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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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房子
通过不同居住样本反应城市现状,通过不同人物故事探索生活的无限可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别人的生活。如果它让你喜欢自己和生活多一点, 那正是我们试图追寻和呈现的。
1
作为写字的人,在家时,我醒着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二楼书房靠窗的榆木书桌前度过的。这是我在这个称之为“家”的房子里最固定的位置。
我时常伴着机械键盘声或铅笔在书页上划过时轻吟的沙沙声,从清晨坐到深夜,迎接破晓的第一束光,送走黄昏落山的太阳恋恋不舍的注视。我的目光所及,是南向窗外的一岁一枯荣:一天天长过了一楼阳台的椿天树,到了夏天和秋天就用细小的叶子密密织成嫩绿或金黄的画布把整个阳台包裹起来;不怎么长个的低矮槐树,现在还光秃秃的伸展着枝丫,羡慕的打量着旁边枝头已开满粉红色花朵的玉兰树。将窗户开一条缝隙,外面世界的声音就一股脑灌了进来。
家门前开满花朵的玉兰树和茂盛的椿天树
我常常一边打字,一边任由耳朵跌入轰轰隆隆不知名的低沉回音漩涡里,它涌动着遥远声音源头的喧嚣躁动,夹杂着近处喜鹊的鸣叫,鼻子也沉浸在全是蠢蠢欲动的不可见分子和微小尘埃的空气里。
在这个位置久坐不动,我无法看见家里的所有房间和所有人,就渐渐习惯用耳朵去倾听宅子里各个方向、各个楼层的声音。
维也纳摄影师Hanna Putz伦敦生活影像,她的房间随处可以捕捉到光影的流动 (摄影师:Thomas Lohr)
早晨,我静听着爸妈在一楼走动。爸爸的脚步声一高一浅,生病之后,他的左脚有点拖地走,与右脚触地的声音一长一短,每走一步都像带附点的八分音符和一个十六分音符组成的一拍。他与妈妈均匀的脚步声在卧室、洗手间之间划出并行不悖的声线,然后交织在厨房里。
爸爸耳朵不好,又不爱戴助听器,妈妈对他说话变得越来越大嗓门,特别是当他又重复买了还没吃完的菜堆在厨房时,她就会“呵斥”他,“总是这么没计划”,“又浪费”。她的声音总落入山谷,独自回响,爸爸永远误译她,把她的语言转化为他自己诠释的意义,文不对题的低声喃喃,像《丁丁历险记》里的向日葵教授,已避开俗世话语的纷扰。
有一次,听见妈妈对爸爸高声发火,原来是他把她辛辛苦苦撬了一个多小时的牡蛎给拿来蒸熟了,我躲在书房里窃笑,竟然没有产生丝毫同情我爸的怜悯之情。当他们开始在厨房里交谈时,很快,案板上会响起“笃笃笃”刀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咣着相互擦身而过,油被下锅蔬菜的水分激起一声“茲”的长吟,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摇着一只我们旅行时带回来的小银铃喊,“吃饭啰”。我总是要为这一声铃响从精神上做许久的等待,以在它响起时不感到突兀和紧张。后来,妈妈不想打断我的思路,就换成用微信通知我开饭。我一回她“马上下来”,就听到她的手机提示音“嘀”的一声,她的脚步声便响起,然后几只有重量的碗底触碰巴西木桌面,发出有点沉闷的落地声响。
日本摄影师森友治的《家庭日记》,记录美好日常生活点滴
2
儿子一放学回来,家里声音的节奏就从慢板转为快板。突变的转折点就是7岁的小男孩一进门,便站在玄关处的一声稚嫩却很宏亮的歌唱:“妈——妈,我—回—来—啦”!这拉长的声音里有他对着二楼仰着小脸的模样,我总像见了他面似的微笑,起身咚咚往楼下跑。
从他上幼儿园起,只要我在家,我就这样一次次带着微笑跑下楼去迎接他。有时在某一级楼梯上,孤独感会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乍然偷袭——我意识到站在玄关那儿的男孩逐渐已不再是他三四岁时胖嘟嘟的样子,也意识到未来有一天这稚嫩的嗓音会变成粗而低的男声,直到有一天的这一刻他不再站在那里对着楼上喊“我回来啦”,或许他会远离我去了别的国家和城市。
在这段我的双脚很多次反反复复撞击着这段18步的楼梯、从二楼奔向一楼的时间里,我常在某个极度快乐的瞬间看见过去与未来,从而也听到时间正随着我下楼的脚步声悄然流逝。我的鼻子常会在这个时候一酸,然后在与儿子拥抱的那一刻,孤独感暂时退却——我知道这只是暂时,这一刻只能存在于生命的流动之中。
儿子在楼梯上跑动的身影
3
在我需要很专注的阅读和写作的晚上或周末,儿子总是被他爸爸限制在一楼的客厅里活动。我听着他们的声音,就像看见他们在我目光里活动的影子。
有时,儿子的脚在楼梯上踏出一声响,那是一个带有企图心的音符,想要就此开始一段乐章。他爸爸立即听出了动机,严厉说“不许上去”!“下来”!有些时候,脚步声中止了,那个音符并未展开它自身,儿子退回了客厅,随之而起的是他跳绳的声音、读英语的声音、拉小提琴的声音,或折纸画画的寂静之声。有些时候,那个楼梯上响起的音符则异常执着,决意展开,在他爸爸一声比一声高的制止声中,越来越快的加速向楼上靠近,带着不留后路的决心。脚步声离二楼越来越近,呈现一段连续的渐强乐句,和他爸爸站在楼下某个固定位置上一声高过一声的低音唱和且对抗着。
