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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大庆平成二年深冬,钟寅下了朝,径直向俪妃的启祥殿走去。
前夜大雪,花园里,飞檐上都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白。宫人们机灵,头一个把通往启祥殿各条道路的积雪铲尽,是以钟寅步行过去,靴子都未湿。
俪妃正裹着细软的毛毯站在窗前看雪景。
钟寅两步上前,扶住她要请安的身子,蹙了眉道:“身子还没好,怎么起来了。”
俪妃嘻嘻一笑间,钟寅已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将她轻轻放下又扯过棉被盖上。
俪妃笑成了眯眯眼,目光黏在钟寅的侧颜上,钟寅低头对上,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亲昵了片刻。
俪妃轻轻打了个颤,裹紧了棉被,小声嘟囔:“陛下一身的寒气。”
钟寅微微一笑:“是我疏忽了。”随手脱下身上的黑色大氅交给了宫人。
他坐下看向俪妃,见她披散着长发,未施粉黛,又因病着面色有些苍白,但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亮闪闪似有无尽的光芒,他尤其喜欢她眼里的光,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掐一掐她的小嫩脸,又想着自己手凉,转而伸向了被窝里。
俪妃啊了一声,和钟寅缠闹起来,嬉笑着讨饶:“陛下别闹,当心臣妾过了病气给您。”
钟寅听了,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侧身靠向床头揽住裹成虫茧一般的俪妃,轻声问:“可曾想起些什么?”
俪妃摇了摇头,分了一点棉被给钟寅,顺势抱住他匀称的腰身,靠在他怀里仰起脑袋:“不如陛下讲给我听?”
这个角度看过去,钟寅的侧脸如刀削一般,鼻梁高挺,线条流利分明,还能看见他睫毛打下的一小片阴影,眨眼间让她的心都跟着颤动。
终结乱世,年少称帝,英俊神武,又是这样的宠爱于她。
天知晓她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啊,哪怕忘却了和他的前尘往事,哪怕在她看来与他相逢相识才短短一个冬季。
可她就是爱他,爱他在相遇的初雪里给她撑起一把伞,爱他力排众议,将自己平步封妃,爱他给自己的盛宠,爱他注视着自己时隐忍又痴迷的眼神,爱他的一切一切,尽皆爱到了骨头缝里。
“你想听什么?”
“嗯……”俪妃八爪鱼一样缠到钟寅身上,“就讲讲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钟寅淡淡笑着,沉默了片刻,而后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陷落到回忆中。他似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桃花香,耳边有少女娇蛮的笑声响起,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1
三月末的清晨,朝阳未升,天光未明,京都的街道灰蒙蒙静悄悄的,只有零星早起的小贩,挑着担子,步履匆匆地穿梭而过,消失在街巷或者晨雾之中。
钟寅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冬衣,黝黑的眸子淡然扫过街巷两边的高宅阔府,心想到底是大雍都城,当真蔚为壮观,外面乱象已生,这里倒还清净太平。
他也不寻人打听,自顾自在南城溜达,很快就确定,眼前这片外墙占据了整整一条街巷的大宅,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他又整了整衣冠,脊背挺直,上前敲开了侧门,一个看门小厮揉着眼睛听了他的来意,让他稍候片刻,好一会儿,他的舅舅常玉出来,亲热地抱了抱他,将他迎了进去。
钟寅消失在了晨雾之中,恰在此时,晨曦微露,照亮了门匾上庆王府三个大字。
