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明昊
以下为采访摘要
房子只是
一种形式 一个载体
△陈明昊
见到陈明昊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是影视剧《重启之极海听雷》和《沙海》里的王胖子,是配音综艺里的树懒闪电,或常四爷。还有在同学聚会上,爱和朋友开玩笑的中年男同学。但这些,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陈明昊的核心,是戏剧。
陈明昊:我挺需要戏剧的。
△阿那亚戏剧节
2021年6月,首届阿那亚戏剧节在河北秦皇岛阿那亚举行,数百位戏剧人,及音乐、文学、舞蹈、建筑等不同领域艺术家共赴海边,在11天时间里为众人打造一场戏剧盛宴。陈明昊是阿那亚戏剧节的艺术总监。
田川:为什么要办这次戏剧节?陈明昊:就过瘾嘛,一个人过瘾不叫过瘾,得大家一块过瘾。
戏剧节,陈明昊并不陌生。七届乌镇戏剧节,他届届不落。2019年,他受邀参加世界三大戏剧节之一的阿维尼翁戏剧节,在全城最大的室内剧场连演10场孟京辉版的《茶馆》。作为中国首个进入阿维尼蒙戏剧节核心板块的话剧,几乎受到整个戏剧节的最高礼遇。戏剧节艺术总监在看完陈明昊的首演后,跑到后台拥抱他,直呼:天才、超人。法国媒体评价他为,“舞台上的野兽”和“风暴中心”。
陈明昊:我觉得戏剧和生活的关系是危险的。你相信了戏剧,而戏剧的真实状态其实就是危险的,不确定的。别以为你花时间背了台词,排了戏,这个东西就是喜剧了,我觉得不是。
陈明昊2000年进入戏剧圈,赖声川、孟京辉、林兆华......这些中国最优秀的戏剧导演名字,频繁出现在陈明昊参演的30多部戏剧作品中。最疯狂的时候,他曾在结束赖声川福州场的《暗恋桃花源》后,直奔新疆孟京辉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隔天又赶赴青岛继续田沁鑫的戏。
近些年陈明昊开始向导演转型,他执导的《巴巴妈妈》获首届乌镇戏剧节戏剧小镇奖,戏剧《公牛》、《从清晨到午夜》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田川:您的作品《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怎么样了?陈明昊:演完了,我觉得我这么说挺准确的,就是演完了,没有什么可说的。田川:为什么?陈明昊: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行为吧。
△陈明昊导演作品《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改编自600年前两个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讲述两个意大利贵族年轻人相爱,誓言相依,但因两家世仇受到阻挠,最终走向死亡的故事。舞台安置在海边一片空旷的沙滩,戏剧从凌晨3点开演,日出时落幕。演员和观众在黑暗中,一同等待太阳升起的一刻。
陈明昊:原计划是演出不用灯,我说太阳就是最棒的一盏灯吧,你还玩灯?太自不量力了吧。在太阳面前你还敢玩灯?等着它亮就完了。计划大概有40分钟在全黑的状态里,观众感受到的全是声音,隐藏着很多不可见人的,邪恶的东西。然后随着太阳升起,有些美好的东西慢慢出现。这也是大家的一个愿望,就跟看日出的人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想追求美好事物的人。但后来说在原先的场地演出可能会扰民,因为表演在夜里3点,我觉得影响人家休息也不太好,一咬牙就决定搬家了。
原本搭好的舞台不让用了,陈明昊和团队搬到距离原先场地一公里外的另一片沙滩。场地不再空旷,地上充满了石头和工业垃圾。陈明昊一边搭建新舞台,一边重新构思已经排练了40天的戏。
陈明昊:两个场地有什么区别呢?对我来说就是两个戏,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戏,反正气质完全不一样。后来也加灯光了,因为没有灯光感觉不对了,新场地里的推土机、挖掘机我也都用了。
