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澄泥堂的展厅入口处摆着一块“光绪十八年太祖袁洪德先生”所制的大金砖,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后,砖的表面已经被磨成了光滑的一片。
“我小时候就趴在用这块砖搭成的桌子上吃饭、写字。”
从袁洪德于清同治年间创立“袁氏堂”算起,袁中平已是袁氏金砖制作技艺的第5代传人。
但袁家已经很久不做大金砖了。
“金砖”,并非是用黄金铸打而成的砖,而是指明清时期专供皇家使用的地砖。
因它质地坚实、细腻光滑,敲击时会发出金石之声,又多被用于太和殿(即“金銮殿”)等皇族建筑物内,因此又被民间俗称为“金砖”。
《仿唐蓤镜》金砖壶承
在古代,它的烧造、运输、使用等都有严苛的规定。作为“钦工物料”,它是“国朝威仪”的象征。由于毗邻阳澄湖,苏州陆慕地区出产一种“粘而不散、粉而不沙”的湿泥,非常适用于烧砖制瓦。
《明镜饮》金砖干泡茶台
袁中平提道:“准确地讲,‘陆墓’才是正确的写法。”因唐代宰相陆贽的陵墓在此,故名。今人为了避晦,才改名为“陆慕”。
明清两代,金砖在陆慕烧好之后,装箱上船,随着漕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直抵京师。船上那一摞摞码好的货物里面,就有袁家人所制的金砖。
金砖香盒
成书于清代嘉庆年间的《吴门补乘》中曾这样记载当年陆慕地区制砖的盛况:“陆墓窑户如鳞,凿土烧砖,终岁不觉。”
时至今日,随着机械化生产的普及和替代品的不断涌现,陆慕制砖业的辉煌已不复存在。
2016年建成开放的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力图留存住苏州历史上这笔浓墨重彩的手工技艺。而博物馆的9字砖雕馆名,正是由袁中平所制。
从金砖博物馆出来,驱车不消一刻钟,就到了他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中平澄泥堂。工作室藏身在相城区一个毫不起眼的汽修厂大院里,他收留的一只名叫嘟嘟的流浪狗趴在门口摇着尾巴。
袁中平摘下耳机,应声从里屋走了出来:“边干活边听音乐是我一直以来的工作常态,音乐与手作技艺有着共通之处,使人注意力凝聚。”
在他自建的900多平方米的展厅里,陈列着由澄泥制成的上千件作品。小到壶承、蟋蟀盆,大到茶台、屏风、壁画,在他的手中,原本只是用来铺设地面的金砖,“变身”为形式多样的艺术品。
设计独特的龙凤佩蟋蟀盆
“祖上做得最多的是大金砖,有一套完整而严格的工艺流程和操作方法。”
从选土练泥、制坯晾干,到装窑烧制、出窑磨光,金砖需要长达18个月的时间才能制成。
院子里的一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泥巴,是袁中平精心淘来的宝贝:“这是取自于阳澄湖里深9~17米之间的土,取出后要经过1年左右的风干时间,再掺入其他两种泥土配比混合之后,做出来的金砖才会表里如一、永不变形。”
反复揉制精练的泥土
和普通地砖相比,金砖的生产周期更长,生产成本偏高。
“做金砖是一门学问,要掌握泥巴的特性,当然里面有很多的技巧。每一块金砖都像我的儿女一样,因为是自己做的,所以对它有感情。”
不过这块带给袁家不少荣光的金砖,也在时间长流中面临存亡的抉择,南窑村的许多作坊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逐渐转行制作蟋蟀盆。
胜战计
“金砖传统的使用价值随着旧时代的结束而有所转变,为了继续发展下去,它应该要有所改变。”
袁中平将心思聚焦在了金砖的转型上。
蟋蟀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他的手艺符号。
雕 师其意而不泥其迹有意思的是,在蟋蟀盆做得风生水起的2005年,袁中平断然放弃了这门盈利的生意。在旁人诧异的眼光中,转身投入到砖雕的研制中。
“为了生计而去做的那种东西,它没有深度和广度。当你不再为了谋生去做一件事,而是走到有自己想法和性格的圈子,才会有改变和高度。”
金砖雕刻台屏《秋菊图》
实际上,“转行”的伏笔早在2001年8月于北京举办的第二届中国国际民间艺术博览会上就已经埋下了。