这一年,是大梁清河二十三年,山河动荡,风雨欲来。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入了京都,入了王府,看似鱼入江海,无波无澜,却不知将要掀起滔天巨浪,一洗江山。
历史,从这一天翻开了新的篇章。
……
“如今是多事之秋,京都也是风声鹤唳,只能先委屈你做个饲马小厮了。”
常家、钟家都是武学世家,常玉丰神俊朗精明能干,在京都打拼多年,做到了庆王府的侍卫统领之职。
常玉把钟寅领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里,院子里南边是一排长长的马厩,北边房间隔成了一个卧房一个仓库。
给他叮嘱了些王府里的规矩,最后又补充道,“特别是庆王独女,御封的郡主娘娘,脾气骄纵些,如若遇到,一定要避让。”
钟寅一一应下,他家道中落,父母早丧,少年老成,向着常玉深深一拜。
常玉拍了拍他肩膀,自去忙了,午时晚间都有厨上的丫环来给他送饭,饲马的活计他也做得来,乱世之中,算得上是难得的容身之地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开了门,凉风夹着淡淡的草料香味卷进屋中,外面尚是淡月疏星。
他不是安稳的性子,又有功夫在身,趁着早在王府里转了转,其间遇到巡视的护院,都被他轻易闪避过了。
重重院落之中,竟还被他找到了一片占地不小的桃林,皇族贵胄的奢华富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其时正值桃花花期,眼前一片香海,他在林中穿梭,正赏玩得高兴,远远一人走来,穿着嫩黄宫裙,脚步轻盈。
钟寅以为是早起的丫鬟,正要悄然离开,却见少女在林中站定,手掌翻飞,练起武来。
钟寅好武,一下来了兴致,一看之下又暗自吃惊,少女身形飘渺如游云间,所练掌法与他钟家家传的武功有六七分相似!
细细看去,也像也不像,怎么说呢,徒具其型,少了刚猛多了柔美,更像舞蹈一样。
钟寅瞧得挪不开眼,一个不留神,踩断了一根枯枝,四下静谧,正惊动了那少女。
“谁?”少女朝这边转过头来。
钟寅陡觉浑身一震,少女十一二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晶光璀璨,妙不可言。
钟寅读书不多,却猛然想到书上说的,美人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丽色,呆呆瞧着少女的眼睛,四周层层叠叠的桃花,化作荧光点点,斑驳灿烂,轻盈起舞,织就了一片璀璨的粉白星空。
少女便如新月,俏立当中。
这便是他第一次见到骆玉笙,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2
少女见钟寅身上是家丁的服饰,微微一笑,向他招手:“你过来。”
这一笑暖如春波,瑰如云霞,钟寅心头擂鼓,好像有一股奇异的气息在血脉中奔流,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走了过去。
还未站定,少女一扬手,“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脆声喝问:“桃园不许擅入,你不知道吗?”
这一巴掌把钟寅打醒了,也猛然想起了常玉的叮嘱,她应该就是庆王府的小郡主了。
他立刻收敛心思,垂头道:“我是新进府的,这就出去。”也不抬头,扭身便走。
小郡主叫道:“站住,有这么容易呢?”伸手向他肩胛处拂来,钟寅不着痕迹地轻轻闪避开。
小郡主哼了一声:“身法灵便,果然是个会武的,潜伏到我家里来干什么?”顿了一顿,恍然大悟,“啊,你是来偷窥武艺的,师父说这是江湖大忌,可容不得你。”
钟寅想辩解,人家已动上了手,而且只攻不守,完全是无赖打法。
钟寅左右闪避,见她粉拳打来,顺手抓住了她手腕。
小郡主挣脱不开,伸脚去绊,却先把自己绊倒了,整个身子压了过来,把钟寅压在了身下。
少女得意一笑,骑在钟寅身上,左手扯住他衣襟,右手粉拳一挥,正中钟寅左眼,钟寅哎呦一声,立刻火了,双手抓住她手腕,却还是迟疑不动。
少女却不管不顾,使劲扭动,拉扯之间左手又是一拳打上钟寅鼻梁。
钟寅彻底愤怒了,一甩手就将她丢到一边,坐了起来,他力气远大于寻常少年人,小郡主跌在地上,只觉手腕剧痛,她长到今年一十二岁,别说在这王府之中,就是皇宫内院也无人敢对她如此无礼,又惊又怒,大叫一声扑过去又要打他。
钟寅只牢牢抓住她手臂,冷冷道:“疯丫头,谁有功夫和你玩呢!”
