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上亲手安排在淮南王身边的爱妻替身。

淮南王与嫡妻安陵氏年少情深。

二人如胶似漆,安陵氏却在相知相许的第八年薨逝了。

淮南王肝肠寸断,竟欲绞死那些侍奉过安陵氏的仆从,叫他们一块儿陪葬。

我就是在这时候遇到了他。

李隐所处时代(我与李隐成亲当日)(1)

1.

本来知道安陵氏去世一事的百姓寥寥无几,这一下竟闹得城中人尽皆知。

于是乎,城中来自妇女们的埋怨丈夫之声迭起:「瞧瞧,人家还是王爷,如此权贵却对王妃情深意重,再看看我们家那个,一天只种两亩地,还要我替他煲鸡汤。」

府外议论如火如荼,府内人人自危。

2.

不得不说,圣上果然是圣上,神通广大,竟然在万千人海中找到了我这么一个与安陵氏有六分形似、九分神似的人。我被密探安排进乾元殿时,李玄身着一身好看的淡蓝色绣龙纹的常服,手执一本经书,盘腿坐着。

我上前行跪拜大礼,道:「草民叩见圣上。」

李玄并没动,只是淡淡道:「你就是裴爱卿离家出走的嫡幼女裴少铭?」

我心中大惊,刚想狡辩,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圣上,养的精英密探肯定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

于是我老实道:「呃……是。」

李玄将经书翻过一页,道:「为何离家出走?」

我维持着跪拜的姿势,闷闷地答:「府上的条件太过优渥,教育一事上又太严格,草民认为府上的环境不适合草民自由生长,更无法得到历练,于是出走。」

李玄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那你可历练出了什么名堂?」

我略得意地答:「十分有名堂,不然圣上您也不会发现小有名声的我。」

李玄赞同道:「当然也有你说的这个原因,毕竟大海捞针不是一件易事,」他顿了顿,「所以主要原因还是裴爱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朕才能如此轻松地将你找到。」

我顿觉晴天霹雳,如鲠在喉。

李玄轻笑一声,道:「起来吧。」

我这才敢默默起身。不过跪在地上太久,我起身的一刻有些晕眩站不稳,只在一片昏花中大致瞄到了李玄的脸。

他好像年轻且帅气。

但臣民直视圣上是无礼的,于是我赶紧低下头,既是为了遵循礼节,也是为了顺便缓缓不适感。

我还没缓过来,李玄就说:「你很聪明。」

我没反应过来,李玄接着道:「朕可以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你要不要?」

这明明是问句,却有那么点不容拒绝的意思在。

我抬起头。

这个历练的机会分为许多阶段,第一阶段是让我嫁给淮南王李隐。

我斟酌着道:「虽说嫁给谁对我来说都一样,又是圣上赐婚无限风光,但是这不太好吧,毕竟淮南王妃刚薨逝不久。」

李玄的声音没有起伏:「王室没有因王妃方才故去就终身不娶的道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我却被李玄那不怒自威的语气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诚然没有这个道理,但也不必娶得这样快吧……

我还在思考如何委婉地反驳一下,李玄便告诉我,若我没有异议,婚期定在三日后。

好家伙,真不愧是 14 岁就登基的皇帝,连强硬都强硬得让人心服口服。

我心中仍有迷雾未解,于是我怯怯地看一眼他,道:「陛下让我历练,是指嫁给陌生人并同他好好相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嫁的非得是淮南王,不是淮北淮西什么王?」

我转而娇羞地道:「其实陛下若不嫌弃,我嫁给陛下当个贵人也可以的。」

我顿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道说这个陌生人必须是妻子最近亡故的才行?」

李玄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总让人觉得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在。

他突然咳嗽两声,半晌,若无其事道:「少铭这个名字不好,不像小家碧玉,倒有些巾帼不让须眉之感。朕赐你一个小字,你以这个名字出嫁给他。」

他给的小字是「肴」。

裴肴,我觉得此名甚好。

3.

第二日,城中就又闹开了。刚为王妃举办完丧事的淮南王要再娶了,娶的是从一品少师裴菁的嫡幼女裴肴。

这下,城中方才被娘子埋怨过的郎君们瞬间得到了一片赞美之声:「我们不要高官厚禄,只求郎君与我这内人相濡以沫一生就好,耕两亩地已属实不易,今日给郎君炖只童子鸡好好补补。」

安陵氏的母亲得知了这消息后,红着眼大骂帝王家凉薄,便用一条白绫悬死在了房梁上。

李隐还是晚到了一步。他赶到的时候,安陵氏全府上下都在哀哭,安陵氏的哥哥道,既然已到了这一步,两家便从此陌路,希望王爷开恩,不要再为难他们一家了。

据说那日李隐回到淮南王府时像丢了魂一般,翻出了好几壶酒,喝了个酩酊大醉。吐得神志不清时,喃喃着一句话:「窈儿,没有你我该如何独活?」

安陵氏的全名,是安陵窈。

窈儿,肴儿。

这么傻的谐音梗,亏李玄想得出来。

李玄说,要我想办法让李隐在最短的时间内爱上我,忘记那个薨逝的正妃。李隐为了她无心政事,且行事近乎疯魔,太损皇家颜面,李玄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颤抖着问他:「你不怕我被绞死?」

李玄淡淡地道:「不会。因为你的面孔与身段,他不舍得。」

他这么说我便明白得差不多了。既然李隐无法爱上他人,那就再造一个「窈儿」给他。

于是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说:「那位安陵王妃的脾性如何?说话有什么习惯没有?」

李玄的眼里终于透露出一些赞赏,他说:「你很聪明。」

李玄说,让李隐爱上我只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之后的任务,他会着人告诉我。

4.

我与李隐成亲当日,李隐带着一身酒气,恹恹地倒在床榻上。他似乎并不想揭开我的红盖头,而是倒头就睡。

我应该是大婚之日自己揭开红盖头的第一人。

虽然如此,但是这种攻略的挑战感还是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我揭开盖头,用生平最柔和的语气道:「妾身裴肴,见过王爷。」

我是从来没见过那个安陵窈的,但李隐突然睁眼起身望向我,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他难以置信且激动地道:「肴儿?」

我就知道,我学得还挺像。

这个安陵窈能跟我长得有六七分像,那她一定也是个绝世美人儿。

5.

跟李隐生活的日子里,我渐渐觉得,我阴差阳错地嫁给他是我赚了,因为这个人的魅力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大。

他眉目如画是其一,温柔入骨是其二,最让我佩服的是,他虽沉浸在嫡妻薨逝的悲伤之中,却仍能提起兴致,向我展现他有才且风趣的一面。

他给我的感觉,是他正在努力地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努力地对我好,但他偶尔的失神和不愿意改掉的称呼「肴儿」还是让我意识到,他爱的人始终是安陵窈,我只是被当作安陵窈罢了。

6.

