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三角恋的男主角叫做邵洵美。在大师辈出的民国,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不是很清楚。没关系,听我慢慢给您讲。
【一】
最先知道邵洵美,是因为鲁迅先生。《拿来主义》中写到:“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因为祖上的阴功(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抢来的,或合法继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高中课本上的注解是:“这里讽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这应该是邵洵美给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
其实邵洵美并非穷青年。他原名邵云龙,1906年出生于上海,祖父邵友濂是晚清重臣,一品大员;外祖父是“中国实业之父”和“中国商父”盛宣怀,和李鸿章同为洋务派的代表人物。巧的是,李鸿章是他的叔外祖父。顺便说一下,他有个表侄女,叫张爱玲。
他父亲邵恒是个纨绔子弟,整天抽大烟打牌。幸运的是,他被过继给大伯邵颐,从小受到了良好教育。但作为“官三代”和“富三代”,他也颇有一些纨绔子弟习气,喜酒和赌。每次输钱之后,他的诗和文章就写得好,所以自号“赌国诗人”。后来他因一次意外事件幡然醒悟,从此再不涉足娱乐场所。
【二】
1916年4月27日,盛宣怀去世。丧礼结束后,亲戚们都到杭州散心,邵云龙第一次见到大他一岁的表姐盛佩玉,据说从此陷入单相思,不但偷偷给她拍了张照片,还为她写了首诗。你们说这是一个10岁大的孩子该干的事吗?后来他看到《诗经·有女同车》中有“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句,遂将自己改名为洵美,以与佩玉遥相呼应,足见此时用情已深。
1925年初,邵洵美在赴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之前,与盛佩玉订婚了。盛佩玉编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送给邵洵美当作定情信物。邵洵美为此写了一首题为《白绒线马甲》的诗,发表在《申报》上——这首诗盛佩玉一直保留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到了国外,邵洵美也时常写情诗给盛佩玉,最后他还把这些情诗编成了诗集送给她。有才华的人就是这么任性!
1927年,邵洵美与盛佩玉结婚。婚礼在上海卡尔登饭店举行,盛况空前。他们的结婚照登在《上海画报》(1927.1.21)的封面上,一时成为上海滩的热门八卦。
婚后,两人的生活非常美好。邵洵美开始忙于自己的事业,盛佩玉也是贤妻良母,婚后生下了一男四女五个孩子。可是,他们要是一直都这样美好下去的话,也就不会有本文这个题目了。
【三】
1935年,这段三角恋的第三人,项美丽出现了。
项美丽也不是普通人。她原名艾蜜莉·哈恩(Emily Hahn),美国女作家,著名的《纽约客》(New Yorker)杂志社的特约撰稿人。
艾蜜莉被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所吸引,来到上海想为她的作品寻找更多的灵感和素材。然而,对于这位只身闯过非洲刚果原始丛林的美国女性来说,上海的灯红酒绿并没有什么诱惑力。正当她失望地要离开中国时,她遇见了邵洵美,也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邵洵美的外貌和才华都深深地打动了这位女作家,让她一见倾心,从此欲罢不能——说到外貌,邵洵美是个“眉清目秀、长发高额、有希腊式完美的鼻子”的美男子。而邵洵美对这位富有才情的美国女人也是相见恨晚,很快就生出了情愫。“项美丽”就是邵洵美给她取的中文名字。
随着两人交往的频繁,项美丽经常去邵洵美家里作客,邵家上下都认得这位美丽的作家。而且神奇的是,盛佩玉并没有上演原配手撕小三的狗血戏码,反倒与项美丽交上了朋友,形同姐妹。三人时常一同出游,吃饭看电影,项美丽和盛佩玉两人还经常一起逛街,留下了不少的回忆。
【四】
当然,邵洵美的人生绝不是只有这一段三角恋值得说道。
他同时是诗人、作家、翻译家,以及出版家。作为诗人,他出版有诗集四册,徐志摩、郁达夫都曾夸过他的诗。作为作家,他的小说处女作《搬家》就被郁达夫誉为“是近来少见的飘逸文章”,他的“赌博小说”与“影射小说”都别具一格。作为翻译家,他译的拜伦、雪莱、泰戈尔等人的诗作,“译笔华美而熨帖,才气纵横”。30年代初,他还用吴语翻译了美国畅销小说《碧眼儿日记》(Gentlemen Prefer Blondes),画风是这样的:
