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

作者:

狙击生死线的人物(生死线黑白的世界)(1)

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

“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不怕死的在上一个十年都被杀光了,太惜命的人也早叛了,真撑下来的都是你这样有个‘信’字,有个‘念’字,又知道爱惜生命的人。”

欧阳苦笑:“您过誉,其实我经常沉不住气。”

那人用一个卒子推掉了一个卒子,然后用飞马吃掉了过河之卒:“你看见死了太多人,就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必死的卒子,所以沉不住气。眼下这把棋要交给你呢?就得沉住气,因为我给你的不是这把棋,是人命,是你叫做同志的那些人,同志们的那些命。”

“我就是个革命军中马前卒,我下不起这盘棋。”

那人笑着看看欧阳:“你真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是的。”

“你怕看见别人牺牲。”

欧阳有些出神,子弹的尖啸和人的惨叫似乎在耳边再现:“我是大屠杀里幸存下来的……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点点头,把枰上的棋给搅了:“我明白,可天下又要变,谁也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铁定会变。”他揉着自己颊上的肌肉,一时也有些出神。

“因为迁都重庆的南京政府?”

“不是的,我知道你潜伏的时候国共还在做生死之争,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因为鬼子……听说你去过日本,还能说一口了不得的鬼子话?”

“早期那里是境外的一个革命根据地,可那时候我就想,他们迟早会向中国找生存空间。”

“前戏早开锣了,现在是高潮,国军和鬼子在北线打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个台儿庄大捷,可我们判断国字头的溃败是早晚的事。喊打仗的人太高高在上了,真在打仗的人又搞不懂这通打和以前的内斗有什么区别。”

“真打到头上时他们会懂的。”

“火烧眉毛的时候唾沫星子是灭不了火的,没时间了。”

欧阳不语,那人也开始沉默。原来安静的小巷更加寂静。

与这寂静相反的是另一条街上的喧嚣。那里,一干帮会中人正将一个叫皮小爪的车夫摁在车上痛打。突然,刚才风一般离开的四道风一车当先从街口撞了出来。四道风脚下如风,声如洪钟:“借光借光借光——”他连人带车撞进了那帮会人群,有两个人飞了出去——不是撞的是而是被脚踢的。

四道风把车旋了大半个圈子,帮徒们闪让不迭,他笑嘻嘻地在人圈中站住:“我叫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又顺手把皮小爪拉到自己车上,找准了对方的头领:“金头苍蝇,你找我?”

被叫做金头苍蝇的廖金头往后让了一步,他是个一脸投机相的壮年汉子,仗着人多不让人:“车行交我们五抽一的过街费,这是打有车就有的规矩,你们行怎么不交?”

“我刚才有没有说我是不讲道理的道?”

廖金头挥挥手:“那我就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话刚说完,他身边两帮徒的后脑被轻拍了一下,回头,是一脸精忍的古烁:“我是三道风,我叫古烁。我打过招呼了。”他把那两颗头狠狠撞在一起。

廖金头这才想去腰里掏家伙,家伙刚就手,脸上被轰了一拳,天旋地转的视野里,是长相木讷的大风。大风是个哑巴,他冲廖金头竖起一个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鼻子。

立刻,这里成了一场混战,四道风在人群里指东打西,如同一道旋风。

一片嘈杂。

而长巷里,依旧寂静。欧阳和那人还在沉默。

突然,那人从棋盘上混作一团的棋子里分出一个车,直指欧阳这边的将营,打破沉默:“这就不是唾沫星子的事了,这是北线战场,这是一队脱离正面战事的鬼子,是来自南京方向广岛师团的一个精锐大队,刽子手来了什么的干活?我不用多说。”

欧阳看着棋盘上的将营:“可这是哪里?”

“是我们脚下的地皮,同志,是沽宁。”

欧阳有些错愕地看看对方脸上的苦笑,眼里很快闪动着炽热。

“沽宁只有一个七八九流的守备团,铁守不住。我们的组织是依附在旧有的三教九流上,鬼子所过之处三教九流一水的天翻地覆,棋盘会翻,架子也得重搭,以前抛头露脸的人要转入地下,以前窝着的人……这么说吧,你会浮出水面。”

欧阳点点头,他不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但兴奋之色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看着欧阳的神情道:“你想打仗,可这场仗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都好,只要我能做点什么。”

那人站起身来:“我没法跟你说得再细,我只是受人之托,来看看你还是不是以前那样。”

“不管受谁之托,请告诉他我还跟刚入党时一样,那是我生命的开始。”

“不是太好。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成了个家,可我不能老活在成亲那天吧,所以我儿子现在都会背书并学以致用了。”

欧阳笑道:“您说得很对。”

“走了走了。你的意思我会转达的。”

“问个冒昧的问题……您是老唐吗?”无论如何,这是这几年来他除思枫外见过的第二个同志。

“你……你是说你还没有见过老唐?”那人露出些错愕莫名的神情,似乎要笑。

“可是我很想见到他。”

那人笑着摇摇头:“别管我是谁了,我是能给你带来指令的人。我起不出你那么好听的名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非要有个称呼,你就叫我赵大吧。”

“赵老大。”欧阳有点开玩笑的意思。

“别说咱们见过。”赵老大点点头走远。

欧阳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离开。他看看身前那混乱的棋局,又看看小巷,小巷尽头,已经没了人。这让欧阳有些患得患失,于是他转身离开。

欧阳转过街道时微微有些愕然,方才在此地的那场斗殴已经打完,黄包车夫们明显是取得了胜利,因为廖金头正跪在地上,扇着自己的耳光,嘴里照四道风所要求的那样发出苍蝇扑打翅膀的嗡嗡声:“嗡嗡,嗡嗡,嗡嗡嗡……”

四道风坐在黄包车上大声地数着数:“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四,五十一……”他不大有把握地看看旁边的古烁,“我没数错吧?”

古烁绷着脸忍住笑:“绝对没错。”

皮小爪看不下去:“算了,老四,这样就行了。”

四道风没好气地对皮小爪说:“不倒了他的威风,他再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

欧阳一步不停地从那些看西洋景的人们身边经过,他的目的地是对街思枫开的小店,店名就两字——“小食”。

思枫正和一个邮差在低语着什么,看见欧阳到来两人便停止了谈话。邮差一言不发地离开。

欧阳有些恼火地在店门外背了身子让邮差离开,以示他不想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邮差走远才转身进店。

小店被思枫和一个店伙、一个厨娘照料得井井有条。店里的大部分食客都簇拥在门窗前看街上的热闹。思枫转身进了厨房,一个红泥罐正煨在灶上,显然已经煨了很久。

厨娘看着进来的思枫说:“你还真是贤良啊?我把这活也让给你得了。”

思枫笑了笑,把红泥罐放在托盘上。

欧阳在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思枫立刻把刚整理好的托盘端过来,托盘里的内容是两样点心,两个小菜,一个红泥汤罐。

“你来得晚了。”思枫说。

欧阳看看她:“你不知道?”他很想知道思枫是否真的不知道他刚才与赵老大的会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我有些事耽搁了。”欧阳说。

“那两个人不是打发走了吗?我算着你早该来了。”

“我说的不是那两个人,”欧阳打住,“学生们闹事是不是你安排的?”

