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14天
2019年8月15日。农历七月十五。
星期四。
今天,是我们的父亲离开医院、回到老家穷天的第1天。
更让人感到迷茫的是——今天,又是我国传统节日里的中元节。
在我们老家,我们把这个节日,通常叫成“七月半”,或者“鬼节”。
相信迷信的人,都会说,今天,阎王会打开地狱禁锢之门,让囚禁已久的冤魂厉鬼们,全部走出来,回到人间。让它们获得短时间的休暇,享受着人间的血食。它们也会变得无拘无束,四处游荡。正常亡故的,会大大方方回到自己的子嗣家中,接受子嗣们的供祭,吃一顿大餐,发一回小财,给子嗣许下保佑的话,然后离去;非正常亡故的,则只能躲躲藏藏,忽隐忽现,它们不敢与正常亡故的同道,但也想获得子嗣们的慰祭。甚至,会变成厉鬼恶鬼,拦路抢劫,催促人间弱者,早日上道。
这一天,生者都会给自己死去的亲人们,烧冥钱、烧纸衣、放河灯,拜祭招魂,消灾增福,化解怨气,祈求保佑,求得平安。
还在昨天下午,我和家人们,商量送父亲回老家时,我就敏感地想到了今天这个特殊日子。
虽然,我没有把心中的顾虑,直接说出来。但大家,都早已心照不宣了。都在考虑着:明天是七月半,病危之中的父亲,要运回老家去,可能不是太吉利了。有点凶多吉少的成份!
至于怎么个不吉利法,我也说不出太多的理由来。
我只是在心里,暗暗担心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如果在“七月半”回老家的路上,万一遇到了四处游荡着的孤魂野鬼,它们会不会魔心大开,不问青红皂白,对我这个朝不虑夕、日薄西山、气若游丝的父亲下毒手,提前拖我父亲,去阴曹地府呢?
我多么地希望,我那些已经亡故的先辈们,比如:我那个不知葬身何处的亲爷爷、我那个改嫁过两次的亲奶奶、我那些抚养我父亲长大的太公太婆,能不能不失时机地机警地站出来,为我病重的父亲护路,打败路上一切企图对我父亲图谋不轨的孤魂野鬼!
那样,我将好好地祭奠我的先祖亡灵。
我们确实想在我们的穷天老家,好好陪一陪我们的父亲。陪着父亲能够奇迹般地康复,然后再回怀化,再回到弟弟家里去,一起和我们过正常的人间幸福时光。
这两天,已经有另外3位医生,找我和弟弟谈了。
他们说,你们父亲的病,已经到了很晚期了,医院早就无能为力了。
他们还交代说,你们父亲,随时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们的建议是:还是早点出院为妥,在家里静养。
一听到医生口中“静养”二字,我就心如刀绞。
医生的嘴,说得比较含蓄。其实,这分明就是一套撒手不管的推脱之辞了。
说白了,他们是让我父亲自己“等死”。
医院都没有办法了!
医院都已经投降了!
医生都在缴枪了!
家里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我的老家穷天,山青水绿,空气新鲜,民风淳朴,心地善良。
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一草一木,见证着我父亲的长大。
那里,凡是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东西,几乎都能感受到我父亲的优秀人品和卓越心志。
父亲是个好人,好人怎么能够说走就走呢?
满肚子癌细胞的父亲,在城里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只能回到我们的穷天老家,回到他的原点。像树叶一样,慢慢落下来,然后,伏在它自己的根梁上。
爹啊,穷天老家欢迎我们去!
既然你无处安身,既然医院无法立身了,我们就回老家去吧!
我们,今天就去!
或许,穷天的水、气、风、光,它们会抚摸您,它们会滋养您,帮助您一天天摆脱病魔,一天天好起来的!
我们只有这样了。
凌晨2点半。父亲屙了1次尿。
我、友松舅舅、周芬三个人,一同为父亲接尿。
父亲的尿,还是那么金灿灿的,像熔化了的金子。
我把它倒进厕所。我细细地看着它,窸窸窣窣地流出来,犹如炼钢炉里,倒出来的液体。
一个人肚子里,如果排泄出来的液体,都成了这种金贵无比的颜色,那一定是说明,它已经经过了千头万绪、千难万困的磨练。
可以想像,我的父亲,为了这一泡异常的尿,他受了多么大痛苦和折磨啊!
