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个人隔家再远、离家再久,哪怕是早已忘记了家的样子,但他只要听到一声亲亲的乡音,或读最有家乡特色的哩语,那浓浓的乡愁就会顿时给稀释,可以这么说,“乡音,是我们回家的钥匙。”
(一)关于赤岸的简史
赤岸人建了一个群叫《家乡情结》,把我也作为成员拉了进去,里面不发红包,不做广告,只讲乡情,让我这位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赤岸人有了归属感。最近群里关于赤岸话的一系列讨论,更让人饶有兴致起来。
赤岸是江阴市最东的一个村了,位居顾山镇最东北,而顾山本已是江阴至东南的乡镇,所以这里的东乡方言想来就该别有风味。赤岸有大、中、小赤岸之分:大赤岸是一个历史存在,明代时聚居人逐渐增多,形成贸易市场,称“斥岸市”,明代属东顺乡,清代属四保此字号,民国时设赤岸镇,是为其辉煌时期。既然是江阴的一个镇,再小也统辖过若干个村,我老家所在的原行政村模范(原名宝莲,以寺为名,1951年始名)村各自然村,1927年归属赤岸镇,正是民国的那段时期。建国后,这里仍归赤岸管辖,不过已经称为乡了,方志上标明,连更西边隔倪塘河的漍东村1949年仍属赤岸乡,是为赤岸乡至西。直到1956年建立赤岸合作社、1958年建立北漍公社,赤岸镇的概念才完全打破,成为北漍乡(后为公社、镇)的一部分。但赤岸作为一个宽泛概念上的地名却一直延续了下来,大赤岸的范围,大概东至与现张家港市的界河——夹江塘河,北至二干河,西至现在的张家港运河一带,南至与红豆村永安桥。中赤岸当指现在4.76平方公里的范畴,人口超过4000人,包括并村之前的赤岸、蒋巷、邓东三个行政村,共31个自然村。小赤岸是指并村前的赤岸行政村,而赤岸街上则已经专指赤岸小集镇,约5.3万平方米的面积,甚至专指赤岸的新老商业街。
(二)赤岸方言特色
赤岸人有着与邻乡邻村不完全一样的方言,方言在吴语区常熟小方言带中几乎都叫“闲话”,一个“闲”字包罗了语言的密码,它区分了官方文字和读法的正式性,更把方言是用于日常交往之工具属性突显无遗——在乡村,凡事没必要事事当真,那才叫家长里短。赤岸话总体上属于吴方言大区中的常熟方言小区,是常熟话与常州话的一个过渡片区,总体上可划入北漍方言小区块,但也与北漍镇区话在个别词字的发音上有着分野。可以这么形容:赤岸闲话比苏州闲话硬一点,但比江阴闲话可要软得多。如果一定要找出原因,河道的阻隔作用可能是重要原因,江南许多地方的“闲话”不一样,往往是河东是一出,河西就是一入了。江南人骨子里水多,从方言的差异中也能抖出一汪汪水来。
先说与东面的凤凰人“闲话”中的重要差异,一个“社”字就是泾渭分明,凤凰人说这个字时是声同“凿”,而赤岸人的说法是“柴”,把它组成词,“社会主义”、“公社”这两个常用词时,就能叫出不同的味道来,赤岸人鄙夷凤凰人时,经常会用这个字作为佐证,表明对方的未开化或“江北腔”。
与北面的塘市(现为杨舍镇)人“闲话”的区分,“螺蛳”很具代表性,塘市、栏杆桥一带的人叫“螺蛳”,而赤岸人的标准叫法是“蛳螺”,这种河鲜是夏令时的美味,可摸可耥,捕上来,或蒸或炒,妙味不同,但鲜美无比。赤岸人还把水路出口处通古倪塘河的一处小湾命名这“蛳螺湾”,明代乡贤李仲达还发出过:“若要李姓人做官,潮水漫过蛳螺湾”,表达对官场腐败的激愤,也让这个天下最小的内河小湾立万扬名。