可能因为这声音就像穿越了枪林弹雨才到达我的书房门外,当它在门外划出一个骤然终结的休止符时,我已经事先看到了儿子推门进来的动作和模样,微笑了起来。于是,当他进入我的书房,我们就听曲子,讲故事,从福尔摩斯,《秘密花园》,《柳林风声》一直讲到《纳尼亚传奇》。在他冲上楼找妈妈的脚步声里,我听出他的肌肉正逐渐变得更加健壮,身体的质量变得更重,发育得成熟的神经把步调控制得更稳健。
正在认真练习打拳的儿子
当他还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时,他被禁止独自上楼。他常常逮住大人们都忙着自己事情的空隙,抓住一切机会,哼着韵律节奏不明的小调,两步并做一步地扶着墙,独自走上来找妈妈。那时他的脚步声很慢,断断续续,像一个个轻柔不规则的顿音,伴随着随机的休止符。我总是偷偷的等待着他的脚步声艰难的、试探的向我靠近,耐心的听他走出不连贯的句子。当我在楼梯口迎接他,看他咧开嘴笑时,我总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如今,这声音已成长得连续而有力了。
经年累月的聆听,让我在脑海中逐渐有了一副像克里斯·韦尔画的《地球上最聪明的小子》那样具有几何精确性的家宅的图像。我的意识时刻能随着家里的声音,带着我的目光穿行于房间的各个角落。
这个春节的寒假里,当我在键盘前像莱罗尔·安德森的《打字机》那样敲击出一段段键程略长的句子时,儿子在三楼的阁楼里安静的做他第一个较大的乐高工程——《星球大战》里的死星,他爸爸则在一楼客厅和餐厅之间那张靠墙的书桌上帮我整理录音。爸爸和妈妈安静的穿行在客厅里,我听得出妈妈有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爸爸大多数时间待在他的卧室里,有时推开一楼阳台的门,去阳台上晒太阳。
儿子沉浸在他的玩具组装工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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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寂静中,
我感受到一种恰如其分的幸福感,
同时发生的无言是一份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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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这寂静的总是儿子,他在房子的最高处用他的童声操纵着这个空间里的运动形式。当他开始一声接一声的召唤我们帮他找某个他寻不到的小零件时,我和他爸爸就在一楼至三楼、二楼至三楼的楼梯上来回跑动,划出一团循环往复混乱的轨迹。
4
我总觉得,与房子有关的名词里,“楼梯”和“阁楼”是两个有神秘气质的词,是各种隐秘关系和玄思奇想发生的地方——《道林格雷的画像》里,那副画就藏在阁楼中。
还在装修这所家宅时,我去波士顿出差,住在剑桥镇的同学家。有一天,我坐在她家门前的楼梯上等主人回来,抬头仰望那栋楼楼顶明亮的玻璃顶。那天晴空白云,一架飞机飞进玻璃顶的画框,某个瞬间,天光像闪电般穿过玻璃顶,倾泻进来,就像光的精灵在楼梯上展示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从玻璃窗倾泻进来的阳光和望出去碧蓝的天空
我把这一刻的这个意象告诉了配偶,不久他来信说,“回家就能透过窗户看天空了”。我们搬进来不久,有一天我把好友送的布艺沙发运上楼来摆好,坐进去,仰头看那扇阁楼顶开的窗时,恰好一架飞机飞进了玻璃窗的画框。在我离开北京回成都暂居的一年里,我最怀念的就是阁楼的这个角落:头顶有一扇斜窗,墙边有一台落地灯,沙发边挂着一幅达利油画的海报。
楼梯上发生了很多时刻。有一次我去一楼倒咖啡,上楼时摔了一跤,咖啡也洒了一楼梯。我跌倒的那声巨响如一个突强音,让在三楼看电影的配偶大喊一声“怎么了”,冲下来勘察现场。我正呆若木鸡的站在楼梯的拐弯处,毛衣袖子上全是咖啡。他让我先去做自己的事,拿来毛巾擦楼梯,然后倒了杯水给我。我说可能是我拖鞋有一只有点松了,他把拖鞋拿下楼扔了。
