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一个“枕”字,可以搭配很多美好的字,无论怎么组合,都带一点慵懒,带一点柔情缱绻。
有一本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叫《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期女作家清少纳言创作的随笔集,大约成书于1001年。“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自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这本来自宫廷女官的生活随笔,与同时代的另一部日本文学经典《源氏物语》,被喻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双璧。“枕草子”这一书名并非清少纳言自己所取,而是后人添题。中文的“枕草子”三字,读起来予人以美的遐想,但其实在日语中,这原是普通的名词。“草子”乃是“册子”所取的汉字谐音,亦有“草纸”、“双子”、“双纸”等音变。而“枕”字一意尚未有定论。枕草子,大概就是枕边书之意。我反复品味,这“枕”字实在用得美妙,非常能体现清少纳言超然自在的生活态度和优婉纤细的审美情趣。
在汉语中,用“枕”字作为动词搭配其他字,其组合非常丰富多样。枕木,枕书,枕簟,枕弓,枕戈,枕甲,枕月,枕草,枕琴,枕河,枕水,枕经籍书,枕典席文,枕石寝绳,枕山栖谷,枕山臂江,枕山负海,枕山襟海……
我喜欢那些不同寻常的搭配。枕河,枕江,枕水,枕流——水边人家,轻轻躺下,耳边的声音,只有潺潺的水声,梦中如走进湍急的河水中,淹没了自己。想起我经过的那些江南古镇,小桥、流水、人家的布局极具婉约的水乡风貌和吴侬软语的江南风情。青瓦民居都小家碧玉,因水而灵秀,且临河的街巷都有长廊,充满烟雨江南的韵味。漫步古镇之中,眼前尽是木格窗、朱漆门、白墙黛瓦、小巷蜿蜒,还有那亭阁玉立、流水依依。
“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烟雨长廊是古镇独有的一道风景线,漫步其中,曲曲折折、兜兜转转,看古桥,看轻舟,乏了就靠一靠,渴了泡一壶茶,看河上乌篷船来去,听屋檐上雨滴滑落。古镇的特点,它的韵味全在“水”上,水是古镇的“眼眸”,水是古镇的“魂灵”,正因为有了水,古镇才有了生机与灵气。整个古镇都是枕在水上的,古街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中,人们枕水而居,生活在水上轻轻摇漾。
除了枕水,枕石亦极美。一说到枕石我就会想到《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史湘云醉卧芍药裀,是大家公认的《红楼梦》里最美的场景之一。在宝玉的生辰宴上,史湘云被多罚了两杯酒,喝醉了,图凉快,躲到山石僻静之处纳凉,竟不觉睡着了,待众人寻见她时,看到的那场景却是绝美极了。“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绡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湘云不光枕石,还枕花。在所有盛放都没法挽回的暮春,她走进花园深处,在花雨缤纷中沉沉入睡。大自然多么奇怪,有时美丽,大部分时间都难以捉摸,又常常让人心生幻影,如果你也枕在这样的花园青石上,睡过一个暮春下午的迷糊觉,醒来时分,一定会模糊了梦与现实的差异。
说到枕石,还有一个与此有关的美丽的错误。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记载了一个故事:晋代有个叫孙楚的人,想要隐退山水之间,就告诉他的好友王济说自己将“漱流枕石”,但在表达时误说成“漱石枕流”。王济听后,问“水流可以枕着、石头可以用来漱口吗?”孙楚解释说:“之所以枕流水是想要洗干净自己的耳朵,之所以漱石头是想要磨练自己的牙齿。”其实这就是个口误,孙楚将错就错,曲解其意反而成了经典。
用水洗耳朵,出自尧时期的一个故事。尧多次想把帝位传给许由,许由听后,说尧的话“污染了自己的耳朵”,便去颍水之滨洗耳朵。孙楚用这个典故把自己的话圆得恰到好处。孙楚认为归隐一定要做到枕流洗耳,一去俗尘;漱石砺齿,远离人间烟火。后世遂用“枕流漱石、枕流、漱石、枕石、漱流、枕石漱流”等借写隐居或闲逸生活,或称品质的高洁无尘。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原名夏目金之助,“漱石”是他的笔名,正是从这个典故而来。夏目漱石是一个深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日本文人,“漱石枕流”是夏目一生的写照:性格坚韧、才华横溢,但又特立独行,哪怕与世相违,也不改其心、不移其志。“漱石枕流”的价值理念,也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成为不被理解的少数人。不得不说,夏目漱石的名字真好听,他的学生芥川龙之介名字也好听,听着就有山水之趣。
现在的我,是枕冬,枕着冬天。在有暖气的北方,枕冬意味着走在户外,天寒地冻,瑟缩成一团,一呼一吸间直教人打寒颤,但一走入室内,就温暖如春,家中一口暖锅冒着腾腾的白汽端上来,锅中万物在沸水里咕嘟翻滚,起落浮沉,等待被挑选而食,仅看白汽蒸腾就已让人心满意足。枕冬,是备齐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一个想靠近又不能靠太近的火炉,一杯冒着热气有点烫嘴的热茶,一场在窗外漫天飘散的飞雪,然后睡得香甜。
夜深了,枕冬的我,即将枕着星光入睡了。
什么是岸?
波涛休息的枕头。
什么是失眠?
枕头之上无尽的流浪。
什么是往事?
午夜梦回的一枕清霜。
窗前流淌的歌,枕上开过的花
岁月的风带它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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