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雷扬彧

山居白屋忆故人(山居笔记十一他乡异客)(1)

客居他乡有时纯是无奈,我们村的得官、宝金、老屁股更如此。

我们到山村后不久,得官、宝金、老屁股就陆续来了。

得官和宝金是福州社会青年,老屁股据说来自内蒙。当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游散在城里的社会青年不知怎么也跟着来,他们年龄比我们大些,社会阅历想去比我们丰富。但提到“社会青年”大家都有些鄙夷不屑,不过既然都客居他乡,对他们还较客气,纯朴的村民自然对他们也友善。老屁股则不同,上面许是有指示,诸如严加管教云云,因为他是劳改释放犯。

得官来得最早,我们和他也最熟。他,个子矮小,脸庞瘦削,胡须重,若才刮脸,两颊就铁青着。他整天嘻皮笑脸,看到谁都打招呼,套近乎;在队里大小干部面前,总亲热地哥弟称呼,还好勾肩搭背,好像和他们是多年的知己,更邪乎的是极能言善辩,好个伶牙俐齿。对此,我曾慨叹他怎么没去读大学,言为思之载体,文思如此敏捷,弄张文科文凭岂不轻松快活!可他根本不读书,也厌恶劳动,除了闲散玩乐和耍嘴皮,真不懂有何兴趣爱好,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他来我们村后,就四处游荡,这家走走,那家坐坐。自然也是我们厨房的常客,见我们正忙着做饭,他总要把我们的锅盖揭开看看。

一次,姗见他百无聊赖地踱进来,忙说:“米才下锅,别动。”

他满脸堆笑地说:“看看米又不会跑走!”

“米不会跑,气会跑,砍柴容易吗?”姗有些生气。

得官不生气,在灶前坐下。

“坐那要烧火!”姗说。

“没问题。”得官回答得挺率快。

可才一会儿,姗就叫起来:“你这火怎么烧的?”我跑到灶前一看,火全熄了,我叫得官让开,他很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嘴里嘟囔着:“再烧就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连脚边的柴都懒得拾起,塞进灶里。

“得官,你吃什么?”一次姗问。

“吃饭呀!”

“谁做?”

“自己做,” 得官说,“要是我能到你们这儿搭伙就好了。”

“想得美!”姗白了他一眼,“别做梦!”

后来还有几次,得官又来缠我们,见我们没有松口的意思,才死心。蹭不到饭吃,又溜达得腻了,得官终于出工,这在小小的山村,可是件新鲜事。

那是个冷暖适宜的阴天,春意阑珊,惠风和畅。得官穿戴齐整,扛着耙子,随着大家,松松爽爽地走在村中的石板路上,阳光时有时无,得官笑容满面,那样子像出游。一路上,大家开心地和得官玩笑,到了田边,队长专门让人教得官耘田。要下田了,得官竟然穿着鞋,裤腿也不挽地踩到烂泥里。看得小姑娘都惊叫起来,他只笑笑,毫不理会。有人实在看不过,让他像大家光脚、卷裤脚,他不听,任凭我们怎么劝,怎么笑他,都充耳不闻。我看得难受,每每得官出工,就离他远远的。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在山村那些年,得官实在没出过几次工。队长常上门请,他说要看天气,天气冷了,热了,都绝对不行;雨天更别说,晴天也不在考虑中,须是阴天,但雨意还不能太浓;此外,还要看心情,看有没有空,就是说,他要不想四处瞎晃悠时才成。这样七除八扣,一年能有几天出工的日子呢?

不出工自然没工分,没工分,就没钱买口粮。开始,队里让他欠着,村民心愈慈,得官就愈懒。得官觉得村里没什么好玩的,就去外面的世界找精彩。走东村,串西村,日子过得挺惬意。终于,队里忍无可忍,责令他返村务农,得官哪吃你这一套,照样四处寻乐子。

记得初冬的一个中午,我们正在厨房里做饭,村里一阵闹嚷嚷的,我好奇,出门张望,见得官双手叉腰,立在村中石板路的中央在叫骂。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诉说自己的冤屈。

“要饿死人了!你们凭什么不给口粮,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呀……”得官吼一阵,停一会儿,他大约在听听有什么反应,开始似乎没人理他。