我们相敬如宾一月有余,两人的相处一直是这样和谐的模式。我努力地让他爱上我,他也努力地爱我,但若是努力有用,「天赐良缘」一词也不会存在了。

说难听点,虽然让他爱上我是个任务,我对他也没有那么情深,但毕竟他是我的夫君,毕竟他是真的很优秀,我对他还是有那么点感觉的。

基于这个前提,他唤我的一声声「肴儿」就有些讽刺。

又过去了半个月,我决定变换方法。

但我苦思冥想许久,愣是想不出来什么样的方法才最有力。暗示他也许不能会意,明说又似乎有些欠妥,至此我意识到,想要从李隐口中知道些什么,也许只能用那一套了。

我心中暗暗高兴,觉得此举可行。

于是这天,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书房中,道:「夫君啊。」

李隐见是我,便熟练地堆起笑,温柔地道:「肴儿你来了。」

若是旁人看到他这笑,可能真的觉得他意乱情迷了吧,但感受不到被爱的女人最清醒。

我认真地看着他,道:「夫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然,这只是假如。」

李隐点头,「你说。」

我道:「如果你不爱我,我是说如果,那你希望我怎样,你才会爱上我?」

在我说完「假如」之后,我清楚地看到李隐眼底微不可察地闪过某种情绪。他只愣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便转而笑着道:「肴儿,没有这样的如果。」

我听罢也愣住了,只喃喃道:「也是。」

因为他这句话说得很真切。

在那一刻,我被他完完全全地当做了安陵窈,一个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安陵窈。

若安陵窈还在,她想必会开心的。

但我不是她。

而且我的心是肉长的。

7.

我以为他看汤为由离开了书房。外头的雨淅淅沥沥的,我思绪恍惚地站在屋檐下,府内的假山被迷蒙的雨笼罩得看不真切。

这是我嫁进淮南王府后落的第一场雨。

我斜靠在墙上,呆呆地望着天。

越是在这种失意的情绪里,零星的回忆就越是接踵而至。

离家出走是我在十岁起就开始打的算盘,理由是不想在温室中颓废。我自小爹疼娘爱,实在没什么理由出走,所以这个算盘也就一直打着,从未履行。

直到十六岁那年,爹通知我要嫁人了,且嫁的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人,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拿起我准备了六年的包裹,溜出了府。

那男子是谁我没了解过,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我的计划落实了。自然而然,婚约也作废了。

不过经李玄那么一说,我在外闯荡的三年的确顺利得不像话。

我在集市上被抢了钱囊,狼狈地追出三条巷子,却见那小偷正巧崴了脚摔了跟头躺在那儿。

我饿得不行的时候,正巧有达官显贵路过,看我特可怜,施舍了我一顿大餐,餐后还随手扔给了我几个金锭。

我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又或者是我真的很漂亮,这三年混下来并没有怎么吃亏,后来李玄告诉我,原来是我爹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我爹可能一早就知道我有一颗想要出走的心吧,所以愣是三年都没把我抓回去,而是在暗地里默默地护我周全。

他想方设法地让我活得快乐。

那他若是知道了我现在这副德行,会不会把李隐打一顿?

想到这里,又想到送我出嫁那日我爹已有些花白的胡须,我就不禁泪流满面。

雨还在下,并没有因为失意人更失意了就停下。

雨的任务或许就在于此:让开心的人无端地伤心,让伤心的人更伤心。

8.

我兀自垂泪了又一小会儿,拿手抹了抹泪,打算去小厨房转一圈。我不是为了李隐,而是为了我自己。人伤心了之后要补充一点糖分,不然就要抑郁了。

我一转身,却看到李隐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地看着我。

我抹泪的手还停在脸侧,见他盯着我赶忙放下手。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我想他一定很失望。的确,他的安陵窈向来蕙质兰心,帕子用完了都不会再用第二回,怎么会不拘小节地靠在墙上,哭完了之后还不修边幅地拿手抹泪呢?

我勉强地笑一笑,朝他福了个身,就想往反方向离开。

他却在我身后道:「你的罗裙底边被雨浸湿了,回内室换一件吧。」

我怔怔地低头,却见膝以下的衣料竟全湿透了。我回头一望方才站的地方,那是屋檐的斜角处,风只微微一刮,雨点便会吹进来。

我太伤心了,竟然都没意识到。

于是我讷讷道:「啊,好。」

李隐已走至我的身边,离我只有一拳之隔。

「我陪你去。」

「也行。」

9.

一路无言。

内室,我在换罗裙,李隐靠在屏风旁。

我隔着屏风道:「你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李隐道:「我在等你。」

我一愣,道:「不是。我是说,你方才撑伞在那儿看着我,似乎已经有一会儿了。」

透过屏风能看到李隐的身影没有动,也并未闻其声。我垂下头整理裙角,听到李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说去看汤,但出了书房就没有脚步声,我便去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有些赧然地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就该走开啊,站在那里盯我那么久干吗?」

李隐道:「不太放心你。」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哭得很伤心。」

我无语地说:「知道我哭得伤心,你就应该过来抱一抱我,像你这样见了王妃兀自垂泪,自己却一动不动的王爷我还是头一回见。」

李隐似乎斟酌了一下,说:「我不晓得你是因什么而哭。有时候放你一个人静静或许更好。」

我更加无语,心里想,你最好不晓得。

又是一阵无言。我将繁重的衣裙换好,正欲从屏风后走出,却听李隐道:「如果你是为了我……」他顿一顿,「那我向你道歉。」

我心里一窒,装作无所谓道:「当然不是为了你。你听,雨还在下,我是想我爹娘了,不知道他们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沉默了一瞬,扬起一个笑,说:「那便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过两日裴府会有书信传来,小厮已等了许久了。」

我心中百感交集,点了点头,示意他我晓得了。

10.

书信确实来了。小厮给我送信时满面喜色,后来我才晓得是我爹出手阔绰,但凡在王府伺候过我的仆从都赏了好些银子。

书信的内容大致是阖家平安。直到我又看了几行,才看到上头写了囡囡生辰宴他因故无法出席,往后会再找日子来淮南王府阖家团圆。

我这才想起来,闰四月初一便是我的生辰了。之前的生辰是一日日掰着手指头算的,我嫁过来之后日子过糊涂了,没想到今年的生辰竟悄然而至了。

因为我是淮南王妃,又是一品少师之女,生辰也算是皇亲国戚中比较有牌面的那一档,所以,各种礼节须得准备周全。

我拿着家书找到李隐时,李隐只说:「生辰宴确有其事,是早就着人安排好的,本来想着要给你个惊喜,不过既然泰山大人告诉你了,你早些准备起来也无妨。」

我呆住了,盯了他半天,又思索了他的话半天,才斟酌着道:「为我安排的?」

李隐被我盯得有些莫名其妙,反问我:「不然?」

我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乖乖,难道说我连生辰都和那个安陵窈是一天,所以他才会爱屋及乌地替我操办这场生辰宴?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安陵窈可真是好福气。

11.

