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早前在金马电影大师课上,表达了与汤唯合作《黄金时代》的遗憾。
一下就在网上引起了热议。
不清楚状况的吃瓜网友,先听我考古一下背景。
这部上映于2014年,长达3小时片长的萧红传记电影。
剧本由李樯写了3年,全明星几乎不计回报出演(30几位明星总片酬加起来只有370万)。
最终票房惨淡,豆瓣7.4口碑褒贬不一。
从结果来说,这与主创投入的热忱、努力与野心相比,肯定是不如人意的。
许鞍华和汤唯都对这个戏不满意,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10年后,许鞍华明白了,也首次谈起了她跟汤唯合作的问题。
彼此都很努力,但努力的方向不对。
汤唯下功夫读萧红的书、拜访萧红故居、设计口音等非常努力。
但戏就是不对。
呈现那些艰难的身体反应,例如寒冷、饥饿、疼痛、怀孕摔倒等,汤唯给出的反应全都不对。
她自称不善指导演员,但也没想到汤唯会做不到。
如今回想,感慨当初应该跟汤唯一起去理解、设计角色,而不是“光秃秃演出所有情感”。
我倒不想揣测许鞍华在甩锅汤唯。
觉得更多是身为导演的她,没有对未预料到的变故做出及时调整,而感到深深遗憾和可惜。
毕竟她已经70多岁了,再也没有机会拍这样一部戏了。
其实这部作品的问题,许鞍华自己也说了。
总结下来就是,太执着“术”,忘记“道”。
迷失在对萧红苦难的怜悯中,忘记了当初为什么拍她的初衷。
越想靠近,越靠不近。
比起许鞍华对个人作品的遗憾。
我更遗憾的是。
其实我们的电影,就没打算好好拍一个女作家。
我们的市场,也没有准备好接受真实、丰盈的她们。
导致我们的女作家,成了永远被困在情史和八卦里的残影。
如果说《黄金时代》只是方法不对,另一部同名电影《萧红》可以说“心术不正”了。
说它心术不正,是它在“风尘化”萧红。
萧红是何等人物?
她著有《生死场》《呼兰河传》,被称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鲁迅在世时评价她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
像“五四”后反叛的娜拉一样,为婚恋自由、求学自由,背叛父权,逃出家门,先后跟未婚夫汪恩甲,作家萧军、端木蕻良有婚恋纠葛,因不符“妇道”,在那个时代受尽冷眼。
萧红一生在战乱、饥寒中度过,从最北方呼兰县一路向南流亡,最后在香港陷落中逝去,年仅31岁。
后人总是对天赋才华却命途多舛的文学偶像,抱有无尽惋惜和怜悯。
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有几段与文人的感情牵扯,大众对她便多了些风流揣测。
“风流化”女作家,毕竟含着向往,“风尘化”她们,就变狎亵了。
怎么狎亵了?
在没有可靠依据下,电影《萧红》生生臆造出萧红跟骆宾基的暧昧。
骆宾基是萧红在香港缠绵病榻,将要灯枯油尽之时,丈夫端木请来照顾她的文学青年。
骆宾基对萧红表达崇拜、欣赏,萧红(宋佳 饰)不觉害羞、捂脸、撩发。
再抬头,眼神含暧昧、勾引,说要给骆宾基讲自己的故事。
萧红后背很痒,骆宾基就要给她抓痒。
抓痒就罢了,专门拍手部上移,及上下起伏的慢动作,含性暗示意味。
编导似乎觉得一个样貌没那么美的女作家,能得到几个男人青眼,在那个年代能主动选择跟谁在一起。
在男女关系上必定开放,有点会勾引人的本事吧。
于是就让演员宋佳几乎从头到尾抹着厚重眼影,挂两坨腮红,梳着凌乱盘发,看男人时眼珠从下往上觑着,一副羞怯怯邀请的样子。
翻萧红旧照,没见过她梳这样的发型
这还是电影里萧红第一次见到萧军时的打扮。
当时她大着7个月肚子,被未婚夫汪恩甲抛在旅馆,因交不起房费欠款,被老板囚禁多日,扬言要将她卖到妓院。
处境凶险,自己又饿又绝望,哪还有心思涂脂抹粉?