“我根红苗正,是你们的阶级弟兄,来你们这受苦,还不给饭吃,天理难容,毛主席也不会答应。毛主席您老人家快来救我啊!”得官的嗓门更大了。

村里的人到底没见过这阵势,纷纷出来看热闹。得官以为有了同情者,叫骂得更凶,句句上纲上线,毫无顾忌。队里的干部本来就胆小,工农子弟可开罪不起,加之还声泪俱下地喊最高统帅救命,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一个个出来好言相劝,答应先给他发些口粮,春节回来再慢慢商议。不想春节过后,得官又几个月杳无音信,好个闲云野鹤,当大家都以为他就此归云一去无踪迹,得官却又冒出来,依旧笑嘻嘻。这会儿队长真生气了,他和得官约法三章,言明以后要去哪得先请假,得官才游玩得精疲力竭,想好好歇会儿,自然答应。可没多久,得官又呆腻味了,说要回家。那天,得官正在我们的厨房里,老队长进来时,他马上凑过去,手搭着队长的肩,一脸谄笑,小心地说:“队长大哥,你最有同情心,我明天回家行吗?”

“不行,你不是刚回来?”队长皱起眉头。

“哥,我这次真的有事!。”得官满脸诚恳。

队长阴着脸,摇头,不答应。

“队长哥哥,我最尊重你,你是革命青年的贴心人,我有事只想对你说,这回真真有事!”可惜他过于矮小,否则此刻他恨不得将队长揉进怀里。

“什么事?”队长的心理防线被他说得有些松动。

“我母亲病故了!”得官声音低沉,忧伤得似乎就要未语泪先流。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老队长很吃惊,语气里有明显的歉疚。

结果自然是老队长准了假。老队长走后,得官还赖在我们那儿不走,不过,转瞬间就故态复萌,又嬉皮笑脸地和我们聊天。我不禁有些诧异,问得官:“你母亲去世,你不难受?”得官笑得更得意,两眼放出狡黠的光,恬不知耻地望着我说:“骗他的!”我非常吃惊,这样的事也能骗,他这不是诅咒自己的母亲吗?我冷笑道:“下次我看你怎么办!”

“到时,自有办法!”他说得胸有成竹。

我回城读书时,得官又一次失踪,不知又到哪云游,也不知他后来是否回去。有时,我细想他的处世,不知他如此苟活,是否愉悦!想当年,父母给他起这名,大约是希望他为官享禄,一生富贵,光宗耀祖吧!

宝金的性格与得官迥异,不怎么与人交往,看人的眼神总躲躲闪闪。那几年,没见过他与谁交好,甚至和人打招呼都很少。他不和得官住在一起,但也住在农民家,离我们知青楼较远。我们不常见到他,因为他也几乎不出工,这和得官很像。开始偶然见到他,我不免有些好奇,格外留心他的相貌和举止。他身形高大,脸庞也大,棕褐色的脸似乎总花着,甚至还有些浮肿,额前一绺长发常耷拉下来遮住右眼。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居然还有几成新,他喜欢戴帽子,当然也是军帽,但怎么看都不像知青,这绝不是先入为主,因他实在形容猥琐,好低头斜视,没有一丁点儿,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自信,与人说话,总支支吾吾,加上福州腔重,难听懂,人们就更懒得和他搭讪。

一次,我们上县城赶集,卖完米糠,挑着空箩筐准备回山里,却见集市上一阵骚动,好像有人在愤怒地喊叫:抓扒手!抓扒手 !熙来攘往的人流突然间停滞了,瞬时,集市上静得出奇,人们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瞪大眼睛,张着嘴……随即,人群中不知谁怒吼一声:打!拳头、扁担等物件便雨点般地落向那可恶的贼,那贼抱着头,蜷缩着,四下躲避,可能因为身材过于高大,他躲无可躲,看样子被打得不轻,在躲闪中,我看清了他的面孔,是他!怎么是他?!那一身军服,那高大的身材,那浮肿的脸,不是他,又是谁呢?宝金!他脸上常见到的红肿和淤伤原来是这样来的。我一向恨不劳而获的人,但他们一旦成为弱势者时,我又不忍见他们因作孽而受到严酷的惩罚。在人们愤怒的叫骂和喊打声中,我匆匆离开了愈益嘈杂的人群。离集市越来越远,可宝金被人围打的一幕,却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没有辩解,更没有反抗,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不道德的吧,但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

我们那山村,民风极淳朴,真正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是宝金来后也如此。没听说谁家发现了梁上君子,谁家的财物不翼而飞,我的房门也从不锁。仅仅有一次,宝金的邻居说少了一顶男帽,还是簇新的,从县城才买回没多久。我想,大家可能都已知道宝金的扒窃嗜好,那邻居便怀疑是宝金所为。一时村民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想将他逐出村,可没多久,宝金的邻居不好意思地对人说,那纯粹是场误会,帽子让回娘家的妻子收起来了。宝金偷窃被打后,回村疗伤几天,就又继续出行,再干他的老营生。我有些奇怪,他从不偷村里的东西,莫非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兔子不吃窝边草?