与北漍人语言上差异的一个重要区分词是语气助词“了”字,用在形容词动词后面,北漍人叫“了(与普通话接近)”,赤岸则拖着调说“哉”。赤岸人会嫌顾山人温暾,意指他们热情不高,待人不够热切,这在方言里也能够找到不少证明,弗灵就是弗灵,弄送就是弄送,偏偏顾山人要说“少好”,两不得罪,啊里啊达(不爽快之意)。
赤岸话中的富有地方风味的特色词非常多,几乎是自成一体,比如跑快快、杭杭情情、拎置浪当、一作斩齐、皱皮阿那、擦屁、拆费、拆蜡烛、勒煞吊细、搞轧、吃搁头、勿塞头、豁边、塌屎做、陌生头里(突然)、寻吼思。“又”称“贰”,这很有古味。更有“擂”这样一个泛指做、干、上等意思的集合动词,喝酒干掉叫“擂忒”,搞定一个人也叫“擂忒”,把难办之事摆平也叫“擂忒”,求你去做一件事叫“恁扣擂呢”,等等。当年我到县城上高中时,在班上说“总共”时用了“一榻刮辣子”,引来了城里和西乡人的一片哄笑。
赤岸闲话里的构词还是有规律可循的,称谓一般是三种组合:老+称呼(老公公),阿+称呼(阿叔),好+称呼(好婆);词素+后缀,如膝馒头、河滩头、灶前头;合音字,如拗——勿要,沏——勿曾;虚词用得比较多:蛮、煞、勒、拨、拿(把);连词,如搭,是普通话里“和”、“与”的意思。另外,赤岸话的语速比较慢,甚至有拖长调门的感觉,而且多带有活、哉、脚(这些词都用在句尾,用以加重语气)等语气词。
赤岸话中的一些独特语词,及其自成一体,可能与先祖的来历来关。赤岸有李、蒋、严、陈等大姓,以李姓为显为望。他们虽然都是外面迁入的,但家族势力还是很能左右这块土地,也多少保留了先祖的一些语言习惯,久而久之,一些有特色的字词在同化的进程中得以留存,进而成为赤岸的语言标签,其中的语音学密码也掺合其中,待你破解。这当然也是任何方言的共同规律。与乡亲贤达们的讨论中,都有一种地域文化内质延续下去的期冀,同时也有好景难再的感慨,似乎,现在这种语言上的独特性正在丧失,有的小孩现在已经很少能说地道的赤岸闲话了,甚至在家里也已经以普通话对答无障碍,仿佛闲话只能在老一辈人中流传使用。这种感慨中包含着的无奈,想必每一份乡愁里都不可或缺。
(三)嬉笑怒骂皆乡亲
很想把赤岸闲话里的所有独特语汇罗尽,却在刚开始时就濒于绝望,因为这些平时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用文字记述时障碍无尽,并且,即使是已经出版的《顾山方言》(顾山人卞正环编著)等书籍,也只能说涉猎了相当小的一部分,它绝对是一桩说说容易做来难的事。这里,还是姑且循由一些分类来进行粗浅的例举。
先就日常交流交往中经常出现的词来说吧。人称代词, “他(她)”称厚,他们称厚德;你称恁,你们称恁德;我读偶,我们称偶俚。问谁叫啥人,或是鸾干,或老古;这样称贼梗(或十梗);那里叫个浪,这里叫依浪;外面叫外头,里面叫里厢,旁边叫半边。
亲友称谓中,爷爷奶奶,自明代以来一直叫公公、亲娘;外公外婆则叫好(长音)公、好婆。父母称嗲嗲、晤娘(姆妈),父亲的兄嫂称伯伯、孃孃,父亲的弟弟弟媳称阿(长音)叔、婶娘,父亲的姐妹及其夫则叫阿(短音)伯、姑夫;母亲的兄弟及媳妇叫舅舅、舅姆,姐妹叫阿(长音)姨、阿姨夫(娘姨夫);自己的大小姨子叫阿(短音)姨、连襟。儿子叫做伲子,女儿叫囡,儿女统称为囡伲,媳妇叫新妇,侄儿叫侄伲,侄女叫侄囡;公公婆婆叫阿(短音)公、阿婆;别人家的奶奶叫阿婆,“阿”在这时变成了长音,别人家的爷爷一般也叫公公,只是套上了某家,称某家(或是其孙的名字)公公。