据老年萧军回忆,她当时是邋遢,不成样子的,直到萧军看到她的诗和字,有了才女滤镜,才觉得她像仙女一样美。
《黄金时代》里二萧初次聊天
当时萧红求恳萧军留下来聊天,因她太久没和人说话,生死未卜时刻见到人来帮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但又被电影《萧红》拍成了羞怯怯邀请。
电影里,数次生死边缘的调情,充斥对她苦难的轻视与生性放荡的猜疑。
将汪恩甲揣测成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将端木蕻良丑化成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
看似在烘托萧红遇人不淑的悲苦命运,实则在加固她活该如此的诋毁。
上图,端木第一次见萧红,举止轻浮、搭讪油腻;下图,抗战条件艰苦,在萧军邀请下三人同塌而眠,被拍得很猎奇
如果这出戏作为绯闻八卦,发在三流小报上,供人茶余饭后嚼舌根,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它是文艺电影,打着为萧红立传的旗号,宋佳还凭此拿到金鸡奖影后(没有说她演技不好的意思)。
想象女作家时充满窥伺与意淫,对艳史的兴趣远大于作品、成就。
欣赏才女时,总是暗含对其私生活开放的揣测,更别说公允评价她们了。
所谓“跪倒在石榴裙下”,一边捧着她们,一边色情化她们。
这不是欣赏,是赏玩。
就像青楼里的女子从小要教她们学曲作诗一样,才情倒成了她们值得把玩的砝码。
而在这个过程中,成就也就被轻视了。
建筑学家、诗人林徽因就被如此欣赏着、轻薄着。
2000年有部黄磊(饰徐志摩)、周迅(饰林徽因)、刘若英(饰张幼仪)、伊能静(饰陆小曼)主演的《人间四月天》,主要讲述徐志摩与这三个女人的情感纠缠。
由于本剧很大程度上受到张幼仪自传《小脚与西装》的影响(该书是张幼仪侄孙女根据张幼仪口述写成)。
对林徽因的塑造,在最初动机上就是有失偏颇的。
电视剧里,24岁的徐志摩在伦敦遇见16岁的林徽因,很快爱上了她。
林在知道徐有家室的情况下,也陷入了对徐的痴恋中。
最终林不愿伤害张幼仪只得黯然退出,她痛苦万分,流着泪跟父亲说:
“我再也不能爱了。”
电视剧基本上默认徐、林二人爱过,且爱得煎熬。
其中有多段直白表露心意的桥段,也有不少暧昧举动。
但据比较权威和经典的《林徽因传》(张清平著)所称。
当时16岁的林徽因,被徐志摩的热烈追求弄得不知所措。
他们在一起谈论诗歌和戏剧,林喜欢徐的广博见识、独立见解,为她打开了视野,也喜欢他自由奔放、坦荡率真的个性。
但那不是爱情,更多是对师长和指导者的敬爱。
后来林徽因还不无理性地说,徐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她,而是他用浪漫的诗人情绪想象出来的自己,可她并不是徐心中所想的那样。
也就是说,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被电视剧浪漫化了。
且这浪漫化中含着对林不负责任地曲解。
林徽因儿子梁从诫曾说,电视剧把他母亲描绘成“整天哭哭啼啼、只知谈恋爱的小姑娘”,是不真实的。
图源|不认同《人间四月天》 梁从诫欲拍林徽因纪录片,中新网,郑蕴章
不真实,却是当下最通俗的林徽因读本。
陷在流言和地摊文学里,引三个男人(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竞折腰的红粉佳人。
唯独不是她自己——抢救古建筑,和梁思成一起设计国徽、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筑学家,有敏捷才思的女诗人。
文字褪色后,女作家只能活在人们乱嚼的舌根下。
和一个男人是忠贞,和两个是难以抉择,和三个就是风流了。
且这放在男人身上不是什么罪过,放在女人身上就遭了殃。