父亲几乎一夜没有睡稳。
他表现得越来越艰难了。
看到父亲如此这般艰难,我心如针刺,却又束手无策。
做儿子的,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到自己最亲爱的人,在痛苦之中,生不能回,死不能去。
我问父亲:“爹啊,你是不是感到非常吃亏了啊?”
父亲“欧欧”地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钻了出来。
我握着父亲的手,说:“爹,你想回穷天老家了吗?”
父亲“欧欧”地点头。
父亲想回老家了。
父亲一定也是猜到自己熬不住了。
就在上午,父亲还表示“不想回去”。他还想治好。
父亲原先说过,除非治不好了,才回穷天老家去。
父亲这般应着,这等于,父亲也在放弃了自己。
我扑过去,把父亲的头,拢在了怀里。
我想温暖温暖一下我的父亲。
我想让父亲,听到他儿子痛苦的心跳!
父亲的嘴唇,干裂得有些发焦。我抱着父亲,把他扶起来。想给他喂点水喝。
父亲嘴里沾到了一口水,可是,他有点咽不下去。
难道,这几口水,对于父亲,都成了一种奢侈吗?
我感到,父亲的情况,已经很不妙了。因此,又立刻给弟弟打电话。
现在,还只是凌晨3点多。
我们得重新考虑,改变原来的计划,提前送父亲回老家了。
友松满舅舅,好生看了看他的姐夫,眼珠子也红了。
满舅舅说,你爹已经很吃亏了,要注意他的一切动静。
我喜欢这个满舅舅。他总是在我家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我们出谋划策,给我们以安慰,以鼓舞,以增强对生活的勇气。
1984年8月末,我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拿到了湖南省银行学校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准备去省城长沙读书报到时,父亲带我去了怀化城。在我的父辈母辈家庭里,当时在怀化上班的,就只有这个满舅舅了。尽管,他的单位是个不怎么样的玻璃厂(后调入怀化市床单厂),但毕竟是呷国家粮的。
我和父亲,在去长沙的前一天,去了满舅舅的单位。我们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住了一晚。
我至今记忆犹新。晚饭后,满舅舅带我和父亲,去了怀化城里的电影院门口。那里当时还相当繁华。满舅舅给我和父亲,各买了一支冰淇淋。下面尖尖,像个锥子。里面全是白白的稠液。咬一口,肠子都凉爽起来了。
我剥着外面的壳吃,满舅舅告诉我和父亲,外面那个锥形的桶,也是可以吃的,吃起来就是有些干瘪瘪的。但是,和着里面的冰淇淋一起吃,味道真是好极了。
离开他的厂门时,满舅舅还塞给我十五元钱。我拿着那么多的钱,激动得手在打颤颤。
要知道,当时的十五元钱,是多么贵重的礼啊!
至今,我忘不了那十五元钱。更忘不了,那年的冰淇淋。
现在,我一看到冰淇淋,就会想到我的满舅舅。
这晚,满舅舅特意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精心守护我的父亲。
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病的,他连吃饭夹菜,右手都会抖得把持不住。说话稍微急了些,脑袋就会不停地打颤。
可他愿意熬夜。而且是在我父亲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
因此,你可以想像着,我这个满舅舅的为人之道了。
凌晨3点半的时候,儿女们陆续赶到了医院。
大家汇集在父亲的病房里。
我们去喊医生。
主治医生刘医生,从值班房里走出来,满眼惺忪的样子。
刘医生奔过来,查看了我父亲的状况。
刘医生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筒,翻开我父亲的两只眼皮,对着瞳孔,照了一番,然后说:“瞳孔已经有变化了,情况不是很好。还是提前回去吧。”
昨天傍晚,我们已经跟主治医生刘医生说好了,我们打算让父亲今天早晨7点出院。
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可现在,父亲的情况,变化很大。她也把握不准了。她建议我们立刻动身,提前回老家。
凌晨4点40分,一辆私家医疗护送车,开进了医院。
外甥方才跑过来说:“护送车叫来了,就停在一楼的停车坪里。”
刘医生安排了2位护士,为我父亲撤卸床头的医疗仪器。
护士扯掉了我父亲胸部、肚皮上的那五六根粘贴线,拔掉了我父亲鼻孔里的输氧管,抽掉了我父亲手臂上那固定了13天的输液针管。
护士的这些举动,让我们感到,我们似乎在放弃我们的父亲啊!