生辰宴那天来的人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但绝对不容我懈怠。

来人多是李隐请的,是亲王或是将门之人,竟没有一个文官。我本来觉得挺离谱的,直到我看到了座上的那一个人,顿觉不是挺离谱,而是非常离谱。

那缓缓落座,让身旁的一群人都自发跪倒的人,可不正是李玄。

我不见李玄已有两个月。两个月前我第一次见他,因为我们是君臣,又是单独相见,我一直不敢仔细打量他。现在我倒是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他似乎比两月前要清瘦一些,但挺鼻薄唇的模样,更显君王之气。

我们俩的第二次见面便是此刻。

李玄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我,但他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毫无痕迹地挪开,仿佛从未认识过我般。

几乎就在他目光扫过我的那一瞬间,身边的李隐突然牵过我的手起身,朗声道:「陛下,臣携肴儿敬你。」

我还分不清楚状况便被他拉起身,好在我的适应能力还不错,我没出什么岔子,也很自然地举起杯。

李玄不动声色地看向李隐,举杯道:「王兄有心了。」

几人都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李玄连余光都没分给我。

我在心里叹道帝王家的人真是天生的演员,行事滴水不漏,为了瞒住李隐,干脆看都懒得看我。

我放下酒杯,打算随李隐坐下。

李玄突然在上座道:「还未贺王嫂生辰之喜,于此贺过。」

我猛地一抬头,正撞上李玄平静无波的目光。

我讷讷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我。我竟一时忘了回答,直到他抬手示意,我才恍然道:「谢过陛下。」

我默默地饮下了这杯酒。

12.

歌舞升平,酒过三巡。

我本身并不是什么能喝酒的人,舞姬在台上晃悠的身姿更加让我头晕。于是我拉过李隐,附耳道:「我有些醉了,这舞姬晃得我脑仁疼,我出去醒醒酒。」

李隐道:「我陪你一道?」

我摇摇头说:「不用,你守着场子吧,我去去就回。」

李隐道:「好。」

于是我起身离场。

月明星稀,但没有乌鹊南飞。

这与其说是我的生辰宴,不如说是宫内的家宴。

走至池塘边上,我觉得身子一重,竟坐了下来。池塘边的湿土也就顺理成章地黏在了我的揄翟上头。

乖乖,这可是造价不低的揄翟啊。我封王妃以来就这么一件,就拿出来穿过一回,酒精真是害人不浅。

但当时的我并没意识到这个,只觉得坐着挺舒服。旁边的侍女山水却吓得脸色惨白。眼下再找来一件符合这场景的宫服是不可能的,只能期望宴席早点结束,余下的时间只能取来披风,将沾了湿土的地方遮一遮,以王妃怕冷为由搪塞过去。山水于是赶紧去内室寻披风。

我哈哈大笑两声:「这种天说我会怕冷,山水你可真是人才啊。」

山水已经跑出老远了,自然不会回应我。回应我的是一个男声:「清洗揄翟的工序十分繁琐,你身为王妃竟然不知道?」

我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正撞上李玄那双清冷的眸。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神太冰冷,我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李玄走近我,许是被我一身的酒气熏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道:「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

我讪讪地笑,说:「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周围静谧得诡异。他身边竟也没个仆从,唯一跟着我的山水也不见了人影,似乎偌大的天地之间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人。

和帝王独处是一件很抓心挠肝的事儿,其具体表现在哪怕李玄并没有什么动作,哪怕我是微醺的状态,在他面前我还是清醒地知道自己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但就地挖洞不太雅观,我决定如果李玄再不说话,我就纵身跃到后头的池塘里。

好在我刚生出这个念头,李玄便讲话了。

李玄讲的话,差点让我惊掉下巴。

因为他沉声问我:「你近来可好?」

13.

从前在裴府我看过不少戏本子,似乎阔别许久的男女主人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我看的戏本子大多都是讲爱情的,所以他这句话我实在不敢草率回答。于是我揣摩半天,试探地答道:「还……可以……吧。」

李玄并没有在意我的这份试探,只是微微偏了头道:「朕给你的任务,你觉得你完成了几成?」

我顿时觉得李玄还是很会照顾人的,毕竟他没有直接问「完成了没有」。他若是如此问,诚实的我肯定只能难为情地答「没有」,那简直太没面子了。

于是我打哈哈道:「虽说这个任务有些艰辛,但是我自认为我已经完成三成了。那个安陵窈的魅力可真是不容小觑啊,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你知道吗?这生辰宴可是李隐为我办的呢,足以见其待我之心了吧?我觉得这安陵窈再厉害,也厉害不到生辰跟我是同一天。」

李玄望着我,慢条斯理地道:「朕觉得你有些误会。」

我忐忑地问:「不会真的是同一天吧?」

李玄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答。微微诧异后,他嗯了一声:「并不是。只是这个生辰宴是朕办的,而非李隐。」

14.

我不忐忑了,我傻了。

傻了的我默默将掉在地上的下巴拾起来。

怪不得李隐那时候的表情那么奇怪,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好在他应该没读懂我的自作多情,可能只是觉得我吃错药了。

事情发生后,懊悔总是能不留痕迹地击垮一个人的自信。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气急败坏地瞪了李玄一眼,问:「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李玄的眸犹如深潭,他轻声说:「朕当然想早些见到你,可这不是易事。若不是借着你生辰的契机,再见你就是除夕家宴了。朕并没有出席他人生辰宴的习惯。」

言下之意是,别人主持的生辰宴他一般不去,突然出现难免落人话柄。但若生辰宴是他操办的,他出席便不奇怪了。

我依旧是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噤了声。半晌,我才努力地平静下来,尽量客气地道:「方才无礼……还请皇兄宽宥。」

他不置可否,淡然道:「无妨。朕操办此事也只是为了方便交付你第二个任务。」

我哑然,难为情地道:「其实第一个任务我完成得并不好……」

二人对视,李玄突然突兀地咳了一声,紧接着竟又咳了三四声。我被他的这几声咳吓得心下一惊,心道原来真有人会在这天气着凉,山水还真是个人才。

李玄清了清嗓,沉声道:「你与他已朝夕相处一月有余,他若还是未对你生出情愫,那再给你两个月结局也是一样的。朕没有……耐心,再等你两个月。」

15.