例如,在大众眼里,三毛只有荷西,张爱玲避居美国前也只跟胡兰成有关系,两人还分别因痴情、专情获得大众同情。
林徽因和萧红,都陷在与三个男人的流言里,被误解、被怪罪。
电影《萧红》里总能看到类似离谱弹幕:
“萧红为什么要依附男人,不出去工作?”“靠自己最现实”“女人一定要经济独立”。
当电影沉迷于萧红如何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必然会被刻板印象中伤。
许鞍华想表现的写作技巧、写作使命、女性议题,在《黄金时代》里也就成了没有情节和精神气质支撑的空洞念白。
总结来说,庸俗化的着眼点,无法承载高远的立意。
并且,对萧红来说是写作源泉的沉痛生命体验,也没有体现出来。
电影太体面了。
比如萧红大着肚子,从东兴顺旅馆二楼跳到船上逃走的情节,就表现得很轻易。
当时是1932年8月,哈尔滨连续降雨,造成松花江决堤,洪水淹没了哈尔滨,街市可以行船。
这场水灾让23.8万人受灾,却意外救了萧红。
旅馆的人都跑光了,包括老板,没人囚禁她了,也没人找她要600多块的欠款,她从窗户跳下来,跳到洪水里一艘运柴的船上,逃走了。
那时候她都快生了,还经历了几天水灾的恐惧,本就困顿的身体和精神只尚存一口气。
在万分凶险的情况下,又意外获得新生,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等复杂情绪,反正没被电影和演员表现出来。
电影有种体面、精致地做旧,在描绘她的苦难,不觉加上了民国滤镜,给崇高和小资化了。
跟萧红粗粝的、坚忍的生命强力,是不太相衬的。
比如萧红借她的小说人物写自己生产,是没什么尊严的。
发出野兽一样的喊叫,肚子痛得“在土炕上滚成了一个泥人,恨不得撕破自己的肚子”“把孩子压在炕上,想把孩子从肚皮中挤出来”。
后来《生死场》里触目惊心,如动物一般的生殖场景,就是她从生命本体出发写成。
“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
难产的女人小声号叫着,她光着身子“和一条鱼似的,趴在那里”。
疼痛、饥饿、贫寒,这些痛感体验对她很重要。
给到了这些,才能理解她为了追寻爱与自由,逃离暴虐的父亲,逃离大男子主义的萧军,所要付出多大代价。
也就理解爱与自由对她有多重要,理解她为什么追求纯粹写作,不像会丁玲一样投身大革命。
《黄金时代》郝蕾饰演的丁玲
说这么多萧红的经历与创作,其实想表达——通往许鞍华想表现的女性议题、写作使命的道路,才不是多少段情史,而是生命的痛觉体验。
再简单一些,先把她看作一个作家。
然后才是女作家。
当一个女作家困于情史,她就成了一个符号,不能成为自己。
遑论丰富的精神世界,以及留给后世的文学、思想财富。
但拍情史,不等于困于情史。
有的影片虽然在拍女作家情史,角色的精气神跳脱而出了,她就没有被困住。
比如《滚滚红尘》里林青霞饰演的沈韶华。
《滚滚红尘》是三毛根据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改编而成。
由于林青霞个人气质太独特,让沈韶华在三毛、张爱玲的气质之外,也染上了林的英气与果敢。
不像汤唯饰演的萧红,被力求客观却有些呆板的剧本套住了。
《滚滚红尘》能较成功展示出女作家气质,很大程度上是拍出了沈韶华的癫跟痴。
开头,因家人阻碍她跟初恋在一起,沈韶华拿尖锐的玻璃轻佻地划过大腿,好像这样的事已经做过无数次。
与外界的对抗,转化为对自身的摧残,看起来诡异、神经兮兮,充满病态、疯狂的气质。
尽管跟同事、伙伴嬉笑打闹,看起来活泼开朗,也藏不住孤绝、自恋的内在。
看起来冷漠孤僻的人,更容易飞蛾扑火。
当她爱上章能才时,也就不顾他的汉奸身份了,不清醒的痴,也是自溺的执。
电影并没有回避张爱玲或者三毛不健康的遗世独立。
这部分或许不被人理解,却也是后人想抓也抓不住的迷人之处,是她们之所以成为她们的灵魂所在。
所以拍那些天才型女作家,最好不要隐藏她们的病态、疯狂等各种“不体面”。