对小孩子的各种昵称、谑称比较多,非常有特色,大致有小暨、七寸、五胜(老爷)、小(短)棺材、厌七杀、杀千刀、小蛮爽等,几乎都是咒骂小孩短命而形成的指代称谓,其中暨即鬼、七寸指棺材板上的钉的长度、五胜是一种小鬼,这种叫法比江阴人骂人说“婊浆(‘婊子养的’之快速读音)”要含蓄文雅且丰富得多。前面一般多指小男孩子,女孩一般叫小细娘。说一个孩子烦躁难以捉摸,叫“疠刦”,后来也经常用泛指心胸狭隘、喜怒无常之人。在贬斥人时,十三点是比较普遍的用法,另外三角黄石、精刮、呒攀谈、辣刮货也比较常用,有一个词叫“遮颜(或叫渣厌)”,有时后面还要跟一个叠字叫“遮颜陀陀”,赤岸村六队有一妇女因为惹人厌就获此绰号,被人叫了一辈子。表扬人长得漂亮叫“齐正/齐整”、“入调”,明显是书面语言用到口语上的典范。骂人脾气古怪叫“昂(阳平)三”或“霉三”,也有骂人用“三翘劣质”,指事事不驯服的。更有说一个人太过蛮横不讲理,叫做“绰阔”。说人眼神不好、辨事不清叫“者巴眼”,拖了长调训斥人说“者巴得个眼睛”时,这个人多半会窘得不得了。讲一个人做事不灵巧称木牵牵,或木知木搁,另一说是杜木关刀,应当与关公的兵器有关。有一句歇后语叫关云长卖豆腐——人硬货不硬,俗语“张飞哇呀呀,刘备活急煞”,更是说明历史人物故事早已进入赤岸人们心中。讲一个人“坏伯嚭”,则是引入了春秋时吴国的奸臣,这是在斥责人刁钻刻薄、尽出膄点子——历史记忆和历史评判岂是随便就为寻常百姓淡忘的!在我眼里,历史就是赤岸人经常用来打比方的材料,更是他们的宗教,谁让他们有足够耀世的先人呢!
时间名词也有特点,前、今、明、后天分别叫做卸籽、射头、今朝头、明朝头、后朝,上午叫上昼头,中午叫热昼心,下午叫下昼头,傍晚叫夜快头;明年称开年,去年叫旧年;白天叫热里头,清早叫朝晨头。
气象名词中,虹称鲎,闪电叫忽显,夏天起雷阵下雨叫起阵头,雾叫迷露。方位词里,天上叫天浪,地上叫地浪,上为上头,下为下头。地方叫场化,在叫勒浪,连起来说“恁蹲勒得啥个场化?”多半已经是在指责你所呆非地了。
菜蔬水果水菜之类,南瓜叫蕃瓜,不忘其来自西域之外;玉米叫御麦,大概是被视为朝贡品的缘故吧。小青菜叫细菜,马兰头叫马菜,荠菜叫谢菜,金花菜叫草头,萝卜叫老(长音)卜,面粉叫干面,花生叫长生果;鱼读为ENGAI(类“藕”,第二声),虾为大花,鳜鱼为暨藕(不知是否因其长相诡异而以“鬼”命类)。这些发音习惯根深蒂固,但约定俗成,几乎不容更改。
(四)农耕文明的内蕴
家居的大背景下,各种词语也是丰富多采。家具叫家生,淘米萝叫筲箕,托盘叫反均,草席叫白席,装米麦的口袋叫叉袋,房屋架叫桁条,天井叫庭心,放祖先神位处叫家堂,屋檐下水叫洋沟,侧厢叫园堂,正屋前搭出的歇息处叫廓棚,正屋子后搭的辅房叫披头,遮荫帘叫车帘棚,盖稻米的箩或柴箩叫扇,囤米麦的竹编条状物叫栈条。锅子叫镬子,锅盖叫镬赶,汤匙叫足勺。斗笠叫箬帽,土布叫杜布,报纸叫申报纸(与大上海的《申报》有关)。油条叫石桧,包子叫馒头,馒头叫大包子。筷子叫筷柱,筷笼叫筷柱筒,水壶叫吊子。祭祖或丧酒席叫羹饭,婚宴称喜酒。猪舌头叫赚头。收拾菜叫拣,以手掂物轻重叫戥,削叫扦,以手传物叫售,用筷夹菜叫搛,热饭、蒸菜都叫顿。浮叫汆,按叫掀,流叫淌。藏物叫囥,人躲起来叫畔或畔笼或囥笼,收拾东西叫归,寻找东西叫梳,斟酒叫筛洒,传染叫过。换叫掉,背称掇。买散装酒或油叫拷,买米叫量,买菜叫秤,买布叫剪,买肉叫镦,买中药叫撮,买小猪叫捉,买葱叫回,买一部分叫拆,买全部叫一折倒。米行亏本叫摊行,捉猪叫猪六。租门面叫盘,秤物时秤杆略翘叫先,商请还价叫推扳一点,不堪吃亏叫推扳不起。硬卖叫压拨恁,弄虚作假叫掉枪花,从中作弊叫做手脚,不当面接手叫隔手账。刚发财叫暴发头,有财产叫赅(GEI,第四声)家当,负债叫未完。恰好叫眼眼叫,缝衣针叫眼线,洗澡的铁锅叫浴缸,浴缸上用来垫脚隔热的叫乌龟板。
