名字眼熟,嘴里反复念叨几次,有思提醒道,这女子名叫田蓉,前时曾替老二提亲过,就是他家了。老爷沉吟一会,反问有思,田家对有珏有何不满。有思回老爷说,也不知是否托词,好象他家女子不愿意,田家大人倒没甚反对。有思这话让老爷又起了念头,老爷想这婚姻终究还是父母作主,田家女子所忧,是怕日后收束不住有珏,自己放句话在,这层疑虑自然消了。老爷吩咐有思二番去田家,让田家再考虑下婚事,如有意思老爷会亲临送聘。
有珏最近郁闷,向田家提亲又被回绝,他从别人嘴里才得的消息,些个风月场的帮闲,自会添油加醋。有珏回家取点替换衣服,见翠玉拦住门口,在指手画脚的张罗,心里就在烦躁,本来偏下身也就进去了,偏叫翠玉看到,问他廊檐该挂什么,有珏头往旁一扭,和丫鬟小榧对着脸,有珏瞪小榧一眼,她也不怯,干脆把掩唇的手垂下,挂着满面笑容。在有珏看来,连小榧的笑容都成了讥讽,他联想起那些朋友的笑话,更确定有思夫妻出自私欲。
翠玉看着有珏背影,满脸的茫然。有珏转身便走,翠玉楞了好些时候,等想起要质问有珏,有珏影子都望不见了,翠玉没心思张罗院子,草草吩咐过几句,那些下人也听不明她的话,当然谁都不敢这当口来细问,任凭她丢下众人返身回屋,身后只有小榧跟着。走过影墙翠玉停下脚步,想起适才见小榧对有珏偷笑,也许知道点内情,翠玉问小榧是否知道二少爷的事。小榧回道,这事要问大少爷才好,我们听的风传,谁知有几分真假。她的话真的勾起了好奇,翠玉突然怀疑到有思,难道在外也有风流韵事,继续再问时,就带着逼问的语气。小榧把向田家提亲的事说了,这事翠玉知道,田家回了婚事,老二竟因此和自己生气,她觉得好生蹊跷。再问下去,他才知还有二次提亲,翠玉暗念道自己丈夫真是糊涂,田家是什么人家,白府怎能丢面子成这般,她更觉得生气。
有珏生气了就玩快车,借以泄掉郁气,邙洲也有双骥洋车,但马不拘色纯,天津出产的仿东洋车,没京城子弟玩的气派,但更适合邙洲的官道。邙洲的官道多年失修,白老爷被溅了满裤腿的稀泥,他赌气般挥拳咆哮,洋车飞似的跑远了,有祁恍惚看到车里坐着二哥,怕老爷生气,他把话憋在肚里。老爷带有祁看氓洲鸟市,那地方在另个镇上,走去也路途不远,路上正好讲些斗场常识。老爷知道镇上鸟市在哪,即使从未到过此地,凭感觉他就能找到,老爷说,这就是道,玩鸟的人先要成鸟的知己。这个镇子的鸟市不大,冷冷清清散着十几家鸟店,招牌写着山里老,老爷粗略往里一探头,就知全是本地画眉,还都是嫩毛时掏的窝,在家里养成,往深处走有些散摊,环境也比先前喧闹,但玩意更不上眼,有些鸟爪残了,估计是捕时被网挂坏了,蔫头蔫脑的呆着。散摊靠斗场的揽生意,刚输钱的人,会来散摊抓鸟进去翻本,不多时那人还会出来,面色更显灰败,不问而知又是输钱了。老爷站了一回,把有祁拉在旁边,俯身贴他耳边问,看出门道没有?刚才那幕有祁也亲眼所见,那输家有些眼力,领去的画眉,虽称不了上品,这一路也未见比之品相更好的,未想斗场里竟有硬头,须臾之间便落了下风。老爷拉有祁闪在一旁,说我们再等少刻,马上有人出来。果然斗场里出来个穿皂衣的瘦子,四处张望一下,便走到散摊那边,掏出串钱,卖鸟的人也不言语,伸手将钱接过揣进兜里,皂衣人转身若无其事的回了斗场。老爷说,看到了没,那穿黑衣的叫接桩,外面卖鸟的是出桩,都是连档行骗的,卖出的画眉看辄摸样端正,实是斗败落冠的鸟,重搽了火药上足虚劲,等落下滚笼见到冤家,照面了自然落荒就走。
(六)