微风刮来。孟夏之时,风中已没有寒意,但李玄的这句话,顿时让我清醒了不少。

李玄说的是实话,是我一直挣扎着不愿意认同的实话。

年少时我就彻夜思考过,我将来的夫君,一定要是我一见钟情的,且相处两日我便觉得此生非他不可,这样电光火石间产生的爱才能算爱,那种细水长流的顶多算是一种陪伴。

李隐已与我相处快两个月了,他却仍在一心一意地透过我的身躯,爱着他心底的那个安陵窈。

我有些委屈,但倔强地不肯再落泪。

毕竟我的哭相也不好看。

但我倔强了半天,还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16.

月笼轻纱,我心怀侥幸地想,这般朦胧的月色应当照不真切我的表情。我正努力尝试将泪水憋回去,李玄却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一抬头,撞见李玄眼中的不忍。

然而这不忍转瞬即逝。只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了,好似刚才只是我的幻觉。

李玄眼底有暗色,声音有些不真切,就像朦胧的月:「朕的第二个任务,是要你这两日找最合适的时间告诉他,你解酒时竟不巧听到了朕与禁军的谈话,得知少师联合上品文官一道起草了诏书进谏,却被朕驳回。加之朕原先为政似有重武轻文之倾向,现朝中文官之心已呈涣散之状。」

顿了顿,他补充道:「据说此谏与太后有关,这句务必记住。」

他这一席话,直接把我听蒙了。

什么禁军,什么谈话,什么太后,更可怕的是竟然还牵扯到我爹。我开始害怕李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料想之中的李隐听到之后又会作何反应。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玄静静地站在我的对面,等我的回答。

他似乎并不觉得我需要一些反应的时间。他的表情是这样淡然,仿佛刚才说的不过就是用膳或就寝那般平常的事。

终于,我听到自己镇定地道:「好。」

李玄微微点头,便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朕会先回宴会上,你过一些时候再回去。」

17.

风继续吹着,拂在我的脸上,吹落几片花瓣。花瓣落进池塘中,泛起几圈涟漪。池塘里的水纹乱得没有规律,就像那晚我的心绪,乱得不知从何整理。

李玄最大的优点就在于此。他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极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不管话题是小到美酒佳肴还是大到朝代兴替,他都作淡然之态,掩去眼中深沉的暗色。

我不知道自己愣怔了多久。只晓得回过神的时候,山水正将披风披上我的肩,嘴里喃喃着:「王妃娘娘,奴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一会儿您回宴上后可千万将那泥渍藏好,别叫人发觉了。这事儿只要让王爷知道,奴婢就要被罚了;若是还让陛下晓得,奴婢怕是小命都不保……」

我幽怨地看她一眼,道:「没事的,你别瞎想。」

山水一副要哭的样子说:「怎么会没事呢?奴婢只瞄了陛下一眼,就觉得以他的模样看,要是知道奴婢犯了如此大错,便是将奴婢赐死都不为过。」

我一阵无言,心里道:傻孩子,陛下早就知道了,你不是照样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吗?

不过我转念一想,山水的担心确实有理。毕竟就凭方才李玄跟我与李隐敬酒时的那副冷心冷面的模样,确然会让她产生这般不好的联想。

她会有如此灾难,我也是要担一份责的。若是将她置于水火而不顾,我裴少铭就罔谈什么良心。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山水的脑袋,哄人似的道:「别难过了,小山水。等下我回席的时候一定好生披着这披风,不叫任何人察觉。」

山水蓦地抬起头来,大喜过望地福身,眼中亮晶晶地道:「奴婢谢过王妃娘娘!」

我扯起嘴角一笑,搭上她的手,慢吞吞地往宴会厅踱去。

18.

一路上微风习习。时有时无的蝉鸣声拉远了我的思绪,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方才我抬手拍山水的那一下。

我的眼前浮现出月影之下李玄的身姿。他亦是这般轻轻抬手,柔而缓地这样拍了拍我。

恍然之中,我意识到了他那个动作的潜台词,原来他是在心中沉沉地轻声道「别难过了」。

19.

我照做了。

李玄吩咐我的那些话,我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李隐,且慌乱中又有不知所措,把一个不小心偷听到天大的事的小妇人的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

但我意外的是,李隐似乎并没什么反应。

他那时正在专注地练字。我挨在他身旁,原以为他至少会惊讶,却不想他听到了我那番真情流露后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搁笔,用食指轻轻蹭了蹭我的鼻梁,失笑着温和地道:「不过是朝堂上的事,该如何处理陛下自有衡量。且不管发生什么,你只管在我身边就好,我会护你周全的。」

这一下,我险些招架不住。

李隐啊李隐,你还真是个恋爱天才。能在你的甜言蜜语下保持清醒的神女,整个长阳城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但是非常不巧,那唯一一个神女,就是本王妃我。

李玄再三叮嘱我的话,我已练习了几十遍。眼瞅着胜利就在前方,我是一定一定要说出来的。

于是乎,本神女先是挽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面露娇羞。等娇撒得差不多了后,本神女再假装喃喃自语:「本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我慌乱中还听到那进谏一事中似有太后的手笔,便觉得奇怪。」

我抬头望向他,假装思考地道:「我原以为太后只需颐养天年就好,可大臣进谏为何会谈及太后呢?」

李隐的双睫微微颤了颤,半晌后他道:「太后?」

李隐与太后之间的情谊似乎十分寡淡,原因我并未问过。

我只用力地点点头。

李隐的眼底骤然划过暗色。这让我的笑不受控制地一僵。

印象中的李隐,好看的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笑容。

他方才的那个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

好在我僵住的笑并未被李隐看到。他之后便侧过了头,又执起软毫蘸了蘸墨,将「龙」字一提,便将笔搁在一旁。

余墨未干,纸笺上晕开。他并不在意,也再没提起那件事,好似真的听过便忘记了,并不在乎。

他眼底的那一点暗色,也似乎只是我眼花了而已。

20.