江南的农作经济自宋以来即以发达闻名,农业文明的兴旺发达造就了很多与此相关的众多词汇,也深深地浸淫到生命中,与日常生活无处不关联。笔者有一位邻居长辈邵家公公(后来成为我的后外公邵洵之,邵家好婆李碧莲正是赤岸李氏后人),在我幼小时经常穿筒裙(叫作裙)、持潮烟管,他曾带我去赤岸街上听书,在他嘴里,那些农谚、气象谚说出口时都是不假思索的,什么“天上缸爿云,明朝晒煞人”,“开门落一歇,关门落一夜”,“太阳落雨吓小暨”,“日出胭脂红,呒雨也有风”,“尺麦就怕寸雨”,“昏咚咚,六月初三进稻种”,“东南风,雨祖宗”,“东鲎日头西鲎雨”,“白露身不露”,“白露里落雨,落到哪里坏到哪里”,“霜厚暖,雪厚寒”……有一个画面印象尤其深刻,某日,我看到听到四处雷阵忽显,有些害怕,他微微一笑说了句:“东忽忽,西忽忽,明朝起来干卟卟”,第二天果然没有下雨,不由得对他非常佩服。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唤为“老娘”的邵月芬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显然得了好公的真传,说起来也是一溜一溜的。
与农事相关的各种农具现在罕觅踪影了,但它当时是与口粮连在一起的,所以多少也能记得。比如将水提升到水渠,在没有电灌站时要靠人力,那叫车水;用铁鎝(LA)翻田叫坌田,再翻叫倒田;插秧称莳秧,割稻叫作稻;逢雨天嵌在草鞋底下的铁打的、不是钉鞋的那种用具,叫铁乌菱;用稻草编成放在牛乍基上让牛走的辫叫脚荐;耕田赶水沓放在牛肩上的叫牛桁头;脱粒叫轧稻,浇粪叫浇污酿,粪坑叫坑缸;自留地叫杭头上。集体种田学大寨的年头,也诞生了一些顺口溜,比如这样一段:“出工像蚂蟥,收工像黄狼,做生活像螳螂,掘沟像钉桩,挑担像换糖,坌田像站岗”,真实生动地反映了那个年代人们对待集体农活的无奈和磨洋工,一点都不肯在干活时豪扫(加快节奏之意)、出劲,画面感特强,体现的是群众的智慧。
语言的丰富性还表现在产生了大量的俗语,这里面更包含了乡民的智慧。较真是用“五筋狠得六筋”来表达的;“天浪饿勿煞老鹰,地浪饿勿煞兵”说的是天地间的真理;“眼线大咯洞,盘篮大咯风”说的是淡定;“日里搭了搭,夜里追勿着”讲的是装逼者;“牙齿作作齐”是警告说话者别瞎说话;“只管羊卵子,不管羊性命”是在数落涸泽而渔者;“牛不打马不鞭,小人勿打飞上天”、“手浪种菜浪”、“棒头浪出孝子,筷头浪出忏逆”都是讲对小孩子要管教严格,棒头上身才不会生出不肖子孙;“田鸡跳得百丈,肚皮饿得瘪相;癞团鼓嘞鼓,吃得饱呱呱”,这又是靠天吃饭的人们的生存观察;“宁养千人憎,覅养隑壁凳”,则是讲宁要调皮孩子,不要木头木脑的;“乡邻好,赅(GEI)金宝”道出了乡村中邻里关系的重要性;“呒钿日晶喊,有钿勿消三日办”是说奢俭的关系;“邱人多说话,邱戏多锣鼓”意为沉默是金;“家呒主,扫帚顶倒竖”,其实是说勤俭治家的理儿;“牙齿阶石,说出勿赖”说的是诚信;“做贼偷葱起,赌铜钿叮叮起”,是说防微杜渐,不可轻视小恶。