目睹这一切,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哭的味道了。
我只知道,我无法忍住眼角那奔涌而出的泪水。
我的心,像插进去几把锋利的尖刀。它在滴血。叭咑叭咑地滴。
父亲此时任由护士们摆布。
父亲身上原本拥有的医疗器具,已被卸下来了。
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护士,看着他能看到的人。
父亲一定知道,自己在被人推向了另一条艰难之路。在那路上,充满着困苦、无赖、无助,甚至死亡。
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丝不愿离开的意思表示。
父亲他就这么任凭大家操持着。他已经还原成一个没有附加任何医疗痕迹的患者了。
床上什么东西,都被护士给收走了。就只有我的父亲。
这时,私家护送车的车主,派了一个人上来。他手里推着一个长长的滑轮床。
弟弟靠在父亲的耳根边,说:“爹,我们现在回穷天去了。”
父亲“嗯”了一声。
父亲知道,现在是要回老家了。
父亲更知道,怀化啊,我可爱的怀化啊,我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
我已经看到了父亲的眼角里,淌着一汪泪。
我拿着纸巾,帮父亲擦拭着。然后,我抱着他的头,一起在流泪。
病房里,一下子,就悲痛起来了。
母亲第一个呜呜大哭。
姐姐、妹妹、弟弟、姐夫、妹夫、外甥、外甥女、表弟等等亲人们,于是都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的哭声,虽然音质不一样、轻重不一样、长短不一样,但心声,都是一样的:爹啊,我们无能为力了,我们也已经走投无路了!
病房里的其他5个病友,都被惊醒过来了。
他们呆呆地望着我父亲这边。
病房里其他的陪护者,也都一个个爬起来,站起来,围向了我的父亲。
他们一定在悲叹:前几天,还能说话,还能吭声,还能吃点点东西,现在就不行了,就要回老家去了……
弟弟、春连、方才、友良、友松舅舅、三姐夫、小妹夫等几个男人,一起合力,将病床上的父亲,抬到了护送车主推来的那个滑轮床上。
他们为父亲枕好枕头,盖好被子。
然后,抬起滑轮床,走出病房,走向走廊。
到场的其他亲人们,全都蹲在走廊的两侧,一起哇哇大哭。
这场景,像是父亲已经死去一般。
大家都为父亲的滑轮床让路,都在此起彼伏地痛哭。
走廊已经不是走廊了。它成了哭的海洋。
我泪流满面地喊道:爹啊,我们回老家去了!
