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们在太多故事中见过无往而不利的爱情,也见过许许多多天生合拍的恋人,但实际上既不存在完美的人,也不存在命中注定的心有灵犀。两个灵魂之间总是隔着荆棘与泥沼,为了与真实的人建立具体的羁绊,人们就不得不在相互伤害中穿越重重隔膜,学会相爱与相处。
文|王玉玊
经历了两季颓势的日剧终于在这个秋季迎来了一部颇具话题度的黄金档优秀作品——《静雪silent》。2022年秋季日剧的一大特色,在于女性编剧占比明显增大,黄金档作品中由女性编剧执笔的达到七成,而在冬季和春季,这一占比分别为五成和四成,且本季所有黄金档原创作品都由女性编剧执笔。《静雪silent》的编剧生方美久就是其中之一。年仅29岁的生方刚刚获得了2021年的富士青年剧作大赏,《静雪silent》是她作为电视连续剧编剧的出道作。新人女性编剧出道作获得如此反响,也给日剧带来些许新气象。
生方曾提到自己的偶像是日本著名编剧坂元裕二(《东京爱情故事》《四重奏》等作品的编剧),在《静雪silent》中也确实能够看到一些坂元的影子:同样是都市男女群像及他们之间暧昧复杂又不乏温情的纠葛;同样以细密的对话推进情节,不经意间的一两句台词带出些值得咀嚼回味的哲思;同样兼顾现实感与情节性,以对人物心理、情感的细腻把握引人共鸣。
在《静雪silent》中,观众仍能看到生方编剧技巧中不够圆熟完善的地方,但同时也能看到她的野心和才华,在这个讲述聋人与听人间爱情故事的作品中,那些对于大多数听人观众而言相对陌生的经验和情景,却能够有效唤起设身处地的理解与共情,而这也成为整个故事的核心议题得以成立的基础。
在《静雪silent》的故事中,成绩出色的高中男生佐仓想在高中毕业后因病逐渐丧失了听力,得知这一噩耗的他与高中时代所有的朋友断绝了关系,也单方面与女友青羽紬分手。数年后,佐仓与青羽在东京重逢,而此时青羽已经和佐仓高中时代的挚友户川凑斗恋爱,佐仓想也在暗恋着他的聋人朋友桃野奈奈的帮助下逐渐适应了聋人生活。
在这四人之中,青羽和户川是听人,桃野是先天聋人,而佐仓则是中途失聪,这样的设置让观众看到,不仅仅是听人与聋人常常难以互相理解,从未听到过声音的桃野与曾经是听人的佐仓之间也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如果说听人和聋人的世界之间存在一条看不见的界限,那么佐仓就是站在线上的人,他不想把自己彻底地归入聋人的行列,但也无法再假装自己还是听人。听得见与听不见带来种种经验与习惯的差异,这些区别交织于四人的关系之中,因而他们相爱、相互陪伴,却又总是相互伤害。
在第一集的结尾,久无联络的青羽和佐仓偶然在东京街头重逢,青羽用口语而佐仓用手语,两人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在这段情节中,佐仓的手语完全不带字幕翻译,不会手语的观众只能凭借上下文和佐仓的表情,猜测他想表达的内容。观众看到佐仓的无措、委屈、痛苦和愤怒,却与青羽一样对这一切一知半解。这样的表现方法将聋人与听人之间的语言隔阂以非常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另外一些完全使用手语而能顺畅交流的场景,则完全抹除了语音、环境音和背景音乐,长达数分钟的无声状态会带来一种紧张感,将观众带入一种不得不只依赖手势与表情的交流状态中去。类似的情节设置都有意让观众脱离习以为常的语音交流状态,从而感受到差异的存在,同时也在主人公们逐渐顺畅的交流中见证他们为这份羁绊付出的努力,并重新确信隔阂并非无法跨越。
青羽的手语老师春尾正辉是手语学校中少有的听人老师,他的聋人同事问他为何总是与同事们疏离客气。春尾说,他不想因为自己会手语,就觉得自己能够完全理解聋人,他觉得这是自大且失礼的行为。春尾的聋人同事无法理解春尾的纠结,但剧外的观众却大概可以明白春尾为何过分谨慎。人在面对与自己不同的人时,总会出于善意而变得格外谨慎和敏感,努力将对方当做一个“普通人”来平等对待,不能过分关照,也能不过分疏远,不能自以为理解对方,也不能显得漠不关心。但其实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人是一个标准的“普通人”,也没有一种标准化的、可复制的对待“普通人”的交流模式。无论是想把对方当做“普通人”还是想要尊重对方的差异性,都不过是抽象的理论,进入具体的交流情景中时就显得左支右绌。