“你,你!”小郡主气急说不出话,大叫一声抓住钟寅头发,使劲拉扯。
钟寅也差不多要疯了,抓她的手,小郡主却死不松手。
“放手!给我放手!你是疯姑吗,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疯姑是钟寅从前的街坊,天生疯病,披头乱发,眼斜嘴歪,只会“啊,啊”地举着破碗向人讨饭。
小郡主完全不理,钟寅无奈,猛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挺起腰身,双手扣住她肩胛处,她手臂不及钟寅长,扯落了手中的几根发丝后便够不到了。
她却越战越勇,伸长指甲在钟寅脸颊上又抓又挠,钟寅使劲将头扭向一边,心里大骂晦气。
正僵持间,忽听一人喝道:“钟寅你在干什么!”
钟寅一抬头,是常玉来了,身下的少女也是一怔,钟寅趁机翻身站起。
小郡主也坐起来,眼望着常玉,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常玉快步上前查看:“小郡主,这混小子伤着你了吗?”
也不待她回答,伸手一巴掌打在钟寅脸上,出手迅捷如电,钟寅根本闪避不及,常玉这一巴掌和小郡主不同,虽也没使几分力,却打得钟寅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3
小郡主走到常玉身边,拉扯着袖子向他告状,她玉臂上确实被钟寅留下几道微红的指痕,常玉脸色一沉,喝命钟寅罚跪一日,小郡主便闭了嘴,偷偷打量钟寅。
钟寅哼了一声,拍拍身上扭头就走,钟家虽然落魄了,但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头可断却低不下。
本来回房背上包袱就要走的,常玉随后跟了过来,踱步片刻只是轻叹一声:“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是留是走都由得你,天下虽大,又有多少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你已长大了,也要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舅舅也要你来保全。”
钟寅默然,恰好丫环送早饭过来,常玉就招呼他一起吃了饭,而后又去忙了。
钟寅已沉静下来,他原本就是少年老成的性子,像今日这样闹脾气已是好多年没有过的事情了,他把碗筷收拾整齐,慢吞吞走到马厩旁,跪了下去。
中午丫环来送饭,走到他身边轻声说:“小郡主午睡去啦,你且休息一会儿吧,小郡主不是小气的人,下人们得罪了她,她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你瞧她并不着人来看着你,可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歇息一会儿不打紧。”
钟寅摇了摇头,到了黄昏时分,也不见小郡主现身,心里嘀咕:“她大约是把这事忘了,我竟然傻乎乎地跪了一日。”就要撑着身子站起来。
忽听一人脆声说:“太阳还没下山呢,就敢起来么,谁给你的胆子呢?”声音娇柔婉转,正是小郡主,钟寅回头一望,只见她从远门那边走了出来,叹了口气,复又跪下。
待她走到身前,钟寅又瞥了她一眼,见她已换了一身藕色衣裙,亭亭而立,脸上带了点笑意,一双杏眼得意到弯了起来,亮晶晶的,尤其美丽。
他在此跪了一日也不觉怎样,这时一见了她,顿时又是怒火中烧,冷冷一哼,转过脸去不看她,心想她若是个男孩子,非得摁她在地上狠狠揍一顿不可。
小郡主负手在他面前踱步,扬着脸问:“你可知错了吗,给我赔不是,我就让你起来。”
钟寅冷笑:“郡主武功可真是厉害得很啊,小的想再讨教一次,不知郡主敢不敢呢。”
“你……”
小郡主气怔了,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又不肯让着自己,大是踌躇,又不肯服软认输,赌气大叫:“好呀好呀,比就比,我怕你呢!”