之后的日子里,李隐带我吟诗作画,闲时便着了普通百姓的衣服一同去集市,又或是去戏台子听戏。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与之前无二。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来客。

从前的淮南王府没什么来客,因为李隐往往都是受邀的那个。

但近日,总有一个蓄着胡须、穿着平常的人进出王府。他初来的那次有一个小书童引路带他去会客堂,看样子那人兴许是眼盲了。但打从第二次开始,他便能自如地往来于大门与厅堂之间。

这样的人,不用我猜都知道,是戏本子里写的那类江湖高手。

因着见过他了,我便会有意无意地留意他一些。他来王府一开始并不频繁,只一旬一次,日子久了竟变成了一旬数次。

我问过李隐那人是谁,他只道是从前结识的一位志同道合的棋友。

但会客结束,会客堂里的棋盘却未动过。

渐渐地,李隐听戏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台上唱虞姬自刎,他回了府便大叹项羽之英姿,可惜可惜。

我总觉得这样的宁静十分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21.

是夜,我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便差人做了滋补的雪梨汤打算送去给李隐。

我推门而入,李隐坐在那里,正望着书出神。直到我将那碗雪梨汤放在他面前,他才好似发现有人走进来了,默默起身,抬手摩挲了一下我耳后的碎发,道:「你来了。」

我见他桌上的书乱得不成样子,便好奇地探头看去。

却没料想我刚一探头,李隐便侧身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诧异地望向他,却见他正很认真地盯着我看,美其名曰认真,倒不如说是……失控。

这两个字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我心下一惊。

那样的眼神我没见过,安陵窈更不可能见过。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憷,只得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说:「夫君等明日天敞亮了再看吧,时辰已经不早了。」

我话音未落就被他打断:「肴儿。」

我下意识地道:「嗯?」

他盯着我的眼睛缓缓道:「我说过要护你周全的。」

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呆住了,听他一字一顿地接着道:「那样的弥天大错,我再也不想犯下第二次。」

这一句话没有来头,又不知去向。

我琢磨了半天,发现琢磨不透。当我意识到他有可能是在同安陵窈说这句话时,琢磨这句话的兴致顿时消了大半。

但我似乎理解了这宁静的感觉是什么。暴风雨的前夜,便正是如此。

22.

这份宁静被打破于七月初三这天。

那一日,李玄的生母太后沈氏于亥时三刻病逝于寿仁宫。举国哀恸,丧钟长鸣。李玄行仁孝之道,大办丧仪。

得知了消息的我坐在窗边愣了半晌,愣是没缓过神来。

山水轻声道:「娘娘,孝服已经拿来了,请娘娘脱簪更衣。」

我愣愣地接过,恍惚地走向内室。

皇家御用的马夫已在王府门前候着了,要接李隐和我去宫中出席太后的丧仪。

一路上马车摇晃,我与李隐并肩坐着。

我有些不愿相信,透过车窗,我看到曾热闹的长阳城已几乎没人出门,街上偶尔出现一两个人,皆身着麻服,少言寡语。

此乃国丧。

这情景太易引人无端伤怀,以至于我无意识地声音极轻地道:「明明几个月之前母后还好好的……」

李隐沉默了许久,我本身也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在意他是否会回答,抑或是否听到。

但长久的缄默后,李隐竟开了口:「生前如何,死后如何,人都各有各的命数。」

他的语气平平,却不知为何令我周身发冷。

我转头望向他。

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双眸泛红。

似乎上一次见到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马车停下,侍卫与车夫确认后,宫门缓缓打开。

算起来,这还是我自嫁到王府后第一次进宫。

我曾设想过一千种情景,唯独漏了是出席太后的丧仪这一种。

23.

因着是太后的丧仪,皇亲贵胄都必须出席。我与李隐到时已有几位太妃和长公主在堂前侯着了,看上去年长些的那位亲王还带来了他的小世子。

最高位站着的人是李玄,他身侧是淑妃沈氏。他们二人之间足足隔了半尺的距离。

李玄的后宫只有这么一位妃子,据说是他登基前一晚太后赐给他的。那位沈氏是太后在母族中挑的人,十分伶俐,可李玄并不喜欢她。

具体有多不喜欢呢?李玄在位足足六年,却没有一个子嗣。

很难想象这位淑妃是怎么熬过这六年的。

至于李玄为何不喜欢淑妃,却只有这一个后妃,李隐就不曾和我谈起过了。

但我依稀记得,幼时随我爹进宫时,我时常听到伺候皇子们的宫人抱怨,道那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十分偏执,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她光管教孩子还不够,宫人们也要跟着一起遭殃,哪怕一杯水都要皇后过目后才能送至皇子身边,程序之严格繁琐叫人苦不堪言。

宫人们互相抱怨时那夸张的神态与动作,叫我想起了我爹教书时说过的一个词——牝鸡司晨。

我晓得这是历史上著名宠妃妲己的典故,但典故就只是典故而已,若真的让我想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人,我想这位沈皇后似乎就挺合适。

虽然她从未参政,虽然她只是过于苛刻。

不过似乎正是归功于这份过度的苛刻,才让她培养出一个杰出得 14 岁便能掌权的李玄。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李玄的后宫如此冷清。因为同严格要求自己的儿子一样,严格要求自己的儿媳妇同样是她肩上的重责。

我突然想到初见李玄时,我同他开玩笑道「我嫁给陛下当个贵人也可以的」时他那五味杂陈的表情,他在一阵沉默后直接无视了我的那句话。我当时觉得他是觉得我无聊透顶,但现下想想,我有些同情他。

毕竟李玄这六年都没充盈过后宫,太后对后妃的要求之高可想而知。

如今呢?物是人非事事休,叫人心中徒生出萧索。

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看到人已来齐了。

24.

哭灵这件事,是真的很糟心。不管是对真心哭的那一类人,还是对挤了半天眼泪但愣是挤不出眼泪的那一类人,又或者是对无心哭却不得不跪在殿中被哭声围绕的那一类人来说,都十分糟心。

第一类人应是那位沈淑妃,第二类应是那位毛都没长齐的小世子,而第三类,应是跪在我身旁的李隐。

至于李玄,他跪在最前方,背对着我,表情如何我看不到。从一旁的沈淑妃已经哭得几欲昏厥了,李玄却依然跪得稳如泰山来看,他应该也算是第三类人吧。

哭了半日,沈淑妃竟一头栽了下去。

两旁的宫人皆慌了神,亲王命妇也都将担心溢于言表,却碍于礼节不得起身。于是众人纷纷望向倒下之人身旁的那座「泰山」。

李玄的声音中似乎已盛了怒意:「还不来人扶一扶淑妃?!若是朕的龙子出了任何差池,你们每一个人朕都要一一问责。」

他的话音落下之时,李隐的一张脸竟血色尽失。

同时,在场之人尽显百态,李隐的神情无人注意,若说体力不支,倒也搪塞得过去。

在场之人有一头雾水者,有大吃一惊者,有喜形于色者。

有人惊喜地道:「陛下方才说什么?淑妃有孕了?」

李隐的身子晃了晃,一双眼里几乎要燃起火苗。

宫人们一窝蜂地冲至沈淑妃身旁,几个身手矫健的立刻向太医馆冲去。一片忙乱声中,沈淑妃被抬走了。

突然发生这样大的变故,那小世子已抻着脖子审时度势了许久,双眼亮晶晶的。因为以他对学堂里夫子的了解来看,一般夫子要是有很要紧的事便会离开学堂一会儿,这期间便会让他休憩。如今这局势比之夫子离开那是乱得不止一点,若是这样算的话……

