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评价一部电影的时候通常会用到一个词——张力,但这个词在电影工业中是查无出处的。"张力"是一个源于物理学的名词,将之放到电影中通俗地讲,就是指观众夹在剧情呈现出的效果和自己内在的情绪、理解中倍左右撕扯,那种张弛有度、节奏分明的感觉。这也是电影被人们称为"光影魔术"的原因之一:你所体会到的远远大于你所看到的。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大段的"空白"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就是明目张胆的挑战。这个"空白"是指电影聚焦的突然集中,将所有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性因素都聚拢到一个人或一段场景当中。
比如长镜头,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一镜到底"。
影史上第一个有名的长镜头就是斯坦利库布里克在1968年出品的《2001太空漫游》开篇那个长达3分钟的黑屏固定镜头,深入人心地展现了人类本初的混沌形态且气势恢宏,一下子就将观众带进到那个与当时的现实十分遥远的外太空。
再比如长对白、长独白。
这不仅是对演员台词功底和演技的绝大考验,也是对电影"张力"的极大挑战。国内影视作品中比较有名的是王志文在《黑冰》中的大段独白,全段1700多字且时长长达11分钟。这段表演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台词solo"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但国内至今无人超越。
国外有一位演员也对"台词solo"情有独钟,或者说,编剧导演们钟情于将他和大段台词联系在一起——他就是我们熟悉的阿尔帕西诺。
阿尔帕西诺曾在多部电影中贡献大段对白,比如今天要拿来作对比的《魔鬼代言人》(后文简化为《魔鬼》)和《闻香识女人》(后文简化为《闻香》),还有《教父》、《死亡医生》等等。
但老将出马并非每次都能一个顶俩,今天这篇文章就从阿尔帕西诺的《魔鬼》和《闻香》两部电影切入,深入分析何以同样的演员、同样的表演方式,大段独白对电影起到的效果却截然相反——一个影视留名,一个口碑平平。
这部电影的选角就胜过绝大多数其他作品不知几许,两大男主阿尔帕西诺和基努里维斯,女主角是查理兹塞隆,堪称"神仙阵容"。而在这部时长为144分钟的电影中,前115分钟跌宕起伏的情节让人直呼过瘾。
直到阿尔帕西诺开始慷慨陈词,这部作品跻身经典的可能性立刻归零。
《魔鬼代言人》的故事虽然相对老套且在叙述手法上也并不新颖,小人物——小诱惑——大人物——大诱惑——生死抉择——结尾,这样的套路很长时间以来被很多电影反反复复地运用,不同的只是里面的人物关系、事件背景以及推动剧情进展的关键性因素。
但为什么说这部电影在阿尔帕西诺没"演讲"之前还不错呢?因为它跳脱了常规的"内心驱动力",将绝大部分矛盾冲突归因于阿尔帕西诺真正的身份——撒旦。电影在最后这段也成功地将之前所有的矛盾和不明朗之处凝聚在一起并将电影引向真正的高潮。
但当观众已经恍然大悟的时候,撒旦却用大篇幅自嗨式的独白谴责上帝的自以为是,让观众好不容易被调动的情绪瞬间跌至冰点。
是独白的表现形式有错吗?其实不然。独白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其意义就好像人们常说的"富贵险中求"——看似危险,但运用好了却可以让整部作品瞬间提升不止一个档次。(关于正面效果,在后面的《闻香》中会详细讲解)
但这段独白不仅在内容上"成功"地带领观众跳戏跑偏,出现的时机也让观众产生一种"都演到这了你给我看这个?"的感受。换句话来说,内容错 节点错,错上加错。
- 首先说内容。
电影最后其实将"点睛之笔"交代得清楚明白——free will,即自由意志。这是一种在西方文化中唯一不受撒旦控制的存在也是人类最难能可贵的精神之一,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电影最后律师开枪自尽撒旦却无能为力,因为这就是自由意志最好的体现。
但这段独白却用长达3分钟的时间去对上帝进行控诉。撒旦对上帝的不满在很多作品中已被反复提及,光基努里维斯自己拍摄的就有《地狱神探》《黑客帝国》,而阿尔帕西诺的《死亡医生》表面是在讲安乐死的合法性,实则也是用一种现象对"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发出灵魂拷问。
然而阿尔帕西诺在《魔鬼》中的这段慷慨激昂且义愤填膺的对白总结起来无非七个字:撒旦看不上上帝。不仅将这个"陈词滥调"再次拎出,而且对电影的整体节奏和布局毫无帮助,甚至让本已准备好进入高潮的观众瞬间冷静下来:"原来这个撒旦也不过如此。"
这段演讲在结尾处居然重提"free will",生怕观众不知道自己跑偏了。直到这一刻,这段表演的失败已成定局。
- 再说时间节点。
《魔鬼》把一个好故事讲到最后,又将电影本身的立意展示出来已是行云流水,观众的观影体验也十分舒服,但这段演讲却在整部电影进入最紧张、最高潮的部分之前将那些绝大多数观众了然于胸且和电影主旨关联不大的东西宣之于口,还讲了3分钟。
3分钟对于一个电影来说,足够完成一整套场景转折甚至是一个完整且关键的结局铺垫,比如《卡萨布兰卡》最后男主在机场枪杀军官的戏码,就成功地将这部爱情电影里的政治成分升华,而那前后加一起也没用上2分钟。
电影最忌讳"急刹车",不管是节奏缓慢的文艺片还是让人目不暇接的动作片,都有属于其自己的荧幕节奏,而观众很聪明地会在开场五分钟之内了解整部电影的节奏和基调究竟是什么。如果整部电影都在以隐晦的方式表达,最后却将关键性人物推至台前发表一段"陈词滥调",观众的观影感受瞬间就被大打折扣。