钟寅这才仰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扶地就要站起,小郡主不待他站起身来,飞起一脚向他踢来,钟寅早防备她这一招,闪身退开,手扶着马厩活动了下腿脚。
小郡主欺他腿脚不便,攻他下盘,钟寅矮身钻入了马厩里,惊得群马扬蹄嘶鸣,小郡主紧追进来,钟寅却只在群马之间左钻右闪,扬手一掌打在一匹青鬃马马臀上,他力气不小,这一掌又使了八成力气,青鬃马只痛得嘶吼一声,扬蹄直立起来。
砰砰两声,拴马的绳索竟被青鬃马扯断,落蹄之处正是小郡主头顶。
钟寅也是始料未及,心中大惊,纵身扑了过去,小郡主惊叫声中,钟寅已将她纤腰一捞,抱着她躲开马蹄,两人就地滚了几圈,很是狼狈。
青鬃马扑腾几下就安稳下来,小郡主惊魂未定,缓缓撑起身子,猛觉一阵恶臭扑鼻,左边脸颊上热烘烘的似沾了什么东西,她顿了一顿,随即啊的一声大叫,比之方才身在马蹄之下叫得还要惊天动地。
钟寅被她震得偏开头去,瞪眼瞧着她脸颊上一片新鲜的马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抿着嘴悄悄地把身子向外撤,以免她暴起伤人。
小郡主恨恨瞪着他,话还未出口已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掩着脸奔出了马厩。
钟寅站起身来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走过去将青鬃马系好,还是忍不住抱着马脖子大笑几声,这一整天的闷气到此才算发泄干净。
这一晚直到躺到床上,钟寅还在不停回味,迷迷瞪瞪间都会勾唇笑起来。
4
“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第一天,你可想起些什么?”钟寅揽着怀里的人,低头轻语。
俪妃,就是当年的小郡主,骆玉笙。
年少情深,失而复得,钟寅自然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
她听得入神,听到这句只是摇头,目中带了些说不清的光芒,似缅怀似憧憬,把自己往钟寅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钟寅另一只手端起茶润了润喉,低垂了眼眸看不清神色。
“后来怎么样了呢?”俪妃小心地问。
“后来。”钟寅半眯着眼睛淡淡道,“我离开了京都。”
……
钟寅在庆王府待了三年,这三年里,他帮衬着常玉办了几件极漂亮的差事,但明面上还是饲马的小厮,这是明暗相佐便宜行事的道理,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他和小郡主的关系也渐渐明朗。
其实自他们初遇,钟寅就非常清楚自己对小郡主的心思,也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了小郡主对他的心思。
但他绝不是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这三年里他习文练武,跟着常玉学为人处世的道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勤奋。
他几乎从没主动去找过小郡主,但两个人偶尔在府中相遇,隔着人群相视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人间无数。
又或是许多清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在桃林练武。
初见那天打过两架之后,钟寅就小郡主的武功招数问题问过常玉。
常玉的回答是,小郡主缠着他要学武,钟寅的母亲教过他钟家掌法,他就以此为骨架,琢磨了一套适合女孩子练的掌法,优雅美观,但实用性不强。
学武要从小练气开身,哪有那么容易呢,小郡主养尊处优,常玉也不忍她受这份辛苦,就拿一套花架子来搪塞了。
钟寅却不惯她毛病,两人后来动手比划,钟寅常常把她气哭跑走,她胡搅蛮缠的时候还会表现得不耐烦。
但只要她肯认真学钟寅就肯认真教,虽然也是改良版,却都是他悉心推演,有用的招式,足以让她防身自卫。
小郡主也心中有数,找到机会就来缠他闹他。
实在被钟寅气到了就呈呈威风,闹闹脾气,难为难为钟寅,钟寅也大都让着她。
她别扭自己也别扭钟寅,折腾了一年多,才肯对自己承认是喜欢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坏小子的。
少年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比如钟寅对谁都冷面冷语,不卑不亢,唯独眼神掠过她时,会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宠溺,这眼神她懂。
比如小郡主开始留心女红,学做汤羹,她曾做了一篮子糕点带去桃林,自己咬了一口就吐了,但看到钟寅能似笑非笑地吃下几块,就能开心一整天。
