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奶奶只是耳闻,未见过真人,听说本来长得云盘大脸,一副吃相,也称贵相。却因唇上方排了三颗小痣,算命先生说她一生飘泊,要吃三口井的水——意思要嫁三处。其卦不幸言中。
奶奶首嫁何处何人,她不说,后人也不知,只飘过些许传说。有说,因自由恋爱,私会牛郎,肚子见大,急嫁到邻村根根渠;有说,为还父亲赌债迫嫁于大兰旗;也有说,少女时被后草地一羊倌炒米奶皮诱了去,去向不明。所能明确的是,她再嫁是携一子来到大青山四合义村李家,我们的故事也只好从大青山开始,从李家开始。
李家属村里旺族,后山放牧,前坡种地,弟兄五人,人丁兴旺。其中老五最为强悍霸道,人送外号“五老虎”!五老虎体格健壮,却不事稼牧,整日游走于大青山南北,不着家,不着调,惹是又生非,用他大哥话说,活脱脱一个二流子,以致于二十几岁的人了无人肯嫁。
一日午后,五老虎要去后村蘑菇窑搬蘑菇,被长兄臭骂一顿,不情愿地找了锄头,去了村南路边的莜麦地。没锄几垅,便头枕锄把,双腿高架,席地而卧,远眺青山,仰望白云,拈一朵山丹花于胸前,迎着清风,吸着麦苗的草香,唱起了爬山调:
莜麦根子深又深
五哥我天生不是那种地的人
莜面好吃地难种
五哥你这辈子还能不能娶下一个好女人?
……
唱着唱着,眯着的双眼觉得光线一暗,以为云遣影飘来听歌,便更得意起来;又觉不对,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两个人影罩在了他身上,一个女人,一个娃。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娃一头栽倒在他脚下,女人则跪在了他面前……
收留,娶。五老虎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心稼牧,不再游逛,说要安心度日。地里的莜麦在疯长,奶奶的肚皮也不荒着,先后诞下一女一子,子即我父亲,五老虎也就是我亲爷爷!
安心度日,是爷爷一厢情愿。几年之间,大青山兵多匪杂,你来我去,乱了套。李家家境较好,房多粮多,“客人”也多了起来。日本人、蒙古军、土匪、苟子臣团、鄂友三部,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拜访”,人吃马喂,谁也得罪不起。这其中还有一重要诱因,就是大爷爷长子的小媳妇儿,深山俊鸟,沟里山丹,毛眼眼汪着水,细腰拧出水,把那些当兵汉子的眼珠子都剜了过来,最终,小媳妇儿被可镇—日本翻译官占了去。
眼看家业败了下来,五老虎迁怒于那女人,认定是黑大门的狐狸精,是李家的扫帚星,恨不能除而快之。这年暮春,爷爷种下莜麦,再也按捺不住,找到马家店的马建功,恳请朋友出手相助。过了几天,于一月黑风高之夜,在爷爷的内应下,马建功带领他的游击支队,潜入村庄,将翻译官与小媳妇一条麻绳勒死在被窝里!
快意过后,爷爷方悟惹了大祸,翻译官尸体被游击队弄去挂在蜈蚣坝桦树上示众。他则骑上翻译官的高头大马,一鞭子抽开阻拦的大哥,只身逃出大青山。后托人给奶奶捎话,说在四子王旗活佛滩放羊,捎话人再次捎话,已是噩耗,说爷爷已暴毙于草原。
爷爷的继子,奶奶的大儿子,去草原找到尸骨,草草掩埋。返回途中,疲惫不堪,不能胜路,被马莲渠一人家收留,继而收为养子,多年以后,方知收留他的正是他的亲舅舅,奶奶的亲兄弟。又多年以后,父亲和姑父去草原寻找爷爷墓地,牛踏羊踩,地形难以辨认。有一阴阳指点,用一红绳系一马鞍拖行,绳断处即为坟墓。弟兄二人依法而行,拖行马鞍方圆五里,仍不见绳断,只好作罢,哀叹爷爷尸骨未还,魂留草原!
亲爷爷亲手种植的莜麦已节节拔高,随风摇荡,铃铛作响。望着这一块田地,望着风中轻摆的麦铃,奶奶泪眼婆婆,想起了那个终身难忘的午后,眼前幻出五老虎高卧田地的影子,耳旁吹来的不是风,不是鸟叫,是丈夫哼的山曲儿……她领着父亲,跪在田畔,痛哭过后,知道自己又该走路了。短短四个月时间,夫死子失,再不能留在这里了!况且这里也容不下她们了!