赴京与会的袁中平,在展会上看到各路大师的杰作,“皮革绘画、葫芦雕刻、泥塑作品、根雕艺术,千姿百态,无奇不有”。是继续量产蟋蟀盆?还是在更精微的领域里深耕?回家之后的他决定重新学艺,他拜苏州红木雕刻厂的赵凤云先生为师,学习雕刻与书法。
仿唐蓤镜局部
“暂停蟋蟀盆只是针对于量产的蟋蟀盆,好的东西值得传承,我想我们需要的是不断精进的作品。”
砖雕,就是袁中平找到的另一个“精进”的着力点。中国砖雕种类众多,常见的有京派、晋派、徽派等,以细腻精致、典雅秀气著称的苏派砖雕,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流派,被列为“相城十绝”。
2013年,苏州民间文艺家协会苏派砖雕文化分会正式成立。这群手艺人中,有香山帮营造技艺传承人,有省级工艺美术大师。
“我们百家争鸣才促进了苏派砖雕的发展”,谈及自己的砖雕如何在同辈高手中突出差异化,袁中平很谦虚。
竹林七贤
“我作品的优势体现在原材料的不同,我的砖雕用的是‘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上等金砖,它的原材料、制作方式、烧造周期等,都与普通的青砖有着本质的区别。”如何提高砖雕在现代生活中的普适性,颇让袁中平好生琢磨了一段时日。
老金砖上的金砖象棋
经过反复调试,他烧制出一种用于砖雕的特有金砖,滑如米脂。他又将砖雕做成插屏、转屏、摆件,可以被置放在室内。这是对砖雕艺术的一次革新迭代,让使用者可以触近欣赏袁氏砖雕的细腻程度。
除了砖雕,长期练习书法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研发思路,“金砖书写板”就是他探索出来的新产品。
“这是我自己在祖传的一块金砖上长期练习悟出来的。虽然只能练习,却节省了大量宣纸,而且书写效果非常好。毛笔蘸水书写,不用墨,写完后也不用洗笔。写上字几分钟就干了,可以重复使用。”
此后几年,“单砖”“双砖”“三砖合一”等10多个金砖书写板品种被陆续推出,颇受市场好评。
但“创新”并非是无本之木。他顺手拿起一支书签,讲道:“其实我们这个年代缺的是站得住脚的创新,我们要明白,我们做的不是快消品。一切创新都是基于传统的,有根基的创新才能使文化不断进步。比如金砖壶承、书签,做得小一点、便携一点都可以,但是它一定是金砖,这是一个大前提。”
《姑苏繁华图》(局部)
在光线的衬映下,从《百骏图》到《姑苏繁华图》,展厅里各类作品的细致程度展露无疑。
《百骏图》(局部)
“用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很文艺。”袁中平紧接着话锋一转,“文艺可是有代价的,每一件优秀作品的背后,全是匠人的汗水和夜以继日的伏案。一旦踏入这一行,苦、脏、累 —将会伴随终生。所以来我工作室求学的多,但是几乎没有能够坚持下来的。”
《百骏图》(局部)
还好儿子袁超继承了他的衣钵。
“他16岁开始从事金砖和蟋蟀盆的制作,从我督促他做,到他主动去做,捶打了泥土也锻炼了他。”
父子二人在作品风格上各有侧重,袁超更擅长用年轻人的视角来进行创作,书签、象棋、钟表、茶海等金砖衍生品,皆出自袁超之手。“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袁超
“把文化做成产业,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从15岁做出第一只蟋蟀盆,到现在以产业化模式推广澄泥文化,袁中平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我面临过很多的选择,有的时候只要能在技术上稍微放松一点,可能我在业绩上就能进步很多。要做出品质好的东西,很难,但‘质’是非常重要的,你就要这在两方面懂得抉择。我们可以去繁从简,‘文创’一些比较精致又小巧实用的小作来满足文化产业化;另一方面,坚持本心,做出更优秀的精品力作。”
《姑苏繁华图》
工作室内,雕刻声不绝于耳;院子里,等待处理的澄泥静默无言。
“从小到大,我仿佛为它而活。我改变了泥巴,泥巴也改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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