歇后语也是智慧满满的存在,那都是生活经验和人世真理:热水瓶的肩胛——圆格,戴得箬帽乖嘴(亲吻)——碰勿拢头,毛豆烧豆腐——一块土上人,两个哑子困勒一横头——一呒讲头,石灰船火着——呒救,橄榄核(读“活”)垫台脚——活里活络,象牙上扳雀丝——硬找差疵,鸡搭八脚——对头,一只染缸里咯布——同样货色,江北人屙屎——头浪硬,卫生口罩——嘴上一套,六指头搔卵泡——介二(特别)奉承,太湖里淘——野野歪歪,戏台上的牙苏——全是假咯,老豆腐切边——装嫩,汤罐里笃鸭——出张嘴,屁股后头挂镰刀——斫屎(作死),十(折)脚走路——一五一十,歪嘴和尚念经——不入调,烟囱管里挂扎钩——吊心火,穿得蓑衣救火——引火烧身,脑壳里灌汤灌水——笨(与现代的脑子进水说岂不神似!),脚炉盖浪摊饼——麻子,黄山桥咯小猪——拎开算,棉絮落进麦芒里——缠勿清,筛子当中咯将军柱——一独杆子。对我而言,有两句经常有人对童年丧母、先后有两个后妈的我们姐弟提起:一是“慢娘咯棒头——早晚一顿”,二是一句俗语:“宁跟讨饭咯娘,覅跟做官咯老子”,说者饱含同情,却常常令我自怨自艾。
有两个极具地域味道的歇后语像是哑谜,要本地、上些年纪的人才明白其中“翘开”(奥妙)。一个是金林娘子(老婆的赤岸称谓)——反派。说的是本村沈家圩的金林的老婆,如果今天金林往东,金林娘子则一定往西,久而久之,就成了歇后语。怪就怪在得此雅号,金林娘子依然故我,我行我素,仍然坚守着与自己官人(丈夫的赤岸称谓)相反的立场、并与之对立,如此一辈子,人走了,名留在了歇后语中,也算不枉她一生的坚守或苦命。
另一个叫阿小换糖——饶三饶。说的是经常到本地来做小生意的挑担郎阿小,他出现前总会叫唤着:“换糖换眼线,破布头老棉絮,鸡毛牙膏皮,鸡黄皮旧报纸,香烟壳壳肉骨头……换糖吃喽——”有时还伴有一两声膛锣。阿小是顾山隆家堂人,人如其名的瘦小,挑一副担子,戴着有些剥落的草帽,眼睛耷拉,似醒非醒,脚步倦怠滞重,打着慢悠悠的拍子,在村里出现,闻声而至的小孩拿着家里的旧物、或是偷偷地拿家里半新仍好用的物品过来,围着阿小歇下来的挑子,等着换糖吃。阿小会慢吞吞地将东西接过,掂个份量估个值,然后将旧物放进箩筐,再转身,拿起一把戴着大螺帽的铁刀,在倒背上那么“叮叮——当”一敲,敲下一小块麦芽糖,小孩一般会嫌给少了,就甜甜地央上几句,阿小就会犹豫地再来一次“叮叮——当”,饶上更小的一块,如果仍然觉得不足,再来央求,“叮叮——当”的声音就会第三次响起。物物交换,换来牙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阿小的身影代表着许多内涵,却如此勾连着孩子们的心。
阿小的换糖声已经成为一个时代的背影符号,现在的隆家堂里,他的子孙有人接过了挑子,但交换的内容已经有了重大的改变,因为再没有孩子贪恋那廉价的麦芽糖了,他能提供的商品也变成了恋旧的老人们需要的小物件。出现在村里的闯江湖生意,在笔者童年时代还有不少,如“磨剪刀、锵菜刀”的磨刀师傅、也挑担进村的吹糖人、“江西人补碗——吱咕吱(自顾自)”这句歇后语的本原——补碗匠,当然还包括上门来的剃头师傅、卖豆腐花的,只是后者多半是本地师傅,他们凭着自己的手艺讨生活,也给宁静的村落带来了灵动的气息、外面世界的信号。渐渐地他们与乡亲们熟了,彼此就会心知意,还价都像是在拉家常、嚼白蛆(没事聊天)。
(五)亮出水乡的音韵底色