那伙亲人们,将我父亲抬下楼梯,直接抬进了那台医疗护送车的后门。
我们追在后面,汪汪地哭。
大姐、二姐、小妹、三姐夫、大妹夫几个人,也钻进了护送车的车房里。
他们将守护着父亲,一起回老家。
方才的那台教练小车,开在最前面领路。父亲所坐的护送车,排在第二。我乘坐的弟弟这台小车,排在第三。小妹夫的车,开在最后。
凌晨4点45分。我们出发了。
驶出医院的后大门,就是那座石桥。
对面,就是林亭。父亲每天早晨,都会被我们推到这里,呼吸新鲜空气。
现在,那样的日子,可能没有了。
父亲出院了,带着愈来愈严重的疾病,出院了。
人们常说,有病进医院。那是把医院当成了人们的救生主。
可是,我的父亲,进了医院,他们还是没有能力挽救他。
父亲8月2日,啪打啪打地走进医院。
想不到,8月15日,却以这样的结局,离开医院。
外面的街道,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
街灯,忽明忽暗,冷冷清清。
街面,褪了白日的光华,潜伏着几分阴森。
秋后的黎明,夹带着十分浓烈的寒气。
躺在护送车里的父亲,此时,一定也知道,自己已经离怀化市第一人民医院,越来越远了。此时,自己正在路过氮肥厂一带的正清路上。
这里,曾经是一家铁路医院。我的同学陈继松,曾经在这儿工作。
当年,父亲还带着松娃叔的老婆娥婆婶,从穷天老家上来,找我的同学陈继松。求他帮忙,给我可怜的娥婆婶,割背上的血管瘤呢。
这里,也是后来的怀化中医院。20天前,父亲曾在里面,住了一周的院。他自己一个人,从弟弟家走到中医院,晚上,又从中医院,走回弟弟家呢。
这里,还有一个市场。父亲经常到这里买菜。
这里的不远处,就是二姐购置的城市住宅。再下去,就是大姐购置的城市住宅。再往下走,就是三姐租居的城市住宅。再往上走,就是大妹购置的城市住宅。
这条正清路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父亲真是太熟悉了。他爱怀化,他更爱这一带。这里,有他的跻身城市的儿女们。
现在,父亲将借着这台护送车,在晨暮中,告别怀化,告别这里的一切!
如果,父亲能在穷天老家,挺过这一难关,奇迹般地恢复到从前。那么,他将重新再来,今晨的离别,还可以重逢。
如果,父亲在穷天老家无奈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他将寻求来生,再降生到与他难以割舍的怀化,他还可以有机会再去长沙,看看他大儿子的家,以及他时刻挂牵的尚未出生的曾孙们。
此时,父亲一定是在那个滚轮简易床上,反反复复地想:这辈子啊,真是快,我还没活够,也许,我就要走了……
凌晨4点50分,我们的车,刚刚驶过怀化郊区的杨村乡时,贤友叔打来了电话。
贤友叔在询问我父亲的情况。
我含着泪,告诉他说,我父亲,情况很不好。现在,我们已在上分水坳的路上了。我们连夜送他回老家。
凌晨5点20分,我们的车,到了新建乡八家村。
母亲说:“快给你们的大舅舅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姐夫,现在回穷天去了。”
弟弟把电话打过去,大舅舅从睡梦中惊醒。
大舅他根本没想到,我的父亲,会变化得如此之快。
到达新建乡政府附近时,大舅舅和大舅娘两个人,早已等候在邮电所的屋檐下面。
护送车停下了。打开父亲乘坐的那扇后门。
大舅舅、大舅娘一起爬了进去。他们握着我父亲的手,欧欧地哭。
七十多岁的人了,一男一女,同时哭出声来。那种滋味,听上去,十分凄凉。
友友姑姑的家,就在去四卧龙方向的路口边。
姑姑和姑父两个人,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也候在马路旁边。
他们想看一看他们的大哥哥。
姑父刚从长沙湘雅医院出院不久,他所患的血液病,差点让他死在了长沙。
姑父现在还呆在家里养病,体质很弱,行动很不方便。
姑父是被人扶到车房里去的。
他看到我父亲,变成了这个样子。鼻涕都哭出来了。
3月份,姑父得病时,在怀化中医院住院。那时,父亲带着母亲,几乎天天到医院看他,守在他身边。
想不到,8月份我父亲得病,只有十几天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怎能让姑父和姑姑想得通呢?