奶奶领着父亲一路向北,乞讨为生,躲兵匪,斗恶狗,挖野菜,睡草窠,一心回到那马莲花盛开的娘家,一心前往那吞啮丈夫的草原,一心见到多日未归的大儿。
逃荒的路上,经过一处土墙木板门楼,一个小姑娘座在门前吃着薄饼。这么奢侈的行为,加上那葱花葫油散发出的香味,彻底击垮了父亲的理智。他冲上前去,一把抢过薄饼,塞进了嘴里,还未咽下,觉得屁股疼疼地挨了一脚,差点一口噎死在那里。回头一看,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中年汉子肩扛锄头瞪着他骂,快滚,小讨吃子!
母子二人落荒而逃!七岁的父亲用复杂的感情依依不舍的回头看了看。看了看那土墙木板门楼,看了看那漂亮的小姑娘,想像着那院子里的繁华生活,羡恨交加地离去!直到十四年后,他才如愿以偿走进那院子,而且是以姑爷的身份,大摇大摆从容而入。那院子的主人是当地小地主兰三,那小姑娘便是以后美压一乡的兰家大小姐!后来的故事后来讲,暂且打住。
且说母子二人饥肠辘辘,挨打受骂,却不敢逗留片刻,往东五里,投到一个叫八到十的小山村。一进村,就被一道浓烈的香味牵了鼻子与脚步。那香味是炖肉的浓香,是蒸莜面的清香,既分明能辨,又混在一起,杀伤力极强地从一处没有院墙的矮房里飘出,二人不管不顾推门闯了进去。
只见屋内土炕残席,一卷破被;地下一泥柜,竟裱着红纸,盖着木盖,挂着铜锁;门与炕间是灶,灶上铁锅大笼,灶下蹲一老汉,一手拉风箱,一手塞柴禾,在炖肉蒸饭。烟气腾腾中,更显老汉灰尘满面。
他对不速之客毫不惊讶,不看不问,塞进最后一把柴禾,站起身,揭笼盛肉。一大笼莜面叫抱折子,是村里光棍汉常食之物,和好的莜面,取了一大团,用大姆指在小胳膊上挫开卷起,片长皮厚层多韧劲大,吃一片顶一片。肉是鸡肉,一头两腿两翅全身子,满满一大盔子,肉香扑鼻。摆弄妥当,老汉递过来两双筷子一只碗,只说了两个字:吃吧!
奶奶和父亲早垂涎三尺,舍了脸耻,接了碗筷,先狼吞虎咽,后风卷残云,片刻,笼净盔干,二人用袄袖擦罢嘴唇,方怔怔地盯着老汉,一脸警觉。老汉也瞪大眼睛,看着娘俩,其饭量与速度让人吃惊。再细看二人形体容貌,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女的仍透出女人味儿,小的也显出机灵样儿。老汉开锁揭柜,一阵翻腾,从柜里取出一块红布,一块蓝布,布上十三块大洋,一副耳环,双手捧在奶奶面前,只说了三个字:在下哇!
奶奶这才细打量老汉,倒也慈眉善目,便 动了心思,心想这就是算命先生说的第三口井了,吃了人家的鸡肉莜面,也就是人家的人了,也就不用再讨吃了,也就点了点头,接过布匹银洋,放在柜盖上,转身收拾起饭摊!
老汉姓王,叫王来喜。十七八岁从山西五台走西口出口外,扎落山村放羊至今。近六十岁未娶,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本打算吃掉唯一一只鸡,背积攒舍铺盖回老家去也。却不料天上掉下个媳妇加儿子来。一顿鸡肉莜面作了媒,也成了婚宴,只可惜当晚无花烛更未洞房,原因是母子二人吃多了肚子撑得慌,害得老汉一手一个,拉着在村街上溜了一夜。
老羊倌儿老来娶妻得子,枯木蓬春,又显活力,羊鞭子炸得山响。他对待父亲视同已出,还供他念了四年书,为他盖房娶妻,得孙之后方老死。奶奶这才过上安稳日子,莜面山药管饱吃,且又联系上了娘家,得知长子尚在,也问到离家出走女儿的下落,苦尽甘来,心头开花!
有一点很可怕,老娘娘越老越贪吃,不爱睡觉,只爱吃饭,且饭量惊人,尤喜莜面。她硬逼着老汉又抹一泥柜,用蒙疆票子裱糊了,里面专放莜面。用一把锁锁了,钥匙挂在腰间。一天到晚,开柜,挖面,做饭,乐此不疲。今天搓鱼鱼,明天推窝窝,后天蒸傀儡,早上熬糊糊,晚上搅拿糕,半后响还要拌炒面,长吃不腻,百吃不厌,只可惜未料到最终死在这口吃上。
父母婚后,住里屋,奶奶住外屋。一夜,母亲听见外屋动静挺大,推醒父亲让出去看看,父亲说,肯定是老娘娘扎腾吃的了,别管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出去一看,奶奶已躺在灶下,不能言,不能动,一块热拿糕粘在喉咙里,往炕上一扶就断了气。锅里的拿糕散发出满屋的焦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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