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书法:梁永琳
贺敬之
方汉奇
高 莽
文洁若
孙 机
王 蒙
洪子诚
瞿弦和
岁月流转,情怀依旧。岁月与情怀有着玄妙的关系。有的人情怀如水波流动,善感多变,虽然眼界很广,但要达到高明境界,非有大才,不能至也。有的人性情如磐石坚笃,一旦落脚某个地方,便风雨不改,倾注一生。在后者身上,时间常常玉成了他们的人生功业。当别人随着年华逝去而销声匿迹时,他们的光芒却与日俱增。他们在历史上刻下了名字,战胜了最难以战胜的时间。
“足音”栏目曾采写了很多这样的人物。在农历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我们派出记者,重新走访了8位文化老人,记述了他们的生活近况与精神风貌。这么做,既想为历史留一笔珍贵的记忆,也想通过文字,昭先生之风于天下,以裨益世道人心。
既见先生,云胡不喜?
——编 者
一滴敢报江海信
百折再看高潮来
贺敬之的家干净素朴。除了墙上挂着的字画显示着主人的雅趣,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一进门,贺老就起身相迎,又亲自倒上一杯茶。92岁的贺老身子骨依然硬朗。
“诗人比任何人都应该是自己时代的产儿。”别林斯基这句话,用在贺敬之身上无比贴切。贺敬之的诗从未离开火热的时代,他的激情以各种各样的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楼梯式、民歌、新古体……贺敬之尝试过用各种手法写新诗。90岁那年他登黄山赏景,回来后还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游黄山感怀》。
2015年是歌剧《白毛女》70周年复排,作为创作者之一的贺敬之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白毛女》延安时期的原班人马中,如今只剩他一个,此后每次重大修改、调整,他都参与其中。他却十分谦逊,一再强调自己只是集体创作中的一员:“对我来说,每次修改都是一次学习。《白毛女》成了我的一座艺术学校,活到老,学到老。”
贺敬之笑称,自己现在的生活总结起来就是“三看”——看报纸、看来信、看电视。有一些革命主题的作品依然让他心潮澎湃,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除此之外,他还迷上了戏剧。“京剧《西安事变》、沪剧《挑山女人》,还有《红旗渠》《焦裕禄》……”贺敬之如数家珍,“我还是京剧名家张火丁的粉丝呢。”
现在的文艺界有一股“历史虚无主义”的思潮,让贺敬之感到忧虑。“有些人的价值观发生了动摇。”他说,“否定历史就是否定现在。”不过,暂时的忧患无法动摇他的信念。贺敬之的内心,仍如他在《富春江散歌》里写下的那样:一滴敢报江海信,百折再看高潮来!
(周飞亚)
谁道飘零不可叹
却化悲欢一笑间
“坐在我旁边的是今天这个派对的主人。他娶了个中国太太,整个家立刻被中国人占领,自己也改用筷子了。你看中华文化多厉害。”
这是方汉奇先生在美国芝加哥儿子家中参加圣诞聚会时,发到朋友圈的一条微信。之前每年寒暑假,他不是到英国的女儿家,就是前往美国的儿子家。这两处也早已成为接待中国学者的据点。前两天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的赵永华教授去美国访问,特意挤出时间去看方先生,然后一起访问了美国西北大学的新闻学院。方先生依然如往常一样记日记,用早年学会的五笔输入法把每天的参观输入电脑,还把每日的照片写了图片说明。他笑称自己的这些豆腐账也是历史的记录。
一肚子古今故事的方先生,却很少讲自己的故事。今年刘泱育副教授为先生写了本小小的传记,我们才得以知道先生更多的过去。从一张1938年他与母亲、弟弟妹妹们的合影我们得知,他的母亲曾经是刘和珍君的同班同学。中国新闻史学会会长、清华大学教授陈昌凤说,方先生因为父母当年到台湾去,兄弟姐妹全部失散在外,曾有几十年没办法跟家人联系。等到终于能够去台湾时,父母都不在了,只能从父母的坟上抓回一把土……