“我一直在店里,上午生意很忙。”

欧阳苦笑:“好了,看来有些事情我也不该知道。可那两个人没那么好打发,你也被人追了几年,就知道追你的人绝对不好打发。”

“沽宁没特务机构,就他们两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欧阳这次是真有些奇怪了:“你一向很谨慎的,怎么这次……”

“因为……”

一位食客从旁边经过:“欧阳掌柜的,床头见完还要店里见,真是如胶似漆呀!”

思枫立刻笑得红晕满面。她的那个笑容一直持续到食客走开,她从汤罐里给欧阳盛汤:“因为老唐的指令是不惜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思枫看起来有些恼火,尽管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神情:“你用不着明白。”

“像以前一样?”

“是的。”她又像以前那样温和,将盛好的一碗汤放在欧阳面前。

欧阳想着什么喝了一口,这才觉得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这是什么?”

“鲥鱼汤。”思枫有些赧然,“他们说吃鱼治头痛。”

“没用的……”欧阳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我是说现在吃什么不重要……不、不,我是说这也是老唐的指令吗?”他笑,“开个小玩笑,你觉得不好笑?”

思枫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喝完它。”她起身走开。欧阳看着那个苗条的背影,他并不像刚才表现得那样没心没肺,其实他明白很多事情。

汤很稠,即使在勺里也是挂丝的乳白色。欧阳小心地一口口喝着,他知道这东西必然费去了她很多心血。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雷厉风行地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状态,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俩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哩!——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答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两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地盘。

沽宁以北七十公里是一个村落,叫窦村。有一点坡度,伴山而居。此时的窦村炊烟正冒起,暮色中有人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安详世界。

村外的庄稼地上,一个老头正打着草捆。他身边过顶的庄稼簌簌直响,老头放下草捆捡块石子砸了过去:“死狗子,别祸害我庄稼。”

石头砸了过去,没砸出狗子,倒砸出了柄刺刀,刺刀后边是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后边是个日本兵,日本兵后边是更多的日本兵。老头惊恐万状,他看看村东,那边也是一样的日本兵,村西亦然。老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村子让日本人给包抄了。他张嘴欲呼,那柄刺刀顶上了他的下巴颏,一股血雾喷射,老头甚至没来得及哼哼。

不一会儿,村子里开始沸腾起来。孩子哭,女人叫,夹杂着日语的吆喝声,村民们被赶上了村子的空地。

一户人家里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家的男人红着眼从院里冲出来,抓起靠在门边的耙子又冲了进去。他刚到门边枪就响了,男人被打得从自家门里倒栽了出来。然后屋里的枪又响了几声,一切都静寂下来。

已经被赶到街上的人们沉默着面面相觑,有一个人开始跑,这触动了人们神经上的某个开关,所有人都往村东的路上跑。路面在沉重的呼吸中晃动,直到路的另一端出现几个人影,那是机枪射手。射击准备早已经就绪,一个军曹手挥了一下,机枪开始射击,有人倒了下去。人们混乱地转向村西,村西的机枪也开始射击。已经在村里的日本兵藏在各家各户的门洞里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从横向里射击。

六品听着屋外的枪声,把吓傻的女人和哭哑的孩子都拥进了厢房:“我先带咱妈出去!你们躲屋里!”

“你快着点!”女人眼里写满恐惧。

六品点点头,最后看了妻子和孩子一眼,把门关上。他冲进正房,把妈妈背了出来。老太太不依不饶在他背上厮打着:“有你这么当爹的?孙子嗓子都哭哑了!”

“我先背你出村,鬼子来了!”

“救媳妇还是救妈?要我说就先救媳妇!”

六品充耳不闻。他背着他妈跑出院门,出门前看了厢房一眼,孩子的哭声已经闷住,大概让媳妇捂住了嘴。六品跑开,他斜刺里穿过村子,枪声仍在身后震响,他的目标是村后的山。

天黑了。

村里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日本人开始砸开房门,他们还要挨家挨户地搜索。

六品一气把老母亲背到了村外的山林里,他把她放在地上,迎头便挨了一顿暴揍:“要背不出孙子媳妇,看我饶了你!”

“这就去、这就去!”六品躲闪着,“妈你跟这儿别走,别乱跑。”

六品妈哭着,土坷垃摔了过来:“你要我跑得动!我这老不死的!”

六品掉头狂奔,跑两步回头看看,六品妈已安静下来,正看着他:“别跟鬼子打,带孙子媳妇回来!”

六品点头跑开。

他刚跑过一条山弯时就愣住了,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冒着浓浓的烟柱,村子被照得如同白昼。一帮日军聚在火边,从人堆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六品加快了速度,很快又回到村里。他在废墟中爬行,空地上集中的尸堆把他惊呆了,一群日本人聚在旁边,他们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然后脱得赤条条把衣服往身上套。几个日本人抬着衣箱过来,把衣服倒在地上,日本人扔下死人开始争抢。六品趁乱冲进了自家的院子。

六品傻了,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

“我是说忙完就有工夫。”龙文章讪讪地说。

高昕看一眼龙文章:“你倒是蛮有卖相的,准比蒋司令受欢迎。”

龙文章高兴地又挺挺腰板。

蒋武堂不在乎自己卖相如何,可总得找个台阶下来:“如果你觉得这事还有完你就去吧。”

“我这就去忙!”龙文章自恃是蒋武堂面前的红人,一溜烟儿照阵地上跑了,高昕也跟着去。

蒋武堂摇摇头转身:“军务繁忙,我也就不陪会长了。”

高三宝抱了抱拳:“司令海涵,小女娇纵无度,说话没个头尾,做事想啥是啥。”

蒋武堂苦笑:“倒是蛮可喜的,就是碰上打仗。”

高三宝点点头:“全福,东西拿来。”

全福从车上拿下一口沉甸甸的箱子。

高三宝小声地说:“大洋两千。司令身先士卒,高某没别的效力,出点安家费用。”

“我哪来的家小?”蒋武堂哑然失笑,“会长是怕我不护着沽宁,先拿钱押着?”他跳到高地上,“众兄弟听好,高会长捐现洋两千,犒赏三军!”

顿时一片欢声。

“司令?”高三宝不解。

“以前就怕您不给,现在给了也没福花。有空给烧点冥纸吧,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走开,蒋武堂的这个举动已经让他明白真的到了末日,他冲远处的高昕喊:“昕儿,走啦!”

