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第一——沈佺期诗《独不见》赏析,兼谈“闺怨”诗

七言律诗,就是指七言八句而又合乎律诗规范的诗歌,简称七律,是律诗的一种,属于近体诗范畴,在字句、押韵、平仄、对仗各方面都有严格规定,以其格律严密得名。

七律萌芽于南朝齐梁时沈约等讲究声律、对偶的新体诗;发展定型于初唐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李峤等成篇;在盛唐王维、李颀、岑参、贾至诸人的刻意锤炼下体制达到纯熟——虽然崔颢、李白仍有骈散交杂、半古半律之作,李白、王维、高适的七律多有失对、失粘、重字之误;至杜甫达到了足与古诗、绝句并立相峙的高度,杜甫的七律打开新的艺术天地,全面开辟了律诗的境界,时事政论、身世怀抱、风土人情、文物古迹,一概熔铸于精严的格律之中;晚唐温庭筠、李商隐、杜牧等几位七律圣手不仅修整了律诗的形体,而且改造了律诗的气质,把律诗艺术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诚如明代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卷五中总结的唐代七言律诗的发展历程:“唐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至崔颢、李白时出古,一变也。高、岑、王、李,风格大备,又一变也。杜陵雄深浩荡,超忽纵横,又一变也。”

唐代七律名篇佳作数不胜数,历代文学评论者却总想从中挑出个“第一”来。如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黄鹤楼》全诗虽不协律,但音节嘹亮而不拗口,信手而就,一气呵成;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相传诗仙李白曾为此诗敛手搁笔。

而明代胡应麟则认为“老杜‘风急天高’自当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诗薮》)他认为杜甫的《登高》不仅仅是唐朝七律第一,而是古今七律第一。

明朝才子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一首为第一。”

自古文无第一,要选出个七律“第一”着实不易,因为个人喜好不同,鉴赏角度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哪一首好都有理可据,有证可循。相比崔颢的《黄鹤楼》和杜甫的《登高》,沈佺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不够为人熟知,但说它是七律第一,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因为这首《独不见》是七律的奠基之作,而它的作者在诗坛的地位更是不容小觑。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上元(唐高宗年号,674—676)进士,官至太子少詹事。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号称“沈宋”,二人继承了南朝以来格律诗的创作经验,将业已成熟的格律诗的形式,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予以定型化,使此后的诗人创作格律诗有了可以遵循的范本。宋以五律擅长,而沈则以七律当行。在沈的七律中,尤以《独不见》为最有名。

古今七律第一绝(大家都以为是黄鹤楼或登高)(1)

独不见

唐·沈佺期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独不见》被蘅塘退士收录在《唐诗三百》的乐府诗篇中。

独不见,是乐府旧题,属《杂曲歌辞》,《乐府解题》中云:“独不见,伤思而不见也。”

这首诗还叫做“古意”;另有一标题作“古意呈乔补阙知之”,又作“古意呈补阙乔知之”,疑为副题。乔补阙,即以文词知名的乔知之,万岁通天(武则天年号,公元696—697年)年间任右补阙,此诗当作于这段时间。