三个铜板捻到手上,看门人大手一挥,老爷领着有祁进了门,这是个简陋的露天场,三面用木板围住,算与外面隔离开,那些木板久经风吹雨打虫蛀鼠咬,早就破败不堪,有些小孩就从墙洞里钻进来,向客人兜售烟土水果,也有从山里逮了画眉,偷偷进场子叫卖的,看场子的不会驱赶他们,除非把客人纠缠恼火了,守着门的壮汉才过来,兜头盖脑一巴掌,骂几声粗嘴,最后往屁股踹一脚,事情就算了结。场子的门向南开着,几个壮汉围成圈在抽旱烟,他们的身体和烟雾,把闲人挡住在外。看过几个无甚精彩的斗局,有祁初到这场所,倒也兴致勃勃,老爷四处巡视场内,见有叫卖画眉的小孩,老爷拍下有祁的肩,对有祁说,你看这小孩。老爷想让有祁看小孩手里的画眉,考下他眼力,这小孩手里提着个不起眼的柳笼,里面的玩意是只关西汉,出名的汉中斗鸟。有祁凝视一会,转而告诉老爷,卖鸟那小子是三哥领进家的,名叫小乞,平时看着挺本分,没想到竟是偷鸡摸狗的人。老爷没料是府里的仆人,好在鸟不是偷出来的,老爷爱调教贵州鸟,所以家里一色全是黔西南种。有祁径直就要过去,老爷悄悄拦他一下,仆人在外面卖鸟,确实违了白府家规,老爷慈厚,念其并非窃贼,便不想当场发难。但生气总是难免,老爷没了兴致,问有祁看得如何,初时的兴奋过了,见父亲问道,有祁也是意兴阑珊。
小乞瞥到老爷和有祁少爷从身畔行过,浑身吓出冷汗,忙闪藏到人背后,目送他们走到外面,才缓过口气。心刚落定,身子突然一紧,有人从背后拎住他衣领,小乞险些双脚被提离地面,听到哧啦一声,知道衣服破了,小乞心里急恼,也不管身后是谁,先破口大骂几声。后脑勺又重重挨到了下,等小乞头转过,见那人有他一个半高,满脸横生腱肉,小乞下意识张盍下嘴,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立时引来对方的巴掌,那家伙忿忿然道,让你再回嘴。眼前人面生,长得又恶,小乞怕吃眼前亏,可怜巴巴望着对方,对方作势欲打,小乞脑袋向下缩着,连着腾挪几次,那家伙没找着落手点,见小乞象个磕头虫子,便觉有趣,咧开了嘴开怀大笑,小乞避让同时也在见机向后退开,不知觉闪出一臂开外,壮汉发觉够不着人,扬手示意小乞再靠近些,小乞瞄眼大门处几个膀大腰圆的看门人,他们也神色紧张,眼直直盯着,换作平日早该过来干涉了。场子安静下来,玩客们不再关注笼中斗鸟,转而看小乞和那个男人,男人姓曹,据说他有个远房叔叔做到管带的官职,不知真伪,大家但信其有,轻易不招惹于他。姓曹手头有十数只不错的关西鸟,前几日山溜,树下歇了个盹,鸟笼被人掏了,少了最好的两只。小贼偷了画眉,迟早会在鸟市叫卖,姓曹的毫不声张,悄悄在市上巡唆,今天看到小乞拎着笼画眉,他能认出是只陕鸟,远看那画眉的外型,与自己被窃的又不象,他想过去看个仔细,恰好小乞躲着白家的人,那副贼相被他抓在眼里,误会小乞看到自己才显心虚,断定此人就是偷鸟贼。
小乞没跑脱,他人小腿短,姓曹的跨一步就抵他蹦出几步,被看门人有意无意的拦阻了下,姓曹的快步疾风赶到,伸手来薅小乞衣领,稍差欠点距离,手落下正好推在背上,小乞脚下趔趄,风筝那样飞出去,摔过去整一条街。等他挣扎着爬起,姓曹的就站在跟前,喘着粗气扎着膀子看他。小乞一直握着鸟笼,现在俯在地上,鸟笼咯到身下,他遍体剧疼,还是先想到查看画眉,半跪着从身下拽出鸟笼,笼子瘪了,柳条折进里面,笼里空间原本局促,现在就更为逼仄,那只画眉缩在个角落里,摊着半边翅膀,小乞手腕抖动,那鸟动弹几下,翅膀重新拢贴肋部,虽然惊了,所幸没伤及鸟身,养好了兴许缓回来。