以前我总是讲起一个故事。我的外公一直身体都很硬朗,说话的底气也很足,可是在他75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摔倒了,擦破了手掌。从那以后,他突然就变得虚弱起来,好像失去了那种长久活下去的信心。当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有所预知的说,“有空多来看看爷爷(我一直这么喊外公),爷爷的日子不多了”。我总是哽咽着点头。不久,外公真的去世了。我那时高三,刚考完二诊考试,甚至没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配偶记得这个故事。我讲了好多次,每次讲的时候都哽咽一回,后来我一开始讲,他就会说“又要掉眼泪了”。在我讲了这个故事很多次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外公摔倒的地方有一个特殊之处:那是他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摔了跤,也许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眼花了,路不熟悉,不平坦,崴了脚,都可能摔,谁也可能摔,只是年轻人摔跤的概率比孩子和老人更小一点而已。外公摔倒的地方,却是他走过千百次的熟路,已经不需要用眼睛和脚去勘测,就可以顺顺利利凭着习惯走过去。但他摔倒了。我想,外公一定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生命力的衰微,也是从那一刻起,由一个乐观的大嗓门老人,变成了一个有些伤感的老人。
那些如空气般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变化的时候,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生命微不足道的转折信号,不易察觉,我想外公一定敏感的接收到了这种信号。这是那天错愕站在楼梯上的我有些尴尬的说“没想到天天爬的楼梯还会摔跤”的那一瞬间,我所领悟到的。只有在家的空间里,我才会有这样的领悟,关于衰老其实早就悄然开始的领悟。
马塞尔·杜尚1912年油画作品《下楼梯的裸体女人》
5
今年初春的早晨,我刚醒来,听到妈妈在楼下大声对爸爸喊:“你坐下,别动!我们马上去医院”!我立即冲下楼,在一阵忙乱中,和妈妈将爸爸送到医院,他住在了医院里。
那些天,我每天早晨和妈妈一起去医院,然后再回来写作。一次,我正听一个里赫特弹奏柴可夫斯基《四季》的现场钢琴音乐会录音,中间有观众咳嗽的声音和轻微嘈杂声。听着听着,我睡着了。有一位女听众的咳嗽声响起,那声音很像妈妈咳嗽的声音。我以为是妈妈回来了,是她在楼下咳嗽。我醒来就往楼下冲,边冲边问,“妈妈回来了吗”?冲到楼下,却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她还在医院陪爸爸。
往天的这个时候,爸妈总是在一楼安静的活动,有时妈妈会大声批评爸爸几句,爸爸会咕噜几句。他们就在下面的客厅里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每一天生活里如此自然而然的事,以致于我以为,一楼的声音会永远循环往复下去。但在我站在楼梯的拐弯处,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并突然因为往天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那儿,此刻却为悄然无声而感到惆怅时,那一刻,我意识到,爸妈总是在我的身边这件事,已开始渐渐的变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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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看上去将会无穷无尽循环的每一天,
在它们开始变成回忆的那一刻,
变成了看得到尽头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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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住院的那段时间,每个早晨我都早早醒来,心想我需要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了。直到他回来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再次听到他们在楼下活动的声音,再次听到妈妈高声与爸爸说话——这次变成了赞扬时,我感到袭来的倦意,躺下继续睡了,这一睡就是很长时间。楼下走廊的小道上已是落英缤纷。
—你与房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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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房子摄影:遛遛
微信编辑/排版:李木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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