演出如期开始。意外在表演第三天再次降临,下雨了。乐队的效果气被烧,灯里也进了水。因为调试设备,演出已经拖延了半小时。而开演前,起到指挥作用的字幕机也罢工了。
陈明昊:我们原本的演出计划是不聊恶劣天气,直接退票。但那天一个是雨没那么大,然后坐好的300个观众也等半天了,但是看不到任何信息。所以我就想先给他们看看字,我就跟工作人员说用字幕机给观众放点字看。然后他说不管用了,字幕机不亮了,但是演员已经打着火把朝舞台走过来了,我就说“赶紧修,快修,快快!”工作人员就把设备重启,各个插头重新插,重新弄,都不管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生命力,绝望。田川:不过我觉得这就是拿天地做舞台的意外,也算是惊喜。陈明昊:对,虽然有很多感受没有传递给观众,这是遗憾的。但有什么是不遗憾的呢,每天不都是这样。只要它是我们由心出发的,独特的一次演出,我觉得就可以了,这是我能接受的。
△演出第三天下雨了
除了一部从凌晨3点开演的戏,陈明昊还在戏剧节发起跨界艺术项目——戏剧房子。他邀请13位与建筑行业毫无关联的艺术家,像儿时搭积木般,在阿那亚戏剧节搭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
田川:那13个房子建出来跟你想象的有落差吗?陈明昊:不能叫落差吧,肯定不一样。之前找了这些朋友跟他们聊戏剧房子的事儿,就答应了。来了以后说怎么弄啊?不知道啊,谁会?不会,没人会。大家都是以这种不会的心态开始的,但一个孩子其实就不会想那么多,他做一件事完全是凭直觉,不用先放下。但是我们放下,回归到孩子的状态后,那些感性的,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的东西直接就来了,反而一大堆想法就出现了。我们很多时候都是电话会议或是微信沟通,都没见着面。感觉大家一下都变成小孩儿了,那种童趣的东西就出现了。这个交流的过程非常重要,房子其实只是一种形式,一个载体。
陈明昊找来的朋友,有演员章子怡,音乐家李云迪,舞蹈家金星,导演饶晓志等13位艺术家。他们设想的房子是一组台阶,一架钢琴,一个帷帐,一顶礼帽。
陈明昊:好像有房子坏了,今天还要去修。田川:哪个房子坏了?陈明昊:章子怡的房子,那儿人多,好像把角给掀开了,不是大问题。总体还是挺惊喜的,就戏剧房子这事儿真能成了,一个特不靠谱的想法,真的变成了几个房子,我觉得也挺逗的。
戏剧和现实的关系是?
陈明昊,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员,戏剧导演。他在阿那亚戏剧节发起跨界艺术项目,戏剧房子。和13位艺术家以戏剧为主题,建造了13所风格迥异的房子。他说“好的戏剧对于观众来说,和房子一样,就是个精神避难所般的存在。”
田川:为什么会想到在戏剧节盖房子?陈明昊:我本身就喜欢盖房子,自己也盖过。但我盖的就是农村的那种平房,自己设计睡在哪儿,哪儿是客厅……地面就是弄得水泥地,便宜,然后直接买油漆刷。都特简单,因为没钱。但是从打地基开始,上樑,封顶,慢慢有了一个自己的小房子,整个建造过程就挺着迷的。还挺像小时候过家家,搭积木的那种感觉。还做了个炕,边上有一个灶,还有一口大锅可以烧火。田川:您在布局时候是有联想着小时候的记忆或生活方式吗?特别是还设计了炕,大锅,还要自己烧火。陈明昊:我小时候就喜欢点火,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当时奶奶说玩火尿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尿的。反正我对这个老宅子有感情,我童年就是在奶奶家长大的,小时候还养羊放羊,挑水。
“
你问我,海和山我更喜欢哪个?当然是山。在山里,我感到安全。
”
——陈明昊文章片段
陈明昊盖的房子是在山里的奶奶家,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位于北京八大处满井村。
陈明昊:村子叫满井村,有一口井,一年四季都是满的。小时候北京水多,雨季的时候水就顺着马路往下流,你就逆流而上,循着源头走,它拐弯你也拐弯,然后就进村了,就到家了。
“