巴黎是好得来。陶老三(Dorothy)昨日搭奴一淘到仔巴黎哉,真正好得来。法国人实头好得来。
懂吴语的上海人为之绝倒。
但邵洵美一生最大的贡献是在出版业。他先后开办金屋书店、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第一出版社等,并先后出版《狮吼》、《金屋》月刊、《时代画报》、《时代漫画》、《时代电影》、《文学时代》、《万象》月刊、《论语》半月刊、《十日谈》旬刊、《人言》周刊、《声色画报》等11种刊物以及“新诗库从书”、“论语丛书”、“自传丛书”等书籍。其中,《论语》一问世就成为畅销杂志,并在文学史上开创了一个流派:论语派。
他还和徐志摩等人合作出版过《新月》月刊、《诗刊》。这两本刊物是后期新月派的主阵地,他也因此成为新月派的主要人物。
1932年初,他用出卖房产所得的5万美金,从德国买了全套影写版印刷设备,包括两层楼高的印刷机,以及照相、镀铜等一系列设备。邵洵美在靠近码头的杨树浦地区租了一排房子,成立时代印刷厂,后来干脆把家也搬到了和印刷厂仅一条马路之隔的麦克利克路。
【五】
盛佩玉能够与项美丽融洽相处,是有原因的。
首先邵洵美是位恋爱高手,1930年他甚至还写过一本叫《小姐须知》的书,教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应对恋爱中事呢。他既没有骗盛佩玉,也没有骗项美丽。在认识项美丽的第一天就把她邀请到家里了,也经常在项美丽面前说盛佩玉是一位非常好的妻子。所以二位女士至少都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其次,盛佩玉生在大户人家,对三妻四妾早已见怪不怪;而项美丽作为一个思想开放的西方女性,并不在乎名分和天长地久,只享受朝夕相处的快乐。更重要的是,盛佩玉看见了项美丽对邵洵美的那份爱。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淞沪会战爆发。“友邦人士”纷纷逃离上海,项美丽却选择了坚守,原因不言而喻。项美丽和邵洵美夫妇先后搬到位于法租界霞飞路的同一条弄堂里。由于事发突然,邵洵美搬家时只来得及带出一些细软,更要命的是他的印刷厂正处于日占区,随时可能被日本人没收。这时候项美丽站了出来。她先和邵洵美签署了一份文件,证明她已经买下了这座工厂,然后利用自己美国人的身份,搞到一张通行证,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日占区,将邵洵美的财物一共装了17车,一趟一趟的运了回来。虽然中途遭到日本人的拦截,但总算有惊无险,邵洵美收集的数千本古籍、德国印刷机等宝贝都运回来了,还搬回了几百令白纸。
这些不仅是邵洵美的心爱之物,也是邵家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来源。所以,盛佩玉很感激项美丽,甚至提出让她和邵洵美结为连理,还按习俗送了项美丽一对玉镯。于是,邵洵美向项美丽求婚了,然后他们去律师办公室按中国法律签了一份结婚证明。
其实对美国人来说,保持情人关系只是一桩风流韵事,无伤大雅。可一旦结婚,成了妾,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现在无从知道项美丽当时的想法。但是因为这份证明,让邵洵美后来可以借着项美丽的名义,继续开办印刷厂和出版社,在日本人刺刀的缝隙中找到了生存的空间。
项美丽一直没忘记自己来中国的初心。出于对宋氏家族的好奇,她决定写一部《宋家三姐妹》。那时候宋霭龄在香港,宋庆龄和宋美龄则在重庆。1939年,邵洵美陪同项美丽到香港去拜访宋霭龄。因宋霭龄当过邵洵美五姨妈的英文老师,在邵洵美的帮助下,项美丽才有机会拜访宋家姐妹,得到了不少珍贵的史料和照片。
拜访完宋霭龄之后,邵洵美终究放心不下战乱中的妻儿,决定回到上海与家人在一起,不能再陪项美丽前往重庆了。项美丽无法说服邵洵美,也无法舍弃自己的作品,两人只好相拥而别。谁知这一别,项美丽再也没有回过上海。
1941,《宋家三姐妹》出版,引起美国文坛轰动。1946年夏季,邵洵美因公出差美国,在纽约重逢项美丽,但两人已经没了当年的激情,只是像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相互寒暄。纽约一别,两人从此再未相见。此后的五十多年,项美丽笔耕不辍,一生共创作出版了80多部书,其中一本书名叫《My Chinese Husband》(《我的中国丈夫》)。1997年,项美丽在美国去世,享年92岁。
【六】
若是以现在的道德标准来评判,邵洵美的生活作风是有问题的。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一夫一妻制”还没有确立,邵洵美的行为既不违法,甚至也不违背道德。1939年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他并没有随项美丽去相对安全的重庆,而是选择回到战乱中的上海陪伴妻儿,体现了一个男人的担当。