高昕从机枪掩体里钻出来,又跟龙文章挥了挥手才上车。

车驶离阵地,不一会儿便回到城里。

全福坐在前座。高昕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只要不上课她就高兴。高三宝则看着车外的沽宁人发呆。

前边的街道让难民群给堵住了,这些天沽宁多了很多这种满脸愁苦的人。沽宁的二胡艺人罗非烟正坐在街边拉二胡,徒弟罗非雨伺候着,难民们簇拥着在听,二胡声勾起他们背井离乡的思绪。

车从人群中慢慢擦出条缝来。高三宝看外边密密麻麻的人群喃喃:“这么好些人,可怎么逃呀?”

“爸,你说什么?”

高三宝摇摇头。

“刚才我差一星星就打中那棵树了。我得成立个妇女救国队,你做名誉队长。”高昕很兴奋的样子。

高三宝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全福,没开工那洋火厂先停了吧。”

“正要跟老爷说,已经开工了。”

“这么快?”

全福笑道:“您人好啊,万家生佛,造福乡亲,做人做得宽厚,工钱给得又足,这还慢了呢。”

高昕忍不住插嘴:“福叔您可真能捧。”

“那现在咱们在沽宁有五处工厂了?”高三宝满脸忧虑。

“六处,您又忘算城西那酱场了。六处工厂、两处码头、三个车行、十七八个店铺,老爷,您早就是沽宁首富了。”

高三宝闷声闷气地咕哝:“都是沽宁首富啦?”

“那是,您就去上海也不落人后呀!”

“上海已经完了!”

几人听出高三宝的失落,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可安静不过两秒钟,高昕忽然轻叫了一声伏在高三宝膝上:“我们先生。”

车外欧阳匆匆路过。

高三宝皱眉:“你不说今天停课吗?”

高昕仰头冲高三宝笑了笑。高三宝对着女儿不知忧愁的笑容,茫然而愁苦,同样感到到茫然而愁苦的不只是高三宝,还有六品。

此时的六品在郊外的路上蹒跚步行,像极一个难民。他不知道他跟着前面的那两个难民多长时间了。他看起来已经被仇恨烧得形销骨立,偶尔的一瞬让人觉得他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他终于大步赶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两张泥污的脸:“我日你祖宗。”

那两位愕然对视,然后友好地点头表示同意。

六品背上的刀环了出去,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刀下鬼,另一个后退了两步,去腰里掏什么。六品扑上去抓着那人往路边的树上撞,一下、两下……直至那具人体完全瘫软。六品疲倦地坐下,几个不相干的难民已经吓得逃离这杀戮现场。六品擦去脸上的血渍,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的人倒像是被杀的人,他很想痛哭一场,他又一次感到茫然而愁苦。

欧阳走过空旷的操场。唐真路过,她看见欧阳,很早就恭谨地站住并问候:“先生好。”

欧阳没有看她,匆匆拐弯进了自己家。这份冷漠让唐真有些愕然,她往校门又走了几步,便看见尾随欧阳的特务乙,尽管他已经换了身掩人耳目的衣服,可唐真还是一眼认出来。她立刻低了头。

欧阳进屋,坐在凌乱的桌前,烦乱地翻了几页书,又开始翻箱倒柜在屋里找什么。

思枫推门进来,错愕地看着他。

“药在哪儿?”欧阳问。

“我放在你手边了。”思枫找出了药,就压在欧阳刚翻开的书下边。

欧阳苦笑着摇头:“我真不是个整洁的人,你现在回来干什么?”

“店里没零钱了,我回来拿点钱。”欧阳明显不信这种说法,可也不问,倒了几个药片扔进嘴里。

思枫倒了杯水给他:“你后边不干净。”

欧阳喝了一口水:“我知道。你是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

“明知道我后边不干净,你现在回来干什么?”欧阳有些发火。

思枫怔忡而温柔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请不要把你和我……们分得那么清楚。”

欧阳懊悔地坐下来,看着思枫在屋里忙碌,她掀开床下难以发现的一块木板,从里边掏出一支手枪、一个密码本,她把这些都放进手袋里。

欧阳不由得又苦笑了:“这就是你的钱?你们想干什么?”

“只是转移一下。”

“是的,这里不再安全了。”

“这里很安全,那两个人只是想抓你邀功的散兵游勇,他们的总部远在重庆,在这里没有援助!沽宁的蒋武堂对反共从来没什么兴趣,他们找不到援助!”

“我还可以在这窝下去?”

“是潜伏下去。”

“你还要告诉我一切太平?除了那两个人啥事没有?你们根本没打算撤出沽宁?因为日本人根本没打算来沽宁,你我的寄身之处也不会被粉碎?”

“你怎么知道?”

欧阳气极反笑:“你看,你我都是藏着很多秘密的人!”

“他见过你了?”

“你总是比我知道得更多!”他有些不满,但看着有些失落的思枫,欧阳还是缓和了语气,“他是老唐吗?”

思枫有些出神地摇摇头:“不是,可他负责日占区地下组织的重组工作。”

“他说我会浮出水面!”

“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可你们还什么事都瞒着我!”

“可他没告诉我……”

“你怎么啦?”欧阳愕然地看着思枫伤感的表情。

“没什么,我早该告诉你,城北的乡间已经发现了鬼子的部队,他们杀光了一个村子的人,窦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失踪了,现在不管守备团还是我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不合道理,长途跋涉不会就为屠个村子。”

“我不知道,我们人力有限,大部分情报都不是直接拿到的。现在我们正做好撤离沽宁的准备,鬼子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我们少一个人都是难以承担的损失。”

“我呢?”

“没提到你,指令里没提到你。”

“怎么会?”

“本来以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现在看来是打算留下你,说到敌占区战斗经验,你比我们谁都强。”

“总得给我个说法。”

“时局变幻,谁都只能随机应变。”思枫想开门,但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也就是说,一响枪的时候,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她带上门出去。

欧阳终于从自己的患得患失中拔足,他回味着思枫临去一瞬的神情,满怀伤感。

生死线第二章

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 or 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欧阳出神,他忽然觉得听到了思枫的哭声。

“别哭,你知道总会这样的。最后总会这样……我们要习惯……最后总有一天……我们会……我是说……你知道……”他艰难地想着词句,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思枫端了盆热水过来放在洗漱架上,她把肥皂放在旁边,把热毛巾拧好递给欧阳,欧阳拿着毛巾发愣的时候,她把牙膏挤好,把牙刷放在水杯上,她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欧阳开始洗脸,三年来已经习惯的一切忽然有种新的意味。

思枫在角落换上睡衣,欧阳看着对面墙上的那个影子,就这么些空间,往常两人对这种事情早不忌讳了,今天却不同往常。

思枫换完了衣服,欧阳回身,在床前愣住,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已被思枫收起。

“睡吧,明天会很长。”思枫钻进了那边的被角,平直地躺下,闭着的眼帘在轻轻颤动,欧阳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欧阳僵硬地躺下,他根本没有钻进被子里的打算。

“可以吗?”思枫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不会。”

两人静静躺着,像两尊石像。

“你知道吗?”欧阳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是说有人要杀你、要抓你、要关你、非把你送到牢房和刑场上去,我是说,两个人一块儿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还得互相守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秘密,最后再互相忘个一干二净……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睡吧,明天你要赶远路。”

“可是,你是老唐。”厨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给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给自个儿拿了这主意,已经不配给大家拿主意了,”思枫苦笑,“我也没给大家拿过什么好主意,这么些年一枪没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宁组织的存在,我对不起你们的热血。”

“你不能把对的说成错,咱们这些年掩护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报?”厨娘很想说服思枫。

“别的地儿热血又热闹,可热完了谁不得从咱这儿上红区?”船老大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亏了你,沽宁才叫个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邮差,“说话!”