一个少年逆流而上,扁担在肩上,挂着的两个铁桶交错地晃着,穿过喝水的羊群,少年来到满井旁,凝视着平静深邃的水体。少年还小,只挑半桶水。羊儿很多,吃饱喝足,日落前得把它们带回家。我能吃上一大碗奶奶做的打卤面。
”
——陈明昊文章片段
△满井村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了,满井村的老宅子也在一场暴雨后坍塌了。陈明昊不顾家人和村民的反对,将老宅子从3间扩建到7间,房子盖好,陈明昊住了进去。
“
风更大了也要上主樑,人都在房顶晃,像跳村炮现代舞,差点儿演砸了掉下来。鞭炮稳定军心,响动镇住心宅。
”
——陈明昊文章片段
陈明昊:反正环境很重要,我觉得在城市里就不行。你在山里听到的都是自然的声音,鸟,风,树叶,晚霞……这些东西能给你特别原始的状态,你就会融入进去,很多东西就相信了,反而更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感吧。
陈明昊从没想过当演员,只因高中老师一句“你声音条件不错”,就稀里糊涂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慢慢地,他感受到戏剧创作过程,是能让他发现内心秘密的过程。到今天,这条戏剧路他已经走了21年。
△中戏96级表演班合照(自下至上第三排 右二为陈明昊)
陈明昊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著名96级表演班,同班同学有章子怡、秦海璐、袁泉、梅婷、刘烨。毕业后陈明昊不进剧组,一头扎进戏剧圈,曾长达10年没有碰触影视剧。陈明昊经历过无戏可拍的日子,想演《雷雨》拿不到版权。戏瘾来了,就和朋友刘晓晔找个地下室,演遍《雷雨》所有角色。在戏剧创作中,陈明昊找到了温暖和内心的满足。田川:您怎么看待戏剧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陈明昊:分不开吧,我觉得生活还是挺危险的,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也比较残酷。我觉得戏剧还能帮你躲一躲,或者说度过一下。它不是给你一个解决办法,它就是帮你度过。我觉得戏剧有这个能量,但你要相信它,你得相信戏剧。
“
愿望足够强烈,房子就变了出来。砖瓦砌起来了,能住吗?又挣了一年的钱,装修好,养了一只黑色不纯种拉布拉多,住了一年,拆了。
”
——陈明昊文章片段
自己盖的房子被拆了,陈明昊回到了城里。
陈明昊:之前很容易焦虑,或者说就是在城市里生活的这种状态,城市居民,所以偶尔就逃到山里边躲一躲。
当年地下室过戏瘾的经历,让陈明昊、孟京辉、刘晓晔在后来的一次火锅局中,碰撞出2007年的《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两个小时演出,陈明昊和刘晓晔饰演了三十几个角色,将现代人对梦想,对社会中存在的问题,与心中的不满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这部剧也是中国当代实验戏剧,第一个在当年完成百场演出的剧目。14年,30多个城市,2000多场演出,一切还在继续。
话剧《两只狗的生活意见》讲述由陈明昊和刘晓晔扮演的两条狗,来福、旺财,进城追寻理想和幸福的故事。为了生存,他们到街头卖艺,参加选秀,被包养再被抛弃,被打得遍体鳞伤,又锒铛入狱。生活四处碰壁,他们开始对生活产生各种意见。最终他们选择离开地球,出走太空。
陈明昊:艺术家的创作会往深了想一个问题,什么东西往深了想都会出问题。越想你就越解决不了,然后就跟它较劲耗着。那肯定就会产生很多情绪,这样的状态对身边的人可能会不好。田川:你是会发脾气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吗?陈明昊:不一定,就是状态。比如咱俩聊天时我说我挺困的,你说什么我也不爱说也不爱回答,我不说话其实就已经影响到你了。一个人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全在自己的世界里,肯定对身边的人不好。如果我是那样,我就会躲出去。田川:谢谢您替我着想,其实来访问您之前我是挺担忧的。陈明昊:为什么?田川:因为我看过很多关于您的访问,或是大家对您的感受,会觉得您是一个很在自己世界里,然后抓不到的人。陈明昊:戏剧节期间咱们聊天肯定会是这种状态,因为我还晕在戏剧节的海洋里呢。