后来钟寅回忆,这三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年,哪怕日后龙袍加身,坐拥天下,都不足以与之相较。
桃花谢了又开,日头落了又升。少年越发挺拔稳重,少女也舒展开了眉眼。时间就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大梁清河二十六年。
当时雍王势力渐成,对正统皇室的威胁越来越大,庆王作为保皇一党,长期驻守京都的南面关隘锦城,形成了两王对峙的局面。
谁都没有想到,开战的导火索落到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身上。
雍王派人绑架了小郡主。
5
京都地界,朗朗乾坤,几个身手极佳的蒙面人直接跳上小郡主的马车,杀了车夫和随从,挟持了小郡主扬长而去。
庆王不在京都,消息送上去,皇亲国戚们都慌了阵脚。
倒是常玉冷静,第一时间叫封了城门,守城的将士迟疑,钟寅已神情冷峻地取了庆王令牌赶来,两人再分头带了人,从京都巡防到三教九流,从外来人员到落脚之地,一路不管不顾,细细盘查,很快有了眉目。
挟持小郡主的,是雍王颇为倚重的义子。
原本牵涉到了政事,事情就该束手束脚,复杂多变了,但钟寅岂管那些,毫不理会什么从长计议、宫里的裁决,直接带人杀了进去。
那一夜,城郊的那所偏僻宅子里,钟寅结结实实出了个名,一言不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雍王义子也重伤在了他的剑下。
常玉没有阻拦也没有帮忙,从钟寅私拿庆王令牌的那刻,他就知道这件事情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了,就算庆王出面,也未见得会保下钟寅,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情背锅负责。
而他要做的是自保,一面在暗处观察,一面委派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给钟寅收拾行装安排退路。
等钟寅杀到小郡主面前,已浑身浴血,他牵着她走出宅子,上了常玉的马车,一路出了京都。
马车上,小郡主低着头给钟寅包扎伤处,钟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最后笑笑说:“郡主这手艺,啧啧,我觉得不包能好得快些。”
小郡主没有笑也没有恼,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落在他身上。
常玉叹着气把准备好的行囊交代给钟寅,让他去北境投奔景王,这是他二人,乃至庆王都早早布下的一步暗棋,不成想真有用得到的一天。
出了京都,三人下了马车,自马车上分了一匹马给钟寅。
分别在即,小郡主扯住他的衣衫,哭得楚楚可怜,不肯放他离开,钟寅也再难自抑,探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相拥。
他后来总能想起那个夜晚,不是想起恣意杀戮,而是想他把小郡主圈在怀里的那刻。
她的哭声,她的泪滴,她眼里倒影的自己。
仿佛他的一生都在那一刻凝结,是他日后呼吸、奋斗的全部意义。
常玉牵马站在一旁,不忍心去催促这两个少年人,他想起了小郡主早逝的母亲,回眸的一个微笑便让他甘心用余生去守护她的至亲骨肉……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起码与他相比,钟寅是幸福的。
那天夜里,十七岁的少年一骑绝尘奔赴北境,开始了他的另一段人生。
6
景王是除了雍王之外势力最大的藩王,少年时和庆王算得上是兄友弟恭。
钟寅跟随景王征战沙场,沉默寡言又能征善战,让他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景王的左膀右臂。
清河三十三年,雍王大军重兵压境,景王也挥军南下。
庆王自小郡主被绑架便开始不断和雍王发生小规模摩擦,奈何宫里那位不成气候,庆王独力难支,正统皇室气数将近,倒成了雍景二王相争的局面。
清河三十四年初,锦城被破,雍王长驱直入,兵围京都。
钟寅一直关注着庆王,所以破城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到了他手上:庆王战死,小郡主当时也在锦城,破城之际庆王安排常玉将她送出城去,下落不明。
收到消息的景王也慌了神,大军继续推进,在京都郊外与雍王正式开战。
巍峨城墙外,残阳如血,尸骨成山。
至尊之位近在咫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成王败寇,地狱人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三个日夜,景王败了,死在了雍王死士的冷箭之下。
京都城门大开,迎接新王。