邮差看着思枫:“牢骚归牢骚,小心绝不是错。”

“不是的,我是说我就是个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适洗衣煮饭,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这么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泪,这让她的同伴看得说不出话来。擦去眼泪的思枫看起来又很坚决,几个同伴甚至不敢看那双刚哭过的眼睛。

“走吧,”思枫把密码本往船上扔去,“用命护着它。”

她转头走开,向着满江楼的方向走去。果断而坚定。

满江楼前,欢庆祥和的气氛仍继续着。楼上的蒋武堂开怀大笑,紧张的心情在今天的喜庆中终于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这老古董吗?”高三宝莞尔。

蒋武堂居然点头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掷千金,沽宁老高这些天给守备团开的钱居然超了南京老蒋历年给的军饷。”

高三宝看着蒋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听见一声巨响?”

“哦?”蒋武堂也斜了眼看着。

“那是高某人心里放下的石头。”

一片笑声。

楼下的每一个沽宁人都看着,沽宁人中潜藏的日本人也看着。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经全部完成,错落于人群之中,刀脸人在楼前带队主攻满江楼,矮子则自外围包围了整个集会的人群。

在满江楼前的不远处,特务甲戴着墨镜叼着烟,一脸超然物外地在观看,特务乙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学校里、店里,两处都没有!”

特务甲愣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车,知道主车在哪儿的副车。”他照着乙的来路走,特务乙跟着,刚走了十数米,便看见他们要找的思枫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双方撞个正着。

思枫愣了一下,转身进巷,特务甲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站住!”特务乙喊了一声,拔出了手枪,特务甲也把手伸进怀里。

思枫头也没回,转过一处巷角后开始小跑疾行,后边的追兵并不是她最在意的对象,她听着巷子外传来的喧哗,焦急地看着表。她快步走着,一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院,随手把门带上。两特务疾跟过来,特务乙警戒着踢开院门,一个混乱的杂院,看不见思枫的踪影。特务甲做了个手势,两人向长巷两头分头跑开。

思枫从那些拐弯抹角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巷口正好是几个曾被他们怀疑过的难民,他们用毫不忌惮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思枫,各自的手已经伸在藏掖枪械的地方。

思枫从他们身边挤过。前边就是满江楼,人头如潮,思枫从中间分出一条去路,她的目标是满江楼前的刀脸人。

刀脸人看了看表,将手伸进怀里。思枫向他挤过去,特务乙突然出现在她身前,一手撩开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枪。思枫不理会他的威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但特务甲却出现在那个方向,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上。思枫再次转身,她所注目的刀脸人一边看着手上的表,一边正从怀里往外掏什么。思枫从手提包里掏枪,对着刀脸人的后背举起,而几米开外的两特务也对她举起了枪械。

“放下枪!我们是中统!”特务甲喊了一声。

人群如潮惊退,倒在本来的拥挤之处让出一片空地来。刀脸人转身,思枫毫不犹豫地开枪,两发子弹打在对方的脊骨上,刀脸人倒地时抠动了手上的信号枪。那发红色的信号贴着地斜飞进了满江楼的大门,最终没能升上天空,同时思枫也被来自特务的两发枪弹击中。人仰马嘶,人群惊蹿,楼上的军人推搡着商人们往后躲,这一切在她看来却是个无声的世界,她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楼边的阁楼上。三木再也无法平静,他看看表,焦躁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可是还是没有信号。

不远处,那名用枪指着欧阳的排长看看表又看看天空,终于失去了耐心:“杀了他们。(日语)”

欧阳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情惊讶了。

“用枪?(日语)”士兵问。

“用你们的刀,笨蛋!(日语)”

两士兵又狠狠给了欧阳和六品各一枪托,退开几步给步枪上刺刀。欧阳痛苦不堪地软倒,手伸进布带里抠动了扳机,一个士兵中弹,另一个和那排长闪进巷子。欧阳咬着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枪了?”六品着急地问。

欧阳苦着脸:“真不该贴着伤口开枪,震到了。”他从布带里把枪掏出来,那已经是把血淋淋的枪。

“这到底是沽宁城还是鬼子城……”六品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扫了过来,石屑纷飞着从他们脸上割过,六品一把扛了欧阳上肩就跑,欧阳在他背上胡乱射击着,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隐避的巷角。

阁楼上,那名半裸的机枪手正狂乱地射击着,弹壳从脸边飞过。

“浑蛋!为什么开枪?”三木一脚将他踢倒。

机枪手连忙停止射击,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脚踢了过来:“既然已经开打了,就打下去!”

机枪手求之不得地扣动扳机,三木又一脚踢过来:“援军还没到!你这个浑蛋要节省子弹!”

机枪手的连射变成了点射。

满江楼前,两个特务从奔散的人群里挤出来,如临大敌向思枫靠近。

龙文章举枪,蒋武堂面有怒色地摇了摇手,龙文章忽然转头北向:“北边响枪,机枪,北门!”

蒋武堂将手足无措的高三宝推开,提起刀向楼梯口走去。

满江楼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些刀脸人的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的变故。

被挤在巷口的四道风看着人群从眼前涌过,有热闹却看不着,他干脆跳上车座一脚踮了起来,伸手攀住了巷墙,总算是看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对街矮子狞恶而憎恨的眼神,他正从一个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见的家伙——一种日军仅在特殊任务中才使用的侧匣冲锋枪。

“谢击。(日语)”他的子弹向盯了他许久的四道风射来,四道风松手,整个人摔在黄包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一排弹孔,骂道:“他娘的这还有道理讲吗?”

话音未落已经被爆响的枪声淹没,矮子的喊叫给没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个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计划在攻击满江楼,一多半的人向全无防备的人群砍杀射击。

高昕在忽起的祸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几发子弹从黄包车上方掠过。

矮子狂热地向四道风所在的巷口射击,他的目标只有四道风一个。

几个日军冲到满江楼前。一个在龙文章的射击中倒下,其余几个将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龙文章扑倒在桌子后,蒋武堂一脚把身边的高三宝踢得滚下了楼梯,自己在楼梯口蹲伏,爆炸让整座楼都在晃动。

“龙文章!”蒋武堂喊,“北门!”