小世子掰掰手指头,想着这一下午应该可以出去玩耍了,于是双眼更加亮晶晶的。

但他没想到,淑妃被抬出殿后,「泰山」依然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

陛下如此表率,臣民岂敢不从?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将丧礼继续下去,气氛又恢复至方才的哀痛。若一定要挑出与此前不一样的地方,也只是少了一位沈淑妃而已。

之前还满眼期待的小世子,看到身边的父王母妃波澜不惊且自然地流露出悲伤的表情后,眼睛顿时黯了,不情不愿地低头,再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

他叹完一口气后仍觉得不够抒发自己心中的惆怅,于是又叹了一口。

他的年纪还没两位数呢,叹的这两声气却已有两鬓斑白之感。

方才的那一系列变故,并不是每个人的反应都如小世子那般丰富。既然有世子那般的极闹,便会有相反的极静。

那极静的人便是李隐。

李隐一直跪着。直到淑妃被抬出殿,他都保持着跪姿。我心中佩服,他才是真的「泰山」。

我却没注意到,他的手指节竟泛了白。

指节泛出这样的颜色,显然是他方才极用力地握了拳。

我从未想过他会在那样的时刻死死地握拳,更无法理解他握拳作甚,自然注意不到那点细枝末节的变化。

25.

李隐那夜怀了心事,并没有早早地就入睡。

烛火微明,我躺在他的臂弯之中,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昏昏入睡之际,他的声音在我头顶闷闷地响起:「我这一生,也曾有过那么一段十分安稳的时光。」

我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他兀自继续道:「在那之前,我已斗争了太久。那种回首已望不见归岸,远望又望不到尽头的迷茫感,难免叫我身心俱疲。」

他似乎有些伤感。我正思量着该如何答他,他却试探地道:「肴儿,你睡着了吗?」

这句话倒给了我提醒。白日里那样折腾,虽说我极想同他聊一聊,但我实在太累,不愿再张口了。如此看,装睡不答就是个好办法。他如果真的有真心话要说,自会一个人絮絮地说。如果不是真心话,那我大可不必打起精神回他。

我觉得此计甚好,便噤声没有理他。

果然,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果然睡着了。」

这样的语气,我预感他应当不会再说下去了。

我的预感少有出错的时候,却在这时不太灵光。

李隐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发,默了半晌,他道:「就在那时,你出现了。我本以为你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时间愈久,我就愈发感觉我对你竟然……欲罢不能。你带来的不仅是光明,更是我在梦中都不敢奢求的那份安稳。」

他这番话的语调中藏了太多隐忍的深情。我听在耳里,一颗心在心房中不受控制地狂跳。

可恶,我这一装睡,竟然听到了李隐这小子的真情告白?

原来王府之中那不经意的疏离,都是这小子用来掩饰自己真情的戏码,其实他早就对我动了心?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讲出来呢?

我对他有好感,他也对我动了心,那我便大度地不再计较他与那位安陵窈的前尘往事,好好地跟他神仙眷侣似的过日子。

我正喜滋滋地这样想着,李隐却道:「母妃说过,人这一世,所要追寻的东西难免如浮萍,如流沙,即便抓住了亦会于掌心流逝。所以,我看着你在我面前那样明艳的样子,日子久了,我竟冒出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他失笑道:「争夺储位这样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这是我的宿命,可你出现了。比起你,我竟然觉得皇位变得不那么重要。我想,如果我可以就此抛下一切和你云游四方,那该是极美好的一件事吧。」

他突然轻笑一下:「我总梦到你嫁给我的那一日,你那样美。我想母妃的话或许不是那么绝对,因为只要我守住了你,我们便可以相守一生。」

他自嘲地笑一笑,道:「可我竟一直在自欺欺人。」他的声音艰涩得像要落泪,「我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无能。我守不住母妃,竟也……守不住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大脑一片空白。

我才恍然意识到他这番话真正诉说的对象是谁,是他那苦命的前妻安陵窈。

26.

彼时我的心绪已复杂得理不清。首当其冲的是伤心,但伤心过后徒生出了心酸与惆怅。

伤心伤的是自己这样可笑,心酸惆怅却是为了李隐。

李隐平日里那不经意的疏离,竟真是用以掩饰真情的戏码。他若不这样演,怕是巴不得每时每刻都疏离我,只坐在安陵窈的青冢前没日没夜地借酒浇愁。

他思念安陵窈,竟已到了摧心剖肝的地步。

他其实一直都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心中辗转了千百回的人影到底是谁,但他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这样流露他的清醒。

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他才敢将这份时时刻刻都在叫嚣的思念声张出一些,再声张出一些。

我的思绪急转,像越过了山川那般绵长。

我是一个看戏本子极易落泪的人,自诩是难得的热心肠。我无法看到李隐的神态,可光听声音我便晓得,他此时的神态一定很落寞,是那种永失挚爱后只得浑浑噩噩地活在世间的落寞。

心潮翻涌之际,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问:「李隐,你当初是怎么爱上安陵窈的?」

27.

李隐正摩挲着我碎发的手蓦地一顿,显然心下惊了。一是惊我其实并未入睡,二是惊我竟然知道他的嫡妻,三是惊我何以问出这样的话。

他久久地沉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若是我被这样陡然一问,肯定也得愣上许久才能反应过来。

于是我清一清嗓,缓缓地道:「你不必惊讶。你同她的故事我已了解了一些,我并不生气,只是真心佩服那位女子,想再听听她的故事。我想你心中其实已郁结了许久,若你信我,可以同我说一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这一番话说完,我都要感叹李隐有如此好福气,能娶到我这么一位识大体又温柔的王妃。

李隐听罢,默默将手挪至一旁。

过了许久,久到我都想抬头看看他是不是入定了时,他才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后,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地说:「你真的……很像她。」

我知道。若是我不像她,嫁给你的人也不会是我。

28.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隐惯会挑重点,他所说的那个爱情故事极其简单,就是一位温暖的小姑娘温暖了他那时破碎而冰冷的心房,成为了他心里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他原先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爱她。他不晓得爱一个人的表现是什么。