姓曹的伸手来夺鸟笼,小乞把笼子往身下一藏,姓曹的骂声小毛贼,扬腿要踹,小乞见机得快,合身滚开,把气力卸去八九成,饶是这样满地砂石也刮得他嗷嗷乱叫。里面的人一路跟上,加上外面摆摊的,观望者围成一圈,煞是不少,外面向里面出来的人打听,里面的人也不知原委。没人想到去阻拦一下,有个人说,这小孩要被打死了。没人接茬,于是说话那人左右旁顾,然后抹下眼皮,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姓曹的追着踹了几脚,累了,俯身拾起鸟笼,画眉哆嗦得跟地上的孩子一样,柳笼有个开口,想抓出鸟来看有没伤,但姓曹的指关节粗了伸不进,笼门又不知怎么编的,几次都打不开,姓曹的生气了,余光瞥到小乞正准备爬起身来,他脚一蹬,小乞又摔了下去,姓曹的指着小乞骂,小王八蛋,搞什么破笼子,门都开不了。小乞编的还魂扣,其实就是个阴阳搭,用巧劲才能打开,姓曹的不明机巧,又投鼠忌器,不敢太使蛮劲。小王八蛋,把这破笼子给我开了。姓曹的嗡声嗡气的说着,把笼子向前递向小乞。小乞没接,他存心作乔,告诉姓曹的,蹲着不行,要站起来才能解开那玩意。小乞缓慢的起身,故意把手往脸上抹了,搞得满脸血迹,又呲牙洌嘴搞出很多声响,等姓曹的要发作,才接过鸟笼。会者不难,小乞十指一搭,笼子便轻巧的打开,他探手把画眉搂在掌中,确实是只好斗鸟啊,黄色眼水透澈,泛上层砂,虽则是惊慌失措,依旧然目露凶光,小乞顺手理着鸟羽,鸟挣扎着几下,爪尖划过小乞表皮,象由长指甲轻轻挠着,难以名状的舒坦。
姓曹的双手来捧,四手将将交汇,小乞故意把手腕稍扬,姓曹的手便失之交错,小乞动作隐蔽,旁观者看来似是无意,他拢着画眉的十指张开,那鸟顺势被抛出,翅膀乱扇几下,姓曹的凭空几把都捞空了,众人一阵惋叹,仰面而望,转瞬间扶摇而逝。知道跑不了,干脆鼓起双眼,与姓曹的对峙,姓曹的反倒没再打他,姓曹的骂,小王八蛋,你故意把鸟放跑。是你自己没接好,大家都看到的,小乞向四周望去,他抹满血渍的脸让众人哗然,终于有人开始议论,确实不是小孩子放跑的鸟。姓曹的扭转过脸,对着说话那人咆哮,钟期,我知道你是上善园水家的,少管老子的闲事,难不成老子放自家画眉。有人说话,小乞胆气随之也壮,说话声调高了,偷眼看帮他说话那人,是个黄脸汉,身量不见骠悍,但身躯挺直,站着就有威严。小乞童声未变,嗓门拔高犹如戏台上的青衣花旦,尖利的声音触怒了姓曹的,他恶声恶气威胁他,偷画眉的小王八蛋,死了也是活该,再聒噪老子揍扁了你。小乞瞄准了刚才说话那人的位置,姓曹的话音刚落,小乞凄声叫囔着,跑到叫钟期的男人身前,突然双膝一沉跪在那人面前,嘴中连呼救命。
钟期路过此地,他回上善园必然穿过这个鸟市,钟期自小就是上善园水家的佣人,后来跟随水家老爷去回疆守边,水老爷为他脱了奴籍,他对水家也是忠心耿耿。钟期每月头上,准时回水家交次帐,今天正因此事才路过,他来到此地时候,姓曹的刚从小乞手里接过画眉,知道姓曹的出名的泼皮,只当他存心讹别人的画眉,见小乞可怜巴巴跪着身前,他行武出身,自不怵姓曹的那等泼皮无赖,当即拉起小乞,吩咐闪到自己身后。姓曹的见是钟期,心中也怯,知道上善园势大,虽然现在衰落,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且钟期又是练家,自己等闲也讨不了好。姓曹的这类泼皮最擅见风使舵,况且说是打杀小乞,也不真敢当街行凶,有钟期出面,正是落蓬的由头,他表面气势汹汹,其实盘算好了以进为退。即使要退,临走前总要丢下几句狠话,否则以后就没得混了,姓曹的问钟期,这小贼与你有亲有眷?钟期不搭他话茬,转而看小乞哪处伤了,小乞看着鲜血淋漓,多半还是他自己抹的,伤痕多半是被砂石搓出的,钟期看了眼,便知无甚大碍,问小乞自己能回去么,小乞害怕姓曹的再来纠缠,眼神往姓曹的瞟去,钟期看明白小乞的意思,自己既然已经揽下事情,干脆就做到底,对小乞说道,你且在我后面,看谁敢来跟着。