龙文章茫茫然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一楼已经有几个日军冲了进来,蒋武堂一把将高三宝拖开,挥刀砍了上去,狭小的空间倒利于他的马刀发挥,刀锋过处血光飞散。

华盛顿吴提着枪在屋角发呆,蒋武堂狠踢了他一脚:“高会长丢个指头拿你手脚来换!”他立即晕晕然抢上去扶起高三宝,又是几个手榴弹飞了进来,巨响和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已经彻底炸了窝,两馍头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黄包车,在人群的推挤中左冲右突。

摔得有点发昏的高昕醒过神来,她看着两对左右冲撞的车轮问:“怎么啦?”

何莫修尽力压低她:“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高昕还是看到了,先看见他肩上多得吓人的血,然后看见自己的同学已经被打死在车座上,被小馍头拉着转动,一双眼正瞪着自己,高昕吓得尖叫。

老馍头终于撞出一条去路,帮小馍头把车掉了过来,流弹打在车体上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馍头,神情已经有点歇斯底里:“把她带走!”他已经急出了英语,“求求你了!”

小馍头抱起高昕扔在车上,拖了车飞跑,这很要命,因为车上还躺着那位同学的死尸,高昕瞪着自己的同学尖叫一阵,然后她转了身,捂着脸恸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车后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许正在经历某个历史时刻,他回身举起了相机,闪光灯让一个正在射击的日军回身,砰地一枪,相机上的闪光灯粉碎。何莫修紧跑了两步,头下脚上地扎进老馍头的车座,任由老馍头拉走了。

就这么一瞬,方才的集会场已经血流成河,仍没能弄清事态的四道风被弹雨中奔蹿的人流阻在巷口。身边的人剥笋一般一个个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换上了一个弹匣,他用枪对准已经无遮无掩的四道风。面对那个蓄势以待的枪口,四道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不甘心看着。

“我说过你们很快都会死的。(日语)”矮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大风突然拖着黄包车撞向矮子,矮子向那个庞大的身体扫射,四道风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风背上的血渍迅速扩散,瞬间变成了红色。大风的体重加上黄包车的冲劲把矮子撞晕在墙上,四道风抢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进了矮子的胸口。大风安静地滑倒。四道风拔出刀,跪下来静静看着大风,大风保持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四道风猛地扔出刀,把对街一个射击的日军钉在铺门上。

“大的!”他踢翻了一个日本人,一膝压了下去,膝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大的!”他抓过又一个日本人,用额头撞碎了对方的鼻梁,抢过了他的战刀反手刺下,另外两个日本人被他吓得狂奔入巷,四道风一步不放地在后紧追。

飞蹿的枪弹和爆炸让思枫从晕沉中清醒,眼见之处,那两个特务仍缩在对面的巷口窥测着,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终于让他们逃之夭夭。

思枫几乎是在战场的中心,周围伏尸狼藉,零星的守备军在和日军对射,可他们甚至无法区分和百姓穿着同样衣服的对手。身前的日军仍在向满江楼里投弹和射击,思枫捡起落在身前的手枪开始扣动扳机,那不过是意识模糊时的一点本能,但围攻的日军终于有些松动。

蒋武堂趁隙从楼里冲了出来,刀光闪动,他已经杀红了眼。龙文章从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落,他扭伤了脚。

“龙文章,北郊阵地!”蒋武堂挥刀劈倒一个同样持刀的日军,“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龙文章招呼了几个守备军,一瘸一拐地去了。

蒋武堂搪开背后的一把刀,大马金刀地逼上几步:“老子都等急了,别逃!”他把那名日军逼得满街奔蹿,蒋武堂终于没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枪把他撂倒。

思枫仍在扣动枪机,直到那支枪无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经招得部分日军向她射击,子弹在周围攒射,她奇迹般地没有被打中。她看见旁边有人在奔跑射击,向她射击的日军一个个被击倒,然后她看见欧阳,浑身浴血,表情平静地向她伸出手,思枫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腾云驾雾一样被欧阳抱了起来。

那不过是思枫的错觉,把她抱起来的是邮差。店伙在他后边跟着,两人都已伤痕累累。

店伙捂着心房下边的一块伤口:“快走吧,我们再承担不起损失了。”

邮差抱着思枫向巷子深处走去,突然发现店伙没跟上来,他回头,店伙正扶着墙根慢慢地倒下,邮差咬咬牙离开,再没有回头。

欧阳和六品的处境更艰难了,他们要对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机枪,还有那几名伪装成守备军的日军。

六品撞开一家房门,把欧阳拖了进去。这家的人也被杀了,子弹穿过门窗在头上横飞,欧阳叹了口气,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们顶不过两分钟。”

六品没说话,挥刀砍翻刚冲进来的一个日军,欧阳补了一枪,看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兴许一分钟。”

六品看着他:“你不说会有人来吗?”

“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咱别坐在这儿干等。”他给自己和六品一并打着气,“哈哈,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枪继续轰鸣,日本人打算用子弹把这屋子撕碎。欧阳几经努力,终于把门外死人的一杆步枪钩了进来。

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枪声戛然而止。机枪手弄了弄枪,似乎是坏了,他和旁边的弹药装填手开始手忙脚乱地卸下枪管。

没了机枪轰鸣,这世界顿显清静。欧阳在门口察看着,对街的日军探头探脑地在准备着什么。

“六品,他们要冲进来。”

六品毫不在意地弹了一下自己的刀。

“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会开枪吗?”

“不会。”

“只要扣这个扳机……”欧阳用刚钩进来的步枪演示着。

“我讨厌枪。”

“扣这个扳机。”他把枪交给六品。

六品很给面子地扣了一下,一发子弹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日军往回缩了一下。

“数十个数扣一下,”欧阳看着六品不乐意的表情说,“为了我好。”

六品终于开始小声数数,欧阳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照里屋冲去。他嘴里和六品同一频率在计数:“1、2、3……”

一家的窗户被捅开了,欧阳从里边钻出来,他嘴里大声地数着数:“……7、8、9、10。”

六品的步枪响了一下,欧阳满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个好同志。1、2、3……”

他以一个伤者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过长巷,枪声或远或近地在响。巷子到了头,欧阳看着眼前的一道高墙,南方潮湿的气候让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8、9!”他数着数,猛地冲向那道高墙。

“10……”六品又全无射击素养地打了一枪,日军在屋角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

欧阳两手攀着墙头,脚在青苔层结的墙上踢蹬,终是攀不过,重重摔了下来,他痛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1、2、3!欧阳山川,你还年轻!”他爬起来又冲向高墙,总算攀了上去,一声脆响,仅有的一个备用弹匣落在墙下。欧阳恋恋地看了那个弹匣一眼,不可能去捡了,“5、6、7……”他向墙那头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脑袋撞墙,“9!10!你还没死!”