2015年9月,相濡以沫60余年的师母离开了方先生;2016年初,相知相识60年的甘惜分老师又驾鹤西去。人生各种风吹雨打,就这样来去无由,沉淀在方先生的淡定中。2015年人大新闻学院60年院庆时,方先生作了重要发言。他也许不知道,从这个学院毕业的上万名学生,无论是在现场,还是只能通过电视和微信看直播,都情不自禁地为他点赞,仿佛再一次重温了他讲的第一堂中国新闻史。
(杨雪梅)
人生当惜老年时
醉插山花压帽欹
采访高莽先生是我们今年的第二次见面。一出电梯,便见他迎在门口。半年未见,他的气色更显容光焕发。
去年,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为《锌皮娃娃兵》的译者,高莽25年前率先将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她的纪实文学介绍给中国读者。谈到这些,先生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都过去了。”翻译家草婴离世,让他很是感怀。“草婴是一位大家。”谈起这位故人,先生颇为动容。在悼念草婴的文章中,他回忆了许多往事,也记录了草婴关于翻译的若干经验,其中“文学翻译更为重要的是凭良知”,今天读来,尤为具有穿越时间的力量。
“我原以为人越老,文章会写得越老到。但在我身上并不是。”站在90岁“门槛”上的高莽,很坦然地接受“衰老”这件残忍的事情。“我现在写不出以前的文章了。现在不仅面目衰老,记忆力也急剧下降。我虽然想翻译,但翻译完了怎么办?出版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倒是画画,常常会感到手痒。”集文学翻译家、作家、画家于一身的高莽,一生最钟爱的还是绘画。他从书柜码放整齐的文件夹中取出一幅给我看,原是一个月前为家里的小阿姨画的一幅速写。简单的线条,依旧是苍劲有力的笔锋,依旧是画家才有的洞穿一切的目力。时间,也许会催老容貌,或是带走听觉,艺术家独有的敏感心灵,却有着时间磨不掉的光彩。
关于“衰老”,高莽新写了一篇《落伍者的欣慰》。文章写道,“光阴荏苒,我已成了时代的落伍者。细细掂量,并不为此悔恨,反而感到欣慰”“年老体衰、智力锐减,面对欣欣向荣的大好现实,反而觉得个人的落伍正反映出社会长足进步的步伐”。90岁的高莽,正如他笔下所致敬的那些沧海“礁石”,历经风雷,迎来明媚阳光。
(任姗姗)
书海寒灯照白首
曾见鸳鸯浴红衣
瘦小的文洁若几乎淹没在满屋子的书籍杂物与故纸堆里。她小心挪移,像一位寻宝人,搬出一摞书来,翻开书页,认真而仔细地签名、钤印。萧乾的,用萧乾的名章,她自己的,用自己的名章,两人合译的,用两人的名章,写错了的,还会仔细地拿修改胶带把字“擦”掉。
文洁若89岁了,背有些驼,但声音依旧清脆,而且语速快,干净利落。她反应也很快,对新事物、新语汇,非常敏感好奇。我沿着她的话题谈起某个纪录片,她仔细听完,会说:“能帮我找一份吗?我也想看看。”她的头脑格外清晰。谈起她最喜欢的小说《悲惨世界》,还能绘声绘色描绘其中的细节。
文洁若依然是个大忙人。每天读书、编书、写书评,一刻不曾停歇。桌上她正给人写书评的那本书里,夹满了小纸条,打开来,她一一指出她的意见与看法。她壮志满满:工作到103岁。她说她63岁之前的40年里,是在单位工作,63岁之后的40年,要在家里给自己工作。这份颇有雄心的规划,令眼前这个瘦弱的身躯充满了生命的能量。的确,这间总开着窗的房间可谓寒意袭人,而她只穿件毛衣外套,显得从容泰然。墙上照片里的萧乾,英气逼人,当年屋子里的一对贤伉俪,如今只剩一个孤单身影。可是,我分明感觉到,萧乾从未离开。我想起她文章里曾写过年轻的她对萧乾的认定:“我对你的这腔挚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不论将来要冒多大风险,吃多大苦头,我也豁出去了,决定与你携手前进。”她说她会像萧乾那样,“写到不能拿笔的那一天”。
只要认定的事,便会执著向前,哪怕已是耄耋之年。我不知道文洁若的生命能量来自何处,是性格还是信念?