小乞跟着钟期身后,果然那姓曹的没跟来,姓曹的虚张声势叫唤几声,围观的人散了,自己觉得无趣,便也偃旗息鼓。钟期向上善园方向去,与白家渡南辕北辙,小乞怕再碰上姓曹的,权宜只能跟着走。行到半途,有辆马车经过,车里有人叫他名字,小乞抬眼望去,见是二少爷有珏,小乞对钟期悄声说,我家少爷来了,现在我要跟少爷回了。有珏问他,怎生如此狼狈样,小乞大致把事情始末说了,隐去自己卖鸟这节。有珏再与钟期交谈,知他是上善园水家的人,水家少爷克检和白有郴乃是同窗,白水两家也算是有所交情,而且常听人说钟期此人极义气,白有珏本来就不拘礼数,再加有心结交钟期,便招呼钟期和小乞都上车,准备折转回去送他到上善园,钟期推让再三,白有珏已将车帘卷上,亲自躬身托着,盛情难却钟期便攀上车辕,向里看到车厢内另有两个女子,打扮极是妖冶,赶忙退下说,车内有女眷,实在不便,谢过二少爷的情了。有珏说,这有何妨。他又叫出里面两个女子,给她们每人手里塞两块大洋,吩咐她们自行回去。那两个女人腻歪着说几句怪话,很快就下了车,白有珏再让钟期上车,钟期再没理由推却,只得欣然上了车,坐在车厢里刚才那两个女字的脂粉味道,还萦回不止,他觉得浑身都在难受,向外看去,见小乞坐在靠近车帘那里,正对自己笑着。
(7)
□韦芈
通宵盘帐,钟期整晚没合上眼,走着没觉查到倦意,一旦坐定着反而眼重,他强撑了会,终究是打了个盹,醒来车已停妥,钟期张望了一下,不见白二少爷影踪,揭了门帘探身出来,连车夫都不在跟前,只有小乞候着,见到钟期伸手就来扶。车停在官道,此处离上善园却也不远,看时辰未到饷午,平日到园子总要下午,借着快车,将将省下两个时辰。脚落地就问小乞:你家少爷呢。钟期想向白有珏道谢一声。小乞说:二爷在前面的醉仙楼,刚才您睡熟了,怕街上嘈杂惊了觉,二爷吩咐车停下,步行先去酒楼准备,等您醒了好用餐。钟期寻思,白家与上善园交情泛泛,自己区区一个农庄总观,虽非奴才下人,但值不上白二少爷殷勤优待,早听说白有珏浪荡,与其深交未必善事。想到这层钟期就准备脱身,他对小乞说,醉仙楼我不去了,这里离园子很近,水老夫人等着我的帐目,代我谢你家少爷。钟期整下衣服要走,小乞急吼吼上来,拽紧了钟期的衣服死活不让他脱身,小乞虽说伶俐,终归小孩不知轻重,也亏得是小孩,换作别人钟期早就恼了,他神力骇人,等闲个把壮汉沾身,只手就能把人摔飞出去,因忌惮小乞单薄,怕伤了他,反倒被纠缠不休。绕了半歇,钟期奈何不得,怕衣服拉扯坏,只得答应和他一起前去。钟期都发了话,小乞手还是不松,小乞道,你跑了怎么办。钟期苦笑着说,又不是贼,跑他作甚。钟期出名的一诺千金,在氓洲路人皆知,眼下小乞偏不信他,正相持间,远处有人扬着手跑来,大叫不得放肆,及近了看到乃是车夫。