枪声又响了一下。欧阳缩在墙角,他已经出现在日军的后方,那位假排长正举起一只手,打算等六品子弹打光时发起一次全力冲锋,他身边的两名日军拧开了手榴弹的弹盖。

欧阳看着那假排长还未挥下的手,一边轻声地数着数,一边检查枪里仅存的几发子弹。

六品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弹壳蹦出,空膛的步枪卡上了枪栓。假排长的手一挥而下:“冲锋!(日语)”

没等他们冲去,欧阳便从他们背后冲了出来,两个正要投弹的日军在他的射击中倒下,枪口指向那假排长时却没了子弹,欧阳滚倒,他想去捡地上的枪,枪却被那家伙一脚踢开,他对准了欧阳就要扣动扳机。六品从屋里冲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发挥了标枪的功能,假排长倒下。

欧阳坐了起来,疲惫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个奄奄一息的日军抱住了,那家伙亡命地拉开了手上的手榴弹。

欧阳狠挣,可已经没力气挣开,他冲着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别过来!”

六品充耳不闻,冲过来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脚狠踹在欧阳屁股上,欧阳从日军手里摔开,六品把那鬼子在头上打了半个旋,向旁边的巷子里扔去,几乎在刚脱手的时候手榴弹就爆炸了。欧阳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他在硝烟中寻找着六品的踪迹。

“六品!”

六品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飘开的硝烟,他似乎没听见。欧阳扳着他的肩把他扳过来:“六品!听得见我说话吗?”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阁楼上的人终于换完了那挺机枪的枪管,机枪又开始轰鸣。

欧阳拖着六品亡命奔逃,弹雨在身边飞蹿。硝烟中一群穿着守备军服装的人冲了过来,龙文章出现在那群守备军中间,欧阳拖着六品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局势未定,龙文章也无心追,他更关注的是那挺压得他部下动弹不得的机枪。他的准星套住了那机枪手闪动的头颅,一枪后,那机枪终于哑了。

守备军潮水般漫过了牌楼,直奔城北阵地。

日本军官伊达雪之丞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他放下望远镜,对背后的另一名日军军官长谷川弘次说:“过去半个小时了,中国人已经发觉,柴崎还是没有发信号。”

“放弃攻城,伊达君。”长谷川没有转身。

“放弃?城里有我两个小队的精锐!”

“放弃。我们是孤军深入,折得起两个小队,贸然攻城,可折不起一个大队,中国人谓之舍车保帅。”

“我听不懂你的那些中国故事!”

“和中国人打仗要了解中国。停止进攻,在城里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为止。”长谷川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袭扰,奇攻,疲敌,破敌,是谓曹刿论战。”

伊达犹豫了一会儿:“传令。”旁边一名士兵跑开,长谷川笑笑:“放心吧,伊达君,我们手上的两张牌还一张没用呢。”

几发信号弹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里的日军传达着信号。

青葱的巷子长得好像没有头,欧阳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头突然冲出三个人向他们跑来,欧阳和六品停住。四道风拿着把日本战刀正追砍着两个难民样的日本人,在接近欧阳时,四道风终于追上,挥刀把那两人砍倒。

欧阳下意识举起手上的日式手枪,四道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欧阳颈子,六品的刀也同时悬在了四道风头上。

欧阳已经认出四道风来,而四道风的行动永远快于思考,他一把夺过欧阳的枪,对着欧阳扣动扳机,欧阳闭眼,嗒的一声轻响,那支枪已经在刚才的血战中打光了子弹。

六品一刀砍了下来,欧阳大声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险险悬住,四道风这才认出欧阳:“你早上坐过我的车,可谁是你朋友?”

欧阳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四道风看看手上的枪:“中国人干吗拿鬼子枪?你是鬼子还是中国人?”

欧阳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风恼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还没来得及反应,四道风给脚下正偷偷摸枪的日本人补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

欧阳笑了笑,眼里的世界开始旋转,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四道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六品蹲了下来:“他晕过去了。”

“这可怎么办?”四道风皱眉,他看看六品,“正闹鬼子呢,先回车行再说。”

六品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欧阳,默认了四道风的意见。

天黑了。沽兴车行里烛影摇晃,欧阳从昏睡中醒来,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绑着绷带,又看看四周,他认不出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围那些黄包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旁边一声大响,四道风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辆黄包车上:“打架的时候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帮不上忙!”

四道风把皮小爪从车上揪了起来:“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欧阳身上,刚刚醒来的欧阳被撞到伤口,又痛晕了过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

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插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插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屁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

“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劲……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

沽宁守备司令部里,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蒋武堂正顶着灯光坐在地图下发呆,龙文章一路嚷嚷着进来:“那俩阴人真要在这住了吗?”

“是的。”蒋武堂有些心不在焉。

“您瞧见他们有多讨厌了吗?”

“龙副官,鬼子在哪儿,你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来。”

龙文章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那就忍着,我何尝不知道共党跟这事没相干,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仗怎么打?我只好从姓共的那里找个头绪,谁让他们知道咱们不知道的……”

一名马弁进来:“司令,高会长……”

高三宝进来,行色匆匆,面有忧容:“用不着通报了,我想蒋司令不会把我这老废物拒之门外的。”

蒋武堂站了起来:“高会长……”他看着高三宝脸上的伤疤,“高会长无恙乎?”

高三宝抱抱拳:“先说句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再一句,有什么地方我能效力?”

高三宝毫不掩饰的急切神情让蒋武堂有些感动:“您就该在家里好好将养……”

“高某的老哥们儿一天内十去八九,高某的女儿死活不走,说什么同生死共存亡,要说昨天你我还分个彼此,现在就没那个了,危城之下,保国就是保家,高某明白这个道理。”

蒋武堂苦笑:“我今儿请所谓的上司往沽宁派架侦察机,那边说飞机宝贵,几十个师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工夫管你小小沽宁?哈哈,踢了一世皮球,这回倒也干脆。”

“谁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靠沽宁人自己了。”

“靠什么?沽宁是人人自危,民心大乱。我这是无兵无将,背水一战,靠什么?”

高三宝有点茫然:“……我有钱。”

蒋武堂哑然:“钱在这时候是管不得用了。”

“钱总是有用的。”高三宝看着屋外漆黑的夜,他的神情如在够一根救命稻草。

往常的这个时候,沽兴车行已是一片繁忙,但因时局紧张,今天往外出车的并不多。

四道风端着缸子在漱口,老小馍头拉着车往外走,老馍头又在鼓劲想央告四道风退车的事,四道风先一眼瞪了过去,老馍头唉声叹气地走开。

四道风看不过去:“行了行了!下午回来把车退了!逃你的小命儿去吧!”