大舅和友友姑姑,都要求随车去穷天。
他们要去陪一陪我可怜的父亲。
凌晨6点过5分,我们回到了穷天老家。
此时,故乡的天,才刚刚泛白。
打开封尘2个多月的老屋中堂门,我们抹掉中堂右侧那两个红皮沙发上的灰尘,把父亲扶上去坐着。
母亲也坐了过去。她握着父亲的一只手,问,你舒服吗?我们到家了。
父亲无力地斜坐着。无声地望着这间老屋。
这屋,是父亲亲手建造的,化了他无数的心血。
记得那年,我在泸阳读高二时,国庆放假回家。因为买不到回家的车票,就和几个同乡同学,从泸阳走路回家。那条让我们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至今难以忘怀。
记得那次,一共有5个人,另外4个是:谢冬黎、杨永高、铁笼、钢笼。
我们爬了狗斗坡,过了古鹰岩,然后顺山路溜下来。山湾里面,有一户人家。主人不在,有3条狗,朝我们冲过来。
吓得大家,紧挨在一起,站在那儿,谁也不敢挪动。
有条非常凶猛的大黑狗,不停地向我们赴来。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外移,趁势找了些石头、木棍之类的东西,当作防卫武器。
我们越是吼,那些狗,就越是来劲。最后,大家不断地后退,与那户人家的木屋,拉开了好长的距离。狗也就不敢在更远的地方逞凶了,作恶的干劲,消减了许多。
我们顺着那个山坡,冲下去,找到一条较为硬朗的路。这才逃过一险。因为永高和冬黎不和我们同村,分手时,我和铁笼、钢笼俩兄弟,同路而行。
我们走到青树坪时,就听到了锯木声。有人在山里锯树。
真想不到,山林里冒出来的,竟然是我的父亲。
父亲满头大汗,正扛着一棵刚锯断的木头往上爬。我们就在山路上走。铁笼、钢笼俩兄弟,也认识我父亲。我们三人站在路上,朝我父亲微笑。
父亲看到是我回来了,嘴巴笑嘻嘻的,说,你们今天从学校回来,有什么事啊?
我说,明天是国庆节,放几天假。
父亲表现得很高兴。他说,那你们回去吧。
我说,爹,要不要我帮帮你?
父亲说,你做不动的,回去吧。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父亲要修新屋了。
我家原来的房子,是半边老屋,加一间文屋。八九个人,生活在里面,十分拥挤。
我不知道,父亲为了在半边老屋和文屋之间,建造一幢新木屋,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
总之,在我高中毕业前,父亲的这幢新屋,就已经建成了。
父亲在这幢新屋的中堂里,坐了二十几分钟,就感到很吃力了。
我们把他抬扶到正屋房的床铺上。
父亲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我把我们七姊妹,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爹娘其实一共生了8个。第一个是姐姐,只活了3个月,就没了。现在存活的,就是我们7姊妹了。爹的情况,现在大家也知道,不是很好。我们8姊妹,争取每个人,先留他1天。8天过后,我们每个人,再留爹1天。就这么,一直把爹留下去。看我们8姊妹,能否留得住爹了。”
我说这些话时,心里极度悲酸。
父亲在老家的时日,现在只能以天数来计算了,以他儿女们的尽孝的天数来计算了。
天啊,你是否能满足我们做儿女的,这点小小的心愿吗?
村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守村人,还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我父亲的到来。
他们纷纷爬起来,奔向我家。
早晨6点10分,眨巴眼叔拄着拐棍来了,后面还有他老婆慈凯婶。
房间的灯光,不是特别亮。父亲躺在中堂右边那间平时我和弟弟住的房间。左边那间房,原来一直是我父母居住,靠近茅厕,夜晚奔走,比较方便。
现在,让父亲住进这间房,一来是考虑把好的床位,让给父亲;二来是考虑这间房,要采光一些,有前门,有后门,还有一个中间连房门,进出,都比较方便。
眨巴眼叔小父亲一岁,在前面的章节里,我已经介绍过他了。
在这里,我还要说一说他与我父亲的兄弟感情。