就在此时,心思一直不在这场战争上的钟寅,收到了亲信传回的小郡主的消息。
常玉和小郡主被雍王义子的队伍追上,常玉及亲随力战而亡,小郡主的马车坠崖,生死不明。
不明。
这是亲信的说法,不明就是还不确定,他们这么说,钟寅就这么信。
但亲信们依然感受到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滔天怒火。
钟寅仅带了部分亲信部队就去截杀雍王,倒是一呼百应,危难之际无头苍蝇一般的景王残军重新又汇聚于钟寅麾下。
他宛如一尊嗜血的杀神,冷面寡言,一身戾气,一场血腥的会见之后,雍王死在了钟寅剑下,景王部众趁机造势,钟寅就这样阴错阳差的杀上了皇位。
清河三十三年末,风雨飘摇的骆家王朝终于彻底落幕,年仅二十四岁的钟寅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庆。
……
故事告一段落,俪妃却久久回不过神,怔怔看着钟寅棱角分明的侧脸。
她自以为懂得他的深情,其实不懂。
她自以为拥有了他全部的宠爱,其实不能,当然不能。
她没有了那些过去,怎能完整地拥有他的爱。
钟寅的眼神慢慢转过定焦在俪妃身上,他的神情和这个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让俪妃的心一下子慌了。
“当初我找遍了山崖下,没有找到尸骨,直到后来你出现在我面前。”他声音冷冽,“只可惜,骆玉笙的所有,在我这里都如刀琢斧刻,所以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俪妃没有动,却有水雾弥漫上眼眶。
“可我太想她了。”钟寅目光转开,淡淡看向寝殿里铜制的鸳鸯烛台,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木然重复了一遍,“我太想她了。”
俪妃哭出了声:“不,不要,不要。”探出手想再要去牵他衣袖,却又不敢。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要’什么,不要拆穿她或是不要丢弃她。
她一直都知道钟寅的宠爱于她是一个绮丽的梦,但这个梦已美到让她失去了醒来的勇气。
夜已深了,钟寅还是走了。
俪妃啜泣了一会儿,很快冷静下来。她还没有输,哪怕钟寅知晓她的来历,哪怕是把她视为一个替身,但她只要还顶着这张脸,她就不会输!
平步封妃的是她,宠冠后宫的是她,能把这份荣宠延续下去的,也只能是她!
长相似皇帝丢失心上人,她装失忆冒名入宫,平步封妃受盛宠
她耐心地等待着。
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是接二连三让她无力承受的消息。
钟寅突发重疾,在又一个大雪夜里驾崩,讣告已公告天下。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钟寅的贴身侍女给俪妃传了句话,他说,他并不想要这个天下,他走了,离开京都了,去找一个人。
7
俪妃惊呆了。
至尊之位,倾世之权,他竟然如此决绝地放手,去找一个生死不明下落不知的人。
还没等她从中缓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个勇敢坚毅的女人,很快振作起来,联合自己背后的推手,当朝丞相,用腹中之子打点上下、稳固朝局。
亏得钟寅军中余威,‘驾崩’前的打点,以及别有用心的丞相,她的地位得以保全。
勾心斗角、血雨腥风的几年过去,她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
虽然她也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但并不足以挫败她,她对权势的追逐,和丞相、朝臣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起钟寅,想起雪中与他的初遇,想起那些深情无限的眼神。
想到难以自抑,在寂静寝殿的大床上,缩成一团低泣。
拥有过,才觉得更残忍。
他的深情,他失去挚爱的伤痛,她都懂得了。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后来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钟寅,依然年轻挺拔,眼睛里有光,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他敲开了一扇门。
一个容貌与她肖似的女子打开了门,荡起一个很美的笑容:“坏小子,你回来啦。”
她醒来默默了许久,就当这个梦是真的吧,足以慰她余生。(原标题:《桃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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