老馍头感激涕零:“四哥您真是……”

“滚远点!不想看见你!”

老馍头知趣,拖了小馍头走开。

四道风接着漱口,一双眼睛又盯上了跟着两馍头往外走的一个生人,那人整套黄褂圆帽,走相做派十足一街头混混。四道风晃晃水缸:“穿屎黄的那个,过来!这是大马路吗?你进来晃什么?”

那人过来,老远便唱个无礼诺:“正找四爷呢,四爷有礼。”

“别扯,我今生也不是什么爷。”

“我们爷有请四爷,您知道,闹个和头酒。”

四道风厌恶地转开头漱口,一口水喷得阳光下虹光泛射:“你们爷是哪个会的?”

“我们爷……”

“闭上嘴走吧你,告你们爷,我烦人抢到刀把子就骑穷哥们儿头上,甭管他啥会。”

那陌生人看看他,抱抱拳离开。四道风把洋铁缸子一甩,从窗沿上看欧阳睡的屋子,日头高照,被子下边一个人形一动不动,他回身揪住皮小爪:“爱抬杠的没死吧?怎么这个点还睡?”

皮小爪道:“教书匠啊?两个点前就起了呀。”

四道风愣了一下,跳进屋里一脚把被子踢飞,被子下边是一个被卷。四道风看看车行门外:“你借他一身屎黄的衣服?”

“就你特烦那身。”皮小爪从窗边拿起堆破布条,“你瞧他这身,扔花子堆里也没人要。”

“你这个胳臂都长不全的笨蛋!”他狂怒地抓过那把布条扔了,往车行大门跑去。

黄衣圆帽的欧阳早已拐进小巷,妆化得实在粗疏,半撮胡子已经快掉下来。他一边走一边修复着,从另一条巷子里出来时胡子已经复原了,巷口有两个士兵,欧阳在墙上蹭了蹭脊背,一脸无赖相地看着他们。

士兵厌恶地将脸转开,欧阳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通过哨卡,他走向沽宁的街道。

一家药店出现在欧阳眼前,他想也没想便进去。店里没有客人,他指指架上的一种瓶装西药,伸了四个手指头。那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店伙吓了一跳:“先生,这药一年也吃不了几瓶的。”

欧阳摇摇头,只管把钱递了过去,他把药揣进口袋,把找的钱仍留在柜上:“小师傅,跟您打听个人。”

店伙看看那找钱,点头。

“有个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总来贵店买这种药……”

“她可有几天没来了,这兵荒马乱的……”

“我知道。”他把找的钱推给那店伙,有两张纸币已经被他折成了长条,交叉着放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他满怀希冀地看着对方。

“……给我的?”

欧阳把钱推给对方,他只看到一个小市民的贪欲,但他还没有绝望:“这有镰刀和锤子吗?”

这种暗语已经接近赤裸裸了,店伙仍只是疑惑地摇头:“我们……只卖药。”

“有人来买外伤药吗?”

变得恭敬。他的视线里,龙文章领着一小队军人和一个民间鼓乐队正过来。高三宝、高昕、何莫修和沽宁幸存的几个士绅跟在后边,有人还带着伤残。所有人都沉默着,这支队伍看起来有些凄惶。

龙文章挥了挥手,那些人停下,鼓乐队将手头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并不和谐,龙文章烦躁地又挥了挥手。所有的乐器都停了,只剩下瘦削老头罗非烟在奏一曲《十面埋伏》,他的胡琴对沽宁长大的人是有魔力的,琴声中有人聚拢,有人开了门窗,人们渐渐围了上来,死气沉沉的街道上终于有了些活气。

曲终是沉默,龙文章身后的守备军不失时机展开一张纸,大声念道:“字谕沽宁民众,敌寇来犯,兵临城下……”

龙文章一伸手把那张纸抢过来揉了,他拄着拐杖跛行两步,白净的脸上泛着杀气:“什么字谕不字谕的?人都死整条街了。两天前我在这说过,我有一千发子弹留给日本鬼子,现在还是这话。再添一句——鬼子再来,三百人挡不住,谁跟我一块儿打鬼子?”

人群沉默。老馍头把直勾勾看着的小馍头又拖了回去。

龙文章看着沉默的人群不由得有些恼火,他往身边叫了一声:“高会长!”

高三宝点点头,一边的全福把一块红布揭开,那是整筐成色十足的银洋,另一块揭开,露出一口装设在木架上的大号铜锣。

龙文章听着人群里发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大声道:“这钱是高会长捐出来的。敲一响这锣,十块银洋拿走!敲一响这锣,上城外跟兄弟吃几天军粮!别怕,用不着怕,鬼子脑袋敲起来不比西瓜结实多少,只要你不怕。”他看着靠前的小馍头问,“小兄弟,怕吗?”

小馍头张嘴就答:“谁怕他?鬼子来我们那抢粮,我六叔一手一个给他们扔粪堆里了。”

龙文章总算笑了笑:“原来是英雄世家?小兄弟哪里人?”

小馍头看看老馍头,老馍头一双乌珠子快给那筐银元吸过去了,根本没管他,小馍头道:“承德。”

“你那英雄的六叔呢?快请出来给大家见见。”

小馍头干巴巴地说:“死了。他扔那俩鬼子都有枪。”

龙文章忽然有些沮丧,可是他仍然坚持着:“你不想给你六叔报仇吗?不想回你的家乡吗?”

小馍头再不敢说话了,掉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龙文章转了身,他对这般麻木的人性表示彻底绝望,他寄希望于人群:“沽宁人,鬼子来了要毁的是沽宁,高会长倾家荡产要救的是沽宁,鬼子来了血流成河的是沽宁人,打跑了鬼子咱保住的是自己的家。那么,谁来救沽宁?”

沉默,被他扫视的人都略微后退了。老馍头靠得最近,也退得最远。

龙文章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沽宁人,我也流了血,可没流光我的勇气!”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锣被敲响了,龙文章惊喜地回头,小馍头拿着足一臂长的锣槌站在锣边:“我想给我六叔报仇。”

同一刻鼓乐大作,彩纸的花瓣被甩在小馍头身上,他手里被塞上了十块银洋,项上披上了红花,人群里的老馍头嘴唇开始颤抖。

龙文章大力拍着小馍头的肩:“我喜欢他!瞧见他就喜欢!站这来小兄弟,以后咱就是兄弟了!”