父亲这辈子,没有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眨巴眼叔算得上胜过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了。
我直今仍然不知道,眨巴眼叔为什么叫这么一个名字。反正,他眼睛,有点问题似的。看人,看天,总是耷着眼皮,在望。有一种看不清人的味道。但仔细看他的眼,却又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并没有瞎。只是有一只眼,不是很开合。这可能与他外公叫“望天”这个名字有关。
眨巴眼叔死了父母以后,就一直跟着他在穷天的外公一起生活。是外公抚养他长大的。
而我父亲呢,情况极为类似。也是丧父离母,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因此,眨巴眼叔从小就和我父亲在一起玩。他俩玩的最多的,就是摆香棍的游戏。
眨巴眼叔说,那个时候,每逢过年过节,家家屋里,都喜欢烧香,我父亲就跑到每家人的神龛边,把尚未燃尽的香给取了,截取那一根根香棍。弄得一大堆。然后,和他两个人“摆香棍”,定输赢。赢者,要输者干一些活,当作是惩罚。我父亲摆香棍的技术,比眨巴眼叔要强到天上去了。至今,眨巴眼叔还承认,他欠了我父亲3脚盆香棍。都是他输欠我父亲的。一直还不上。
眨巴眼叔的手脚,没有我父亲麻利。一上山,我父亲好像野兽一样,他不怕刺,砍柴,几家伙就是一大担。心念又大,捆了一大担柴,自己挑不动,他就让眨巴眼叔替他挑。所以,在力气方面,眨巴眼叔很是自豪。他对我说,你父亲挑担子,永远不是我的对手,就是在做事麻利、把蛮方面,我永远比不过你父亲。
眨巴眼叔还经常说起我父亲调皮的往事来。
他的意思是说,住在四卧龙的大族叔——梗脑壳和尚。有一次,他来穷天窜门。吃过晚饭,想回四卧龙去。当时,天已黑,梗脑壳和尚怕走桥龙头的山溪里有鬼,就到我爷爷家,去挑逗我的父亲。
梗脑壳和尚说,鸡窠箩,鸡窠箩……
那时,我父亲的名字,叫“鸡窠”(从父亲的名字中,我可以感觉到,父亲小时候肯定是头发蓬松,又长又脏,而且打着卷儿,像鸡窝里的乱草)。
我父亲一听到梗脑壳和尚这个四卧龙的叔哥在丑化他,心里就来了气。手里拧起石头,便要去打。
梗脑壳和尚,本来是有备而来的,他就是想激怒我父亲去追他,“送”他一程山路。
因此,梗脑壳和尚在前面跑。我父亲在后面追打。
一个八九岁的人,去追一个十八九岁的人,当然是追不着。
我父亲追到了桥龙头。
那是一个溪谷,两面都是高山。一条常年不涸的潺潺溪水,奔流而下,发出哗哗的声音。
梗脑壳和尚叔,跑到了山的对面。他站在半山腰的小路上,对着我父亲喊:鸡窠箩,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怕了,你回去吧!
我父亲这才知道,梗脑壳和尚是怕这个桥龙头。
于是,一阵乱石,飞掷过去。这哪里能打着那个狡猾的梗脑壳和尚呢?
眨巴眼叔现在说起我父亲的这段往事,笑得直摇脑袋。
(以上照片人物:为与父亲从小玩到大的眨巴眼叔叔)
眨巴眼叔还说,我父亲其实胆子并不算大。
有一次,他和我父亲,各挑了一担木炭,到铜湾去赶场。他们俩刚把木炭,放在河坪里,正准备等人来买。突然,铜湾街上,响起了枪声。还有炮弹打过来了。这时,大家才知道,不好了,是土匪来打铜湾了。
赶场的人,于是都慌了,四处逃命。
我父亲丢下了他那担木炭,跑出去三四里路远,躺到铜湾附近别人家的屋背后面。
而眨巴眼叔自己呢,他才不怕。他就躺在离他木炭不远处的一个土沟里,笔直地躺在那里。
后来,才知道,土匪不抢没有钱的人。
眨巴眼爬起来,去挑他的木炭。而等我父亲赶到时,他那担摆在河坪里的木炭,早已被别人给挑走了。气得我父亲骂了一个上午,空着手回家。
眨巴眼叔与我父亲的感情,就是这样,从小建立起来的。
眨巴眼叔上怀化城里去,我父亲还带他到芷江看飞机坪。他们虽然没有近距离看到过飞机,但飞机坪的阔大,让眨巴眼叔心潮澎湃,眼见大开。
现在,我父亲躺在床上,没有太多的力气,和他的老朋友、老弟弟眨巴眼,说上几句话了。
父亲只是两眼望着他。嘴唇有一丝抖动。
父亲一定是在感谢眨巴眼来看他。并嘱咐他,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眨巴眼叔在抹眼睛。
他只是在流泪,却没有任何抽泣声。
这,就是从小命运与共的玩伴,所表现出的那种不舍和伤悲吧!