要了个二楼的雅间,堂倌问过几次,白有珏要等钟期到才上菜,雅间位置不错,临街而处,透过窗户可见人群熙攘,有珏掏出块怀表,看时间还早,揣在手心里耍玩着,这表是他心爱之物,央人从北平带来,花了不少钱。有珏二度看表,又过了十分钟,等人有些心焦,起身到窗前,看到车夫在酒楼门口站着,也探出脑袋张望。车夫惦记着马车,心里忐忑不安,车马是从车行租的,有珏让停在官道,白二少爷是大主顾,自不敢有违,但若有所闪失,恐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好不容易等到有珏发问,车夫顺势回答,我过去催一下。未等有珏回答,人象惊兔那样飞跑出去。先看到车马,车夫长舒口气,接着见钟期和小乞纠缠,问起原委,赶忙让小乞放手,车夫心想:这小厮真不通事理,别人客套而已,他却搞得剑拔弩张。
看到马车在楼下停了,有珏招呼跑堂上来,楼梯上脚步杂乱,恰好钟期他们也到。有珏让钟期到上座,钟期连连推却,却被硬按到座上,安顿好钟期,扭头看小乞和车夫伺立在门口,有珏招手他们也坐,车夫掐着笑容回话:二少爷开玩笑呢,我们哪配上正桌。小乞脚已前挪,听到车夫的话,急忙退下。有珏眉头皲皱,他对繁文缛节的憎恶出自内心,有珏瞬间神情被钟期收尽眼里,他也一挥手:少爷让你们坐,你们就过来。小乞嬉皮笑脸,先给有珏杯子里加些茶水,同时看钟期拿出烟杆,又拣起火石点燃了,凑了上去。钟期吞吐几口,面色欢愉,对着小乞嘉许说;你这小子不错。小乞这才坐下,他似乎是无心坐下,但坐的位置机巧,起身能够着给二少爷满酒,又不在他直视范围内。
有珏浑然不似养尊处优,他身上有股绿林之气,豪爽中略透狷傲,颇投钟期脾气。酒过三巡,原有的戒心渐渐冰解,彼此少了客套,说话也变得随意,有珏日常自比作浪子燕青,偏巧钟期爱读水浒,论到此便更投机。此前有珏酒喝得急,有点冲头,他起身有些摇晃,小乞看在眼里,不声响将肩膀送在有珏掌下,借了把外力,有珏总算把身体挺直,不知他起身何因,三双眼睛聚集过来,他们看着有珏解了府绸外褂的排纽,露出月白色贴山衬衣,有珏再解衬衣时,车夫插话道:“白少爷小心受凉。”有珏满脸笑容,根本没听到车夫说什么,由于酒的影响,他的笑容有些僵直,有珏说:“给你们看好东西。”他解开内衣,大家惊诧地发现后背皆是刺青,小乞就在二少爷身后,率先看到个古装仕女,捧着果盘,眉眼貌似府里的小绯姐姐,细看却似是非是。有珏背向钟期,让钟期仔细来瞧,这刺青文得入神,随着身体转动,腾挪间俨然嫣笑宛若活人。钟期赞道,好个麻姑献寿,真真是个活人了。有珏裸着上身大笑,他说:“钟大哥,被你蒙中了,恰恰就是描着活人纹的麻姑献寿。”这话撩起钟期兴趣,钟期凑近再看有珏背上,那仕女体态娇娆,尤其凤眼流沔,虽则刺在有珏背上,恍惚间竟闪得钟期心中,钟期暗想,这女子好生骚浪,断非良家子。有珏问及席间诸人,谁能认出他背上的女子?见大家无语,自己把答案说破了。语音方落,车夫惊叹一声,钟期问道,白少爷适才说的燕脂姑娘你也知道。车夫回道,花国状元啊,氓洲城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花国状元四字,纵使钟期不好风月亦有所闻,事情发生不久,是些商家组织的花国选秀的噱头,邀请氓洲名流做评,有珏也在评委之列,将全氓洲声妓排列名次,燕脂入行未久,还是清倌人,她别出心裁,扮作麻姑仙子出场,乍露面便颠倒众生,拔了花会头筹,有珏有近月楼台之利,叫画师描下秋容,光看还不过瘾,又叫人纹在身上。