我抱着一摞书与她告别,在冲进寒风中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手里的书是热的。我想,她火热的生命激情也许都在这里了。
(董宏君)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走访孙机先生那天,北京特别冷。但一见先生,温暖便扑面而来。他着一身深色棉袄,戴一顶宽檐皮帽,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家门。桌上两杯新沏好的红茶,兀自冒着热气。先生家中摆设简单,书柜却很多,乍一看,客厅像书房,卧室像书房,书房还是像书房。但每间房子都很整洁,案上纤尘不染,图书摆放有序。客厅挂着一幅先生自书的对联,上联“日丽橙黄橘绿”,下联“云开鹏举鹰扬”,字迹清秀,转折中却力道遒劲。我暗想,这“橙黄橘绿”是热闹、明朗的丰收之景,“鹏举鹰扬”是奋发、拼搏的进取之境,先生虽已至耄耋之年,但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学问的求索,只怕是人越老、情越酣呢!
孙机谦逊,低调,又异常勤奋。每天早起晚睡,功夫全用到了书房里。谈起自己的专业,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举了不少例子,表明当代人对古代历史文化认识的不足。更令他忧虑的,是一些人对待历史文化的态度。有一次与一位年轻人闲聊,谈起四大发明,那青年人轻飘飘地说:“我看四大发明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放了个炮仗造了张纸吗?”孙先生闻听此言,心头一震。正是这件事,让他起心要写几本书,把古代物质文化的奥妙与伟大,告诉更多的年轻人。他希望人们能够正确认识中国的历史文化,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是怎么走来的。他还承邀到中国国家博物馆开设“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专题讲座,之后,他把讲稿整理成《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出版。此书甫一面世,即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
孙机的下一本著作,标题暂定为《从历史中醒来》。孙先生笑言这是一个广告式标题。但我觉得,这个标题很好。从历史中醒来,也意味着从一种流行、惯性或者说偏见里醒来。因为只有懂得历史,才能更好走向未来——这也许正是孙机先生的一片苦心吧。
(张 健)
犹有情怀似旧时
大块文章且著之
“我年龄不小了,可还挺欢实的。”81岁的王蒙一如既往地爽朗、健谈,他背对着窗户,晨阳同他瓷实的嗓音一起洒在我身上,让我如沐春风。
的确是够欢实的。在接受我的访问之前,他刚送走了民族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我访问过后,央视的同行又扛着摄像机走来……今年他出版了谈论语的著作《天下归仁》,同库尔班江访问埃及、土耳其,参加两岸作家笔会,给领导干部讲传统文化……文学上,今年他发表的短篇小说《仉仉》、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均榜上有名,长篇小说《这边风景》还获得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这可是81岁的老人啊!