如同对戏剧的渴望,山里的生活总在陈明昊脑中浮现,他决定再次进山。
“
拆迁后,我在城里待了三年,攒了些钱,但总觉得气散,人不对。按照不断重复的同一个梦,我兜兜转转爬上了香山,在半山腰找到了现在的这个房子租了下来。
”
——陈明昊文章片段
陈明昊现在的家,能俯瞰整个北京城,能在园子里种菜,能砍柴烧火。疫情期间,陈明昊在山上的生活,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陈明昊:我山上的院子可以看到北京城,有日出也有夕阳,就够你看的,可以在那儿待着。
“
国贸、鸟巢、天安门、颐和园,都在眼皮子底下并不显忙碌。到了晚上,下有霓虹,上有繁星,中间是我的心情。好时,大气通透,北京尽显帝都霸气。雾霾时,山下的高楼好像泡在暗红毒气里,能望见的,都是不完整的厕所和床;无论如何,回身向山的更高处看去,天空总是蔚蓝的。
”
——陈明昊文章片段
△香山俯瞰北京城(夜景)
陈明昊:我有两个住的特近的邻居,疫情期间我们就在院子里喝酒,都没受到什么影响。其实不该说是跟我没关系,是太有关系了,你就在里边。逃到山里你就逃掉了吗?你逃不掉。当时新闻、网络上,天天都是疫情的消息。那会儿跟邻居就是,今天在这个院子喝,明天在那个院子喝。这个说我炖了肘子,另一个就说那我的猪蹄明天再吃吧,然后问用带酒吗?就说还用带酒,谁家都一样,都那几份。当时大家喝的都不行了,都没意识了。突然有一天我就觉得不行,不能这样,干嘛呢。因为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比较不踏实,大家心里都不定。有的人说这段时间可以搞创作,我觉得根本不可能。田川:为什么?陈明昊:不踏实,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那个时候其实是疫情的初期状态,或者说是一个极端状态。我觉得在那之后是一个好的创作状态,比如阿那亚戏剧节这些作品,其实都还挺有劲的,你感觉它憋着什么东西在里边。
香山半腰的家,陈明昊已租住了8年,之前每次回家,他都要穿过一条长一公里的梧桐林阴道。陈明昊亲切地称它为“自家大门”,现在这条梧桐大道已改建为一条轻轨线。
“是时候回山上了,疲惫的身体和塞满问题的头,急需这上山前一公里的梧桐“隧道”洗礼,洗干净就到家了。不愿意记起的一天,开车回家,转到山脚下,我等待洗礼的目光一片空白……梧桐树都被砍了。”
——陈明昊文章片段
陈明昊:那天晚上回家一下就受不了了,就感觉自个儿家门被拆了似的。田川:是把那些树砍了吗?陈明昊:对,为了修轻轨。原来开车一下五环就钻到树洞里了,不管外边有什么不高兴或想不明白的事儿,就往那儿一走,空气也变了,味道也变了。我一般都是把车窗摇下来,就成心闻那个味道。田川:是什么味道?陈明昊:就是一种植物的,特别自然的味道。在城市里你是选择关闭这个味道的,那个地方就帮你打通了。你会很舒服,人也放松了,就觉得好多事儿都不是问题了。不是一下就让你长智慧了,或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但人舒适了,觉得都不是问题了。但是突然有一天晚上就没了,我就嚎啕大哭,一边开着车一边骂着人,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反正就说着脏话。感觉没方向了,没有一个东西帮你过滤,身体里的那些毒素就全变成情绪发泄出来了。我觉得人都需要这么一个通道,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田川:那你现在寻找到新的通道帮你排解和舒缓了吗?陈明昊:我觉得最后人都得通过自我来解决这些事儿吧。(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导:王劼 刘一亚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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