前面言辞投机,钟期说话有些直接。小乞在帮有珏套上衣服,钟期说了句煞风景的话,赫了他下。钟期说:“白二少,你这人是个好色之徒。”小乞偷窥二少爷脸色,见并无不愉,这才定神。连连对钟期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钟期话到兴头,哪管得上接着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情色两字最要避讳,为色所累,便做不成武二郎,堕为西门庆之流了。”有珏听了这话也不生恼,反问钟期:“钟期兄去过风月之地么。”钟期挺不屑的摇下头,白有珏从盘中夹起块鱼肉,在鼻下嗅了半天味,才塞进嘴里嚼了,然后笑着说:“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有珏遣人往书坊送过帖子,上几次燕脂拿乔,昨天有个熟客牵连,总算应下了茶围。看看怀表,离约定时间相差无多,有珏便叫将酒席撤了,再喝了两盏冻顶,钟期先行告辞,要回上善园叫帐,有珏叫车夫先送钟期过去,再回酒楼接自己,钟期赶忙拦下。有珏送下了酒楼,等钟期走得不见了踪影,才回去结帐,他也不想再逗留,吩咐小乞自行回去,小乞一脸苦相说:“现在回去只怕晚了,怕要受大少爷责打。”有珏白他一眼,骂声小兔崽子,“谁让你偷偷出来,活该受家法处置。”小乞涎笑着说:“能伺候二爷,又能吃上好饭,受大少爷一通家法也值当。”说得有珏也笑了,有珏想了想,对小乞说:“回去就说跟我出来办事的,这次算你小子造化,有下次再没人救你了。”得了有珏的话,小乞一直忐忑的心总算落定,他扶着二少爷上车,马车一路跑远,看锦幛曳地扬起些许烟尘,小乞想着心思,又呆站了好久。
白家乱成一片,有祁下午给画眉洗澡,跑脱了只铁线。这只铁线落笼不久,是鸟贩子从老远送来的,这一波送到百余只,老爷千挑万选只相中它,身价自然不菲。这鸟性狡,老爷关照有祁要注意些,有祁有些拿大,换笼时疏忽,被那鸟跳回原先的笼子,有祁只当进了澡笼,就移开手,只一瞬间那鸟窜出笼子,等到发觉已补救不及。有祁不敢隐瞒,让家丁速去告知老爷,也该那家丁倒霉,老爷性格宽宥,素来不打骂下人,只是那铁线是只难得之物,老爷珍视非常,一听说鸟跑了,已然急火攻心,那家丁又说不明白,老爷气得在他头上连敲打了几下,赶忙跑去鸟房。有祁知道自己闯祸,把家里下人都叫到花园,想捉住逃脱的鸟,铁线本未飞远,就停在园里一棵扬树上,被众人七手八脚赶着,受了惊吓,老爷见园子时,正好看到它掠出围墙,向外飞去。有祁看到老爷,吓得面如土色,也不去赶鸟了,垂下手等在一边受罚,听老爷怒叱一声,才警醒过来,他先行向门外跑去,那些家丁有些跟在身后,身手矫捷的直接翻过围墙。跑过中堂,有思刚从码头回来,看佣人们大呼小叫,跟老四身后一窝风乱跑,想问究竟,老四理都不理抢出门去,拦住个家丁,知道缘由后,有思叫了声胡闹,后面几个家丁不敢再跑,站定象是泥塑木雕。因为母亲的死,有思对画眉一直抱有恶感,他今天在码头上有些不快,见有祁因为只画眉,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他更加生气,有思气鼓鼓的站着,等着老四回来,训斥他几句话,余光瞥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进门,看身量高低,他以为是有祁,喝了声,你也给我站住。进门的是刚回白府的小乞,见眼下一片混乱,就想偷偷混进去,没想到大少爷叫他站住,他以为自己出门之事东窗事发,吓得膝下一乱,扑通声就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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