宝金的生活轨迹是:偷——养伤——再偷……就如此简单而乖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踏上这么一条龌龊而又痛苦的人生之路?

老屁股比他们俩都来得迟,我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听人叫他的名字,大家只叫他老屁股。他大约是七一年来的。那天出工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他,四十左右,干干瘦瘦,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很深,我很诧异他的背怎么驼得那么厉害,前胸塌陷,但又不是罗锅,身子总佝偻着,走路还拖拖沓沓,似中风后的病人。他不和我们说话,其时,队里的干部也不许他乱说乱动,他从不敢偷懒,只要队里有工出,他都得去。看样子,田里的活他并不熟悉,队长让人教他,几天下来,动作还是那么笨拙。见了人,老屁股总是笑脸相迎,但笑得很干涩。后来,我听人说,才知道老屁股从内蒙古劳改农场来,他触犯刑法时据说还不到20岁,那是50年代初,于是他就失去了自由,在西北强制劳动,一直到被送到我们队里来。他到底犯的是什么事呢?当时有两种说法,一说,贪污公款;一说强奸幼女。不管怎样,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坏人,对坏人自然就不能厚道;但村民们似乎并不总憎爱分明,又较健忘,他们从不为难他,只是偶然会拿老屁股开开心。田埂劈得不好,秧插得不直……大家总笑笑地说:一定是老屁股!每每此时,老屁股就装聋作哑,只顾低头干活。有人见他没反应,就大声叫道:老屁股!没想那人话音才落,老屁股就高声应答到:到!反把我们吓了一跳。那人说:人家跟你说话,你应什么应?老屁股忙支支吾吾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说些一定痛改前非的话!大家多明白,有些事根本就不是他所为,数落他,不过是无聊至极时,拿他解闷罢了。不知是善掩饰,还是天性使然,老屁股从不生气,即使玩笑开得过头。当时,我们队有个叫阿伦的女孩天生弱智,阿伦不仅奇丑无比,还脏兮兮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都不愿意走近她,但她们喜欢拿她寻开心。最经典的是,一次玉清笑嘻嘻且极诚恳地问她:阿伦你是要当民兵,还是美国兵?那时,在村民心中,美国兵是邪恶的象征。在稻田另一头干活的阿伦见玉清那么和颜悦色,便不假思索地大声说:民兵和美国兵都可以。如此干脆而响亮地回答听得大家一愣,随即便狂笑起来;玉清更是笑得喘不过气,还只顾指着阿伦说:她说她要当美国兵!阿伦这会儿可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忙叫道:我要当民兵,嘻嘻!可大家笑得更欢,有人叫道:还是当美国兵好!那一刻,老屁股和阿伦离得很近,我估计是那些鬼灵精的女村民使的坏。阿秀远远地望着阿伦和老屁股,不怀好意地笑道:阿伦,老屁股给你做老公好不好?这次阿伦没上当,她迅即停下手中的活,恨恨地说:才不要呢!说完,竟然朝老屁股恨恨地啐了一口,转身就离开那块田。阿秀还不罢休,转而对老屁股说:老屁股,你说呢?老屁股头埋得更低,继续干活,没有搭理。大家干脆站住怪笑起来。不一会儿,那块田耘好了,老屁股上了田埂,脸色和悦,似乎我们刚才打趣的是另一个人。

老屁股干活并不是很卖力,虽然他没停没歇,一副很努力的样子,可不怎么出活,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我想,这可能是他总结出的生存法则使然吧!老屁股人单薄,衣服也常穿得单薄,他总是一副瑟瑟索索的样子,奇怪的是即使夏天亦如此。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永远在准备聆听你的耳提面命。他几乎不言语,在我们之中,他仅以细碎的窸窸窣窣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或许他希望自己是个套中人或隐身人。后来,对监管他这可恶的阶级敌人的事,村民竟日渐淡忘,甚至有人言谈中对他还流露出些许同情,但即便如此,老屁股还是那么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好像听说他的家也在福州,这么多年了,亲人们能接受他吗?他能回去见他们吗?反正,我在山里时,他从来没有回去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去夏来,四季轮回,老屁股生活的企盼会是什么呢?

一次出工,一只惊起的山鸡由头顶湛蓝的空中扑棱着飞过,五彩斑斓,煞是好看!老屁股竟然肆无忌惮地停下手中的活,眯起眼睛久久地仰望着,仰望着……这时的他,背也不佝偻,脸上似有暖暖的笑意。

202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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