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略微抬起头，想让眼泪退回去，她的妆都被冲得有点花了。“对不起，这么尴尬，我一般不是这样的。”
从没有一个导演在我面前这样哭过。她抽抽噎噎，我听出了两种感受。
一个创作者不忍心回忆自己的创作源头，“我不想消费她，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消费她。”
一个创作者理性地承认观众不必理解自己，却在感性上有些难受。她抹眼泪的时候，还带着点豪爽和任性：“反正老娘拍完了！”
那个场景下，我不好笑出来，但内心觉得，这个女人可真有意思。
导演 李玉
华语影坛的女导演，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李玉是其中最锐的那个。
同性电影、情色电影，她刚入行那几年就已经拍了。在内地，正在公映的电影被突然停映，没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就是李玉的《苹果》。
《苹果》剧照
《观音山》的意识流情绪，《二次曝光》的心理悬疑，《万物生长》的湿润情欲，李玉向来大胆挑战观众，乃至于先锋。
前段时间《我的姐姐》上映引起大量争议，不少影迷把李玉当年的《姐姐》拿出来讨论。在二十多年前，李玉仅仅用了20多分钟，就剖开了一个女孩的处境，干脆利落，触目惊心。
《姐姐》剧照
一切的履历都让她的新片《阳光劫匪》变得不易理解。这部杀进五一档的作品，色调温暖，带有强烈的奇幻色彩、喜剧元素，离开了李玉一贯熟悉的现实主义领域。
另一边，她的犯罪题材新片《断·桥》也接近完成，关键词包括少年罪犯、贪官、复仇，和《阳光劫匪》的气质截然相反。李玉说这部电影“比《苹果》还要烈”。
我们的谈话围绕这两部迥异的作品和她的创作感受展开。
马丽的脸上有一个鲜红的唇印，是谁吻的，电影没有演出来。但那个场景里，只有醉酒的宋佳涂着口红。
宋佳在片中饰演小雪，她曾是动物园的饲养员，阴差阳错，偷偷养大了老虎娜娜，并将其视为女儿，养在一座荒岛的教堂里。
有一天娜娜失踪，小雪找到“阳光寻宠事务所”的三个怪人，请他们帮忙寻找老虎，并透露娜娜被本地富豪刘神奇（曾志伟 饰）关起来了。
马丽饰演的正是“寻宠事务所”的老板阳光，在伊坂幸太郎的原著中，阳光是个男人，李玉改成了女人。
猜想两个女主角的关系，是很多观众的第一反应。李玉在创作的时候，不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是情感更纯粹了。”
“如果（阳光）是男性就太简单了，一个男的看上一个女的，然后去帮她。无论怎么美化、调整，你还是觉得有爱情在，无法躲避。但我想写一种人类纯粹的情感，超越性别，也不是说女性互助，就是一个人。她和另一个人有了共鸣，她不光要帮小雪，也要自我治愈。”
原著作者伊坂幸太郎看完电影，给李玉发了一段话：电影并不是依照小说描摹，而是精确的掌握了原作里流动的愉悦以及精神。
在电影里，主角们潜入城堡，大闹典当行，以梦幻般的方式拯救了老虎娜娜。
绕回最初，为什么生猛的李玉要拍这样一部电影？
她说自己一直都喜欢伊坂幸太郎，“他用一种有趣的讲述方式，来抵抗我们特别无趣、无奈的人生。有趣，意味着智慧和包容度，以及你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好的才华。”
但她没有认真想过去改编伊坂的作品，直到母亲被检查出来患有癌症。
一个爱看文学作品的老人家，突然很害怕所有悲剧的东西，转而去看真人秀和综艺。李玉眼圈泛红：“我突然意识到了喜剧给人的力量，因为我以前拍的很多是女性的无奈和挣扎，我就想拍一个稍微高兴一点的东西给我妈妈看。”
某一天去书店，看到《阳光劫匪》，李玉买了回来，读完决定和老搭档方励一起研究改编。
方励建议她，把抢银行改成抢老虎，“这个就让我更喜欢了，老虎作为一个隐喻，是我们不愿意失去的、最在意的东西，就像我不愿意失去妈妈，我就想竭力拍一部这样的电影。”
这是很大的冒险，制作成本很高，剧组搭了一个近乎童话的世界，辗转多个国家取景，请了真老虎，同时又需要大量特效，创下李玉职业生涯最高成本。
而且电影很难被准确归入某个类型，有喜剧、有奇幻、像童话、又有现实的很多影子，方励认为可以叫“情感喜剧”。
一直冒险的李玉，不一定每次都被接受。二十多岁的时候，她带着《今年夏天》去威尼斯放映，开场刚10分钟，一个观众就起身离场。李玉当时非常激动，她想追出去，问问那个观众：你为什么要走？
《今年夏天》剧照
但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一切：“你哪怕还没看，就开始评价，我也要承受，电影它不是个能藏着掖着的东西。”
她不藏着掖着，当天采访开始的时候，李玉请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暂时离开，“你不用在这，真的，谁也不要来。”
