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时候,宪政这个词,就如同“区块链”之于今天——人人都在谈,真懂的却没几个。
勉强说来,也就三个人:第一个是革命阵营的宋教仁,孙中山评价他为“革命党的宪政专家”;第二个是改良派的梁启超,端方称他作“宪政研究第一人”;第三个就是杨度,《走向共和》电视剧里,袁世凯把杨度捧为“宪政大师”、“宪政专家”,这虽是编剧加戏,但这两顶高帽,杨度确是受之无愧。
《走向共和》里,袁世凯以慈禧不愿意劝杨度推迟立宪
晚清时,朝廷要搞立宪,就只能找这三人,而宋是革命党,与清廷势不两立;梁启超则因为戊戌年的种种恩怨,只要慈禧执政一日,他和清廷便无合作之可能;相形之下,杨度身上并无多少历史包袱,当清廷有意立宪,他的机会来了。
立宪运动第一步,即1905年载泽、戴鸿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他们的团队有一个参赞叫熊希龄,乃是杨度和梁启超的老相识。考察途中,他向五大臣献策,邀请一位“精通宪政的人”“代写几篇有关各国的宪政文章”。按他的说法:“我国精通宪政的人才,只有两个:一是梁启超,一是杨度。他俩目前都在日本。梁启超是朝廷的罪人,不能找;不如去找杨度,请他代写。” (杨云慧《从保皇派到秘密党员——回忆我的父亲杨度》) 于是他到东京找到杨度,结果杨度还是拉上了好朋友梁启超,两人共写了三篇文章:杨度代笔《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梁启超代笔《东西各国宪政之比较》。
载泽等大臣出洋考察宪政,1906年,英国伯明翰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一起代笔门。其意义,对梁启超而言,更多在经济,对杨度而言,更多在政治。它首先是一针催化剂,使杨度渐渐意识到,专横而颟顸的清廷原来可以教化,他的宪政梦与帝王术大有用武之地;其次是一块敲门砖,令杨度名动于满朝公卿,从而打开了通往庙堂的大门。
1906年9月1日,清廷宣布“仿行宪政”;10月,杨度“纳赀捐候选郎中”,其时他还在日本留学,然而投效之意,昭然若揭。一年半后,张之洞和袁世凯这两位政坛大佬,以“精通宪法,才堪大用”之名,推荐杨度入仕,清廷即日颁发上谕:“候选郎中杨度著四品京堂候补,在宪政编查馆行走。”郎中是五品官,直接提拔到四品,已属恩宠。
1908年春,杨度进京,步入政界,壮志满腔,豪情万丈。如此际所作《驱车篇》诗云:“驱车涉名都,曳履升华屋。中庭厕清宴,列爵会高族。名俱奏笙竽,研唱踰桑濮。绿池起鳞介,广囿鸣牝鹿。”与此相应,舆论界对于这位名噪一时的宪政专家入主宪政编查馆,也是寄予厚望。《盛京时报》专发社论,希望杨度“必能出其所学,以编成中国之完全宪法,而为实行立宪之预备”,并告诫他不要以此“为要结权贵、导引功名之具”,而要做到“上无负国家擢用之心,下无负人士希望之意”。
吊诡的是,杨度在晚清,仕途可谓春风得意,从四品京堂至二品大员,只用了短短三年半时间;心境却渐趋低落,以诗为证,入京两年后所作的《回风篇》,再无《驱车篇》的笙歌鼎沸,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国事日非,无可救也。”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度
可从两则旧闻说起。一是 杨云慧回忆其父杨度在颐和园讲宪政:
……父亲在颐和园涵远堂的讲台上举目一望,只见那些王公大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有的在抽水烟,有的在闲聊天,有的瞪着两眼,注视着这个不畏虎儿的青年,想要看看宪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些人更抱着藐视的态度,勉强地在听着,还不时地发出冷笑。我父亲却视若无睹地站在讲台上,态度大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阐述立宪的必要和宪法的内容;后来又谈到如何才能够国富民强的问题,其内容取自父亲所写的那篇十四万字的《金铁主义》长文。有人提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父亲也都一一作了回答。由于这些人对于宪政懂得不多,也没有多大兴趣,听完也就算了。