没多久,贤争叔来了,刚崽叔来了,崩檀叔来了,膀胱来了,瓦崽叔来了,大娃叔、松良叔也来了。都是来看我父亲的。
开凤婶拄着拐杖,弯着腰来了。也是来看我父亲。
姨夫也从老家特地赶了过来,看望我的父亲。
方才、友良、春连、友友等人,正在帮忙外出搞采购。
还有的人,在给我家老屋,安装电线。原来的电线,已经老化了。有些灯,瓦数太低。不亮。
下午3点30分,父亲又拉1次尿。
我们把他,扶到那张红皮沙发上静坐。又给他喂了些糖水,劝他吃1粒镇痛药。
下午4点,三姐的婆婆娘,从外地赶来,特来看望我父亲。
期间,我家老屋下面的贤明叔,去菜园时,路过我家,特地过来与我父亲打招呼,问候这个老哥哥。
下午4点50分,二姐、三姐和我,一起为父亲洗脸、洗脚、换衣服。
父亲身上这件白色短袖旅游衣,是他近两年常穿的夏装。左胸部位,还印着一行半圆状的红色广告语:芷江茅丛河漂流。
我估计,这件白绒绒的短袖衣,应该是弟弟参加漂流时,所得的纪念品。
父亲坐在床尾的那张铁架红皮坐椅上,敞开着房间的后门,无力地目视着屋外那一排排高高的荒山。
周芬过来跟外公说话。他问外公,肚子是否还痛。
父亲无力说话。
下午5点23分,胡慧芝乘坐她父亲胡德良的小车赶来了。一进门,她就对我父亲说:“外公,你还好吗?知道我是谁吗?”
父亲望着她,表示不知道。
三姐解释说:“她是香香的女儿,慧芝啊!”
父亲好像认不到人了。他默无声息。
晚饭后,崩檀叔来陪父亲,直到8点才离开。
夜,愈来愈黑。
父亲睡在床的那头。母亲睡在床的这头。
房间的灯,通亮着。
父亲所睡的这间房,在床下地板上,我们铺了一个长长的地铺。
在其他3间房里,我们也铺了一个长长的地铺。
入睡人员,达20多人。
今晚,大姐、二姐、三姐、大妹、小妹轮流守夜,负责照看着床上的父亲。
晚上9点多钟,贤友叔从怀化打来电话,再次探问我父亲的情况。
我说:我爹和在医院里差不多。就是没有力气,不爱说话。或许,他明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贤友叔在电话里说:那就好!那就好!
(本篇写成于2019年9月29日。2022年11月1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 15 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也就是2019年9、10月间。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因而,我们七姊妹才能够日夜守护在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
2、本纪实随笔,于2020年发表在本人的微信公众号上。曾经感动过许许多多的亲人和朋友。我是凭自己的真情和泪水,用文字挽留父亲。我希望父亲活在我的文字里。如果读者还想阅读本人的其他文学作品,可添加本人的微信号ycd0070,我尽可能满足大家的阅读欲望。也真诚希望读者朋友对我的文字,给予批评指正。
3、本纪实随笔,现特推荐给 “齐鲁壹点” 网络平台作为首发。读者也可在“今日头条”、“百度”网络平台上阅读到该作品。但是,本人在此声明,拒绝新浪网对该作品作“手机新浪网”发布。因为我有几个阅读量较大的作品,一经“手机新浪网”强行发布后,读者们所留下的所有评议性文字全部就被屏蔽了。
4、本人坚决反对:网络上某些靠流量赚钱的所谓写手们,肆意将本作品强行拖至其个人账号上,再次对外发布,以为其赚取所谓的流量。对此,本人将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5、本长篇纪实随笔作品,共21章(21天的内容),约16万字。若有出版社看好,可直接与我本人联系出版事项。联系微信ycd0070。
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数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读者》、《故事会》等刊物转载。上世纪,本人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列为“微型小说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故乡的云朵》、《冬天的生活》、《丛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读者最佳印象奖”。有作品被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发行。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壹点号崇德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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