除了这份担当,邵洵美还有“孟尝君”的美誉。在英国留学时,他经常接济徐悲鸿等留学生。夏衍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时,生活无着,希望邵洵美帮他出本书。邵洵美连稿子都没看,马上拿出500元。新月派的“新月书店”因为亏空太多,无以为继,他二话不说关掉自己的金屋书店,加入“新月”。胡也频被捕时,他四处活动,想要保释胡,遗憾的是胡已被国民党于数日前秘密枪毙。后来他又拿出1000元资助胡的妻子丁玲回湖南老家。徐志摩组建世界笔会中国分会,他任会计,但实际上分会没有经济来源,都是他自掏腰包。1933年萧伯纳到访上海,就是他出钱招待的。
他搞出版,忙得不亦乐乎,为徐志摩、郁达夫、胡适、沈从文、巴金、老舍、潘光旦、施蛰存以及夏衍等一大批朋友出了书,经济上却只出不进。1929年,他在其编译出版的《琵亚词侣诗画集》扉页上印了句话:“献给一切爱诗爱画的朋友。”或许这就是他赔钱搞出版的心声。
邵洵美前期有“唯美主义诗人”和“颓废主义诗人”称号,但在抗战期间,他既不唯美,也不颓废,而是奋身成了握笔的战士。他用项美丽的名字注册了抗日杂志《自由谭》及其英文版《Candid comment》(《直言评论》),然后以各种化名,为《自由谭》写了许多富有战斗气息的文章,揭批日寇的暴行和汉奸的无耻。他在一篇文章中呐喊道:“抵抗是唯一的出路……和平是出卖国家与民族……”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和《论持久战》的故事。1938年,毛泽东发表了《论持久战》。邵洵美通过《自由谭》向读者做了推荐,称它是一部“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赏,万人传颂,中外称赞”的作品。《论持久战》译成英文后,邵洵美又立即将其在《直言评论》上连载,并加按语:“近十年来,在中国的出版物中,没有别的书比这一本更能吸引大众的注意了。”他还出版了《论持久战》英文版单行本,并亲自在夜间开着汽车,与朋友一道,冒着生命危险将书塞到霞飞路、虹桥路一带洋人寓所的信箱里。他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完全是凭着个人良知去做这件事的。单是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我们在数十年后向他投去崇敬的眼神!
【七】
除了《拿来主义》,鲁迅还曾数度讥讽:“邵公子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做文学资本。”其实这也可以看出,邵洵美不是一般人,因为一般人鲁迅先生是不屑讥讽的,而且还是数度。
遗憾的是,鲁迅先生于1936年逝世,并未看到邵洵美在抗战期间的表现。如果他看到了,我相信他的评价一定会有所改变的。不过这本来也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因为这只是文人之间的笔墨官司,在手底下用文字见个真章而已。然而让邵洵美始料不及的是,鲁迅先生的评价竟然跟了他一辈子,并给他的后半生造成严重打击,身后数十年还承受着恶评。
上海解放前,尽管有过多次机会去台湾,邵洵美选择了留在大陆,因为他问心无愧,也对新时代充满了信心。然而,由于家庭出身以及邵家曾与国民党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特定时代对鲁迅先生的过度政治化,曾被先生“差评”的邵洵美并没有好日子过。1958年,因为一封写给项美丽的信,他更是成了“美蒋特务”“现行反革命”。熬到1962年他终于出狱,在文革期间又遭到打击。1968年5月5日,邵洵美的人生在贫病交加中落下了大幕。直到1985年2月,邵洵美的“历史反革命案”才得到平反。
【八】
1989年9月24日,盛佩玉逝世。逝世之前,她和家人一直在努力,写回忆录、找当年的见证人,为的是让世人看到一个真实的邵洵美。
直到现在,《拿来主义》仍然还在高中语文课本中,我不知道那句注释是否还在,但学界对于邵洵美的评价仍存在争议。
不过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评价,对邵洵美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在乎。因为,他早就写过一首题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的诗,对自己做出了评价: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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