后来有人对我父亲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不怕说错了话,要遭杀头的罪呢!”父亲只报之一笑。
此事之要义,不仅在杨度怎么讲,更在受众怎么反应。结果不外乎六个字:听完也就算了。这正是杨度落寞的一大原因。他所供职的宪政编查馆,属于智囊或智库,其职责主要是理论生产。当他所提供的宪政理论乏人问津,他所阐述的“立宪的必要和宪法的内容”如泥牛入海,无力感必将随之而生。
第二则旧闻,与杨度在宪政编查馆的工作有关。1908年8月27日,清廷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及《九年预备立宪逐年筹备事宜清单》。由于对君权过于强化,对民权过于弱化,以及九年预备期等问题,导致立宪派与舆论界严重不满。时有传言,认为这两份文件都出自杨度之手——足见时人对他的看重——导致他被殃及。对此,他作《布告宪政公会文》 (他是宪政公会的领袖) ,借此向社会辩白:“《钦定宪法大纲》及《预备事宜清单》,鄙人未尝参与一字,且于其时更申三年之说,作表列说,以冀其行。”——此前争论预备立宪的年限,最短的主张是两年,最长的主张是十五到二十年,杨度主张三年,他的宪政编查馆同事大多主张十年,最后折中为九年。
大纲、清单的起草者,肯定出自宪政编查馆。不是杨度,那是谁呢?据考,应是汪荣宝等人。这两份文件颁布后不久,杨度曾提出辞职,理由是“屡次被参”,而且“到宪政馆后迄未派得重要差事”。起草大纲、清单,自然是“重要差事”,如果杨度参与,何必抱怨。据《盛京时报》报道,起草期间,汪荣宝等人有意把持,排挤杨度,“现在凡有会议,即由汪荣宝、钱承志、章宗祥、曹汝霖等数人在大甜水井某宅密议,不独杨度及与杨同志之人无从与闻,其他科员亦皆未与其列”。
这背后,有一关键问题。汪荣宝为什么要排挤杨度,而且能够成功?须知彼时汪氏只是宪政编查馆编制局正科员,论职权、声望,都不如杨度。所以他的排挤,必有上意。上峰何以不待见杨度呢?这也不难解释。杨度的宪政观过于激进,汪荣宝则相对保守,“素重君主大权主义”。“因此,由宪政馆中的‘汪荣宝辈’起草比由‘杨度辈’起草更能使《钦定宪法大纲》体现皇室意志,确保《钦定宪法大纲》能够‘巩固君权’。” (彭剑《清季宪政编查馆研究》)
由此再来说预备立宪和杨度的宪政观。我们首先要追究一个问题:清廷为什么要立宪,慈禧为什么要立宪?
《钦定宪法大纲》
立宪当然不止一个原因。载泽出洋考察宪政归来之后,曾上《奏请宣布立宪密折》,列举了“立宪之利有最重要者三端”:一曰皇位永固,二曰外患渐轻,三曰内乱可弭。这三点可谓成说。请注意它们的顺序,第一条最关键:“立宪之国,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故于行政不负责任,由大臣代负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议会与之反对,或经议院弹劾,不过政府各大臣辞职,别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迁,君位万世不改……”载泽以日本宪法为据,并请日本政治家伊藤博文、法学家穗积陈重加持,称君主统治大权凡十七条,包括裁可法律、公布法律、执行法律,召集议会、开会、闭会、停会及解散议会,以紧急敕令代法律,任官免官,统帅海陆军等,简直无所不有,无所不能。据说慈禧同意立宪,即被此折所打动。
参照《钦定宪法大纲》,可知“巩固君权”正是预备立宪的第一要着。大纲头两条明文规定:“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随后列举了君上大权,包括钦定颁行法律及发交议案,召集、开闭、停展及解散议院,设官制禄及黜陟百司,统率陆海军及编定军制等。对比1889年颁布的《大日本帝国宪法》 (明治宪法) ,不难发现,大清皇帝权力之大,已经超出日本天皇。君上大权之后,大纲还列举了臣民权利义务,那有限而空洞的几条,“不过徒饰宪法之外观,聊备体裁,以慰民望已耳”。是以章太炎评价道:“推其意趣,不为佐百姓,亦不为保乂国家,惟拥护皇室尊严是急。”
大清立宪,模板是日本,日本的模板则是德国。在君主立宪制的政治谱系当中,这一模式叫实君立宪。与其相对,还有一种模式,曰虚君立宪,典范是英国。对于这两种模式与三个国家,杨度认为,论宪政程度,英国最高,德国其次,日本最低。所以他的政治目标乃是英国的虚君立宪制,大权操于国会,虚位以置君主。这与清廷的心思完全南辕北辙,基于此,他怎么可能得到重用呢?
