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每天在丽都岛电影宫（威尼斯电影节举办地）前的队伍里偷听其他记者评论电影对话的人，我一直在努力了解真相：究竟哪些人认为是枝裕和的新片《真相》扑街了？
《真相》意大利版海报。
作为本届威尼斯电影节开幕片和主竞赛单元入围影片之一，《真相》在IMDb6.4分，metacritic73分。对于绝大多数电影来说，算是中等偏上的佳绩了；但是对于擅调众口的高分选手是枝裕和来说，这恐怕是他作品中得分最末之一了。
综合各类平台上影评人的给分和记者队伍里的聊天，不难发现，给出低分的并不是所谓“苛刻的”是枝裕和粉丝——从经验出发，他们早已对亚洲导演的首部“国际制作”降低了期待；他们更多是迷信“戛纳光环”的所谓“电影节观众”，他们想要一部法语版的《小偷家族》，却看到了一部“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的法式话痨家庭电影。
恰恰从这一点来说，是枝裕和是“成功”的，《真相》已经非常接近一部法国电影。影片从一个采访开始。凯瑟琳·德纳芙饰演的女演员法比耶娜（Fabienne）是法国影坛常青树一般的传奇存在，她坐在自家客厅中一边傲慢客套地接受记者无聊俗气的采访，一边心不在焉地等待女儿一家的到来。一问一答你来我往间，法比耶娜充分暴露了爱慕虚荣、文过饰非张口就来的浮夸个性。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女儿卢米尔（Lumir）带着全家抵达，法比耶娜喜出望外却装着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接受采访。
正接受采访的母亲法比耶娜。图源网络
对于卢米尔来说，回到巴黎，回到这座童年的故宅可并不算什么美好的体验。她小时候，母亲忙于表演事业，忙于拥有一个又一个情人，根本没有给予她多少关心和关注。这座房子庭院深深、房间不少，她却一个人孤独地住在远离一切热闹的顶楼房间。
这次回来，是为了庆祝母亲名为“真相”的回忆录付梓出版。名为“庆祝”， 卢米尔却是想来亲自“审查”一下，这本回忆录中到底有多少“真相”，有多少是母亲为了保持影坛完美女神形象而撒下的谎言。果不其然，法比耶娜在书中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兼顾事业和家庭的成功女性，给女儿带来了一个温馨的童年。
母女二人。图源网络
事实上她一次也没去学校接过女儿放学，连女儿上学时参演《绿野仙踪》音乐剧这样的大事件都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比卢米尔对回忆录更生气、反应更激烈的是法比耶娜的私人助理吕克（Luc）。他相伴法比耶娜和她的家庭多年，却在这本回忆录中一次都没被提及，伤心之下他决定告老还乡。
吕克一走，完全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法比耶娜孤立无援，女儿只好临时顶班，作为母亲的私人助理陪她去片场拍戏。法比耶娜新接下的这部戏中戏，是一部嬉皮士导演的科幻新片，她在片中饰演一个永不变老的母亲。和她演对手戏的另外两位女演员，一位是较她年轻的圈内好友，另一位则是被媒体追捧为“下一个莎拉·曼多万（Sarah Mandovan）”的马农·莱诺尔（Manon Lenoir）——莎拉正是法比耶娜早逝的好友，也是卢米尔心中最接近“母亲”这一形象的人。每天在片场观察马农，竟成了母女俩唯一的共同爱好。
片场的女儿。图源网络
有凯瑟琳·德纳芙和朱丽叶·比诺什这样的强大阵容压阵，再佐以美国名演员伊桑·霍克的点缀，《真相》的表演水平绝对一流。在影片搭建的一个又一个生活场景中，母女俩进行着一段又一段典型的是枝裕和式细密琐碎的日常对话。两人一边聊着生活，一边为彼此截然不同的回忆各自辩护。
朱丽叶·比诺什作为女儿卢米尔为自己失落的童年发出控诉，为所有被母亲忽略的人不平，直斥母亲从不知回报的自私本性；而凯瑟琳·德纳芙则以女演员的身份为挡箭牌，拒绝任何剖白和忏悔，生活中或者片场里没有一刻不在演戏。她对女儿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真相”的不屑：“我是个女演员，我绝不会写什么赤裸裸的真相，那太无趣了。” 法比耶娜生活在自己漏洞百出却固若金汤的谎言世界中：她在片场演最佳女演员，在情人面前演女神，在孙女面前演女巫，却懒得在丈夫面前演一个好妻子，不屑在女儿面前演一个好妈妈。
母女两人被亲情关系捆绑，却以“真相”为原点背道而驰。女演员的口中无真相，可是身为编剧的卢米尔，口述的回忆就绝对可靠吗？这所监狱背后的豪宅里，这个生活在名利场边缘的家庭中，又有谁不是法比耶娜生活中的配角，全力配合演出呢？
母女二人看向窗外。图源网络
“真相”这一标题正是是枝裕和对于当代家庭生活底色的追问。哪里有真相，人人都是不可靠的叙述者。
而这种“叙述”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当然借助于上文提到的对话形式。是枝裕和写对话的能力毋庸置疑；喜欢他的影迷常说，看是枝裕和电影里人物聊天可以看一整天，哪怕他们聊再平凡的小事，都让人感到津津有味。在树木希林聊食物、阿部宽聊棒球、中川雅也聊青春期发育……都是是枝裕和的大银幕上让人难忘的桥段。但是这种日式聊天的清新温暖含蓄，照搬到一堆法语、英语演员中，就显得有些怪异。
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卢米尔和父亲讨论纸制手工城堡、凯瑟琳·德纳芙和孙女商量用魔法把爷爷变成乌龟，总有一种怪异的剧本拼贴之感。但如果把聊天的主角换成安藤樱或者树木希林，似乎就顺理成章了起来。是枝裕和也并不能复制法式话痨片的精髓。欧洲人对于抽象议题信手拈来的讨论并不属于亚洲人的生活，对感受和感情的直奔主题鲜见于高语境的语言环境中。不难想象，是枝裕和一定在优秀的翻译帮助下将剧本精心打磨过，最后的呈现依然有粗糙之感。
聊天一事，用日语，本是是枝裕和最高；但是聊天，也是电影创作中最难的事。
这种语言隔阂造成的困难，不仅体现在电影中，在拍摄过程中也曾经给主创带来过困扰。
朱丽叶·比诺什是这个项目最早的发起人，正是在是枝裕和在戛纳夺得大奖之后，她对凯瑟琳·德纳芙提议，和是枝裕和一起完成一部电影。她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起拍摄体验时，笑着说，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导演，无论自己演得怎么样总是表情沉静。正当比诺什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是枝裕和便开始小声温柔地表达很长很长一段，翻译都来不及传达。
在影片中饰演朱丽叶·比诺什女儿一角的小演员也在新闻发布会上透露，虽然全程都有翻译帮忙，但是一开始她还是经常无法领会导演的意思。后来两人熟悉起来，反而没有翻译她也能慢慢猜到导演希望她做什么。
《真相》倘若单纯作为一部法语电影，算是差强人意。只是人们见过了最好的是枝裕和，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关于生活的真理。
不管怎么说，是枝裕和的《真相》决不能算是重蹈覆辙了伊朗导演法哈蒂《人尽皆知》在戛纳的失败。勇于走出舒适区的导演，值得影迷的鼓励。
□顾草草（影评人）
新京报编辑 吴龙珍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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