直到那日他推房而入,看到安陵窈无声息地躺在床榻上,刺痛他双眸的是安陵窈嘴角淌下的黑色的血迹。

他几乎是趔趄着走至她身边,歇斯底里地求她醒来。

可任他如何哭求,她已不能回答他。

安陵窈误食了鸩毒。为她送来加有鸩毒的饭菜的那个小厮也许是怕事后问责时死得更惨,亦食了鸩毒,就死在她的边上。

安陵窈出殡的那日,他一滴泪都没有落下。他恍恍惚惚地回到王府,看着跪作一排的仆从,突然觉得很无趣。

他们只是仆从,他们只需要好好地服侍主子,他们却连自己最基本的差事都做不好。

这样的废物却能好好地活着。他们还可以下跪,可以拥有恐慌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发落了这些仆从绞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仆从仓皇磕头的模样,他畅快地顺出了一口气。

之后,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宿醉。

整整三日,他几乎没进食,地上的酒坛子有完整的,有已碎得不成样子的。他的酒量还算不错,可他十分恨自己这一点。不管他喝得再多,只要将眼睛一闭,安陵窈的音容笑貌便出现在他面前,但睁开眼是一片虚无。

第四日,他推门而出,那些本该陪安陵窈上路的仆从已不在了,换了一批新人。他甚满意,打算再让自己醉两日,却听到侍从道,陛下下了一道圣旨,宽宥了要被处以绞刑的仆从,将他们换去了皇宫伺候。这眼前的一批新人只是换了个班,并不是为了填空而来。

他的呼吸蓦地一窒,拳头也不自觉地握得极紧。

李玄……

他眸底的暗色汹涌地翻滚起来。

29.

若真要追溯李玄与他的恩怨,那一批仆从不算什么。

在此之前,他的心为何会如他所说的那样破碎冰冷,李玄同他的母后沈皇后难辞其咎。

先帝的子嗣其实不算少。后世之所以称他子嗣绵薄,只因为那些皇子有福诞生,却无福长成。位列前十的皇子们竟只有三位得以长成,那便是大皇子李甯、五皇子李隐和七皇子李玄。

皇子无福长成的最大缘由,要归结于那位沈皇后的手段,那叫一个毒辣。

那些嫔妃生育之前,沈皇后都暗自动了手脚,那些嫔妃生下的孩子不是死胎就是精气不足,根本活不长。

也许沈皇后年轻时的心思还没有那么毒辣,大皇子李甯便趁机健健康康地出生长大了。可正当沈皇后觉得李甯这个绊脚石十分头疼时,这家伙竟发现自己是个断袖,气得先帝大骂他不孝,几欲昏厥。

至于他是怎样娶妻生子的,便都是后话了。

李隐就幸运得多。他的生母卫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卫妃怀孕时先帝大喜,将她安排到太后的寿康宫的侧殿备孕,李隐出生之后便顺势养在太后身边。沈皇后的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动太后的,所以李隐从出生到长成少年可以说是平安又顺遂。

相比之下,李玄就比较命苦。

沈皇后怀上李玄时已经不是适合生育的年纪了,所以这胎怀得艰辛,生得也艰辛。李玄出生后的路理所当然地走得也艰辛。

李隐觉得他们的少师裴太傅是个刚柔并济的严师,上课的时候兢兢业业,功课布置得巧妙且合理,下课了便是下课了,绝不会占用皇子休憩的时间加课。但每每从皇子所走出来时,他七弟房中的烛台总是亮着。一问才知道,是母后不许他七弟这么早歇下。

那时候他九岁,李玄比他小两岁。

他有时会去沈皇后的凤鸾宫中找他的七弟玩,然而只能见到沈皇后的掌事大宫女叫他赶快回寿仁宫去。

渐渐地,他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父皇四处巡游时会带上他的母妃与皇后同去。这个时候皇后不在宫中,那他便有机会可以见到七弟。

李隐的头脑十分聪明。

李玄被他叫出宫时,一双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于是他俩童年时竟就这样成了玩伴。虽然只能趁着沈皇后伴先帝巡游的那么一小会儿玩耍,但他是李玄除了少师和宫人以外为数不多能见到的人了。李玄自然就把他当做了很重要的人,往往会对他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日,他俩坐在御花园后头高高的石阶上。李玄絮絮地说,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墨色的衣服,那都是母后让他穿的。母后说墨色象征隐忍,为大事者都须得隐忍。母后的话他向来言听计从,却唯独这次,他在心中默默地不赞成。

李隐笑得眉眼弯弯,问他:「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为兄差人帮你做一件。」

李玄一摇一摇地晃着腿,默默地抬起头望向蓝天。

那时正值仲春,几朵闲云当头,天色是澄澈的蓝。

李玄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好闻的芳草味。他说:「浅浅的蓝色,正如这天一样。」

李隐拍了拍李玄的背,爽快地道:「晓得了,包在我身上。」

李玄偏头望了望李隐,亦学他的模样微微地笑起来。

我一下就想起初见李玄时他那一身好看的衣裳。淡蓝色是极衬他的,将他衬得如诗如画,儒雅得像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男子,整个人就是一幅山水画。

我竟也不自觉地携了笑意道:「你同他关系这样好,我竟然不知道。那后来呢?」

李隐道:「后来……」

30.

后来,那一身蓝色的衣裳的确差人做了出来,李隐却再也没有机会将它给李玄。

李隐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因着他是卫妃所生,因着他小小年纪便卓尔不群,先帝将欲立他为太子的事告诉卫妃时,卫妃竟拒绝了。先帝看她言辞激烈到要下跪的地步,只得说缓一缓,此事便暂时作罢。

宫中沈皇后的眼线太多,所以对她而言处处都是不隔风的墙。果不其然,沈皇后很快便晓得了此事,并勃然大怒。

别人家的孩子有太后护着够不着,于是第一个遭殃的理所应当是李玄。

李玄被美其名曰留在皇子所深造。说是深造,其实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禁足。李玄也许不会忘记那一日,他的母后冷着脸同他说,如果你足够优秀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说罢,母后拂袖离去。

他望着自己门门都是最优的成绩册,人怔怔的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

他这个年纪应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他记得读过一句诗「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他从未逐过春风,更遑论追柳花,但他想到那时与李隐并排坐在石阶上时迎面拂来的春风,便觉得诗中的意境十分美好。

那些追逐柳花的孩子也许能在玩乐一天后同自己的娘亲撒个娇,又或者再与爹爹嬉笑着打水去。可李玄抬头一望,望到四方古色古香甚是华丽却生气全无的屋檐,闭上眼便是父皇的疏离与母后的冷眼。

他很想知道,母后口中那个更好的李玄是什么模样呢?