“您可真是人生赢家!”我忍不住半开玩笑。“赢家……”王蒙喃喃了片刻,说,有一种人百战百胜,我绝对做不到,屡战屡败我也不想,我是屡败屡胜,从败的过程引出胜的结果。你看,我在运动中落水,去了新疆,给我带来了这么多正面的东西,我学会了维吾尔语,创作了《这边风景》……失败,曲折,有时比一帆风顺对你更宝贵。
王蒙的欢实还跟他兴趣广泛有莫大关系。读书,待客,游泳,什么都不耽误;文学创作,传统文化,几套笔墨互相调剂,互为休息。不过王蒙最来精神的,还是写小说,哲理可以有,伤感也可以有,刻画也可以有,而且,挫折,狼狈,懊悔……各种经验皆可入文,什么都不糟践。“人这劲儿得提着,气可鼓而不可泄,该读的书还得读,该干的事就要干,该说的话还要说,该写的文章还要写。”
王蒙欢实的底色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不信你读读他19岁时创作的《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董 阳)
种松皆是老龙鳞
闭户为文多岁月
晚上辗转走到洪子诚先生家拜访,一按门铃,就听到里面拖鞋簌簌的声音,门立刻开了,想必先生已经等候了我许久。
家中简单净明,大大的书柜,白色的瓷砖,洪先生说天冷,执意不让我脱鞋,把我引到沙发,自己则搬来一张藤椅,正襟危坐。
起初我有些慌张,觉得先生很严肃。洪先生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轻咳了两声,手抚了抚藤椅,说,年龄大了,眼睛看不清,现在就天天在家中做做家务。我一下子乐了,哪有那么多家务做呀。洪先生立刻又认真起来,有的,买菜做饭,扫地擦地,我每天都做。洪先生停顿了下,不过,还是做点研究的。
“做点研究”绝对是谦虚,洪先生不仅注重文学史褶皱中的细节,写下了《材料与注释》《读作品》等系列文章,还多次远赴台湾讲学。洪先生对授课极其认真,退休前在北大已经讲了十几次“当代文学史”了,每次上课前都会重写讲稿。“可能出现了新的现象,新的作家,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调整和改变,而且,如果拿着旧稿,就没有情绪”,洪先生笑了笑,“所以,在台湾,每周一次三个小时的课,我可能一周的时间都在准备”。他说,他在课程上花费的功夫,要比写书、写文章的时间多得多。“不过,有些学生批评我‘满堂灌’的授课方式不好,后来到了台湾清华中文系,就改为讨论的方式了。读作品,学生作报告,大家讨论,效果果然好些。”
洪子诚自称“老宅男”,喜欢窝在家里看书,与外界交流很少,去年他一共只参加了三次学术活动。“我是个已经过了气的老人,书读得少,精力也不如前,学术上有些落伍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这是自然规律。人有时候常常没能看清自己,其实,安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一点事就好。”
(任飞帆)
踏遍青山人未老
流水斜阳太有情
冬日的北京雾霾弥散,东城区第一图书馆里却一派暖意。正在舞台上主持朗诵会的瞿弦和时而微笑地跟老朋友们打招呼,时而热情地向观众介绍入场的来宾,举手投足间儒雅自如。
近三个小时的活动刚刚结束,来不及喝一口水的瞿弦和一边快速地换服装,一边与我聊了起来。惊诧于他台前幕后事必躬亲,我忍不住问他保持旺盛精力的秘诀。“你要热爱生活、热爱事业,这样你才有动力,才会觉得有意思有意义。”瞿弦和不假思索地答道。
无论是青年时自愿到青海工作,跟随青海民族歌舞团走遍青海所有州县,还是后来调入煤矿文工团,带领团员深入到边远矿区慰问煤矿工人,这些丰富而又艰苦的阅历使瞿弦和对生活、对艺术有了更深刻的体味。
谈到朗诵艺术的现状时,一向温文尔雅的瞿弦和却有些“严肃”:“首先要有好的诗歌,喜欢朗诵的人很多,但好诗还不够多。没有好诗,英雄也无用武之地。我们应该把古代经典诗词和散文嵌在学生脑子里,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这是很高的要求,所以还需要媒体多支持,为朗诵艺术提供更多更好的平台。”
退休后的瞿弦和并没闲下来,仅去年就参加了大大小小200多场演出,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去往各地舞台的路上。无论是主持活动,还是诗词朗诵,抑或讲课、当评委,他都热情投入,倾心,倾力,倾情。这种工作强度对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并不容易,瞿弦和却乐此不疲、孜孜以求,这很大程度上缘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艺术的执著,就像他曾深情朗诵的那首诗所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郭振宇)
人物速写:罗雪村、丁聪
本版制图:蔡华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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