小馍头站到了人群中间,一向不敢吭气的主,现在牛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万事开头难,锣再次被人擂响,沽宁几天来第一次显得有些欢腾。小馍头挤开人群,捧了那十块银洋向老馍头走去,老馍头仍在发呆。小馍头把钱交给老馍头:“爹,那我走啦。”

十块银洋似乎触动了老馍头的某个开关,他捧着钱挤向龙文章:“这不行这不行,他搞错了,他不懂事,他财迷心窍……咱有钱,咱不缺钱……”

龙文章拿着那摞银洋愣住,旁边拿槌的人停了下来,喧哗也静了下来,好容易激起来的斗志被老馍头浇下一盆凉水,老馍头拖着儿子挤开人群往外走。

龙文章恼怒地吼:“给我站住!你当你在买酱菜吗?”

老馍头诚惶诚恐:“求求你,求您了军爷,您饶了这王八羔子,我们就是拉车的,我们还回行里退车呢,行里还押着五块钱呢。”

高三宝在一旁问:“沽兴行是不是?全福你跟行里说一声,这车押钱退人家,他要还拉车以后份钱全免。”他拍拍老馍头的肩,“老哥,我只能跟你说匹夫有责,儿女都是心头肉,可谁让咱们都老得扛不动枪呢?这只能说是个不成意思的意思。”他转身到筐边,于是老馍头手上又多了十块银元。

“不行,我不卖儿子。”老馍头捧着钱想放下,却又舍不得。

龙文章把枪在老馍头跟前狠跺了一下:“你跟死了的人说声不行!”

小馍头扯扯老馍头的衣裳:“爹,就这几天,打跑了鬼子我就去找你。”

老馍头干张了张嘴,他怕穿军装的,尤其怕穿军装又拿着枪的,对着眼前的枪他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推起了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昕稍犹豫一会儿,在筐里抓了一把银元追上去。

人群里锣又被敲响了。敲锣的是个十岁不到的小乞丐,小乞丐期盼地向正分发银洋的伤兵伸手,惹得人们一阵哄堂大笑。伤兵一脚把小乞丐踢飞了出去:“娘的,这钱你也好意思要?”

小乞丐的头在石阶上撞出个包来,不知好赖地还要往人堆里挤,人们嬉笑着夹紧了不让他进去。

“鬼!”小乞丐嘴里模糊不清地吐着字。

人们大笑:“大白天嚷什么鬼?是鬼子!”

“鬼!”小乞丐很执著地说着。

高三宝皱皱眉:“像什么话?全福,给他拿点吃的。”

全福拉着小乞丐离开。

高三宝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高昕的身影。高昕已经挤出人群之外追上了老馍头,她把那把银元塞给他:“那天是你们救了我,今天你们又给我勇气……勇气,我们现在都需要勇气……”她有些茫然,看看那把银元,“这不算什么,真的,它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窘得脸发红。老馍头愣住,他看看高昕,又看看身后的人群,他将钱放进了口袋,放下车,犹犹豫豫地挤过人群。

龙文章正忙着给新丁排队,身后的锣不干不脆地又响了一下,人们转身,老馍头拿着槌站在锣边,他怯怯地看着龙文章:“我也吃口军粮,成不?”

龙文章笑笑,狠拍了他一下让他站到新兵队里。老馍头理直气壮伸着手,龙文章愣了愣,抓起十块银元塞给他。

老馍头走向新兵队时腰里已沉甸甸的了,但他仍然看着高三宝:“高老板,我那车……”

高三宝急急道:“你老哥放心。全福,帮人把车送回去。”

“那押钱……”

高三宝总算反应过来,立刻又拿了几块银元给他。

老馍头终于站进新兵队,小馍头讶然地看着:“爹,你干啥?”老馍头也不回答,只是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

那筐银元已经见底,鼓乐队开始收摊。龙文章一瘸一拐地带着新丁队列,踢踢踏踏参差不齐地离开,他威武地对着这帮菜鸟们嚷嚷:“打今天起你们就是武夫!看见披黄皮的别叫军爷,要叫弟兄!这叫家伙事不叫枪!这不是脑袋,这叫六斤半!人要问你哪部分的,你就说蒋司令手下,跟鬼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部分的!”

人们都被他喊得热血沸腾,打醒了十二分精神紧跟队列。一行人向着郊野外的阵地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欧阳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他仍是早晨出门时那身装束,他试图就着河水清洗一直揣在身上的那个药瓶盖,那是个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是要洗去上边日本人的血渍而保住思枫的字迹。

一条小乌篷船从他身边过去,邮差从船上跳上岸。欧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邮差走过,欧阳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他曾在思枫的店里见过这个男子的身影。他顾不得再洗涤,揣了瓶盖,匆匆跟上。

邮差意识到了欧阳在跟踪,闪身拐进一条巷子。欧阳跟了上去,他突然站住,一支枪在门洞里指着他。

“专诸刺僚。”他摊开两只手表示没有敌意。

那支枪放下了,邮差从门洞后走出来:“别转过来。暗号已经换了,你说得不对。”

“我找不到你们,也没人通知我!我被你们掩护了整整三年,你知道的!”他想要转身,邮差毫不客气地用枪对准了他,欧阳苦笑着举起了手。

“我们都知道你已经走了。”

“我又回来了!”

“带着新指令?那你该知道新暗号。”

“我根本就没有走!”

“我不信……这两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们可以不管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邮差犹豫着,脸上的感情复杂莫名,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别再跟着我。”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欧阳猛然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似乎从来就没人在那里待过,欧阳精疲力竭地跪下,越坚强的人越软弱,他掩着脸开始无声地恸哭。

许久,欧阳总算平静下来,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开。

他穿过一条巷子,前面的路口设有哨卡,哨卡边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他神情涣散地看着,再没了平时鹰隼般的警惕,茫然地朝哨卡走去。

忽然一个声音在空落的街头炸响:“抓赤匪呀!”

周围顿时炸了窝。欧阳身边的几个士兵拉开了枪栓吆五喝六地从他身边跑过,仅有的几个行人四下奔散。欧阳莫名其妙地站着,刚才还有寥落行人的街道一下变得空旷,欧阳也似乎大梦方觉。

一辆黄包车旋风般地从身后卷过来,深沉的暮色下看不清楚拉车的人,欧阳只听到一个压低了的声音道:“快上车!”

欧阳下意识地上车,那车拐进另一条巷子。

车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奔驰,拉车的对这些鬼打墙似的巷子熟得很,在每一个拐弯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欧阳在颠簸中看着前边那个压低了身子、低扣了帽子的人影,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明白自己险些做了什么:“对不起同志,我错了……我干了件多荒唐的事情……不,刚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是……我一定认真地检查自己……不,你们可以重新审查我,怎么都可以……我只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表白着,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话,“我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嗳,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条没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瓶,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看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漂移,渐渐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很多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症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嗳,四爷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形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屁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四道风那个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爷……”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的人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淌,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嗳,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答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正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6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蒋武堂恼火地扬了巴掌,龙文章也不躲避:“司令,我今天给人打了整天气,打得自己都泄啦,您最好能给我打挺了起来。”

蒋武堂扬起的手抖了抖收了回来:“抗战,就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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