他试着想象,却发现自己无从想象。

别人家的孩子他够不着,但因着沈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够着身处后宫之中又没什么背景的卫妃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第二日,卫妃被下旨与李隐分开。

李隐为这事去求见过他的父皇数次。父皇告诉他,只要他的课业拿到第一名便让他见一面母妃。自那日起他便亦天天学到深夜,成绩虽已算这个年纪的翘楚,但要追上那么勤奋的李玄还是有些困难。

终于,李隐没日没夜地学了两旬后,终于碰运气和李玄考了并列第一,他的父皇却并没有履行承诺。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他恨父皇如此优柔寡断。

若是他还小,可能会称父皇食言了。

可如今他已略懂人事,他称这是一种无能,任由皇后母族势力摆布却无法反抗的无能。

可是父皇不是天子吗?他能让万臣俯首,却又要受万臣摆布,这是为何?

正苦思冥想时,他偶然听到李玄见了沈将军,与其策马游猎、切磋兵法的事。他这才幡然醒悟,沈皇后的哥哥乃一品大将军,当时他的父皇得以登基,沈氏一族出了不少力。

皇子私下见手握虎符的将军,哪怕真的只是清清白白地游了一天猎,传出去也会叫人议论。

这是李隐第一次对沈皇后的权力感到恐惧。

他想:她今日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母子分离,明日是不是就可以要他们的命?

他从来没有这样窒息过。比起李玄嫡出的身份、母亲的家世、天资聪颖又自小刻苦,他所拥有的筹码竟然只有他父皇的青睐,仅此而已。

古人最忌武官权盛,其原因就在于此。这直接导致李隐本该拥有一击制胜的筹码,却连最基本的安心都做不到。

他只得更刻苦,没日没夜地读兵书、学兵法、习武艺。

虽然辛苦至极,但他已无路可退。

31.

李隐最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夜。

上元家宴,他父皇和沈皇后循例在长乐门上接受百姓的叩拜。就一日,侍卫松懈了那么一分,他的母妃竟换上常服溜了出来。他们母子相见的那一刻,李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

沈皇后与一帮禁军的人在那时破门而入。

他听到了沈皇后的笑声:「这真真是感人啊,都要叫本宫生出恻隐之心了。」

卫妃紧紧地将他护在怀中,双眸已通红。她即使是最卑微的姿态,仍咬牙怒视着居高临下的沈皇后。

沈皇后依然笑着,摆了摆手,便有禁军上去将李隐从卫妃的怀中抢了出来。卫妃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上,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

那夜的月隐在云雾中,只透出朦胧而惨淡的光。

沈皇后的声音十分婉转,说的话却与最尖锐的剑无二:「卫唐,你不知道你今日所为乃是死罪吗?」

李隐抬头望她,她脸上已全无笑意。她突然斜眼看了一眼擒住李隐的禁军,柔声道:「还不将李隐带下去?这样的场景,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禁军道:「是。」

禁军使出极大的力将他整个人往回拖拽。他下意识地挣扎,拼了命地挣扎。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颤抖着尖声道:「求您,不要伤害隐儿!」

沈皇后说话的语气依然十分柔和:「不用你求李隐的命本宫也会留着,有这闲工夫,你不如求一求自己下辈子可以投生去个名门望族。」沈皇后眼中划过冷色,「本宫能对你说出这番话已算是本宫菩萨心肠了。卫唐,你要不要猜一猜,本宫有多恨你?」她的一双眼里满是狠厉,表情却又那样淡然,「你若猜本宫只是想要将你生吞活剥,本宫便要告诉你,这样的程度还不及我恨你的十分之一。」

一剑穿喉,血色猩红。

那一日,皇子所里死了个钻上元节空子想逃出宫去的宫人。

又过了几日,妃子卫氏病逝于自己的寝宫内。

再之后,先帝的身体一日日地差下去。

先帝驾崩前的最后一次家宴,李隐看到李玄穿着一身墨色宫袍端坐于沈皇后的身边,神情无悲无喜,眼里是与他的衣服一般深沉的暗色。

再后来,李隐自请封爵,是为淮南王。他搬出皇宫,住进了王府,又娶了安陵氏为王妃。

也就是那几日的事情,先帝气数全尽。沈皇后将母族中最为伶俐的女子赐给了 14 岁的李玄,并扶持他登基为帝。

但拿到帝玺之后,李玄干的第一件事情竟是联合以少师为首的一干势力,以年事已高为由革了沈大将军的职。沈大将军手持虎符数十年,朝夕间便把权力转给了他人。沈氏一族削爵的削爵,革职的革职,权力一下子削减大半。

沈皇后依然享太后尊位,许人探望,却不许她出宫门。这样的手段,其实与软禁无二。

32.

李隐讲到这里,眸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亮色。

「他挺有才,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得到少师的支持。」

我默不吭声。我爹为政向来以景朝的利益为先,头脑清楚,举措清明,这次也不例外。我只是感叹原来那些最不能让人知道的皇室秘辛是这样的。李隐云淡风轻地同我描述着那些腥风血雨的往事,他那时竟只有 16 岁。

至于李玄,我与他见面的次数甚少,但我每次见到他,他的眸中都是郁结的暗色。如今,我才终于知道了他不爱笑的原因。

从思绪中回神,我望着李隐,同情又略感欣慰地道:「小隐,你今日能同我说这些我很欣慰。从前你心中一直有个疙瘩,但你今日既然与我坦诚相待了,过去的种种我们便不再计较了。」我直起身子拍拍他的肩膀,「我呢,就算是结识了你这一位挚友。」

李隐淡淡一笑道:「也好。」

反正李玄那任务也做不成了,我便继续道:「既然你也认可了我这个挚友,我们这纸婚约就可以灵活一点儿。等到了哪一日,你还思念安陵窈,而我也找到了我心中的如意郎君,我们便到陛下面前和离吧。当然,和离了我们依旧是挚友。淮南王府若出了什么事,你尽管来裴家找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李隐听到我的这番话后,长久地沉默着,没有给我答复。

我见他半晌不说话,眨巴了两下眼睛。

李隐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似的,道:「你不知道吗?」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是他将你送至我身边的,你不知道吗?」

我很蒙地一笑,问:「他?陛下吗?我该知道陛下的什么?」

他似乎误会了。他以为这门婚事是李玄赐婚就代表我和李玄很熟,但事实是我和李玄只见过那么寥寥几面,还都是匆匆忙忙的几面。

李隐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我又惊又蒙的表情良久。

终于,他叹了口气,道:「你仿佛是真的不晓得……」

我都有点不耐烦了,说:「你别卖关子了——」

「他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李隐的声音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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