清廷立宪,主权在君,《钦定宪法大纲》因此被称为“君权宪法”。杨度的宪政观,主权则在民。1908年6月下旬,他在天津法政学堂发表演说,直言不讳:“立宪国之政府原系人民之意思,故为人民之政府,专制国之政府独立专制,实为政府之政府……立宪国之政府虽以命令行之下,而有国会以人民之意思达于上,政府、国会两者立于平等之地位;专制国自政府以及下级官吏,无一不巍然压临于人民之顶上,人民虽有意思,概不得发表,以致事事仰承于政府。”
按照杨度的定性,清廷虽有宪法,实质还是专制。
再说预备立宪。为什么要加以“预备”二字呢?“仿行宪政”宣布之际,清廷声明,“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两个原因,一是规制未备,二是民智未开——后一点我们非常熟悉,如今也是流行语——故而立宪需要一个预备期。
前面提到,杨度把预备期定为三年,几乎是当时最短的一种。这纯属无可奈何之举。究其本心,也许可直接废除预备期,他应该无比赞同张之洞的话:“立宪实行,愈速愈妙,预备两字,实在误国。”试看他在天津法政学堂的演说,其中对民智未开与立宪缓行的关系大加批驳——在他口中,民智称作“人民程度”:
中国预备立宪缓以数年之期限,其所借口者人民程度不足……夫程度不足云者,必有一足程度者为之标准,如英为立宪程度极高之国家,德国、日本亦立宪国家,执此以互相比较,德与英比较,德为不足,日与德比较,日为不足。中国将与英比较乎?将与德与日比较乎?夫果如是,既有英国,德可不立宪,既有德国,日可不立宪,有是数国者,中国亦不必预备立宪矣。噫!斯盖大谬大误之说,非至愚至暗,其谁信之?然则比较云者,要在本国与本国相比较耳。德之政府与德之人民比较,德可立宪。日本政府与日本之人民比较,日可立宪。中国预备立宪非预备与英与德与日本立宪,乃为本国立宪耳。政府乃以人民程度不足为借口,或实存此心以测人民,不知政府乃由本国人民之特定所组织而成者,其真敢自负自信与英、德、日等之政府有同一程度乎?不然,不得执人民程度不足之说也。
这番话,还是与预备立宪唱反调。朝廷一口一个“民智未开”,杨度则高呼“凡系国家皆可立宪”,换言之,立宪根本不需要民智开不开,民智开要立宪,民智不开更要立宪。一年半前他创办《中国新报》之时曾说过,可用立宪促进人民程度,“进行一步,即程度高一步,鼓其进行,即所以养其程度,若不进行,而待程度之足,虽再历万年,犹将不足也”。此外,他还谈到政府程度,假如人民程度不高,政府由人民所组成,其程度能有多高呢?正如他在《金铁主义说》中大声疾呼:“吾友新会梁氏(梁启超)曾言:中国政府若能开明专制,当能促使人民程度进步。予则谓与其求有开明之政府,而人民赖之以开明,何如求有开明之人民,而政府不得不开明乎!”
1906年,广西桂林公立学堂运动会,主席台横额上醒目地写着“立宪万岁”
遗憾的是,此时此刻,大清皇族的耳朵已经选择性失聪,除了枪声,他们只怕什么都听不到。杨度呐喊了两年,几无反响,渐渐心灰意懒,归入沉默。不久,大清完了,所谓立宪,则成往事,鲜见提及。
难得一次,应是1915年杨度作《君宪救国论》,曾翻出这笔旧账:“……清室之所谓立宪,非立宪也,不过悬立宪之虚名,以召革命之实祸而已。”“一面悬立宪之假名,为消极之对付;一面与皇族以实柄,为积极之进行,二者皆所以创造革命也。皇族怙权弄法,贿赂公行,凡其所为,无一不与宪政相反,人民请开国会,无效也,人民请废皇族内阁,无效也。立宪党政策不行,失信用于全国,于是革命党代之而起,滔滔进行,所至无阻。”最后援引西儒之言,盖棺论定:
“假立宪,必成真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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