赤岸人对文化体育活动的热衷也算得上是一绝,渊源可能得算到先辈们力倡之“耕读传家“,赤岸街上原有遐迩闻名的藏书楼“得月楼”,位居明清江南著名藏书楼之列,可惜在清兵入关后的顺治二年七月初三被一把大火烧毁了。民国34年(1944)秋,还是在日占年代,赤岸由李石出面组织过群众书法比赛,后来成为我在模范小学上小学时的先生梅象贤就是参赛者之一。说得上的赤岸文化盛事还包括:民国4年,赤岸小学创办;1946年,赤岸开设有300座位的滩簧馆;1951年冬,赤岸成立了历史上第一支体育团队晓星篮球队,造就了地方体育传统;1965年,赤岸初中建成开学。1968年,村里组建锡剧《沙家浜》剧组,先在乡里大放异彩,并在周边许多地方巡回演出。45年之后的2013年12月初,剧组成员再相会,在村委会内广场,老演员们重妆登场,登台为百姓唱戏,遂成一时新闻,引得邻村人羡慕不已。舞台上,传来带着浓重赤岸乡音的唱腔,老演员和村民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憧憬,汩汩流淌着对美好生活的无边向往。
我的授业恩师梅群贤先生在回忆起这些往事时,念念不忘赵阿全电灯泡上呼香烟的故事。讲的是刚通上电的赤岸村村民赵阿全,见电灯亮了,以为是与洋盏(煤油灯)一样的燃烧物,就拿出香烟卷凑到灯泡上就火,结果怎么也点不着,大出洋相。这个经典故事无疑是在说现代文明与传统习惯的冲突,进入八十年代以来,赤岸和众多乡村一样,被急遽的变化弄得手足无措,乡愁涌动之时,正是传统被冲得七零八落、无所适从之时,赤岸闲话现在早已没了昔日风光,这种趋势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承载了荣耀、自豪、梦想的赤岸闲话也无可避免地改变着声调、韵母。村庄面貌经过整治已经焕新,但习俗和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却不可阻遏,记录了数代人深切记忆的老街也是人去楼空。好在,李家府第门口被埋到河底的一对石狮已经在几年前被重新挖出,置于村委会南广场上,成为赤岸历史的象征,而我们的童谣依然在孩童们的口中唱着,引发对故往和未来的无比憧憬。
我听得肺腑里有声音在逸出,透过鼻腔口腔变成歌唱,耳畔的旋律依旧动听:
——拍拍背,三年不咳嗽;拍拍胸,三年不伤风。
——亮亮高,板板桥,桥愈高,脚愈小,叫我哪亨跑。跎得跑,抱得跑,搀得跑,瞎(吓)佬佬。
——哭斯赢,卖老鹰,江北扫帚打老鹰,老鹰打勿着,气煞脱恁只哭斯赢。
——矮东洋,摇摇机关枪,机关枪断脱,矮东洋死脱。
——鸡鸡斗,蓬蓬飞,飞呀飞呀飞;驼驼娘,卖生姜,生姜头浪杜个小细娘!
——金勾勾,银勾勾,啥人要赖,做只小狗。
——罡铃罡铃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啥个小菜?茭白炒虾,田鸡踏煞老乌,老乌告状,告拨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蜻蜓,蜻蜓点水,点到观音,观音撒屁,撒勒羊妈妈嘴里,咩~
——小倪倪,遢鼻涕,一遢遢到河底里,拾着一只金挖耳。
——亮月汪汪,贼偷酱缸,啥人听见?聋甏听见。啥人看见?瞎子看见。啥人追牢,耷脚追牢。
——亮月亮,白叮打,家家场上好白相,大姐叫,二姐跳,三姐跌一跤,引得满场哈哈笑……
作者简介
晓澄,本名陈晓东,江阴顾山镇倪塘里人,无锡市作协、江苏省诗词协会会员,江阴市作协理事。先后在江阴市教委、宣传部、政府办、顾山镇履职,现供职于江阴市民政局。
来源:微信公众号“乡愁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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