"求新"是几乎所有电影人的追求,但无论再怎么翻花样,必须建立在电影整体节奏不被破坏的基础上。稳中求新,稳中求胜,方是王道。
提到《闻香识女人》这部电影,人们往往会想到两个场景。
一个是阿尔帕西诺饰演的盲人退伍军官和一位苦等爱人的美女搭讪并猜出对方用的香皂牌子和香味名称,之后两人在舞池中的那一段"偶遇的探戈"赢得了全场的喝彩,也留在了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心里。
还有一个场景就是阿尔帕西诺在博德大学旁听时,在校方打算对自己朋友做出"开除处理"的决定时他那段堪称影史经典的大段独白。
这段对白金句频出,阿尔帕西诺的表演水平更是没话说。但这段台词之所以到达被搬上教科书的级别,除却演员本身的表演功底之外,台词本身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也不容忽视。
当帕西诺陈词结束、小阶段的胜利被取得的时候,观众感到没由来的痛快和舒畅。因为这段台词不仅将"卖友求荣"之人贬损到底,也将那些道貌岸然的学校一网打尽,而主人公对这两类群体的鄙视和不满在这段台词中全部得以体现。
但当电影走到结尾的时候,当帕西诺饰演的军官不加掩饰且淋漓尽致地展示自己的绝望时,人们不由自主地回溯到那一大段台词——原来帕西诺不是在为身旁这个孩子辩白,而是给那个曾无数次站在生命岔口却因贪图安逸而做出选择的自己一次灵魂的救赎。原来那些话,他在说给自己听,说给那个将自己一手推到如今境地的曾经的自己听。
至此,整部电影的基调得到了升华,那段台词也从一场高段位的"solo"变成了看懂整部电影的钥匙。
这就好像《V字仇杀队》的男主登场的时候,也说了一大段文绉绉的话,这不仅给人物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也为后续情节的推动和迷雾的不断拨开做了很好的铺垫。
同样在《洛丽塔》中,当男主看到那个和自己心目中的洛丽塔已大相径庭的女人时,那段内心独白也为整部电影的前因后果做出了很好的交代,看到那里的人们也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幻灭不过是一开始爱上的不只是存在本身。
这才是真正的好台词、好的大段台词应该起到的作用——承上启下,缺一不可。
"台词"这个存在之于电影的意义就是解说,台词本身也是电影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称1928年7月6日好莱坞拍摄的《纽约之光》为"电影革命"。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台词给电影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也正因声音和台词的出现,电影这个产业才得以发展壮大。
那么好的台词有没有标准?标准就是:展示,但不要告诉。
画面也许很考究,灯光也许很深奥,那么台词大概是门槛最低、含金量却最高的电影元素了。一段好的台词,或者说一部好电影的所有台词,一定是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词不达意——人物表面说的,一定不是这个人真正想说的话。
比如经典电影《唐人街》,当女主当男主坦白"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女儿"时,实则是在向男主求助,希望男主能明白自己到底经历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明白自己需要得到怎样的帮助——理解并支持。
再比如《卡萨布兰卡》中在集市的那段戏,当男主在向女主解释自己昨晚喝多了言不由衷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女主表达自己对她的爱——从未改变又渴望得到回应的爱。而女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实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回应男主:因为我爱你、在乎你,所以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会放在心里也都会轻而易举就伤害到我。
在大段对白看似越来越驾轻就熟的今天,我们很难再看见《闻香识女人》这样一语N关的台词,多数的大长篇对白或独白对于整部电影来说不是累赘,就是多余。《魔鬼代言人》就是一部很典型的反面教材。不信你可以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把那段跳过去,你会惊讶地发现:这部电影其实挺不错的。
所以台词的本质是什么?是将故事中的人物最根本最迫切的愿望藏起来,将与之有关却不着痕迹的对白溢于言表,让人们在听到演员"东拉西扯"当时或电影结束的时候,心底却可以生出不一样的情绪——"原来如此"或"我猜的没错",而不是"表里如一"和"言行一致"。
电影就是给故事变一场光影的魔术,好电影就是好故事+好魔术,但魔术变得再出神入化,也无法掩饰故事本身的优劣。
如果说台词是"展示却不告诉",那么故事就是"告诉却不言明"。
好的故事、好的电影,之于观影人和生活的意义就是抛砖引玉、以小见大,从一部小小的电影可以看到、甚至看透大大的人生。
枉顾故事节奏和电影结构地添加看似格调十足的"长对白",无异于买珠还椟,将一部本已合格甚至本该优秀的作品硬生生地打回"普通"甚至"烂片"的境地。
台词有长有短,故事有优有劣,如果因为一处错误,或制作人单方面的"为了长而长"从而毁掉一部作品,当真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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