其实像萧红、张爱玲、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们都是极端敏感、神经质,甚至到病态的地步。
她们精神世界的丰富、矛盾、撕扯以及纯粹、天真,往往超越常人。
这些特质可能不容于时代,不为人理解,却也成就了她们超绝的想象力、灵敏的感受力以及非凡的写作才华。
一旦编导认为这是丑陋的,或者没理解到这一层,就会漏掉她们的魂。
《上海往事》刘若英饰演的张爱玲,被人吐槽木、呆。
不怪人吐槽,从形象上看确实不像能写出尖刻、锐利文字的张爱玲。
要演她们,演员身上最好带点神经质气质。
比如《时时刻刻》里妮可·基德曼饰演的弗吉尼亚·伍尔夫。
伍尔夫由于一生饱受精神疾病折磨。
童年遭同父异母哥哥性侵成为她一生的阴影,后来母亲、姐姐、父亲、哥哥相继离世,使她数度精神崩溃,在自杀前就已经患上躁郁症。
所以那种疯狂、敏感、脆弱的神经质气质,在她身上是比较明显的。
同时,伍尔夫是一位可以用非凡、卓越来评价的女作家。
除了现代主义小说家、批评家身份,她还是女性主义潮流的先锋,提出“一个女人要写作,必须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以及“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
一位拥有超时代思想、才华的女作家,生在男性独霸书写和话语的年代,生在一战二战精神文明开始崩溃的时期。
既免不了性别层面的身份焦虑(萧红也有),也无法回避价值观失落的问题。
好在她丈夫伦纳德可以欣赏她,不像萧军对萧红又欣赏又贬损。
伦纳德牺牲自己的生活,全心全意照顾伍尔夫,出于对她热切的欣赏、爱慕,以及无限的珍惜。
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英国最有才智的女人,她的作品一定会流传几个世纪。
而伍尔夫自杀,也有不愿再拖累伦纳德的原因。
伍尔夫遗书,自摄于苏州诚品书店
这些天才女作家内在复杂的程度,不是演员可以用正常状态把握的。
女作家其实极难拍,甚至是最难拍的形象之一。
难就难在,要把握她们的精神气质,必得深入挖掘她们的内心。
剧作大师阿尔比有一部作品叫《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
1966年电影版《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
剧作本身其实和伍尔夫无关,标题只是一个荒诞的谐音梗(伍尔夫的名字音似“大灰狼”wolf)。
但,它却莫名点出了这位女性文学大师令人畏惧的辛辣特质。
要知道,伍尔夫是一个刻薄到连对其他女作家都没手软过的人。
玛格丽特·卡文迪什到底为我们的心带来了多么孤独,无助和措手无策的感受啊!就像一大堆笨重的青瓜从天而降砸到了花园里的玫瑰和康乃馨身上,让花儿们气急败坏而死。
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中辣评女作家卡文迪什
细想想,这些女作家们令父权膈应、畏惧的本性,不也正是她们迷人的地方吗?
如今,我们连复杂深刻的女性形象都少见,遑论超越常人经验的天才女作家。
理解的肤浅,造成一具具失了本质的空壳,更别说对其精神价值的体认。
我们不会欣赏她们。
或沉迷于绯闻、流言、八卦,曲解意淫她们。
或执着于表象的情事,放弃深入她们的灵魂。
但任何对的柔化和美化,其实都是在抹黑她们象征的解放性。
不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也不要害怕任何一位生机勃勃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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