《独不见》是乐府题,但却用七律的形式写成,是初唐第一首标准的七言律诗。

古今七律第一绝(大家都以为是黄鹤楼或登高)(2)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的意思是卢家年轻的妇人居住在用郁金香浸洒和泥涂壁的华美的楼堂之内,海燕成双结对地飞来,筑巢栖息在雕饰着精致美丽的玳瑁图案的屋梁之上。首联交代了少妇的生活环境,豪华装饰的高房大屋显示了生活条件的优越,却也烘托了少妇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的悲凉心情。梁上燕子双飞双栖,梁下妇人独守空房,伤感的画面在对比中勾勒得无比清晰。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是说九月,寒风阵阵,伴随着外面急促的捣衣声树叶纷纷落下,丈夫戍守辽阳已经十个春秋,仍然没有归期,只剩下苦涩的回忆。寒砧催叶落,无疑比首联的景色更能渲染气氛的悲凉。“十年”无论是实还是虚,都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彰显了妇人度日如年的思念之苦。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通过家书不通展现了妇人肝肠寸断的凄苦:丈夫征战在白狼河北的辽阳地区,妇人幽居在长安城南的家中,传达讯息的家书早因战火阻断,杳无音信真的让人牵肠挂肚,等待的心情更为迫切,夜不能寐,秋天的夜晚显得格外的漫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尾联写满妇人的哀叹:我是在为哪一位思而不得见的人满含哀愁啊,又是谁故意让那明月的清辉洒落在帏帐之上?本诗中的每一处景物的描写都在渲染心境的悲凉,前三联是,最后一联更是。照在床帏上的月光增添了月下怀人的苦楚和惆怅,凸显了无人倾述的孤独和哀怨,为整篇诗文加了一份心绪上的沉重。

《独不见》是一首抒写闺怨的诗。

“闺怨”作为一个话题,在中国文学史上真的是历史悠久,如中国古代诗歌开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一首把思妇怨情抒写得十分精彩的诗,就是《卫风》中的伯兮。

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古今七律第一绝(大家都以为是黄鹤楼或登高)(3)

晋代张协的

杂诗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

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

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

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抒写的是思妇怀远之情。

古今七律第一绝(大家都以为是黄鹤楼或登高)(4)

南朝萧衍的

襄阳蹋铜蹄歌

其一

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

其二

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

其三

龙马紫金鞍,翠毦白玉羁。照耀双阙下,知是襄阳儿。

描写的是常年征战带给男女的相思离别之苦。

南朝齐梁间诗人虞羲的诗

自君之出矣,杨柳正依依。君去无消息,唯见黄鹤飞。

关山多险阻,士马少光辉。流年无止极,君去何时归。

以及徐陵、萧淳、陈叔宝、江总等人的《长相思》都是比较早的闺怨诗。

古今七律第一绝(大家都以为是黄鹤楼或登高)(5)

“闺怨”是一个笼统的分类,具体内容因丈夫的身份与行事之异而有所不同。

有的因丈夫游宦而怨,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有的因丈夫外出经商长久不归而怨,如李益的《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有的则因误嫁“荡子”(游子)而怨,如汉代古诗《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除此之外,便是因丈夫征战,戍守边塞,长久不归而生的怨情,如沈佺期的《独不见》。

这样与边塞题材相关的闺怨诗,一头是思妇,另一头则连着征夫。如果扩展视野来看边塞诗,这种有关征夫、思妇的闺怨诗,实际上是边塞诗的外围作品,或者不妨称之为“准边塞诗”。有的由于有较多与战争相关的笔墨,更不妨直接作边塞诗看待。

再如沈佺期的《杂诗·其三》“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首尾都写战争,中间两联又都是一句思妇,一句征夫。全诗取思妇的视角,抒思妇的怨离伤别之情,因而说这是一首“闺怨”诗,完全没有问题。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首写得相当精彩的边塞诗呢?

与此相类似的是唐代女诗人陈玉兰的一首七绝《寄外征衣》“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不得不说的是,沈佺期的《独不见》是唐人有关征夫思妇的“闺怨”诗中写得既早又表现得又十分成功的一篇,是同类题材中具有代表性的诗作。诗篇以高华的气象,怨而不怒的感情,委婉含蓄的手法,典雅言辞,情景交融的方式,将上流社会的闺中少妇对长期远戍边疆的丈夫的思念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动人心弦,清晰地反映出边塞战争给民众带来的痛苦和不幸。

更为重要的是,这首诗从形式上已经是完整的七律作品,对七律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无论从形式还是艺术上看,《独不见》都是一篇承前启后的优秀诗作,受到后世的广泛重视,并被赞为七律第一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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