在糟糕的媒体环境里，宣传一般充当打断采访、删减问题的角色，李玉不需要。
“你不能让我去祈求观众喜欢这个电影，现在宣传他们做的是这个工作。《阳光劫匪》不管是好是坏，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哪怕有人骂烂片，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完成了我想表达的东西。”
“我不能一直说一直说，我也不想消费我的妈妈，我确实是因为她有了一些转变，但我不能，对吧？”
李玉流着泪这样问我，我没有办法再问，她讲的和母亲的关系变化究竟是什么。电影里设置了两组母女关系，或许会有答案。
李玉的母亲最终没有看到这部电影，她在去年10月份离开人世。
暗黑的《断·桥》
经历了母亲的患病，目睹了全球流行的新冠，李玉发现：“我依然要写疼痛感的东西，但可能穿透力更强了。”
《断·桥》是她在疫情期间写的剧本，一座大桥垮塌，露出其中掩埋的人骨，一场复仇由此开始。
电影由马思纯、王俊凯、范伟主演，已经完成了粗剪，有希望争取今年公映。
李玉对这部电影很兴奋：“我们请一些非常懂电影的人看了，他们说这个后劲太足，就完全没见过的一个拍法。”
三个演员是影片的重中之重。壹心娱乐的创始人之一陆三土，向李玉推荐了马思纯。陆三土说：“其实思纯内心里头有特别需要释放的东西，《断·桥》对她可能是个机会。”
第一次见面，李玉就喜欢上了这个女演员。
“她并不像大家描述的那样，说被保护得很好，她是非常有劲的女孩，感受力特别强。”
李玉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小圆圈，一个大圆圈：“比如我们的情感给她讲到这么大的时候，她自己其实可以变成这么大。我只要选择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什么大小就好了，因为她已经给到最大了。”
拍摄的时候，马思纯的抑郁症时好时坏，最严重的一次，躺在房车里，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气若游丝。
“我觉得她是凭着一个精神力量拍完了电影，你们看了就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马思纯。”
那王俊凯呢？实话说，你选他，有些影迷很担心。
李玉立刻说：“我真的不排斥流量，不是用了王俊凯我才这样讲。因为我看的是人，不是那些帽子。我也不管你演过什么、唱过什么，我要见到人。”
但只看照片，李玉就纠结了，王俊凯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还有虎牙，“但我要找的是一个‘少年逃犯’，得是特别年轻的一张脸，你又觉得他沧桑。”
后来见面，聊了表演，说了重庆话，李玉就定了下来，这小孩行。
“表演观念这些东西，不是一个小孩一下能明白的，但是他挺明白。他对自己的境地，有非常清晰的判断和认识。而且他一说重庆话，街上小孩的感觉就出来了。”
李玉告诉王俊凯，你要减一减体重，让脸更瘦些。结果王俊凯减了20斤，拍戏时体重只剩90多斤，他身高182cm。再见面的时候，李玉吓了一大跳。
王俊凯的角色名叫孟超，一直在四处奔逃，只能在小摊小店里打零工。开拍前，李玉安排王俊凯到一家小维修店体验生活。
老板娘是个有脾气的重庆人，王俊凯没经验，摸不着门道，老板娘天天操着四川口音吆喝他“钳子不是这个样拿”，她不知道自己指挥的是拥有8000万微博粉丝的顶流明星。
王俊凯自己高兴坏了，不戴帽子，不戴墨镜，不戴口罩，也没人认出他。他在大街上瞎溜达着跑，没人尖叫，没人举手机拍照，没人围观。经纪人躲在电线杆子后面偷看，觉得又心疼又欣慰。
开机仪式那天，演员们要一起合照，张罗完发现王俊凯不见了，他穿着松垮的脏衣服来的，被挤到了边上。有一天，他拍完戏回酒店，保安也拦着不让进。
李玉回忆，整个拍摄过程中，王俊凯都处在一种少言寡语的状态，常常躲避别人的目光，“他一直在那个角色里面，你也不太敢跟他聊天，会觉得他心里头有很多挺暗黑的东西，已经孟超上身了。”
那时候，王俊凯也不怎么洗澡、换衣服。有一回聊角色，李玉摸了摸王俊凯的头，想鼓励一下，摸完觉得手上又油又脏，随手在王俊凯衣服上蹭了两把。
“这不是我为了跟你说而说的，他真的太‘狠’了。”
李玉还特别讲到了范伟老师，这位常年以喜剧形象示人的演员，这次演了一名贪官，剧组开工第一天就拍他杀人。“完全颠覆，我们说句实话，这角色他可以走这么远，所有人都很惊讶。”
期待值被她的所有描述无限提高了。对于李玉来说，《断·桥》不止是她回归现实主义的一部，也是她穿透力最强的一部。
祝福李玉吧，希望《阳光劫匪》能够找到它的观众，《断·桥》能够早日公映。
来源： Ifeng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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