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人对待每一个人的方式也都是不同的,因为人们的相处并不被某种公共标准所规定,而取决于两人之间具体的、个人化的关系。佐仓与家人交流时会开口说话,但在其他场合却不愿发声,桃野教会了他手语,这成为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当佐仓与青羽、户川重逢,并再次成为朋友,佐仓就必须寻找与他们两人的交流方式,青羽为佐仓学习了手语,而户川则选择笔谈。当青羽询问佐仓为何不肯开口说话,这个无心之问无疑对佐仓造成了伤害,佐仓在手机上打出那行他知道一定会刺痛青羽的“毕竟青羽那么喜欢我的声音”,但终究还是默默删掉没有给青羽看。对于他们而言,或许这样的无心之失、不经意间的冒犯和伤害都是必要的,只有跨过这一切,他们才能跨越差异的藩篱,找到独属于他们的相处之道。
熟悉日剧的观众或许很难不把《静雪silent》与《不良少年与白手杖女孩》相对比。两部作品都聚焦于存在身体障碍的群体,但不同于《不良少年与白手杖女孩》强化失明这一障碍,而将其他的人际关系做简单化、理想化处理,创造出明媚唯美的纯爱童话,《静雪silent》在表现听人与聋人间隔阂的同时,并未弱化人性中其他的复杂层面。这个故事中固然没有绝对的恶人,但也没有完美的正面人物,即使是被青羽评价为“主要构成成分是善良”的户川,也无法摆脱面对佐仓时的自卑与嫉妒。
青羽与户川的分手是作品前期的重头戏,这段情节的出彩之处在于,与其说是户川为了成全青羽和佐仓而分手,到不如说是青羽为了使户川能够从负罪感中解脱出来而接受了户川分手的请求。户川明白青羽确实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或许与她对佐仓的爱不尽相同,但户川无法承受自己在道德上的负罪感,他的自卑、对佐仓的嫉妒,以及对青羽的占有欲都让他没办法在与青羽恋爱的同时坦然面对他最好的朋友佐仓。如果坚持与青羽在一起,他就必须从始至终背负这一切。对户川而言,分手成了一种解脱,他知道这个决定会伤害青羽和佐仓,但依然这样做了。户川的善良是与他的自私混杂在一起的,而佐仓、青羽和桃野也都未尝不是如此。他们不光是作为聋人与听人,因为不同的身体条件而产生隔阂,他们更是作为一个个具体的人,体验着举凡人间之爱皆不可避免的代价。
春尾在与同事的相处中选择了更加安全的疏离位置,只维持最基本的工作关系,而不肯投入这样荆棘丛生的交心之旅,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无心之失带来的互相伤害。对春尾而言,他与同事看似熟识,实则互不相关,但春尾不可能与所有人都如此相处,否则他就无法与任何人发生真实的关联,他将永远只能是孤身一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这句话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爱抽象之人是容易的,爱具体之人是困难的。我们在太多故事中见过无往而不利的爱情,也见过许许多多天生合拍的恋人,但实际上既不存在完美的人,也不存在命中注定的心有灵犀。两个灵魂之间总是隔着荆棘与泥沼,为了与真实的人建立具体的羁绊,人们就不得不在相互伤害中穿越重重隔膜,学会相爱与相处。
世界上不存在完人,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彻底地理解他人;世界上也不存在“普通人”,能够让我们轻松地、正确地,按照固定模板就与之妥善相处。人与人之间总有隔阂,而跨越隔阂除了需要真诚与善意,还需要一点勇气——在无法避免的伤害与被伤害中不退缩却步的勇气。
《静雪silent》并不是一个令人感到安全和舒适的作品,它没有大多数都市偶像剧中男女主人公间稳定而高强度的甜蜜互动。它呈现给观众的是:与人相爱是一件多么复杂而危险的事情,或许不关心、不动情反而来得更加简单;但无论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相爱与相互理解仍然是可能的,并且爱的珍贵与美好总能抵过一路的痛苦与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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